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町人文学巨匠井原西鹤的人文主义思想
2019-02-21米彦军
米彦军,刘 媛
(山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
井原西鹤与近松门左卫门和松尾芭蕉并称日本元禄时期的三大文学家,在日本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西鹤在其代表作《日本永代藏》中以犀利、幽默的笔法刻画了町人(1)町人是日本江户时期的城市工商业者的通称,狭义只指商人。形象,表达了否定日本封建社会的尊卑观念、纲常伦理,要求人性解放、追求自由和平等的町人的心声,“堪称是破坏旧有纲常伦理和彰显新兴町人伦理价值观的‘文化主将’”[1]90。元禄前后突出表现了上述人文主义思想,所以也被一些学者称为日本的文艺复兴。众所周知,西欧文艺复兴的人文主义促使欧洲社会思想得以解放,从以神为中心过渡到以人为中心,从关注来世转变为关注现世,唤醒了积极进取和创新精神,在思想层面上为后世资本主义制度的确立提供了精神滋养。日本元禄的人文主义思想是否具有相当的社会价值?我们拟从井原西鹤的町人系列小说的第一部作品《日本永代藏》(以下简称《永代藏》)中寻找答案。
人文主义一词源于英文的Humanism,指在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由新兴资产阶级提出的一种以人为本的新的意识形态,反对以神为中心的教会和封建主的陈腐思想。迄今为止,日本学者重友毅、国内学者刘金才、勾艳军、李均洋等以《永代藏》为据,指出元禄时期的町人,重视人情、个人才干,提倡享乐、自由、个性解放,反抗等级身份、世袭制等都是人文思想的重要内容。本文在对《永代藏》中新兴商人的人文主义思想形成的社会背景、内涵进行概述的基础上,将其与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思想进行比较,指出井原西鹤的人文思想的社会意义和局限性。
一、新兴商人阶层的人文主义思想形成的社会背景
17世纪后半期,随着日本形成以大阪为中心的国内统一商品市场,新兴商人逐渐崛起[1]79。生活在新兴商人出现时代的井原西鹤在其代表作《永代藏》中对新兴商人的阶层状况进行概括,称新兴商人“富而不贵”,希望打破封建身份制度的束缚。
(一)新兴商人的阶级地位卑微
江户时期,幕府实行幕藩体制,将日本社会分为士农工商四个阶层,重视上下尊卑,等级森严。幕府采取的国策是农本末商,在政治生活中,商人处于底层,阶级地位卑微。17世纪前半期,日本出现了与德川幕府、各藩领主密切结合,依靠特权安稳度日的御用商人。而新兴商人既非名门、也非豪商出身,父母家无余财,只能靠自己的才干掌握有利生产地的信息,用自己的本金,自行制定收支预算,从生产地进货,同时开发出可以高价卖出的消费地,向该地贩卖商品[2]12。
(二)新兴商人崛起的时代机遇
新兴商人的大量出现是因为有了新的商机。而产生商机的最根本的原动力是17世纪后半叶农业生产力的发展,尤其是商业性农业的发展,新的特产地的出现。同时,都市与农村之间连接生产与消费的流通也得以发展[2]13。这些变化为新兴商人的崛起提供了客观条件。他们靠自己的能力白手起家,具有积极进取的精神特质,他们敢于打破旧的商业常规,开创新的商业模式。如日本财团三井家的三井九郎右卫门制定新的店规、开辟新的商业手段来适应市场。井原西鹤对其评价“商业上别具才能,称得起大商人的榜样”[3]31(卷一),堪称元禄时期新兴商人的杰出代表。
(三)新兴商人向封建秩序抗争、人文主义思想开始形成
生产力的发展势不可挡,导致封建社会的生产关系内部产生否定其本身的萌芽,这就是以商品生产为基础的新兴商人的崛起。新兴商人通过物流、汇兑等手段赚取巨额利润发家致富,逐渐掌控了国家和地方的经济命脉。武士阶层被卷入商品经济中,愈发贫困,不得不向商人借贷过活。而名义上位于社会第二等级的农民田租很重,食不果腹,不能脱离土地,实质上与农奴无异。新兴商人对与自己的经济实力不匹配的政治、社会地位不满,对武士阶级经济上困窘而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现实及维护这一封建秩序的官方意识形态朱子学强烈不满,主张金钱本位,认为金钱能让新兴商人阶层摆脱身份等级束缚,获得精神上的优越感[4]。
