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殊途同归: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学术传统

2019-02-22

关键词:华西社会学大学

(四川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与旅游学院,成都 610066)

“华西坝”地处成都城南,因华西协合大学(以下简称“华西大学”)在此办学而得名。“华西五大学”非今人之提炼,乃当年之习称。抗战军兴,随着国府内迁,国家重心西移,西南地区成为国民政府定位的抗战大后方和民族复兴基地。因为大量高校及科研机构内迁,大批学者移居内地和边疆,中国学术和教育地图发生显著变化,西南地区一时人文荟萃,成为高等教育和学术研究中心。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齐鲁大学、燕京大学先后应邀迁校成都,与作为东道主的华西协合大学合作办学,时称“华西五大学”①。华西坝教会五大学的边疆研究,在民国边疆学术史上具有一席之地,也是中国民族学人类学史上的一项重要内容。五校学人团结和拢聚大批学人从事边政研究,深入实地调研边疆民族地区,成绩斐然,如齐鲁大学顾颉刚发起的中国边疆学会,华西协合大学李安宅成立的华西边疆研究所,金陵大学徐益棠主持的中国民族学会,均为战时中国边政研究的主力。我们有必要对这个办学联合体群聚之前各自的边疆研究学术传统有所交代。也就是说,部分高校在更早时候就已开展边疆研究,形成了边疆学术团队,推出了相关边疆研究成果,其迁到华西坝后,开展边疆研究的条件更加便利,取得了更为显著的学术成就;也有高校原先对边疆研究并不措意,而是到了华西坝后才新起炉灶。具体而言,五大学中较早开展边疆研究,且成效较大的是华西协合大学、燕京大学和金陵大学。目前学界关于华西坝教会五大学关注不多,对其边疆民族研究的系统梳理更是缺乏②。本文仅依据相关史料,对华西坝教会五大学如何走向边疆研究作一个初步的考察。

一 由外至内:华西协合大学边疆学者群的形成

华西大学边疆研究起步较早,起点较高,早在1920年代初即初具规模。参照徐益棠对民国边疆学术史的表述:“民国二十年之前夕”尚处于中国“民族学之萌芽”时期,“是时关于边区民族之知识,大都为各自然科学家自边区附带而来”,“其时边疆学术之综合的研究,尚无人注意,而民族学在我国之幼稚,在当时亦毋庸讳言也”[1]51-52。揆诸当时全国边疆学术的情况,徐益棠的观察自然是精到的,但华西大学却在其所言尚属“幼稚”的民族学方面作出了较大成绩。

或因地利之便,华西大学在中国教会大学中可能是最早投入边疆研究的。华西大学的创办者毕启(J.Beech)就说华西是研究动植物和人种学等的宝库。华西大学1919年建成了中国西南地区最早的博物馆,分为古物博物馆、医牙科博物馆、自然历史博物馆。相关资料提及的“华西大学博物馆”一般是指古物博物馆,该馆主要收藏和陈列中外历史文物,其下又分为民族学和考古学两部[2]76。华西大学理学院教授、美国学者戴谦和(Daniel Sheets Dye)任馆长,收藏各类有学术价值的文物与标本,经陶然士(Thomas Toriance)、叶长青(J.Huston Edjar)等人协助,至1931年藏品达6000多件。1932年,葛维汉(David Crockett Graham)续任馆长,藏品增加数倍。博物馆开展了大量考古学、民族学研究工作。如葛维汉曾多次率队深入川西北,针对藏族和羌族做了不少民族学调查,搜集了大量实物,丰富了馆藏,积累了民族志资料。博物馆还曾组织专家对三星堆遗址、四川部分汉墓及唐宋邛窑、琉璃厂窑进行初步发掘,并予以整理和记录[3]147-148。

