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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诗启发庞德发起了意象主义运动”论辨正

2019-02-22

关键词:俳句庞德希腊

(清华大学 人文学院,北京 100084;四川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成都 610101)

英美意象派领袖埃兹拉·庞德(Ezra Pound,1885-1972)深受中国古诗和中国文化的影响,因此批评家们通常强调中国古诗对庞德以及庞德领导的意象派的启发作用或直接影响。多伦多大学的谢明在其英文专著《埃兹拉·庞德和汉诗西用:〈华夏集〉、翻译和意象主义》中指出了这一倾向:“批评家通常强调中国古诗对意象派诗歌理论与诗歌创作的直接影响,他们认为是意象派诗人尤其是庞德捕捉到中国古诗的基本品质和基本原则并用以革新20世纪早期英语诗歌的。”[注]Ming Xie, Ezra Pound and the Appropriation of Chinese Poetry: Cathay, Translation, and Imagism, New York & London: Garland Publishing, 1999, p.3.书名翻译参:钱兆明《中华才俊与庞德》,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2页。不少人还认为,中国古诗启发庞德发起了意象主义运动。而另一些学者则持相反的观点。杰夫·特威切尔(Jeff Twitchell)在论文《庞德的〈华夏集〉和意象派诗》中指出:“一些批评家认为庞德对中国诗的发现影响和帮助他形成了意象派的思想,但我将证明情况并非如此。应该说是庞德意象派诗歌原则决定了他对中国诗的兴趣、了解和翻译。我认为,直到现代派诗歌英语语言充分发展到一定阶段,卓有成效地译中国诗才成为可能。”[注]〔美〕杰夫·特威切尔《庞德的〈华夏集〉和意象派诗》,张子清译,《外国文学批评》1992年第1期,第86页。该文译者张子清也指出:“一般中国学者认为庞德的意象派诗是从中国唐诗中借用来的或受到唐诗影响,这与历史事实不符。”[注]张子清《二十世纪美国诗歌史》,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189页。A.C.格雷厄姆(Angus Charles Graham)在其《唐代诗歌》序言中指出,“翻译中国古诗是意象主义运动的副产品”[注]Angus Charles Graham, Poems of the Late T’ang, Harmondsworth: Penguin, 1965, p.13.。鉴于以上不同看法,本文试图就庞德意象主义的缘起与中国古诗的关系问题作一评述,以求事实。澄清这一事实,有利于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对探索意象主义运动以及庞德诗学的真正源头,有不可或缺的重要意义。

一 庞德与意象主义运动

意象主义是英美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起点,在英美诗歌史上处于重要的转型期。诗歌评论家戴维·珀金斯(David Perkins)在《现代主义诗歌史》中指出:“从浪漫主义、维多利亚到‘现代主义’诗歌的转折是艺术史上重要的转型之一。”[注]David Perkins,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 From the 1890’s to the High Modernist Mode, Cambridge, Mass.: 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76, p.293.这场现代主义诗歌运动本质上是反浪漫主义的。就意象主义而言,它是对19世纪末20世纪初伤感滥情、抽象说教的维多利亚末期浪漫主义的反叛。另外,意象主义受到希腊诗歌等诗歌传统的影响,现代影响主要来自法国,主要是象征主义。“从时间上看,对意象派产生影响的主要来源分两种:古代的和现代的。古代的文学包括希腊、罗马、希伯来、中国和日本。现代影响来自法国……意象主义的最主要的先驱是‘象征主义’”[注]Glenn Hughes, Imagism & The Imagists: A Study in Modern Poetry, California: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31, pp.3-4.。

意象派的前身是T.E.休姆(Thomas Ernest Hulme)和F.S.弗林特(Frank Stewart Flint)从1908年的诗人俱乐部退出后于1909年3月组织的团体(未命名)。他们每周四在索和街的埃菲尔铁塔餐馆聚会,表达“对英语诗歌现状的不满”,提出“用纯粹的自由诗”、“用日本短歌和俳句”等诗歌形式取而代之,经常以斯托勒(Edward Store)为主导讨论“意象”,并且“深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其灵魂人物休姆还坚持“诗要绝对精确的呈现、无冗词赘语”。[注]F. S. Flint, “History of Imagism”, Egoist, May, 1915,Vol.2(5), p.71.4月,刚到伦敦不久的庞德开始参加聚会,在诗歌观点上与休姆等人不谋而合。索和街聚会持续了仅一年,继之以弗里希街聚会。

