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聚合系列文本
——一个普遍的文化符号学问题
2019-02-22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
一 双轴:历史与基本概念
双轴关系是任何符号文本所固有的品质,它是索绪尔创立的四个二元关系(另外三个是能指/所指,语言/言语,历时/共时)中生命力最顽强的,其原理也不难理解,至今为符号学家所钟爱,因为能启发许多新思考。本文讨论的概念“聚合系列文本”,虽然没有理论家提出过,却是在旧有理论上推演出来的。
符号文本有两个展开向度,即组合与聚合。不少有关文献译作“横组合”与“纵聚合”,恐怕说法不当,因为文本“横”组合的概念,来自从左到右水平空间展开的欧洲文字。大部分符号文本并不一定是横向展开,很多情况下容易误导。聚合轴完全谈不上方向,而大部分文本的组合轴也不是横向的:在楼房建筑、画面构成、衣装搭配等符号组合中,符号文本的组成是立体的、多维的。这两个关系也经常被写成“组合轴”(syntagmatic)与“聚合轴”(paradigmatic),类似于数学坐标,或许称作“组合关系”与“聚合关系”更为恰当。
任何符号表意活动,小至一个梦,大至整个文化,必然在这个双轴关系中展开。这个观念首先是索绪尔提出来的。组合关系比较好懂,就是一些符号组合成一个有合一意义的“文本”的方式,文本组合有若干原则。对聚合关系,索绪尔举的例子是宫殿前廊柱子:“建筑物的组分在空间展示的关系是组合关系;另一方面,如果这柱子是陶立克式的,就会引起其他风格的联想性比较(例如爱奥尼亚式,柯林斯式等)”[1]67。
索绪尔认为聚合是“联想性比较”(associative relations),他对这个关系的解释是:“凭记忆而组合的潜藏的系列”,意思是在文本形成过程中曾经有过,但在现有文献中不显,接收者可以追溯发出者的“记忆”中的“联想”。他的理解过于心理主义:符号文本不一定有发出者(例如一场暴风雨);哪怕有发出者,他也不一定有记忆;哪怕发出者有记忆,他的记忆也不是文本意义组成的必然条件,解释者没有必要,或没有机会了解作者的创作意向声明[1]67。
因此,一个世纪以来,符号学家把索绪尔的术语改称为简称“组合”(syntagma)与“聚合”(paradigm)[2]231。这两个源自希腊文的术语,意义相当晦涩,尤其paradigm一词,在哲学家,例如库恩(Thomas Kuhn)那里,用作“模式”观念[3]12。布依萨克曾指出西文paradigm可以有22种定义[4]461。符号学究竟用了何义不用何义,是说不清的事。幸好中文“聚合”不容易与其他哲学概念混淆。雅柯布森在20世纪50年代提出:聚合轴可称为“选择轴”(axis of selection),功能是比较与选择;组合轴可称为“结合轴”(axis of combination),功能是邻接粘合。他认为比较与连接,是人的思考方式与行为方式的最基本的二个维度,也是任何文化得以维持并延续的二元[5]76-82。雅柯布森的术语可惜未能在符号学界通用,但是他的解释非常清晰易懂,尤其是“聚合”即“选择”,一语中的。