1922年,华西大学成立了华西边疆研究学会(West China Border Research Society)。博物馆的建立可能推动了学会的成立,且其馆藏资源为学会研究活动服务。学会设立在博物馆内,会员也为博物馆搜集文物,这种相互依存关系一直持续到学会结束[4]127-133。学会负责人是美国学者莫尔斯(W.R.Morse),宗旨是“促进中国西部边疆和西南各省的科学研究,重点是对中国西南边疆和西南各省的地质、地理、经济、历史、文化、社会组织、民族进行科学的考察和研究”;会员最初仅有16人且多为西人,至1930年增至76人;1931年学会修订章程,对华西边疆研究有兴趣者即可入会,到1943年会员已逾250人[5]194。徐益棠特别对比成都另一个高校,认为四川大学在任鸿隽治下成立了由胡鉴民主持的西南社会研究所,但因任鸿隽去职而停止工作,在川大边疆研究式微之时,华西边疆研究“反于是时积极扩充”,他不无感慨地说:“华大与川大同在一城,而两校边疆研究事业之进退如此,吾人于此有深慨焉。”[1]54

目前国内学界对华西边疆研究学会的研究,以周蜀蓉用力最勤。她认为,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是近代中国第一个以研究华西边疆为宗旨的国际学术机构。据其统计,学会与海内外49家学术机构有交流,1930年代学会举办讲座100多次。学会研究主题广泛,尤其聚焦藏羌彝区域民族研究,曾多次组织研究人员赴川西北岷江流域和康藏区域考察,云贵地区也有涉及。学会还于1924年创办了《华西边疆研究学会杂志》(JournaloftheWestChinaBorderResearchSociety)作为会刊。该杂志自第4卷获得哈佛燕京学社基金资助,内容更加丰富,发行量也不断扩大。从该杂志刊发文章可见,川西北、康藏滇等地民族社会文化是学会研究重点,尤以藏族研究最为集中,发文最多的学者是叶长青、陶然士、莫尔斯、葛维汉等教会学者[4]127-133。

华西大学早在1913年就为三年级文科生开设社会学课程,罗成锦(Harold Deeks Rbertson)和罗荣宗承担了早期华西大学社会学大部分课程的讲授。据姜蕴刚回忆,华西大学办校之初即在文学院开设社会学课程,课程偏重宗教,如社会教育、社会学概论、家庭社会、犯罪论、教会改良社会论、社会进化论,教授都是外国人;1933年,文学院设立社会学系,添设教育社会学、医院社会工作、人类学、劳工问题、犯罪学、社会研究法、公共卫生、实验心理学等课程;1935年,社会学系与历史学系合并为历史社会学系,分历史政治组、社会经济组,开设课程有当代社会学说、都市社会学、应用社会学、华西边疆社会、农业知识等[6]。美国学者麦克莱恩(Jeff McClain)认为,葛维汉在华西大学开设的人类学概论课程,对后来李安宅领导下的社会学系以边疆研究为重点具有创建性影响[7]。可见,华西大学虽有边疆研究的传统,但研究队伍基本集中在华西大学博物馆和华西边疆研究学会,社会学系尚未把边疆社会研究作为主要教学科研领域。尽管其社会学课程安排及社会学系设置,都照顾到边疆问题,其中一些学者曾研究边疆问题,但在李安宅到系之前,社会学系一直处于与其他学科的分合之间,对边疆研究投入甚少,不成规模[8]。

总体来看,在抗战前,华西大学确已形成了一个边疆学者群,国内外学者都有不少,而且学科分布也比较全面,边疆研究和民族学人类学课程皆备,比如人类学一般所谓考古、语言和文化等分支在华西大学都有较为全面的覆盖,这点与其他高校相比,其人才队伍优势较为突出。

二 博古通今:燕京大学顾颉刚的禹贡学会与吴文藻的社区研究

燕京大学早有研究边疆史地的传统,顾颉刚及其主持的禹贡学会即是其代表。顾颉刚早在1928年在中山大学工作时就提出,中山大学“对于西南诸省的民族研究实有不可辞的责任”[9],并在《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出版“西南民族”专号和“广西瑶山调查”专号,并派出史禄国、杨成志前往云南调查少数民族。顾颉刚与吴文藻都是从1929年开始在燕京大学工作的,二人都非常关注边疆研究,曾与李安宅等人共同组织社会考察。他们后来都以学者身份在党政部门任职,如顾颉刚曾担任中组部边疆语文编译委员会主任,吴文藻曾担任国防最高委员会参事并参与中国边政学会工作,杨成志曾担任广东省政府边政指导委员会研究主任,他们都成为了民国时期边疆边政研究的代表性人物③。