意象派的诞生主要跟《诗刊》(Poetry)和三位创始诗人庞德、希尔达·杜利特尔(Hilda Doolittle,笔名为H.D.)、理查德·阿尔丁顿(Richard Aldington)有关。批评家珀金斯将1912年作为现代主义诗歌的起点,那一年哈莉特·门罗(Harriet Monroe)在芝加哥创建《诗刊》[注]David Perkins,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 From the 1890s to the High Modernist Mode, p.294.,邀请庞德担任该杂志的海外记者,让读者了解英法等国在艺术上的最新发展。庞德是意象主义运动(1912-1917)的发起者。阿尔丁顿说:“庞德发明了‘意象主义运动’。”[注]Richard Aldington, Life for Life’s Sake: A Book of Reminiscences, New York: the Viking Press, 1941, p.133.雅各·柯肯(Jacob Korg)说:“意象主义是庞德发明、命名和组织的,但在H.D.的早期诗歌中得到了最好的表现。”[注]Jacob Korg, Winter Love: Ezra Pound and H. 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Wisconsin Press, 2003, p.25.我们将1912年春天或初夏作为意象主义运动的起点。珀金斯认为,1912年春,意象派在肯辛顿的一家茶馆里诞生了。[注]David Perkins,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 From the 1890s to the High Modernist Mode, p.330.据阿尔丁顿回忆,庞德和H.D.像其他美国移民一样喜欢喝下午茶, 很自然,意象主义运动就在肯辛顿的一家茶馆里诞生了。H.D.写了几首诗交给庞德,庞德表现得非常激动,摘下他的夹鼻眼镜说他们是意象派诗人。[注]Richard Aldington, Life for Life’s Sake: A Book of Reminiscences, pp.134-135.据H.D.回忆,在大英博物馆的茶室里,庞德说,“但是,德律阿得斯(Dryad),这就是诗。”他用铅笔删减,“删掉这行,缩短这行,《路神赫尔墨斯》是一首好诗。我要把它寄给《诗刊》的哈莉特·门罗,你有存稿吗?有?那我们可以把这份寄去,或者我回来的时候打印一份。这样可以吗?”然后他在页底潦草的写上“意象派诗人H.D.”(“H.D. Imagiste”)。[注]Hilda Doolittle, End to Torment: A Memoir of Ezra Pound,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Pub. Corp., 1979, p.18.庞德说,“1912年春天或初夏”[注]Ezra Pound,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 Editi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 S. Eliot, New York: A New Directions Books, 1954, p.3.,他们三位诗人达成共识,形成了意象三原则。在《诗刊》1913年1月刊上,他还说:“当两三位年轻人一致认为某种事物是美好的时候,一个学派就形成了。”[注]Ezra Pound, “Status Rerum”, Poetry, January, 1913, vol.1(4), p.126.因此,笔者认为,意象派诞生于1912年春天或初夏。10月,庞德出版诗集《回击》(RipostesofEzraPound),将休姆的5首诗收为附录并为其作序,在序言中,他指出他们是承袭1909年休姆-弗林特团体的“意象派”诗人:“(之前的)‘意象学派’(‘School of Images’)可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现在的)意象派诗人(‘LesImagistes’)把未来握在自己手里。意象派诗人是已被人忘却的1909年学派的后代。”[注]Ezra Pound, Ripostes of Ezra Pound, whereto are Appended the Complete Poetical Works of T. E. Hulme with Prefatory Note, Boston: Small, Maynard and Co., 1913, p.59.大约同时,庞德给门罗写信推荐H.D.的希腊主题意象诗:“我又遇上了好运气,我给你寄上一些由一个美国人写的现代东西。我说现代,因为它是用意象派的简洁语言写成的,纵然主题是古典的……客观——毫不滑来滑去;直接——没有滥用的形容词,没有不能接受检验的比喻。它是直率的谈吐,和希腊人一般直率!”[注]Ezra Pound, The Letters of Ezra Pound 1907-1941, ed. D. D. Paige,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and Company, 1950, p.11;〔英〕彼得·琼斯编《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88年,第9页。12月,《诗刊》发表了阿尔丁顿的3首希腊主题诗,门罗称他为“意象派诗人”,并称:“意象派诗人是一群热忱的希腊主义者,正在从事有趣的自由诗试验……”[注]Harriet Monroe, “Notes and Announcements”, Poetry, November, 1912, Vol.1(2), p.65.1913年1月,《诗刊》又发表了H.D.的3首希腊主题诗,署名为“意象派诗人H. D.”,门罗评论说:“她翻译的希腊诗片段并不是确切的翻译,也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最终译文,而是在微妙难懂的韵律上所做的种种尝试,有时已经达到了令人着迷的美妙。”[注]Harriet Monroe, “Reviews”, Poetry, January, 1913, Vol.1(4), p.135.庞德如是介绍意象派:“在这里最年轻的、敢称自己是一个流派的便是意象派……篇幅所限没法详细的提出意象派的纲领,但其口号之一是精确……”[注]Ezra Pound, “Status Rerum”, Poetry, January, 1913, Vol.1(4), p.126.1913年3月,《诗刊》刊出了由庞德撰写、弗林特署名的《意象主义》(“Imagisme”)以及庞德的《意象派诗人的几条禁例》(“A Few Don’t by an Imagiste”),门罗加注说明,不要将意象主义和希腊主题诗或自由诗等同起来,“意象主义未必与希腊主题和自由诗联系在一起”。[注]F. S. Flint, “Imagisme”, Poetry, March, 1913, Vol.1(6), p.198.4月,《诗刊》又发表了庞德的11首《现代》(“Contemporania”)组诗。庞德决定出一本意象派诗集,以H. D.、阿尔丁顿、弗林特以及他本人的诗为主体,再加上一些赞同意象原则的同时代诗人写的诗。年底而非“1913年夏天”[注]David Perkins, A History of Modern Poetry: From the 1890s to the High Modernist Mode, p.331.完成了这部诗集的编辑工作,“年底,庞德收集了不同作家的不同诗作”[注]F. S. Flint, “History of Imagism”, Egoist, May, 1915,Vol.2(5), p.71.。1914年2月,诗集以《意象派诗人》(DesImagistes:AnAnthology)的名字问世。庞德随后离开意象派加入漩涡派,意象主义运动进入后期,即艾米·洛威尔(Amy Lowell)领导时期。