聚合轴的组成,是符号文本的每个成分背后所有可比较,从而有可能被选择(有可能代替)的各种成分。聚合轴上的成分,不仅是符号文本发出者本来有可能被选择的成分,也是符号接受者理解文本时必须明白的文本未显示成分。聚合轴上的因素,是作为文本的隐藏成分存在的。它们是否真正进入符号文本发出者的心理记忆,或进入解释者的联想,无须辨明;它们作为一种可能性存在,因此可以认为,组合是聚合的投影。聚合因素,并不是发出者或接收者的猜测,而是文本组成的方式。
符号文本的双轴操作,在任何意义活动中必然出现:无论是橱窗的布置,还是招聘人才,会议安排,电影镜头的挑选与组接,舞台场面的调度与连接,论文章节安排、故事起承转合,任何符号表意,都不可能没有这双轴关系。拿最简单的穿衣作分析,某位女士要出门参与某个场合的活动,她会在衣橱前多少踟蹰一番:裙子、帽子、上衣、鞋子的搭配,是着装的组合要求;而选择何种式样的裙子,则是裙子这个环节上展开的几种可能的聚合系。因此,组合的每个成分,是从一系列“可替代符号元素”中选择的结果。最后选中某一种裙子,则是基于某些标准的选择。这标准可以千变万化,可以多重叠加,其中唯一不变的标准,是聚合的成分都是“结构上可以取代”(structurally replaceable)被选中者。注意不是“意义上可以取代”,而是“结构上可取代”(即可以在结构中占据相同位置)[6]8。没有被选中的裙子,“结构上”都是裙子,但不同式样,携带的意义却大不相同。选择与组合二者结合起来,才能让这位女士满意地出门。她的衣装构成一个符号文本,表达她想表达的意义。这个例子似乎很凡俗,但是这聚合操作,我们每时每刻都在进行。
解释符号文本时,同样需要双轴操作。接收者感知到的,只是文本和一部分伴随文本,但是他的解释如果要比较深入,就必须明白已经隐藏(选下不同)的聚合系列是什么。例如明白某诗句中不用别的词,选用了这个词,目的想表达什么意义;明白对方球队为什么在这个位置上不用别的球员而选用这个队员,是主攻还是主守;要真正理解春晚,就必须明白为什么上了这个节目,没上那个节目。深入理解,就必须思索“为什么此符号元素被选中”,朝文本背后隐藏的聚合系探察,才能明白文本如此组成的意义目的[7]47。
聚合是文本建构的方式,一旦文本构成,就退入幕后,因此是隐藏的;组合就是文本构成方式,因此组合是显示的。可以说,聚合是组合的根据,组合是聚合的投影。就一次运作过程而言,文本一旦组成(例如一桌菜点完),就只剩下组合搬上桌来。希尔佛曼指出,“聚合关系中的符号,选择某一个,就是排除了其他”[8]225。聚合轴的定义,决定了除了被选中的成分,其它成分不可能在文本组合形成后出现。
一个符号文本的生成,从聚合轴进行选择,用以产生组合段。文本完成后,只有组合段是显现的,属于表层结构;聚合是隐藏的,属于深层结构。表面上看,似乎要先挑选,才能组合。实际上,双轴是同时产生的,组合不可能比聚合先行。因为不可能不考虑组合轴的需要进行聚合轴的选择,而也只有在组合段成形后才能明白聚合的作用。两个轴上的操作是同时发生的,虽然最后只显现出一个有组合文本。
双轴同时进行,应当容易理解。如写诗时要选字,但是选字时要明白诗句这个位置需要一个什么字,字选了之后放进去看看是否合适;一场春节晚会,要决定某个节目选用何人的表演,但同时要明白晚会节目单如何布局,选用之后看看是否影响全局。组合与聚合是一个来回“试推”的操作。
二 双轴操作必是意义活动吗?