禹贡学会是在顾颉刚和谭其骧的主持下,联合燕大、北大、辅仁三校师生于1934年开始筹备,1936年正式成立,是我国第一个专门研究沿革地理学的民间学术团体。七七事变后,该学会工作一度停顿。学会在筹备期间即已创办发行《禹贡》半月刊,在三年多时间里出版了7卷82期,发表论文700多篇,作者多为顾颉刚、谭其骧的同事及其学生。禹贡学会初期以研究地理沿革、历史地理为旨趣,后来转向边疆研究。据顾颉刚说:“最初但就学校课业扩大为专题之研究,且搜集民族史与疆域史之材料,分工合作,为他日系统著作之准备耳。而强邻肆虐,国亡无日,遂不期而同集于民族主义旗帜之下;又以敌人蚕食我土地,四境首当其冲,则又相率而趋于边疆史地之研究。”顾颉刚对此解释说:“以我国今日所处地位之艰危,学术上实不容更有浪费,故定其价值高下必以需用与否作衡量之标准。”一个坚守学术本位的学者,提出学术价值要以实用为衡量标准,最可见时局对学术的影响④。这种学术转向,恰如顾颉刚所言,与处于危局中的国家对民族主义的张扬有关。

对学人而言,这种民族主义就只有在文化和学术层面发力。《禹贡》前三卷多是关于地理沿革或古地理考订辨伪之作,后因国势愈紧,“察、绥两省旦夕有继东北四省沦亡的危险,心中着急,想唤起国人共同密切关注边疆问题,以后便将《禹贡半月刊》内容转到了以研究边疆历史和记录边疆现状为主”[10]223,自第四卷起出版了《西北研究专号》《东北研究专号》《后套水利调查专号》《察绥专号》《康藏专号》等边疆研究专号。除了编辑《禹贡》半月刊,学会还出版了顾颉刚、史念海合著的《中国疆域沿革史》及“边疆丛书甲集”“边疆丛书续编”各六种和“游记丛书”五种,并曾组织后套水利调查团,倡导西北调查。

燕京大学社会学系成立于1922年,首任系主任为步济时(J.S.Burgess),教师仅6人,全是美国人,大多系兼职,课程单薄,内容侧重宗教服务、社会工作和社会调查,曾改名社会学与社会服务学系,可见其办学宗旨注重应用、服务。从1924年开始,中国学者许仕廉、陶孟和、李景汉等人到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任教,逐步主导了系务。许仕廉从1926到1934年担任系主任,倡导创立了中国社会学社,且陆续引进陈翰笙、杨开道、吴文藻、雷洁琼等来系任教,这段时间社会学系理论课程比重增加,社会服务方面课程也在充实;吴文藻主持系务期间,积极引进社会学功能学派理论,推行社区调查,大力倡导社会学中国化,那时社会学系教师的研究领域主要在城市或农村社区研究,少有关注边疆地区,也不曾设立专门的边疆研究机构[11]264-273。有学者回顾抗战前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办学,一般多关注其社会服务、乡村研究、社区研究等工作⑤,也有学者论述李安宅和林耀华的边疆研究⑥,但事实上李安宅投入边疆研究是在其离开燕大以后,林耀华所作边疆研究更是在燕大内迁成都之后。上述情况也说明,在北平办学期间,燕大社会学系在边疆研究方面几乎没有什么计划和作为。

从课程设置来看,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在20世纪20-30年代很少设置“边疆”课程。如1928年燕大开设了社会学入门、社会原始及社会演化、家庭、原始文化、原始社会、原始道德、原始宗教、种族问题、群众行为、边疆社会等课程[12]301-302;1930年开设了社会问题、犯罪学、监狱学、公共卫生、游戏与娱乐、儿童福利等课程[13]239-243;1933年开设了普通社会学、社会学原理、社会心理学、犯罪学及刑罚学、儿童团体工作、公共福利行政等课程[14]339-340。就笔者所见,仅在1928年的课程设置中有“边疆社会”一门。可见边疆研究在此时并不是燕大社会学系的集中关注点。这从该系的学术产出来看,同样如此。抗战前,燕大社会学系多将目光聚焦北京附近社区,如清河试验区、定县平民教育试验区以及北京的慈善机关、粥厂、妓院、监狱、医院、福利院等,在参与调查和社会服务的基础之上写成多篇论文,但未见关于边疆问题的相关成果⑦。