二、《永代藏》中新兴商人的人文主义思想内涵
(一)强调追求享乐的合理性,反对禁欲主义
对以农本主义为国策的江户幕府来说,提倡俭约伦理的农业是经济基础。新兴商人在积累了大量财富之后,无法争得与武士平等的地位和权利,许多商人开始竞相奢侈享乐。而这股奢侈之风严重影响了幕藩体制的根基,所以幕府制定了各种“禁奢令”。然而商品货币经济的发展不可遏制,商人们有了享乐的物质基础,享乐已是经济发展之必然。因此,商人阶级中发出了反对禁欲主义的强烈批判,如灰屋邵益:“如若社会变成俭约之世,所有人便会以吝啬为本。故而今之政令实属错误”[5]。井原西鹤也指出:“不如早早打点好以后的资产,欢享余年”[3]75(卷三),“商人之道在于二十岁左右自立谋生,四十五岁以前打定一生的基业,之后便可享乐余年”[3]103(卷四)。
西鹤的言下之意是新兴商人适应商品货币经济的时代潮流,发家致富、奢侈享乐,享乐已是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要素,在町人生活中带有了法则性的意义[6]。日本哲学家和辻哲郎也评价,西鹤的模范町人“是以金银和享乐为目标的。……即使视营利为绝对目的,也不能抹杀营利的手段性特征,即营利至少应是满足人的自然欲望、嗜好的手段。虽然为了营利需要适度地抑制这些欲望,但营利不能否定欲望的权威性,相反,营利必须使欲望得到自然的满足”[7]。另外,西鹤对奢侈享乐的肯定还出于对商品经济规律的深刻认识:奢侈消费才是推动社会前进的动力。他将年老时的享乐消费看做一种回馈社会的“施舍”,认为死藏金钱不用有碍于社会的构建,“这世上缺少不得的却是钱财呀”[3]75(卷三)。西鹤为一向被贱视的奢侈享乐等行为伸张了其本身的合理性,同时,也有力地批判了幕府统治阶级的旨在从经济上和政治上压抑商人阶层的禁欲主义。
(二)逐利行为可嘉,但要知足常乐
江户时期的官方意识形态朱子学认为,三纲五常就是天理,人的本来欲望就是恶。主张“存天理,灭人欲。”幕府对商人的看法是“所有求利之人必害人”[8](贝原益轩),将商人置于四民之末。井原西鹤在《永代藏》中开宗明义:“士农工商、出家和尚、神社神官都把金银看作衣食父母,这也是大明神给世人的神谕,追逐金银天经地义。”[3]13(卷一)
商人视营利为“谋生之计”[3]170(卷六),即便营利以牺牲道义为代价也无可厚非。在《永代藏》中被赶出家门的大黑屋新六为了谋生将黑犬的烘焙物假称“狼焦炭”来销售。这是为朱子学家所不齿的,而井原西鹤却说此人“颇具商才”[3]57(卷二)。同时指出:顾忌道义、过于正经则很难获利,描绘了受朱子学的影响而放弃逐利的某些商人之子“日子拮据,度日如年”[3]170(卷六)的惨淡结局。通过正反对比,井原西鹤认为营利逐利行为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正当的。
此外,井原西鹤在《永代藏》中称赞橘梗屋“雇佣了七十五人,给雇员提供住处和粮食,是他们衣食父母”[3]104,并在《西鹤织留》(2)《西鹤织留》是井原西鹤的町人系列小说作品之一。中高度评价近江八幡扇子屋“给数百雇员发放丰厚的俸禄和衣物”[9]39。这说明新兴商人在逐利的同时,还通过增加就业为社会做出了贡献。“人都生来有眼有鼻,有手有脚并不两样”[3]179(卷六),世间却将商人置于士农工商之末。商人想要立足于世,只有依靠金银的力量,“商人大都以富有金银而闻名于世”[3]179(卷六)。可见,井原西鹤不仅肯定了新兴商人逐利行为,还希望他们抛去赚钱营利的自卑意识或其他奢望(3)贪恋上层统治阶级的学艺。,确立一种以营利为唯一使命和生存价值的金钱本位价值观,同样也能获得世间的认可。