双轴关系有另一个容易让人迷惑的地方:索绪尔的廊柱例子,似乎可以是建筑师的实用设计问题,不一定与符号表意有关联。任何实际活动,不都有挑选与组合的配合?为什么一定是个符号学处理的意义问题?科学家配备一个工作室,新领导上任后组织一个办事班子,都有选择与配备两方面的关系。这些看起来是实际需要的操作:双轴操作,似乎是个实践问题,并非每个场合都卷入意义。
仔细考察一下,可以看到,哪怕是“实际的”选择和组合,都必须符合意义标准:一旦有所挑选组合,就是按某种意义在操作。选择并组合的元素,是根据它们的意义,而不是它们作为物的使用性,因为物的使用性只在实践中显现,而实践尚未开始。组织一个办事班子,挑选某人任某职,是根据此人的经验、名声、历练、气质,每一项都是意义问题。
再如,我要装修房子,就铺地一项,必须在各色地板地毯之中选择其一,就墙面一项,必须在各色涂料墙纸瓷砖等选择其一,就窗帘、沙发、门户,都必须择一;而这些选择的众多标准之中,标准是意义:这样挑选后,合起来有什么意义。没有意义不可能形成组合,没有组合也就不必作聚合挑选。挑选并进行组合本身,就决定了它是为表达一个意义而进行的符号活动。
动物在求偶、繁殖、寻食活动中,一样有选择组合,这恰恰是它们初步使用符号的地方,只是动物的选择标准是进化累积的本能。人与动物的区别,不仅是人每时每刻不断地在进行挑选与组合,而且对双轴操作有一定的自觉,他们可以更改这些标准,以表达新的意义,这是动物做不到的。动物的意义行为,基本上只在组合轴上延伸(例如生殖繁衍),很少有审时度势的意义选择(各人用不同标准选择配偶,例如门当户对以延续家族财富地位)。
动物也有聚合选择,但是这种选择卷入的意识活动很有限,不是他们的意识作出的选择。鲑鱼要进行长途迁徙,到阿拉斯加产卵,这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基因决定的;两个公鹿为争夺雌鹿而决斗,雌鹿选择胜者,这不是她有意识的选择,而是基因决定的。对于人来说,生物性的基因决定的选择依然存在。例如到某种时刻,选择进食或休息的压力剧增,食品特别美味,睡眠特别香甜。但是聚合操作(即追求选择意义)无时不在,经常可以战胜生物性的选择(例如“耻食周粟”)。虽然人不会有绝对的选择自由,但是他能意识到他在有意识地作出选择。由此,双轴关系是人类活动的基本组成方式,因为人类不断地寻找意义,以明确意识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人的意义活动是“高度聚合性”的。
三 双轴共显
在某些情况下,双轴可以都在文本中显现出来。巴尔特举例说:餐馆的菜单,有汤、主菜、酒、饭后甜点等各项,每项选一,就组成了想点的晚餐。因此菜单这个文本,既提供了聚合的选择可能,又提供了组合的连接可能[9]89。因此,聚合选择不一定是隐形的,可以在组合文本中显现。对此,笔者提供另外一种理解,可能更为合理。我们的整个文化是多层次的双轴运作,菜单与一桌饭菜是两个不同的组合文本:菜单是饭店经理的作品,产生时已经作了选择。厨房能提供的,比菜单上列出的应当更多,因此菜单这文本也是聚合选择的结果;一桌菜则是另外一个组合文本,从另外一套(大致就是菜单上列出的)聚合因素中进行的选择。
再例如童蒙课学写诗,课本上说明诗词格律规定,这是组合训练;课本上也说明某字可选的平仄,某句可以押的韵,某字对偶的可选择范围,这是聚合训练。如果按巴尔特的看法,任何教科书都同时展现聚合与组合,显然课本本身的写作,是另一个双轴操作的结果。任何专业的教科书,都不是组合聚合同时显现,而是上一层次导致的文本。回到巴尔特的“菜单是双轴同时显现”之说,或许可以说,菜单是一种有聚合偏重的符号组合,因为重点讨论的是可选择的比较关系;而做成的一席菜肴,设计好的一栋房子,写好的一首诗,则可能是有组合偏重的符号文本,因为主要表现邻接关系,选择可能已经全部隐没。任何显现的文本,只能是另一个聚合与组合操作而成。