当然,在南迁成都之前,燕大社会学系也有教师参与了涉足边疆的田野考察活动。1934年7月,受平绥铁路局长沈昌之请,吴文藻与冰心特邀顾颉刚、郑振铎、陈其田、雷洁琼组成旅行团,经土木堡、宣化、张家口、大同、口泉、丰镇、平地泉,此行是为平绥铁路局作旅行指南,收集塞外故事;8月8日,加上容庚,旅行团再次出发往绥远,继续收集王同春开发河套事迹,18日由包头返平⑧。1937年春,李安宅带领燕大与清华组织的内蒙参观团,赴内蒙考察。不过,这些活动基本没留下学术成果,所以后来学者少有提及。

吴文藻本人的学术贡献就是“开风气育人才”,在边疆研究领域最初并无建树,后来写出了《边政学发凡》这篇具有学科创建性质的重要文献,再次证明其善于“开风气”。据吴文藻回忆,在燕大工作期间,他主要的学术活动有“介绍和评论西方社会政治思想、提倡社区研究、主张社会学中国化、应用功能主义的理论和方法”,在此时期,他少有关于边疆问题的研究成果,即使在解释社区研究时有提到“民族学家则考察边疆的部落社区,或殖民社区”,但此时社会学系并未开始边疆研究,由他委派去参与社区调查的地域也以乡村为多,未见有边疆地区。1938年,吴文藻转入云南后,先是在云南大学开设社会人类学课程,组建云大社会学系,后又建立了燕京大学与云南大学合作的社会实地调查工作站。在云南期间,他忙于安排同仁实地调查和教学任务,“未能认真从事著作”,仅仅撰写了《民主的意义》和《论社会制度的性质与范围》等数篇论文。他还因“身处多民族的地区,却没有把握良机亲身参加实地调查”而感到遗憾。在1941年转到重庆后,吴文藻才算实际从事边疆研究相关工作,“职责是对边疆的民族、宗教和教育问题进行研究和提出处理意见”,“兼任了蒙藏委员会顾问和边政学会的常务理事”[15]47-49。因此,吴文藻从事边疆研究的大致时间可以确定为1941年到重庆之后。

我们再以吴文藻的学生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林耀华1928年进入燕大社会学系,1937年进入哈佛大学学习人类学,1941年8月回国。他的学术生涯始于严复思想研究,此后深入开展以中国农村宗族为主的汉人家族的探索,如《义序宗族的研究》《金翼》都是其代表成果。回国后,他注意到“整个社会对边政学有迫切的实际需求,学术上又有吴文藻等先生的指导,人们对在边疆地区生活的少数民族表现出极大的关注”,由此,“既然学了人类学,当然十分渴望到少数民族地区去作调查,因此也就卷进了边政研究的热潮里”。此后,林耀华一直从事中国边疆研究和民族研究,将其作为最重要的学术领域。他把从中国乡村汉人宗族研究到少数民族研究的转向归因于日本的侵略战争,认为后者“中断了中国社会学、民族学、人类学的正常进程,从而断送了这些学科在那个时代取得应有成果的现实可能”,“正是这场战争把我从一个研究汉人社会的社会人类学者变成了主要研究少数民族的民族学者”[16]57,62。费孝通1936年出国前的学术关注点主要在乡土中国而非边疆中国。他曾经与夫人王同惠到广西瑶山做调查,“王氏堕谷死难,为吾国民族史上牺牲之第一人,其遗著《花篮瑶之社会组织》一书,由费氏为之整理出版焉”[1],此诚为费孝通涉猎民族研究之一大痛事。他1938年回国后任教于云南大学,成立社会研究室开展调查工作,此时才与边疆研究结缘。

由上可见,燕京大学社会学系并没有从一开始就关注边疆或民族地区,但是以吴文藻为首的社区研究学派不少成员也成为后来边疆研究的主力军,社区研究的理论和方法也为边疆研究提供了武器。成都办学时期,因地域便利,边疆研究才成为了燕大社会学系社区研究的重要成分。

三 文化入手:徐益棠与金陵大学边疆研究的早期发展

前两所大学的边疆研究都启动较早,但最初的发动者都不在社会学领域,华西大学主要是在博物学、人类学领域,燕大主要是在历史学领域。金陵大学边疆研究一开始就是由中国学者主导的,且比较注意整合历史学和民族学社会学的学科力量。这主要源自徐益棠的努力。