另一方面,井原西鹤虽然承认町人逐利的正当性,但也强调对金钱的追求要适可而止,及时行乐才是明智之举。这是因为“浮生只是一场梦幻,死后金银不如瓦砾”[3]13(卷一),无止境的金钱欲必定导致破产。街头小茶商小桥利助每日喊着“财神赐福的早茶”,骗人们来买,赚了些蝇头小利。然而,利助并不知足,派伙计到处收买废弃茶渣掺在茶水里卖,结果因贪欲得到恶报,凄惨地死去。因此商人逐利要恰如其分。
在《永代藏》(卷六)中,井原西鹤指出,“寻常之辈不靠遗产、祖先留下的招牌,顾客多半发不了大财”[3]169,发明新的经营方法并非易事,仅凭个人能力致富也越来越困难,由衷劝告要抛开不切实际的想法、励精家业,要正直、俭约、勤勉,专一做本行生意,就用不着担忧,这堪称“致富丸”。如若狭屋的家训“继承家业是受神佛保佑的事”[10],其实质就是以家业为中心的稳定型经营主义理念(4)“稳定型经营主义”是相对于近世西欧社会投机、冒险、欺诈性的经营方式而言的,具体指以勤奋、节俭、正直、算计为目的的、保守的稳定的家业经营。。井原西鹤用下面两个例子对上述观点进行了佐证:其一,喜平次做自家小本生意,自得其乐;其二,大和国酒商轻易转行落得血本无归。
(三)赞扬商人有人情味,痛斥武士阶层的虚伪“义理”
人情指的是人的自然感情。《永代藏》中的人情是“利己性的自爱之情”,惜生厌死,避苦求乐[1]119,以个人家庭幸福为绝对目的[7]。而营利是实现这一目的的重要途径。在商人看来,苦行僧式的生活与等级身份制一样是束缚的桎梏[11]。所以西鹤反复强调“少壮劳心劳力,早为老年享乐之地”[3]120(卷四)。另一方面,筑前国的金屋在做生意时一年接连三次赔了本钱,仍不气馁;丑婆子死了丈夫又没人续娶,为了生计捡拾掉落地上的大米贩卖;松屋寡妇面对丈夫遗留下来的大笔欠款绞尽脑汁做买卖;松本镇的町家寡妇不惜让女儿装作参拜伊势神宫的样子卖惨过活等等,商家形象表现出的是强烈的生的意志。然而,在与《永代藏》同一年所发行的《武家义理物语》中让人感到的却是武士重名轻死的反人性美。武士“生于弓马之家,惜名不惜死”。为什么在描写町人致富热情的同一年,要创作与之完全不同审美意识的人呢?《太平记》这部作品表面似乎在张扬赞美武士的义理,实则是作者站在町人立场对武士义理所表达的一种揭露和批判。其中一个武士名叫神崎式部,为了在朋友面前有颜面不惜让亲生儿子赴死。痛失爱子之后,他不禁感叹:“世间最可悲哀的莫过于义理。”[12]这句悲怆的呐喊不仅是式部的心声,更是西鹤站在町人的立场对武士义理表示的愤怒谴责和由衷鄙视。
此外,人情还表现为“仁爱”。 在《永代藏》卷五中写了一个商店伙计赊卖鱼年底收账,见小户人家丈夫出去躲债,只留下妇人周旋讨债人,便动了恻隐之心,赊账一笔勾销。对此井原西鹤说:“智而愚者,以人为甚。”[3]140(卷五)“智”是躲债人懂得利用人情躲债,“愚”指债主们因人情羁绊而不忍讨债。同样的讨债题材还出现在卷三中,一个叫菊屋的当铺主人对来典当的穷人毫不留情,虽然后来他骗得寺庙的古锦一度大发横财,但最终身败名裂。与此有异曲同工之妙的金屋虽靠欺骗妓女的古屏风致富,却很通人情,回到长崎赎出妓女,因而获得世人称赞(卷四)。金屋与菊屋采取的同样是欺骗性的、反道统的致富之法,但结局却天差地别,其原因就在于通人情。另一方面,仁爱也是武士的“义理”的主要内容。在《新可笑记》中一个武士挖取店家女儿的心肝献给主君医治顽症。这则故事与其说是赞美,不如说是在揭露武士义理违背人性的虚伪和悲哀。相比之下,商人阶层虽重利轻义却更懂得仁爱,正是因为商人没有过多义理的束缚才能自然地表现出仁爱精神。
(四)要求自由平等,反对身份等级
在《永代藏》中,井原西鹤指出武士身份高贵、商人身份卑微的身份等级制度是不合理的。原因是商人在以下两个方面胜过武士:其一,在经济上商人富有,武士贫困。比如七八个武士沦落为浪人,苦无谋生之计,向“身居豪宅良田百顷”[3]147的富商日暮讨差事做(卷五)。其二,武士迂腐、墨守朱子学的教诲,而商人在精神生活上不受上层道德的约束。“公卿之后,武士后裔,一旦失势,因谋生乏术,只能靠变卖祖上旧剑等物度日,难济于时”(卷五),“而商人在未发迹之时大都能低头,奉承暂时的主人,便不难渡世”[3]137(卷四)。井原西鹤认为,武士落魄贫困是因为拘泥于自以为是的道德身份观念,而商人没有这方面的顾虑,能够逢迎顾客和暂时的主人,能过上舒坦的日子。既然在经济上精神上商人都胜过武士,人为规定商人卑微而武士高贵是不合理的。进而,井原西鹤作为新兴商人的代言人,在《义理物语》中指出:“人都长着一颗心,本无差异,只不过带刀者成为武士,握锄者成为农民,用手斧者成为工匠,执算盘者成为商人而已”[12]3,一语道破士农工商这一身份制度的弊端所在,强烈要求四民平等。