二 庞德的意象理论与希腊诗歌、日本俳句的影响

庞德不仅是意象诗的主要实践者,而且是意象派的理论家。在自己诗歌创作的基础上,逐渐提出了他的意象理论。庞德主张诗歌的客观性,要求诗人不说教,以简洁清晰的语言客观呈现事物。1908年10月21日,在给美国诗人威廉·卡洛斯·威廉斯(William Carlos Williams)的一封信中,庞德把自己“诗艺的最终成就”归纳为:“1.按照我所见的事物来描绘。2.美。3.不带说教。4.如果你重复几个人的话,只是为了说得更好或更简洁,那实在是件好的行为。彻底的创新,自然是办不到的。”[注]Ezra Pound, The Letters of Ezra Pound, 1907-1941, p.8.庞德反对抽象概括、堆砌细节,主张呈现启发性细节,并且不做评论。1911年和1912年,庞德在《新世纪》周刊上发表题为《我收集奥西里斯被切碎的肢体》(“I Gather the Limbs of Osiris”)的系列论文中提出了一种“新的学术方法”——“启发性细节的方法”(“Method of Luminous Detail”),某些细节“能为人们观察周围环境、前因后果、序次与规律,提供一种出人意料的洞识力……诗人找出事物明澈的一面,呈现它,不加陈述”。[注]Ezra Pound, Selected Prose 1909-1965, ed. William Cookson,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73, pp.22-23.1911年12月,庞德指出诗风转向,他认为19世纪是“一个相当模糊凌乱的时代,一种感伤主义的,形式主义的时代”,20世纪的诗歌将不会“借助于华丽词藻的喧闹以显得似乎铿锵有力”,不会“有那么多浓妆艳抹的形容词来削弱诗歌的影响和感染力”,而“一定会变得较为坚实(‘harder’),较为清醒”,如“休利特先生所说的‘更接近骨头’”[注]Ezra Pound,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 pp.11-12. 参:庞德《回顾》,郑敏译,见:戴维·洛奇(编)《二十世纪文学评论》(上),葛林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年,119-121页。,应该朝着坚实硬朗的方向发展。这就是意象派诗人所追求的诗歌。三位意象派创始诗人就意象诗的写作达成了三点共识:

