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船歌》唱词语言文化探析

张小玲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062）

在物质文化和交通工具迅速发展的今天，船工号子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被载入史册。为保护、传承、弘扬这一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一批学者不遗余力地挽救和保存即将消失的船工号子。湖南省龙山县民俗家贾绍兴先生编著的《酉水船歌》就是为挽救即将濒临灭亡的酉水号子而做的一件意义不凡的大好事。[1](P1-4)有人说要读懂酉水，领略酉水，就离不开品味酉水号子。它真实地记录和反映了酉水流域的文化、社会、经济和历史发展状况。深入研究《酉水船歌》唱词，我们不仅可以领略到酉水沿岸奇瑰的自然景象，也能感受到酉水流域神秘的人文历史，更能体会它独具特色的语言风格下所具有的独特的地域文化。深入研究《酉水船歌》唱词，对发展、继承和保护民族文化遗产有着非常重要的现实意义。

一、酉水船歌的历史背景

酉水是沅江的重要支流，它发源于湖北省的恩施州宣恩县，流经重庆的酉阳县、秀山县，湖北省的来凤县，湖南省的龙山县、保靖县、永顺县和古丈县，在湖南省的沅陵县注入沅江，全长400多公里。酉水流经的地方，为土家族世居之地，因此历来素有“土家族的母亲河”之称。跟其他河流一样，在科技极不发达的年代，陆路难通，酉水成为当地人们唯一能够跟外界取得联系的水路交通运输方式。酉水有“南方水上丝绸之路”之称，它在历史上曾是我国西南水路运输的重要交通要道，成为当地百姓通往外界的必经之路，在历史上发挥了巨大的作用，酉水号子由此产生，有人评价酉水号子“宛如一曲千百年来流动的有声的‘离骚’”。

酉水号子本身是船工们在劳动中创作演唱的一种原始声乐，它是劳动号子的一种。“号”者，大呼也，有号召，召唤之意。在西汉《淮南子·道应》篇中称“号子即为举重劝力歌，意为干重活时鼓励劳动者出力的歌曲。酉水号子就是直接伴随船工们行船拉纤，并和这种劳动节奏紧密结合的一种民间音乐。它产生于劳动，并用于劳动，是酉水船工在行船过程中为了调节呼吸，释放负重压力而形成的唱词丰富、曲调完整的一种民歌形式。酉水号子产生于那个遥远的祖先们走水路时的情景，经过长期的口头传唱并日臻丰富和完善。酉水历来以滩险、河道湍急而著称，贾绍兴先生通过多年辛苦努力，搜集编著了《酉水船歌》，它丰富的唱词如实地记录了酉水之子与水抗争，与石抗争、与大自然进行搏斗而发出的呐喊。

二、《酉水船歌》唱词的基本特点

（一）《酉水船歌》唱词的结构。《酉水船歌》篇幅较长，其中的每一首船歌又可分成若干段落，大部分船歌唱词是以四句为一段或两句为一段。每一行以七言居多，这样的格式占到了全书的50%以上，例如：五谷出于农伕手，/号子出于船伕口。/官印属于上大人，/号子属于驾船人。

还有一类是三三七言格式，例如：小白岩，/莫乱烧，/上头有个冲天槽。

《酉水船歌》唱词中也有四言、六言和八言，但是在全书中所占比例较小，例如：月亮光光，/姊妹双双，/双到哪里，/双到天上。/……/澧水深资水浅，/湘水急沅水长。/……/号子无娘越喊越长，/号子无爷越喊越热。

《酉水船歌》唱词中还有六言和七言混杂，例如：孟公滩奶奶山，/兄妹成亲传人烟。/油坊溪木马头，/罗家湾上敬狗头。

也有六言和八言混杂，例如：张古老扎木簰，/罐里米汤涨出来。

整体来看，《酉水船歌》唱词的句子格式多样化，唱词一句一行，排列整齐、规范，主要是以七言和三三七言为主，一般每四句为一段落。

《酉水船歌》唱词非常讲究韵律，大部分唱词都押韵尾。七言四句一段式的押韵方式主要是AABA 式，例如：养女莫送茶寨湾，/尽是坡土没得田，/三面岩窠一面土，/抬头难见半边天。/……/山中鹞子山西来，/鸟为食亡人为财。/蜜蜂为的贪花死，/山伯为的祝英台。

三三七言押尾韵，押韵方式第2、3 行押韵，例如：洗车河，/河口宽，/踩水背纤卵不干。/上陡滩，/难上难，/庙溪烧香进龙潭。/……/贾家脱水滩连滩，/窄口热水煮鸡蛋。