多层次选择组合,就像全运会之前的各省市运动会,进入全运会的运动员名单已经是省级选拔的结果,全运会最后的优胜者名单,是在这个名单里选择更高层次的组合名单。而每次国际比赛各国争取小组赛资格,各小组循环赛头两名进入淘汰赛,然后八分赛、四分赛、半决赛、决赛。每个阶段都有独立的名单,也就是符号组合形成的文本。每层产生的符号文本都是选择的结果,都是有独立意义的:进入任何一个中间文本,都是有意义的,可以骄傲地自称“某届锦标赛小组出线”、“奥斯卡奖提名”。
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双轴操作的组合文本,实际上不止一个。聚合操作的每一个阶段,都能产生一个组合文本,并不是到聚合选择的最后阶段结束后,才能产生一个最后的组合文本。只不过,在许多情况下,非最后文本的中间文本,是隐藏而看不到的,经常是无固定形态的。一首诗在写下发表之前,每行诗每个字被反复推敲,这个推敲过程,可能有也可能没有稿本。不管草稿有没有保存在心里、在纸面、在电脑中,都不是“可呈现”文本。只有在偶然情况下,例如在“推敲”这个典故中,推敲这个过程的“中间文本”才会得到机会呈现为文本:
岛初赴举京师,一日,于驴上得句云: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始欲着推字,又欲着敲字,练之未定,遂于驴上吟哦,时时引手作推敲之势。时韩愈吏部权京兆,岛不觉冲至第三节。左右拥至尹前,岛具对所得诗句云云。韩立马良久,谓岛曰:作敲字佳矣。[10]126
典故出自《苕溪渔隐丛话》引《刘公嘉话》,实际上中国历代的《诗话》,有大量的条目记载的是这种选择过程,贾岛这首《提李凝幽居》中间文本也只有一字的斟酌选择被记载了下来。此典故,强调高位大诗人韩愈的卓见,反而增强了每个作品只应留下或只值得留下一个文本的印象。这个印象也是对的,这往往也就是文学史的处理方式。
大部分作品的确不保留中间文本,除非是为了某种理由,而另作呈现。例如有的电影,有“导演版”(Director’s Cut),无非是说公演版是因为某种原因(大部分是责怪审查者蛮横)而剪去了精华。现在为了还历史以公正,特用DVD或蓝光碟公布。“导演版”这个词给人一种“真相在此”的感觉,所以经常有人用作歌曲甚至电影标题。
四 聚合系
并非每个文本都有聚合系文本可以追溯,其中有文化原因、价值原因,也有体裁的先天特点,本文最后将总结规律。某些体裁,在聚合操作过程中,必然形成一连串的“可呈现”文本。例如音乐或歌曲,首先产生曲谱,然后出现的是排练(很多人会认为这不一定是“可呈现”文本,实际上经常被聆听、被记录,甚至被发行),然后才是演出,然后是音像发行。任何音乐或歌曲,都有这聚合轴上的四步操作,一般每一步都产生聚合系文本。它们受欢迎程度不一,对于文化的重要性有差异,只是不可能否认这些文本的存在。这些体裁决定的文本形成过程产生聚合文本,出现相当多。例如电影,必然有故事-剧本-拍摄计划-胶卷-混成本-剪辑本-送检本-发行本;例如产品设计,必然会有草图、模型、试样、成品,大规模生产。而另一些体裁,例如写诗,就不一定产生聚合系文本,号称一气呵成的诗作多得很。
因此,双轴操作形成的不是一个最后的文本,而是一系列文本。不得不说清楚,除了体裁特点,聚合系文本的产生,卷入三点文化意义与价值问题。
首先,不能说聚合系文本组成了聚合轴操作,聚合操作是意义活动中普遍存在的,只是其中间环节不一定能形成“可呈现”文本。例如作曲家在钢琴上对某段音乐的斟酌,不太会形成有固定可能的文本,但是我们不能说作曲没有聚合操作。