1912年春天或初夏,“H.D.”(希尔达·杜利特尔)、理查德·阿尔丁顿和我都认为我们在下列三项原则上是一致的:

1.对于所写之“物”,无论是主观的或客观的,要用直接处理的方法。

2.决不使用任何对表达没有作用的字。

3.关于韵律:按照富有音乐性的词句的先后关联,而不是按照一架节拍器的节拍来写诗。[注]Ezra Pound,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 p.3. 参:《回顾》,郑敏译,第107页。

意象三原则最早出现在《意象主义》一文中,是针对维多利亚后期浪漫主义诗歌而提出的。同维多利亚后期浪漫主义诗人宣泄情感、藻饰语言、使用格律诗写诗不同,意象派诗人立象尽意,用词简洁,使用自由诗写诗。庞德主张不说教不评论地呈现意象。庞德的意象思想与T. S.艾略特(Thomas Steams Eliot)的“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relative”)及威廉斯的“物外无思”(“no ideas but in things”)相似。

在该文中,庞德还指出,意象派诗人是传统主义者,他们以“最优秀的传统”为典范:“他们的唯一努力是依据最优秀的传统写作,正如他们在历代最优秀的作家如萨福(Sappho)、卡图卢斯(Catullus)、维庸(Villon)身上找到的。”[注]F. S. Flint, “Imagisme”, Poetry, March, 1913, Vol.1(6), p.199.庞德就是这样一位传统主义者。他视野开阔,博采众长,从希腊、罗马、法国、日本、中国等国诗歌传统中吸取养料以革新英诗,深谙“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之理。

庞德的意象理论及诗歌创作受到了希腊诗歌传统的影响。希腊诗歌简洁、硬朗,喜用希腊神话典故。庞德写了不少仿希腊诗,比如诗集《熄灭的细烛》(1908)中的《树》(“The Tree”)、诗集《反击》(1912)中的《少女》(“A Girl” )以及分别于1912年2月和6月发表的《多利亚》(“Δ′ΩPIA”)和《归来》(“The Return”)等等。《树》和《少女》均使用了达芙妮因阿波罗的追逐而变成月桂树的典故,《少女》是庞德为当时的恋人杜利特尔而作,庞德也以德律阿得斯(Dryad,希腊神话中的树神)称之。在《戈蒂埃-布泽斯卡:回忆录》中,庞德解释“意象”时,很可能是以《多利亚》为原型突出了意象中的情感因素。“‘意象’,我指这样一种方程式;不是数学的方程式,不是a、b、c这类跟形式有关的东西,而是大海、悬崖、夜晚等跟情绪有关的东西。”[注]Ezra Pound, Gaudier-Brzeska: A Memoir by Ezra Pound, London: John Lane, the Bodley Head & New York: John Lane Co., 1916, p.106.以下诗句包含了“大海、悬崖、夜晚”(其中“不见阳光”蕴含着“夜晚”)意象[注]Peter Liebregts, Ezra Pound and Neoplatonism, Madson and Teaneck: Fairleigh Dickinson University Press, 2004, p.89.:

Have me in the strong loneliness

of sunless cliff

And of grey waters.[注]Imagist Poetry, Introduced and edited by Peter Jones, London: Penguin Books Ltd, 1972, p.93.

让我在不见阳光的悬崖

或灰色波浪的

强烈的寂寞中。[注]《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第81页。

庞德强调诗歌中的情感因素,一定有萨福抒情诗的影响,他还提出“唯有情感永恒”[注]Ezra Pound,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 p.14.等重视诗歌情感的诗学思想。

庞德的意象理论及诗歌创作还受到了日本俳句的影响。庞德的意象定义就体现出俳句的影响。俳句受禅宗影响,强调顿悟,这种顿悟不受时空限制,摆脱了思想与情感的束缚,达到一种类似自然界的状态。[注]Yoshinobu Hakutani, 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 New York: Palgrave Macmillan, p.81.庞德在《意象派诗人的几条禁例》一文中如此定义“意象”:

一个意象是在瞬息间呈现出的一个理性和感情的复合体……正是这种“复合体”的突然呈现,给人以突然解放的感觉,不受时空限制的自由的感觉,一种我们在面对最伟大的艺术品时经受到的突然长大了的感觉。[注]Ezra Pound, “A Few Don’t by an Imagiste”, Poetry, March 1913, Vol.1(6), pp.200-201. 参:《回顾》,郑敏译,第108-109页。