井原西鹤在《永代藏》(卷五)中说:“吟诗作赋是公卿之事,弓马是武士之事,商家之事须是算盘打得细,天秤称得准,流水账记得勤。”[3]151商人、公卿、武士同样都是一种职业而已,都是不可或缺的。商人“莫荒废家业”,“嗜好诸艺”,如果放弃自己的职分,“必败其身”[3]151。如泉州堺的商人因精通百艺落得个“只恨不会算盘,不识秤屋,仕于武家则疏于其事;役于商家,则以无能见逐”[3]55的地步(卷二)。井原西鹤讲这些话的目的是为商人阶层争取与武士阶层同等的人格尊严和确立平等的职业观念,为反对士农工商这一封建身份等级制度提供理论根据。
(五)肯定现世,否定来世,人为重,神为轻
井原西鹤在《永代藏》中表明了否定来世、肯定现世生活的立场。某商人在临死之际说“命里定数,盈亏两抵”,对自己现世人生的满足,又说“请阎王爷动笔转账去”[3]76(卷三),说明做好了来世前往地狱的心理准备。绸缎商忠助说“不怕来生苦,但求今生福”,对现世幸福充满憧憬。与此同时,井原西鹤批判对来世的信仰,指出“因信仰佛教而不屑逐利的人是与富贵无缘的”[9]79。此外,商品经济的迅速发展给商人提供了发挥才能的机会,商人没有贵族、武士的头衔和世袭地位,只能靠自己的能力发家致富。商人们想要的不是虚无缥缈的来世,而是现世的幸福和家业的繁荣。
另一方面,井原西鹤否定以神为中心,肯定以人为中心。在《永代藏》中很多新兴商人敢于打破古有的祭神惯例,将神佛的祭物作为为人服务的工具,人为重,神为轻。樋口屋用普通的大虾代替伊势虾供奉,年越屋用供桌做黄酱生意。《永代藏》开篇写道:“神鬼身上的藏形笠帽,隐身蓑衣,也搪不得狂风暴雨,”[3]13(卷一)“谁都去祈祷惠比寿、大黑殿、毗沙门、辨财天就难如其愿了,”[3]99(卷四)表现了神的无能为力。同时他极力强调人的才干,《永代藏》30个成功故事中,除以节俭勤奋正直致富的七篇和靠运气发迹的两篇外,都在赞颂人的才干及价值。而且井原西鹤认为人凭才干致富能化身成佛,如著屋甚兵卫“生前受得人敬重,死后有余光,宛如立地成了佛”[3]75(卷三)。这一观念的形成与朱子学(5)其理气等概念都是宇宙内的东西,它是从世俗的立场出发的一种学说。的传播不无关系。朱子学与追求彼岸的佛教不同,它是肯定此岸的,相信人凭自己的努力有可能成为圣人。此外,日本佛学家末木文美士认为,人化身神佛的故事体现出“神佛不再是超越凡夫且处于一种难以亲近的存在,而转换成以人为主体且与我们极相近的救济者。这也可以认为是从古代、中世的超越主义性的世界观,转换到近世以人为中心主义的观念”13]。
三、井原西鹤人文思想的社会意义和局限性
井原西鹤在《永代藏》中通过一系列新兴商人的案例,提出了独立于武士阶层的人文主义思想体系。下面笔者将其与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思想进行比较的基础上,论述井原西鹤人文思想的社会意义和局限性。
(一)西欧文艺复兴运动中的人文主义思想
在西欧的文艺复兴运动中,产生了人文主义思想,其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以下四个方面:一是提倡以人为中心,反对以神为中心的理念,从憧憬来世转向关注现世。二是提倡个性自由和平等,反对教会和封建专制主义。为打破封建等级的束缚、增强新兴资产阶级的自信心提供了精神动力。三是提倡世俗生活的享乐和情感,反对禁欲主义。四是提倡科学理性和人的才能,反对愚昧和神秘主义[14]。这些理念焕发出积极进取和创新精神,为资本主义制度的建立打下了思想基础。
(二)井原西鹤人文思想的社会意义