《酉水船歌》唱词中也有句内合韵，主要是在八言句里，例如：号子无娘越喊越长，/号子无爷越喊越热。

在这两句唱词里，分别是“娘”与“长”合韵，“爷”与“热”合韵。

《酉水船歌》唱词的表达运用的是酉水流域方言，很多唱词的押韵应该从方言的发音去辨别，例如：老司岩上吹牛角，/列夕出口牛路河。

“牛路河”指的是猛洞河出口河名，“角”与“河”的发音，从当地的方言来看，它们是押韵的，因为在这一地区“角”和“河”的发音分别发

酉水号子的唱词几乎没有经过华丽的词藻加工，大多数唱词都是船工们脱口而出，唱词朗朗上口且通俗易懂，节奏感非常强，在酉水流域广泛传播，深受土家人喜爱，它也传承了土家人到什么地方唱什么歌的习俗，唱词充分表现了土家人以歌传情，以歌咏志的情怀。[2](P54-55)

（二）《酉水船歌》唱词的修辞。船工们即兴编唱的酉水号子，唱词大多采用生动、贴切的夸张、联想、比喻、讽刺、比兴、警句等修辞手法，描写酉水沿岸的风土人情，感叹船工们生活的艰辛，它将酉水河土家族同胞开朗、豁达、顽强的性格特征充分地展现在读者面前。例如：大哥掌艄千里来，/踉平好多挺心岩。/大哥掌艄眼睛明，/不怕阴岩暗伤人。/……/

“挺心岩”本指航道中尖而硬的暗礁，在这里比喻不易摆平的人和事。“阴岩”也比喻耍阴谋的人。例如：酉水河，崖夹河，/号子喊通乱岩窠。

这一段中采用夸张的修辞手法，凸显了船工生活的艰辛，印证酉水船工号子并非唱而是喊，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呐喊，给人以苍凉的阳刚之美。另外，引用、对偶也是《酉水船歌》唱词中常用的修辞手法。《酉水船歌》唱词中大量引用历史典故，使得唱词内容十分丰富，例如：油榨岩，两分开，/无情无义蔡伯喈。/有情有义赵氏女，/罗裙兜土垒坟台。

据史料记载东汉文学家、书法家蔡伯喈在灵帝时因上书议政获罪，被流放朔方，董卓专权时期，官至左中郎将，后被捕死于狱中，民间传蔡伯喈抛妻别子，是个无情无情无义之人。在《酉水船歌》唱词中，对偶也是常用的修辞手法之一，例如：人不起心家不富，/火不烧山地不肥。/……/高山有路不通天，/井底有水不通船。

（三）《酉水船歌》唱词的内容。《酉水船歌》唱词内容与酉水船工们所从事的劳动，所处的生活环境和生活方式相关，它反映出土家族人所特有的审美心理以及对世界，对生活的理解与看法。《酉水船歌》唱词主要内容有：

1.反映社会生活方面的内容。《酉水船歌》唱词记人、记事、记情。唱词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其中主要以酉水船工的生活为主要内容。例如书中的《滩头歌乐句》唱词由常德唱起，一直唱到酉水上源的卯洞、秀山、茶洞、灵溪、贾家寨、洗车河，记录了这一段的滩、潭、礁、码头及有关的事物，唱词如实地传唱了船工们与水抗争、与石抗争而发出的呐喊，例如：白河走水难上难，/崖槽夹水一线天。/陡滩之人不种田，/只等河中飞烂船。/脚杆硬硬去翻山，/手杆硬硬来扒船。/是草都有露水养，/翅膀硬硬要飞天。/田无坵，土无角，/五湖四海混撮撮。/马鬃水，二面流，/留给穷人解忧愁。/埋了没死煤炭客，/死了没埋走水客。/上一滩，逮一餐，/一生只得半饱饭。/山也夹来水也夹，/世道窄逼无有法。/上水拉纤如喊魂，/下水飚滩如回煞。/……

2.反映精神生活方面的内容。《酉水船歌》唱词中有很大一部分是船工们精神生活的写照，《酉水船歌》产生的时代，是人们物质生活相对匮乏的时代，在极其严酷的生活环境下，《酉水船歌》却表现出这个民族奋力拼搏、勇于开拓、凝聚力量、团结、乐观的精神，例如：头纤样子二纤力，/三纤四纤一样齐。/七纤八纤带检反，/丝索缆子要绷直。/三桨不敌一撑篙，/三篙不敌扳一棹。/三棹不敌一摇橹，/万橹不敌心齐条。/……/快活号子快活歌，/号子当得不老药。/号子爱撵水上客，/阴沟峡谷凑热闹。/紧没唱歌忘记歌，/紧没行船忘记河。/紧没呼号忘记滩，/颠三倒四穷快活。/……