庞德认为意象是感性与智性、情感与思想的瞬间融合。这样的瞬间给人一种不受时空限制的突然解放的感觉。《诗刊》1913年4月刊出的《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是一首仿俳诗,呈现的就是这样一个瞬间,或称为“俳句时刻”(“haiku moment”[注]Jeffrey Johnson, Haiku Poe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Avant-Garde Poetry, Lanham, Maryland: Lexington Books, 2011, p.75.),“在这样的诗中,诗人想捕捉外在客观事物转化成内在主观事物的准确瞬间。”[注]Ezra Pound, Gaudier-Brzeska: A Memoir by Ezra Pound, p.106.庞德抓住了不受时空限制的瞬间,将外在客观的“脸庞”瞬间转化成内在主观的“花瓣”:

The apparition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注]Ezra Pound, “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 Poetry, April 1913, Vol.2(1), p.12.

人群中出现的那些脸庞:

潮湿黝黑树枝上的花瓣。[注]赵毅衡《美国现代诗选》(上),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年,第46-47页。

另外,庞德受“俳句并置”(“haiku juxtaposition”[注]Jeffrey Johnson, Haiku Poetics in Twentieth-Century Avant-Garde Poetry, p.74.)影响而提出“意象叠加”(“super-position”)。庞德说:“‘单意象诗’是意象叠加的一种形式,即一个思想置于另一个思想之上。我认为意象叠加的方法帮助我走出地铁情感留下的困境……”[注]Ezra Pound, Gaudier-Brzeska: A Memoir by Ezra Pound, p.106.“脸庞”叠加在“花瓣”上,构成人物意象与自然意象的并置。请注意,庞德为凸显“意象叠加”而使用的冒号,冒号被很多译家忽略了,但在上文赵毅衡的译诗中得到了体现。我们知道,俳句由5-7-5三行17个音节组成。庞德有意识地模仿俳句的这种节奏模式。如果将第一行诗重建成两行,这首诗就变成了5-7-7音节的三行诗(“The apparition / Of these faces in the crowd / Petals on a wet, black bough”)[注]Yoshinobu Hakutani, Haiku and Modernist Poetics, p.79.。此外,庞德还写了典型的三行仿俳诗如《阿尔巴》(“Alba”)以及较长的仿俳诗如《石南》(“Heather”)、《社会》(“Society”)等等。

由此可以看出,在自己诗歌创作的基础上,庞德逐渐提出了他的意象派诗歌理论,其理论与创作受到了希腊诗歌、日本俳句等诗歌传统的影响。

三 庞德与中国古诗的相遇

庞德最早是通过诗人艾伦·阿普沃德(Allen Upward)接触到中国古诗的。1913年9月,《诗刊》发表了阿普沃德的中国风格系列诗《一只中国花瓶中芳香的叶子》,这些诗深深吸引了庞德。9月底,庞德到阿普沃德怀特岛的家中拜访。阿普沃德向庞德解释说这些诗不是译自中国古诗,甚至也不是释义,“是出自我的头脑,仅凭着一些中国印象”。然后,阿普沃德给庞德看赫伯特·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所著的《中国文学史》(1901)[注]Humphrey Carpenter, A Serious Character: The Life of Ezra Pound,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98, p.218.。书中有翟里斯翻译的中国历代古诗及各时期诗歌的描述。10月13日,庞德在给母亲写信时称赞此书:“您会发现翟里斯的《中国文学史》是一本有趣的书。可以说阿普沃德把我引向了那个方向。”[注]Mary De Rachewiltz, A. David Moody and Joanna Moody, eds., Ezra Pound to His Parents: Letters 1895-1929,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2010, p.311.庞德选取了四首翟里斯英译的中国古诗进行改译。

第一首《仿屈原》(“After Ch’u Yuan”)是庞德根据翟里斯节译的屈原《九歌·山鬼》改译成的一首简洁的意象诗:

I will get me to the wood

Where the gods walk garlanded in wisteria,

我要走入林中

戴紫藤花冠的众神漫步的林中,

By the silver-blue flood

move others with ivory cars.

There come forth many maidens

to gather grapes for the leopards, my friend.

For there are leopards drawing the cars.

I will walk in the glade,

I will come out from the new thicket

and accost the procession of maidens.[注]Peter Jones, ed., Imagist Poetry, p.94.