井原西鹤在《永代藏》中,强调追求享乐的合理性、肯定商人逐利的正当性,反对禁欲主义;重视人情、反对义理本位;肯定现世,否定来世,以人为重、神为轻;要求自由平等、反对身份等级。通过对比发现,井原西鹤的人文思想与西欧文艺复兴运动中的人文主义思想有诸多相似之处,它标志着町人阶级自我意识的觉醒,也标志着町人开始对武士统治阶级的封建道德发起冲击和挑战,为后世町人重商思想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在西鹤思想的张目之下,石田梅岩引入孟子的“道一理论”(6)石田梅岩提出:“商人之道,岂能异于士农工之道哉。孟子亦曰,夫道一而已。士农工商皆为天之一物,而天焉有二道?”即认为人之道只有一条,在这条道上士农工商不该有区别,町人与其他人职分平等。进一步从哲学上证实了四民职位平等的合理性。此外,他突破西鹤隐晦的表达,更加理直气壮地提出了“商人买卖有益于天下”和商人追逐金钱欲正当性的主张。石田思想成为工商阶层的道德价值体系的核心内容[1]170。随着心学运动的开展与广泛传播,町人阶级的自尊意识和以金钱为本思想逐步形成。如日野商中井源的家训“家业之道,首先是铭记珍视金钱”[1]189,大胆地把追逐金钱视为町人之道。町人阶级的经济活动蓬勃发展,他们理直气壮地积累财富,到了幕末不仅对幕藩封建统治的三大基石(7)三大基石指:封建领主土地制、四民身份等级制、朱子学思想统治。起到了侵蚀瓦解的重要作用,也为资本主义近代化的顺利启动奠定了经济基础。另一方面町人的重商思想渗入到农民和武士阶级内部,为推动日本由农本主义向资本主义过渡提供了条件,也为武士阶级投身于富国强兵、殖产兴业等近代化运动起到了促动作用。总之,在西鹤人文主义思想的影响下,重商主义思想在日本社会萌芽,有效地推动了日本资本主义近代化的进程。
(三)井原西鹤人文思想的时代局限性
《永代藏》中表现出的井原西鹤的人文思想是在东方的近世封建社会中产生的,仍保留着知足观念、等级身份和安于家业的封建残余,当时的巨商不在少数,但极少发展为产业资本家。这些巨商只是依附于幕藩体制,无力与封建势力抗衡。江户幕府实行闭关锁国政策,日本商人无法通过海外贸易开辟新事业,只能经营家业。在《永代藏》中看不到西欧人文主义者那样对封建统治者的口诛笔伐,如但丁的“因为你们(统治者)的贪婪使世风日下,把好人踩在脚下,把恶人捧上了天”[15];而是通过调侃、讽喻等手法来嘲笑封建道德。
生活在江户时代的各个阶层的人不可避免地会受到效忠、体面、身份意识等时代价值观的束缚。井原西鹤也不例外,除了受上述思想约束外,还受到鄙视利欲的淡泊名利的美学理念“粹”“寂”的影响[16]。这导致日本工商阶层缺乏西方商人那样视追求金钱为绝对目的的资本主义精神(8)资本主义精神:把获利作为人生最终的目的,赚钱不再被视为满足生活物质需求的手段,而成为幸福生活本身。,削弱了商人阶层的进取精神,迟滞了日本资产阶级革命进程。
此外,江户幕府为了摆脱经济危机实施了享保改革,大幅度减少了货币流通量,致使经济萧条。于是,商人们开始组成商会,商会的运营理念受到井原西鹤的“安于家业”等理念的影响。在明治维新前的许多旧商人依然“墨守家训、家业”[10],不具备西欧资本家那种冒险、投机精神和推动近代资产阶级革命不可或缺的革命精神。这也是后来明治政府自上而下实行了一场带有浓厚的封建残余的资本主义性质改革的重要原因。
综上所述,本文以《永代藏》为据,对以町人文学巨匠井原西鹤的人文主义思想形成背景、内涵进行了论述,其思想内涵强调追求享乐的合理性,反对禁欲主义;认为逐利行为可嘉,但要知足常乐;肯定现世否定来世,人为重,神为轻;赞扬商人有人情味,痛斥武士阶层虚伪的“义理”;要求自由平等,反对身份等级。井原西鹤的人文主义思想与西欧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思想有很多相似之处,但是力道不足。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井原西鹤的人文主义思想对日本后世既有积极作用,也有消极作用。我们应该站在辩证唯物主义立场上看待西鹤的人文主义思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