社会学系是民国时期高校边疆研究的主体力量,但在七七事变之前不少大学的边疆研究力量恰恰在历史学门类。如前述的燕京大学,以顾颉刚为代表的禹贡学派就是主力军,而社会学系则全神贯注于社会学的学科理论与方法的引进与本土化;华西大学以博物馆和华西边疆研究学会为主体,学科背景相对丰富,李安宅也迟至1941年才到该校社会学系;金陵大学早期边疆研究队伍主要集中在历史系和中国文化研究所。这或许说明,在1930年代初,很多学人对边疆问题的关注还是在史地研究方面,而各大学社会学系的办学取向大体是在汉人社会。从区位来看,金陵大学研究边疆民族问题,也并不占地利之便,如同城的金陵女大一样,在南京办学期间就几乎未曾关注过边疆问题。

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是该校最早成立(1930年春)的研究机构,自此形成文、理、农和中国文化研究所“三院一所”的基本格局。中国文化研究所与文学院人员互相兼职,在教学与科研方面配合密切,研究所也可以看作文学院属下独立运作的分支机构[17]151。研究所的宗旨是研究阐明中国文化的意义,培养研究中国文化的专门人才,协助文学院发展“关于本国文化之学程”,“供给本校师生研究中国文化之便利”;研究所人员根据从事研究时间多少分成专任研究员和兼任研究员,王钟鳞、吕凤子、李小缘、陈登原、商承祚、徐益棠、史岩、刘铭恕、吕叔湘等都曾任专任研究员;研究所以整理研究中国文化遗产为职志,制定了系统的研究规划及研究人员的方向与课题,如徐益棠即承担有多项课题,有《中国外来民族之文化》《西南民族史》《本国历史地理》《中国考古学史》等,刘继宣则承担《蒙古史研究》[18]40-44;研究所立足中国史学,注重考据,以考古学、目录学为辅助,参照国外东方学研究对中国历史文化进行解读,同时也注重边疆民族历史研究,出版了多种论著,如徐益棠的《非常时期之云南边疆》(中华书局1937年)、李小缘的《云南书目》(中国文化研究所1937年)、徐益棠的《雷波小凉山之罗民》(中国文化研究所1944年)等[17]157-165。

金陵大学在1931年创办社会学系(隶属文学院),柯象峰为系主任。该系成立后关注现实社会问题,开设了都市社会学、人口问题、中国家庭研究、社会变迁、贫穷与犯罪等课程,此后很长一段时间,课程基本围绕社会问题展开,对边疆民族问题较少措意。柯象峰先后就读于金陵中学和金陵大学,后留学于法国里昂大学,其研究领域那时还在人口与贫穷问题,其1935年在正中书局出版的《中国贫穷问题》是这一领域的奠基之作;后来迁校华西坝后,柯象峰本人也经历了从社会学向民族学的学术转向,特别关注对西康地区少数民族的研究[19]9。

金陵大学的边疆研究与民族学家徐益棠有着密切关联。徐益棠1928年赴法国巴黎大学民族研究院,师从“20世纪法国民族学之父”马塞尔·莫斯(Marcel Mauss),其运用汉文史料对云南的罗罗、傣和苗三族进行研究的博士论文《云南省的三大民族》于1932年在法国出版。金大文学院1931年即与徐益棠商定,请其博士毕业后到金陵大学工作,主持中国边疆研究,“因工作未了,遂延迟年余”[20]。1933年,徐益棠受聘金陵大学中国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及边疆问题讲座教授。金陵大学文学院决定自1934年秋季学期起以边疆研究为学院“此后事业之一”⑨。徐益棠本人也述及此事,言其1934年秋受新任文学院院长刘国钧之托,起草开设“边疆史地讲座”,呈送教育部获得批准,受到“嘉尚”⑩。徐益棠开设有“中国边疆问题研究”、“中国边疆问题研讨”等课程,其中“中国西南边疆”是历史、政治、社会三系学生同上的课程。徐益棠对此曾有交代:“衡如先生乃物色海内学人主持其事,良久未得,先生乃嘱作者兼代;作者坚辞再四,未获,乃暂时滥竽,以待贤者。作者以民族学、边疆政治史、边区人文地理为本讲座之基本科目,任本校各学院生选习,以期推动;选习者大部为社会历史两系同学,其他各系虽亦有之,然专习者尚无其人。”[21]1-2徐益棠还到民族地区调研,搜集民族史志及实物,如1935年夏到南宁参加中国地理学会年会,并参加大藤峡徭山调研。他撰写的《广西象平间徭民之生死习俗》《广西象平间徭民之饮食》等文章多篇,载于《边政公论》《金陵学报》等刊物。