其次,并非说容易产生聚合系文本的体裁,都会形成系列文本,文本形成过程的特点,往往有重要作用。哪怕作画、备战、音乐都是很可能产生聚合系文本的体裁,但即兴的画作(例如波洛克挥洒颜料的“滴沥画”不会有构思草图),需要灵感的快速决定(例如诸葛亮“空城计”来不及形成战役部署),注重灵活性的意义表达(例如苗民唱山歌谈情说爱必须机灵应对)。它们几乎没有形成聚合系列文本,虽然不能说它们没有聚合操作。
第三,如果最后形成的组合文本,文化意义不大,价值不够,那么其聚合操作就不值得追溯。刷牙可以算一个文本,它的意义不足挂齿,虽然聚合操作很早就开始进行:挑选购买牙膏牙刷,购买脸盆和毛巾,这些聚合文本不值得追求,除非是伟人,刷牙也无法产生聚合系列文本。同例,一场演出、一本小说、一部电影,也不一定会有人追究聚合系列文本(排练、构思、草稿、剧本、角色安排等)。势利地说,如果作品本身不重要,很快被人忘却,就无人关心聚合过程。聚合系列文本本身,是文化价值的体现[11]186。
聚合操作的许多阶段,会形成各种“可呈现”的文本,它们是否有机会被呈现,经常是一个文化目的的决定。尤其是艺术史文学史的学者们,会有兴趣去追溯各种聚合过程中形成的文本。例如《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历史上演变出了大量“中间文本”,如元代的《全相三国志平话》、明代的《三国志通俗演义》、清代毛宗岗修订本。一般读者对早期的各种版本,对这个选择演变史,感兴趣的不多,至多是好奇某个人物如何会演变到目前这个样式。对于文学史家,情况就不同了:找到一个前所未知的“异本”,会成为做学问的大金矿。
提出聚合系文本问题,有一个重要背景,即“文本间性”。即所有的文本,都是一个文化中所有先前文本的引语。这点已经成为批评界的常识,以至于提出者克里斯蒂娃在复旦大学演讲时,一开场就说:“我于60年代末提出的互文理论,是这次邀请的初衷。我对此略有惊讶。”[12]1文本间性是一个覆盖面很大的原则,在我们理解一个个文本时,与它有关的文本千差万别,文本间性的程度和方式,很不一样。由此,我们不得不对“间文本”加以分类细辨。
笔者曾提出的一种分类,即“伴随文本”,其中之一为“先后文本关系”[13]144。即两个文本之间有特殊承先启后的关系,例如仿作、续集、后传、改编、翻译、比分竞争等。电影经常改编自小说先文本,非改编电影也都有电影剧本作为其先文本[14]121。“先/后文本”,似乎只有个别文本才有。放眼文化中的无数文本样式,先后文本几乎无所不在。如唱歌大多唱的是别人已经唱过的歌;购衣是买看到时装模特儿穿过的式样;造房是已成传统的样式;做菜是饭店里吃过或外婆做过的品种;制定课堂规则,制定任何游戏或比赛,是前例的模仿延伸;制定国家法律,往往要延续传统,或“国际接轨”。各种竞技打破记录,就是后文本相对于先文本的记录数字差异;法学中的“案例法”,即律师或法官引用先前定案的一个相似案子,在许多法系中是庭辩的一个合理程序。
本文说的聚合系列文本,是先文本中非常特别的一类,是此文本自身产生过程中的“可呈现”中间文本,而不是像电影《夜宴》那样向遥远的《哈姆雷特》“致敬”。一个人打扮行事模仿他心目中的英雄,那是他的先文本;但是他自己的孕育、诞生、成长的各阶段,其中呈现为文本的(形象、照片、记载)却是他现在为人的过去形式。因此,聚合系文本是一种极其特殊的先文本,是自己产生过程留下的可呈现组合,应当说是所有的文本间性中,它们之间的关系最为密切不可分。