3.反映物质生活方面的内容。我们从《酉水船歌》的唱词中还能了解到酉水沿岸土家族人生存环境、生产方式、生活状况等特点。例如：养女莫送河那边，/隔河隔水不方便，/时常搬的洋红苕，/要吃大米等过年。/养女莫送杨家坡，/山高坡陡岩头多，/十年常有九年旱，/六月吃水下大河。/……

在这首《养女莫送河那边》的唱词里，歌中所指的这些地方都是酉水沿岸自然条件比较恶劣，生存环境比较苦寒的村寨。“河那边”指的是保靖县龙溪乡酉水河边的村寨。“时常搬的洋红苕”中的“搬”指的用手抓起吃，村寨物质生活贫乏，一日三餐常以红苕为主食，一年到头吃不上大米饭。从《酉水船歌》唱词中还可以了解酉水流域土家人的衣食住行等情况，在《讲口味》这首唱词里，介绍了酉水沿岸丰富的食物及独特的饮食习惯[4](P88-91)。例如：猪吃叫，鱼吃跳，/鸡不葱，鱼不蒜。/紧火豆腐慢火鱼，/难敌河水煮活鱼。/……/韭菜是个硬卵药，/狗肉吃多睡不着。/三月椿巅炒鸡蛋，/八月鸭子炒仔姜。/烧海椒，烧茄子，/放到雷钵擂成泥。/苦瓜隔夜要臭馊，/六月腊肉要瘕喉。

4.反映爱情生活方面的内容。酉水号子中有很大一部以爱情为主题，是酉水儿女爱情生活的真实写照，有两情相悦的欢乐，也有离别的悲伤，唱词运用各种艺术手段，或豪放或含蓄地表露了土家儿女追求美好爱情的愿望，例如：三月想姐桃花红，/思念情姐懒做工。/双脚走在花园内，/园里桃花树树红。/四月想姐四月八，/思念情姐早归家，/旁人撮合没得用，/姐不开恩实无法。/……

在这首《想姐歌》的唱词里用十二个月份起头，把对心上人的思念之情淋漓尽致表达出来，也有一部分唱词把那种难状之貌、难言之情及言外之意十分含蓄地表达出来，唱词往往给人以鲜明的形象与丰富的遐想。例如：当年种田各一坵，/好比云南隔贵州，/如今相连同船过，/铲平田坎共一坵。/……

上面的唱词采用了借喻的修辞手法，表面上是在谈及农事，实则是向心上人含蓄求爱。

《酉水船歌》唱词所反映的内容相当广泛，唱词中那些优美的篇章，是这一群特殊的群体在漫长的生活中对爱情、生活及爱情观、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等的伟大总结，是对美好心愿的完美展示，是他们最纯粹的思想情感和社会精神的结晶。[4](P27-28)除了上述内容，唱词还涉及当地的历史文化，民俗文化、宗教信仰等，这些内容将在下面章节中进行阐述。

三、《酉水船歌》唱词的地域文化

语言是民族传统文化的一面镜子，是情感表达的最直接的载体。《酉水船歌》丰富的唱词为我们完美地展现了酉水沿途的自然风光、地理风貌、民俗民风以及船工们的生活状况和思想情趣，它记载了酉水河流域土家族人豪放的民族性格特征，在《酉水船歌》的唱词，无处不在的透露着这个民族质朴和单纯，以及独具特色的民族地域文化。《酉水船歌》唱词常常以直接、简单的语言表达着丰富的文化内涵。酉水沿岸的山势地貌、历史典故、宗教信仰、民俗民风、经济生活等在唱词中都有完美的呈现。

从《酉水船歌》的唱词来看，首先它为我们勾勒出了一幅酉水航运的立体图。在这幅立体图里，酉水沿岸大大小小的山名、地名、滩名、岩名、洲名、驿站名、庙名、桥名、溪名、寨名、潭名、洞名、码头名等随处可见。这些名字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土家语的译名，它采用汉字来记音，如地名“里耶”在土家语里叫做“美槎里耶”，意思是祖先开天辟地的地方；“船鼻子”是土家语“ 厝毕兹”的汉字记音；还有一部分是方言用词，其中滩名最多，例如：压龙潭、清浪滩、何家滩、痱子滩、莲子滩等等，这些滩名有一部分来自于当地的神话传说，有一部分是通过状物，形象地展示山势地形之原貌，把地形地貌形象化，例如：黄砂滩，九头山，/九狮拜象生得全。