在银粼粼的蓝色河水旁,

其它的神祗驾着象牙制成的车辆。

那里,许多少女走了出来,

为我的朋友豹采摘葡萄。

这些豹可是拉车的豹。

我要步入林间的空地,

我要从新的灌木丛中出来,

招呼这一队少女。[注]《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第83页。

从形式上看,庞德提取了启发性细节,改写成一首包含希腊神话典故和意象的意象诗。台湾评论家苏雪林认为,山鬼是女性化的男性酒神狄奥尼索斯,因为葡萄藤、常春藤、豹、猞猁都属于酒神神话。[注]Zhaoming Qian, Orientalism and Mordernism: The Leagacy of China in Pound and Williams, Durham and London: Duke University Press, 1995, p.35.这段描写吸引庞德之处,很可能是与酒神狄奥尼索斯的游行队伍的诸多相似之处,庞德诗中的少女和葡萄更增加了希腊韵味。[注]Hugh Witemeyer, The Poetry of Ezra Pound: Forms and Renewal, 1908-1920, Berkeley and Los Angeles: 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69, p.127.

第二首《刘彻》(“Liu Ch’e”)是庞德在汉武帝《落叶哀蝉曲》的翟里斯译诗基础上改译而成:

The rustling of the silk is discontinued,

Dust drifts over the court-yard,

There is no sound of foot-fall, and the leaves

Scurry into heaps and lie still,

And she the rejoice of the heart is beneath them:

A wet leaf that clings to the threshold.[注]Peter Jones, ed., Imagist Poetry, p.94.

丝绸的瑟瑟响停了,

尘埃飘落在院子里,

足音再不可闻,落叶

匆匆地堆成了堆,一动不动,

落叶下是她,心的欢乐者。

一片贴在门槛上的湿叶子。[注]《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第84页。

这首译诗运用了日本俳句中的末行并置,末行的自然意象与前面诗行的人物意象形成并置。庞德用冒号凸显意象叠加,可是在译诗中没有得到体现。另外,庞德还用隔行凸显意象叠加,凸显全诗诗眼“湿叶子”意象。

第三首《题扇诗,给她的帝王》(“Fan-Piece for her Imperial Lord”)是庞德根据班婕妤《怨歌行》的翟里斯译诗翻译而成的。庞德将翟里斯的十行译诗改译成三行典型的仿俳诗:

O fan of white silk,

clear as frost on the grass-blade,

You also are laid aside.[注]Peter Jones, ed., Imagist Poetry, p.95.

噢洁白的绸扇,

象草叶上的霜一样清湛,

你也被弃置在一旁。[注]《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第84页。

在这首译诗中,绸扇与“你”形成并置,自然意象与人物意象形成并置。节奏模式是7-5-7,能看出庞德对俳句传统的尊重。

第四首《蔡姬》(“Ts’ai Chi’h”)也是一首仿俳诗,这首诗据方志彤考证没有确切的来源:

The petals fall in the fountain,

the orange-coloured rose-leaves,

Their ochre clings to the stone.[注]Peter Jones, ed., Imagist Poetry, p.95.

深山中花瓣飘零,

还有橘黄的玫瑰叶,

叶子的赭色紧贴在石头上。[注]《意象派诗选》,裘小龙译,第85页。

诗中全是物象的客观呈现,没有“人”入诗,这体现了日本俳句对自然意象的强调。节奏模式是8-7-7,在节奏上,庞德的确是有意识地遵守了俳句传统。

考察了庞德的四首译诗,我们发现:尽管是译自翟里斯英译的中国古诗,但这四首译诗仍表现出希腊诗歌和日本俳句的风格,说明当时庞德的诗歌理论及诗歌创作仍受到二者的影响。另外,这四首译诗与其说是翻译,不如说是庞德根据意象原则创作的意象诗。翻译时,庞德运用了启发性细节的方法挑选鲜明的意象,将翟里斯译诗改译成了意象鲜明、含蓄凝练的意象诗。安德烈·勒菲弗尔(Andre Lefevere)认为,“翻译是对源文本的一种改写。不管目的为何,所有的改写都反映了某种意识形态、某种诗学……”[注]〔英〕勒菲弗尔《翻译、改写以及对文学名声的操控》,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10年,xv页。庞德的翻译的确是一种改写,一种自由度很高的改写,改写反映了他的意象主义诗学,受希腊诗歌及日本俳句影响的意象主义诗学。庞德接受中国古诗的影响还有一个过程。