甚至,聚合系文本之间会出现一种奇特的“文本间真实性”。塞尔把文本内的“以言行事”,称为各元素间的“横向依存”[15]59。也就是说,在同一文本内部的各元素,由于它们的融贯性,被理解为互相为真。因此,贾宝玉能爱上林黛玉,而我们只能站在文本外评评点点。文本的这种“横向真实性”可以被延伸到聚合系列文本之间,因此《水浒传》的文本一旦成立,武松杀嫂就成了文本内真实,《金瓶梅》可以添加很多内容,但是武松依然杀嫂。此后关于潘金莲的许多作品,直至现代李碧华的《潘金莲的前世今生》,依然依从此说。至今天网络上“网红”的“人设”身份故事,一旦成立并被网上大众接受,就必须延续。一旦“人设崩塌”就会使网红神话难以为继,也就是因为聚合系文本的这种“文本间真实”。
五 聚合系向未来开放
在某些情况下,聚合文本系列可以成为对立的学派长久争鸣论战的根据。最著名的可能就是儒学的今文古文经派之争。秦焚书之后,汉代所传习的经典出于师徒口授,用隶书抄写,称为今文。后来六国儒生藏于墙壁中的旧书,也渐次复出,其书皆用六国文字抄写,称为古文。其成书年代,只比隶书早一两个世纪。刘歆发现古文《左传》比以后世口说为据的今文《公羊》《谷梁》更为可信,要求立古文经传于学官,遭到宫廷诸儒博士的反对,未能成功。但是古文经学日益抬头,在民间流传甚广,并逐渐占据优势。到清末,以皮锡瑞、康有为为代表的今文经学派,与以章太炎、刘师培为代表的古文经学派依然争执,今古文经学之争绵延二千年。因此,在聚合文本系列中,后出者不一定具有更高的文本价值,不同文本会造成重大解释之争。
聚合系各文本此种清晰的前后时间分布,可能是特例。有大量古代文献,传承关系过于复杂,后出的不一定是前出文本再次选择的结果。就拿《圣经》而言,公元325年的尼西亚主教会议产生信经,定于一尊之后,文本的聚合系演化就应当已经结束。实际上,天主教、基督教、东正教,各有异文,《伪经》、《旁经》、《次经》层出不穷。电影《达文奇密码》就利用诺斯底派所谓《伪经》的《福音书》,编出贯穿两千年的故事。对于经学家而言,这种多系发展,绝对必须认真对待,不然版本史研究就过于简单。笔者分析过《刘志远白兔记》现有各版本,哪怕按年代排列,完全构不成一个前后相续的聚合系列,各文本的改写,并不根据先前文本,而是以适应面对的观众层次重编[16]22-44。
最后需要说明一个特殊问题:本文至此为止,讨论的都是最后形成的符号组合所拥有的聚合系列文本。但是,文化中任何意义文本,都不可能固定不变,都有可能生成新的文本的聚合系文本,从无可能安全地面对一个多少具有终极性的文本。新的媒介、新的体裁、新的文化需要,很可能会推送出新文本,此文就成为聚合系文本之一。哪怕是《红楼梦》这样的经典,我们可以追究它的聚合系文本,例如脂砚斋评注本,它很可能是续成的“程高”全本所据的母本,因此是今本《红楼梦》的聚合系文本之一。那些《红楼圆梦》、《红楼真梦》、《绮楼重梦》等等,都不属于这个聚合系,而是受其影响的旁枝逸出。但是,从《红楼梦》改编了无数戏曲、影视(据说有30多部),还有《红楼梦》的各种语言译本。很多今天的大学生,只看过《红楼梦》电视剧,小说《红楼梦》成为它们的聚合系文本。
就此而言,任何文本的聚合系都不可能固定,都有可能演变出翻译、改编、衍生文本的聚合系文本。这有时候是好事,可以使受冷落低估的文本重获新生。《琅琊榜》《欢乐颂》《后宫·甄嬛传》等作为网络小说出现时,《蜘蛛侠》《钢铁侠》等作为漫画出现时,文化地位并不高。因为改编成大受欢迎的电视剧,成为它们的聚合系文本,不仅读者面更广,而且也受到网络文学研究者重视[17]4。好的改编确实会对原作形成强力加持,让原文本从众多同水平文本中脱颖而出,好像变得远超越其它文本一样,比如《步步惊心》之于《梦回大清》就是如此,后者因为没有成功的电视剧改编大受影响。
文化是社会相关表意活动的集合,文化中所有的文本,都享有这个开放发展的可能性。任何文本都有不确定的未来命运,使我们对文化的聚合魔术不得不存敬畏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