为了壮大学校边疆研究人才队伍,整合边疆研究资源,文学院院长刘国钧建议徐益棠“连(联)合历史系政治系等教授共同推进研究”。不少师生调整研究方向,参与边疆研究。如中国文化研究所刘继宣对南洋史的研究,王钟鳞(古鲁)对海外中国边疆研究成果的译介,李小缘关于边疆问题之参考书目等。学生对边疆问题颇感兴趣,“边疆问题班同学发起组织边疆学会”,并“聘刘国钧院长、徐益棠、马文焕、王古鲁诸教授为顾问”[22]。

综上所述,抗战前金陵大学的边疆研究主要以讲座、讲授及收集民物、资料的形式进行,研究人员以政治、历史两系教师为主,以研究某一边疆区域的政治、历史、地理为主,史地学派的痕迹较为明显,但从徐益棠本人的学术表现来看,他兼具有传统史地研究和西方民族学、人类学理论方法的训练,故能带动两个学科角度的边疆研究发展。

四 因地制宜:未尝措意边疆的齐鲁大学与金陵女子大学

齐鲁大学原位于山东省济南,是我国较早的教会大学之一,在北方诸多高等学府中有一定地位,其医学更是独占鳌头。1931年,该校在教育部立案。早在1930年,齐鲁大学即成立国学研究所,加强对中国历史、哲学、文学、艺术及宗教等方面的研究。齐鲁大学还积极投身山东的乡村建设。但在边疆研究方面,齐鲁大学在移居成都华西坝之前似并无多少积累。

齐鲁大学社会学系1922年秋即已设立,隶属文学院。不过,该系一直与其他系“合并办理”,初与经济系合办,称为社会经济系,1935年与历史系合并,改名历史社会系,分历史和社会两组,教师10人分授两组课程。该系社会组筹建乡村建设试验区,拟在济南近郊实施乡村建设工作,如提倡社会教育,改良农业,振兴工艺,推行合作,宣扬卫生,施行诊疗等,皆为试验区主要业务。社会组历年开设课程有社会学概论、社会心理学、乡村社会学、都市社会学、家族社会学、中国社会问题、现代社会变迁与思想、个案研究、社会团体工作、农村社区组织、社会调查、社会人类学、中国社会制度史、社会工作史、社会统计学、社会思想史、社会机关与实习、社会制度行政工作、近代社会学学说及研究方法、优生学、社会工作、社会工作行政视导、教育社会学、儿童福利、社会福利、社会救济、医药社会学、精神病学、职业指导、中国社会思想研究、西洋社会学者之工作研究、社区研究、个别指导、犯罪学、合作事业、社会政策、劳工问题、农民问题、妇女工作、边疆问题、边疆行政、边疆教育、边疆服务、华侨问题、社会学选读、宗教社会学及论文等46种。该系出版著作有ChineseVillage,SocialGroupWorkEducation以及《社会学导言》《社会学史》《中国家庭哲学》《中国古代农民运动研究》《中国民众教育馆制度之研究》等[23]80-81。即使上述课程中已经出现几个边疆课程,但所占比例也极低;而且所言“历年开设课程”,乃是多年课程的总汇,并非每个边疆课程都是常设课程。