在遇到翟里斯译诗后,庞德又相遇了恩内斯特·费诺罗萨(Ernest Fenollosa)的中文诗笔记。1913年10月2号,庞德给妻子多萝西·莎士比亚(Dorothy Shakespear)写信说:周一在印度女诗人萨洛姬妮·奈都(Sarojini Naidu)伦敦家中和奈都夫人及费诺罗萨夫人吃饭,“处处皆东方”[注]Omar Pound and A. Walton Litz, eds., Ezra Pound and Dorothy Shakespear:Their Letters, 1909-1914, New York: 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 1984, p.187.。费诺罗萨夫人决定将丈夫遗稿寄给庞德。庞德12月19号给威廉斯写信说,“我已经得到了老费诺罗萨的全部宝藏”[注]Ezra Pound, The Letters of Ezra Pound 1907-1941, ed. D. D. Paige, p.27.。收到费诺罗萨笔记后,庞德并未立即着手翻译中国古诗,而是首先处理日本能剧译稿。因为那时他是叶芝的秘书,老诗人对日本能剧感兴趣。直到1914年11月,庞德才着手翻译费诺罗萨的中国笔记。12月底,庞德写信给他父亲说,他已经“从费诺罗萨的中国笔记中弄出了一本小书”[注]Mary De Rachewiltz, A. David Moody and Joanna Moody, eds., Ezra Pound to His Parents: Letters 1895-1929, p.338.。这本小书就是1915年4月发表的《华夏集》。《华夏集》真正体现了中国古诗的影响,诗集中不再出现希腊神话典故或两三行的仿俳诗。因此,T. S.艾略特称庞德为“我们时代中国诗的发明者”[注]Ezra Pound, Selected Poems, Edited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T. S. Eliot, London: Faber and Faber, 1928,p.14.。《华夏集》为英美诗坛吹去了一股中国风,对意象主义运动乃至整个英美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四 结语

目前学界不少人认为,中国古诗启发庞德发起了意象主义运动。事实上,意象主义是对维多利亚末期浪漫主义的反叛而来,是师法希腊诗歌等诗歌传统而来,承袭法国象征意义而来,经1909年的休姆-弗林特团体,意象派诞生于1912年春天或夏天。庞德推出理查德·阿尔丁顿、H.D.的希腊题材意象诗,提出他的意象派诗歌理论,躬身于意象派诗歌创作,其理论及创作受到希腊诗歌、日本俳句等诗歌传统的影响。次年9月,庞德初遇中国古诗,在翟里斯的英文译诗中挑选并改译出四首具有希腊诗歌、日本俳句风格的意象诗;1914年底,庞德译出《华夏集》,才真正体现出中国古诗的影响。因此,庞德发起意象主义运动并非受到中国古诗的启发或直接影响。

尽管中国古诗并没有启发或直接影响庞德发起意象主义运动,但通过中国艺术法国诗歌、日本俳句等途径可能间接影响了庞德的诗歌理论和其后的诗歌创作。在接触到中国古诗之前,庞德在青少年时期以及英国伦敦时期均受到了中国艺术的熏陶[注]Zhaoming Qian, The Modernist Response to Chinese Art: Pound, Moor, Stevens, Charlottesville and London: The University of Virginia Press, 2003, pp.3-21.。这可能导致他发生“视域变化”,中国美学中的诗画同源、艺词赋格,这种“视域变化”也可能会影响到他的诗歌理论和诗歌创作。另外,庞德在《法国诗歌中的硬朗与柔软》一文中明确表示他的“硬朗”(“hardness”)思想来自法国唯美主义先驱泰奥菲尔·戈蒂耶(Theophile Gautier)[注]Ezra Pound, Literary Essays of Ezra Pound, p.285.,而戈蒂耶的硬朗诗学又来自中国。19世纪下半叶,中国诗歌首先在法国兴起,戈蒂耶写了几首诗,他试图阐明一种新的“硬朗”诗学——他感觉到这是内在于中国诗中的品质之一,这恰恰与当时法国盛行的说教风相反。[注]Ming Xie, Ezra Pound and the Appropriation of Chinese Poetry: Cathay, Translation, and Imagism, pp.2-4.再者,中国文化与中国古诗影响了日本文化与日本俳句。

由此可见,中国古诗并没有启发或直接影响庞德发起意义运动,但可能间接影响了庞德的诗歌理论及诗歌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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