其次，一部《酉水船歌》也是一部历史典故和神话传说的联结。土家族一直流传着“齐天大水”“神船渡人”“兄妹成亲”等这几个创世神话传说，在《酉水船歌》的唱词中曾多次提及，例如：八面山高一只船，/齐天大水渡人王。/……/百家姓，姊妹亲，/朝古朝代同吹论。

另外一些经典的神话传说在《酉水船歌》的唱词里有也提及，比如中国古代神话“夸父追日”，在《酉水船歌》里这样唱到：撑架山，岩鼎罐，/夸父煮饭撵太阳。

《酉水船歌》唱词中也记载了当地民间神话传说，比如：盘瓠、辛女传说、夜郎王等，有关辛女传说神话，土家族认为酉水沿岸的辛女岩就是盘瓠文化的发祥地。有关盘瓠《酉水船歌》唱词里这样唱到：油房溪，木马口，/罗家湾上敬狗头。

这里的“狗头”指的就是盘瓠。盘瓠是苗、黎、侗、壮、畲、仡佬族等民族同胞的始祖。《酉水船歌》唱词还提到了当地的一些历史典故，例如：犀牛望月、夜郎国、錾子岩、磨子矶、二酉洞、铜柱溪、剑潭、李闯王、天开文运、八部大王、梅花堡、盐局滩等等，这些都是一个个非常经典的民间神话传说。《酉水船歌》唱词中也提及到当地的一些民间故事，例如：刘海砍樵、崔婆造酒、鸬鹚庙、陈世美不认前妻等经典民间故事。大部分船工他们的知识文化水平其实是比较低下，但在唱词中却给我们带来了如此强烈的文化体验，可见这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底蕴十分深厚。[5](P170-171)

再次，在《酉水船歌》的唱词里，我们还可以领略酉水沿岸的民俗民风。例如：梯玛上天吹牛角，/水手飚滩喊号角。

梯玛是土家族中担负祭祖、祈禳、主婚、赎魂、求子、驱鬼等重要职能的人。在土家人眼里，梯玛具有上天入地、人神沟通、驱邪保平安等本领，梯玛神歌在土家人眼里就是常人无法诠释的神曲。[6](P47-49)《酉水船歌》是劳动号子的一种，在唱词里我们还能了解很多行船过程中的一些习俗，例如：老板清早摇筷箩，/爱喊什么喊什么。

这是行船上特有的习俗，是破解失错犯忌讳的说法。

在常年累月的劳作中，船工们善于总结生活经验，《酉水船歌》中很多唱词内容犹如一部生活百科全书，类似这样的唱词还很多，例如：癞子滩，石马崖，/桑木溪口好买柴。/状元堡上出反王，/比耳街上出篾匠。/经纪出于魏家寨，/里耶龙船旋锅盖。/花滩子，小溪口，/酉酬上席红豆腐。/吃不厌石堤豆腐鱼，/看不厌秀山的花灯戏。

这些唱词并不逊于现在流行的广告词。纵观一部《酉水船歌》，自然淳朴的民俗民风给人美的享受。[7](P81-82)

最后，在《酉水船歌》的唱词里还有大量的民间俗语，这些俗语是船工们智慧结晶的体现，它是船工们在劳动过程中总结得出，是船工们对生活的深刻体会。[8](P70-78)例如：为人莫学陈世美，/忘恩负义骂名留。/好马不吃回头草，/驾船不能扯回艄。/挖蕨不能分域口，/走水不能分滩头。

“域口”方言词即“界限”的意思。这样的句子还有：船怕号子马怕鞭，/好汉怕的鸦片烟。/朝廷怕的遭内乱，/万贯家财怕赌钱。

这四句具有强大的警示作用，船工们对生活的真知灼见可见一斑。

结语

在交通工具迅速发展的今天，酉水航运这种传统而古老的交通形式已经走向衰落，但它对社会文化产生的影响并没有消失。在这部船歌的唱词里，我们看到了这个民族奋力拼搏、勇于开拓、凝聚力量、团结、乐观的精神，也看到了他们战胜大自然、战胜困难的决心和决斗志。[9](P37-38)我们在体会它丰富的表现手法及歌词的韵律美同时，也感受到了浓浓的地域文化特色。《酉水船歌》是酉水航运文化的典型代表，是土家人在辛勤的劳动过程中产生的智慧结晶，是中华民族极其珍贵的文化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