由上可见,齐鲁大学在课程设置上比较齐备,有关边疆课程也有多种。或因地缘因素,该校虽考虑到边疆研究的重要性,但可能投入具体研究工作不足,其成果主要还是集中在社会学层面。且因社会学专业与历史专业合办的缘故,该系对有关社会问题的关注较为侧重历史的一面。乡村社会学是齐鲁大学的一大特色,聚集人才较多,如傅宝琛、余天休等都具有博士学位。各个学院都对乡村建设较为关注,如文学院添设乡村教育学、乡村经济学、乡村政治学、乡村社会学、农业历史等课程;理学院则注重农事试验,聘请金陵大学农学院毕业生多人充任专家和技术员经营数百亩试验田。该校《田家半月刊》的创办也是配合乡村计划的,孙天锡、张雪岩、刘龄九等人负责编辑工作[24]96-99。我们知道,这一时期,不少高校的社会学系所关注的研究领域都有一个从乡村到边疆的转向问题。这个转向,一方面来自于客观时局导引的高校内迁,另一方面也有学理的内在牵连,无论是边疆还是乡村,基本上都处于经济文化较为低落状态,是社会学和人类学等学科应该关注的区域。但是,中国高校社会学系的这种学术转向,也是在抗战时期中国高教内迁与学术地图变化和边疆研究复兴的语境下发生的。如齐鲁大学校长刘世传1940年所言:“边疆问题,本校过去亦曾注意,但以地域所限,未能积极工作,学校移川之后,地接边区,实干之时机已至,于是与中华基督教边疆服务部合作,积极推动,该部主任即由本校文学院院长张伯怀先生担任。该部已在松、理、茂、汶及宁属一带,进行边民教育及医疗工作,除在该地设立学校,诊疗所外,并每年暑假组织大学生暑期边疆服务团,边疆视察团,医疗队等,前往工作。最近拟在宁属西昌设立边疆人员训练所,以期培植夷胞医药人才,俾边民卫生所可得部分的根本解决,希望此事明年可成事实。”其时齐鲁大学正主导性参与中华基督教会边疆服务运动,投入边疆研究精力颇多[25]。

金陵女子大学在边疆研究方面也无学术传统。金女大初创时仅设文理科,分别称为哲学组和科学组,后因应社会发展变化及其需求,同时考虑女性特点,金陵女大不断调整系科设置,尤其重视社会学系、医预科、护预科及家政系等系科的建设与发展。在课程设置方面,金女大注重理论和应用科目兼顾。如社会学系课程,除了公共必修课程外,还有35门专业课程:社会学原理、社会问题、人口问题、社会制度、家庭、都市社会学、农村社会学、社会教育学、宗教社会学、经济社会学、社会变迁、社区组织、儿童福利、社会心理学、社会研究方法、社会调查、个案工作、集团工作、近代社会运动、社会病理学、贫穷与救济、社会机关行政、合作经济、乡村教育、劳工问题、近代社会学原理、犯罪学、社会立法、精神病理社会工作(以上为3个学分),西洋社会思想史(4个学分),中国社会史(4-6个学分),社会事业与行政(3-6个学分),民族学、社会统计学、社会思想史(以上为6个学分)[26]88-91。由上可见,金女大在抗战内迁之前对边疆研究并无特别关照,课程中的有关民族学课程也主要是讨论民族学范围与研究方法,与边疆问题并无直接关涉。

五 结语

综上所述,华西坝教会五大学中,边疆学术传统有别,力量并不均衡,其中华西大学、金陵大学和燕京大学都有较早从事边疆研究的历史且各具特色。其中,华西大学边疆研究历史最为悠久,队伍最为整齐,而且最初是以外国学者为主导;金陵大学虽然注重边疆问题,但更多是服务于教学,从其课程开设及民族史志与实物购置可以看出,虽然有徐益棠锐意进取,但毕竟同道不多;燕京大学以顾颉刚为中心的禹贡学会及其所办刊物,逐渐关注边疆问题,但多是从历史地理研究角度出发,对现实边疆与边政问题涉猎较浅,而社会学系此时重心仍在引进西学并促其本土化,研究层面则关注社区调查。齐鲁大学和金陵女大则在边疆研究方面几乎没有积累。但是,不管此前从事边疆研究的历史长短、积累深浅,在华西坝联合办学期间,五大学边疆研究都得到了极大推进,且保持了较为密切的互动,在边疆研究甚至边疆服务方面都取得了显著的成绩(笔者拟另文探讨)。

马长寿曾指出,抗战时期的边疆研究,“尤其是西南边疆的研究”,“和其他学科的研究恰然相反,呈现一种空前的热烈与紧张”,“至少由研究的人数上来说,实有‘空前绝后’之感”,是西南边疆“千载一时之幸运”;他认为,学人“热忱”于“西南边疆研究”的原因有三:一是“政府西迁,人文荟萃于西南一隅”,二是“川康藏滇边区成为中央的要屏”,“西南边区人民在战略上与政治上有举足轻重之势”,三是抗战时期边疆研究“似乎成为一种显学”,“各科人士皆谈边疆”,就连“一般不相干的人士,或劳驾远征,或闭门座谈,亦往往以边事边情为集注之点”,“以自列于通达之流”[27]1-4。华西坝教会五大学走向边疆研究的历程,就是马长寿这番判断的最佳注脚。五大学无论各自边疆学术传统之有无长短,但在华西坝办学期间皆在此领域大展宏图,可谓殊途同归,而且边疆研究者来自各个不同学科,为华西坝边疆研究学术共同体的形成提供了有利条件。管中可以窥豹,这段历史为我们考察抗战时期边疆学术史提供了一面镜子。

注释:

①在燕京大学迁蓉前,华西坝也有“五大学”,包括东道主华西协和大学及迁来的中央大学医学院、金陵大学、金陵女子大学和齐鲁大学,这段时期被称为“前五大”时期。

②岱峻的《风过华西坝:战时教会五大学纪》(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是第一本将五个学校作为一个整体来研究的专著。该书侧重人情风物,颇类纪实史学,在文献搜集及阐发上尚有较大空间,但该书介绍了华西坝教会五大学在若干学科和领域的努力与成就,提示了若干可以继续深入讨论的问题。其后,他出版的《弦诵复骊歌——教会大学学人往事》(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一书,梳理和呈现了五大学部分学人与学科往事。

③本段及以下数段,参见汪洪亮《顾颉刚与民国时期的边政研究》,《齐鲁学刊》2013年第1期,第42-49页。

④顾颉刚《禹贡学会研究边疆学计划书》,该文作于1936年1月2日。参见:《顾颉刚全集·宝树园文存》第4卷,中华书局2011年版,第215-224页。

⑤目前有多篇硕士论文集中探究了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社会服务类工作。如刘楠《民国时期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社会服务与改造》(西北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论述重点在清河、定县等地的乡村调查和改造以及城市贫穷、疾病、妇女儿童等问题的社会调查与改造;王修彦《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乡村建设理念与实践研究》(南开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1年)、蒙永才《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乡村建设研究》(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0年)、李怡婷《功能与区位——1922-1952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的乡村研究》(中国农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9年)三篇,则较多关注燕大社会学系的社会服务或乡村建设,而忽视社会学系整体的边疆研究。

⑥如汪洪亮《李安宅边疆思想要略》,《西藏大学学报》2006年4期;朱慧敏、彭秀良《李安宅与边疆社会工作研究》,《中国社会工作》2016年第19期;潘守永《林耀华评传》,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张海洋《林耀华与少数民族和民族研究》,《中国民族》2001年第1期。

⑦李章鹏《社会调查与社会学中国化——以1922~1937年燕京大学社会学系为例的研究》,黄兴涛、夏明方主编《清末民国社会调查与现代社会科学兴起》,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7-91页。

⑧顾潮《顾颉刚年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221-224页。吴文藻在自传中记述为1933年。本文从前者。

⑩徐益棠《金陵大学边疆研究事业之经过》,《边疆研究通讯》1943年第2卷第2号(本校五十五周年纪念号),第1页。徐益棠认为:“时中央方亟亟注意于边疆之研究与建设,蒙藏委员会创蒙藏政治训练班,以造就边疆服务人才;参谋部,内政部,铨叙部,教育部,及蒙藏委员会合组边疆政教制度委员会,以研究边疆之一切政教制度;行政院特设新疆建设会,制就新疆建设计划大纲草案,积极进行,不遗余力,而社会方面响应之者尚少;虽有《新亚细亚》《东方杂志》《时事月报》《国闻周报》《外交评论》《东方杂志》《大公报》等刊物鼓吹呼号,然研究之学术机关与夫注重此种课程之学校,寥寥无几,如北平私立中国大学商学院设边疆经济系,目的以造就内蒙一带商业人才,天津南开大学经济研究所,专对东北四省作经济的研究;然对于全国边疆问题作整个之研究,对于全国边疆服务人才作出整个之训练者,尚无人注意及之。”故教育部对金陵大学计划开展边疆史地研究给予极大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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