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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万”的语法化

2019-02-21

昭通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约数数词主观性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35)

“千万”在现代汉语中有两种用法:一为数词,既表确数,也表约数;二为语气副词,表示强调,用于祈使句,且主要用于否定祈使句。例如:

(1)丁翼平:“对,爸爸也和你一样的爱国,爸爸也参加了抗美援朝,刚才我捐献了五千万,你知道吗?”(老舍《春华秋实》)

(2)再进一步,以千万人的不得活成就我的独活,这大概可以不活了罢?然而不然,据说还是要活的。(俞平伯《人生不过如此》)

(3)卫大嫂:“人得喜事精神爽,我不累!妇女商店后天开幕,我能不高兴吗?齐大妈,妈,后天你们老姐儿们可千万看看去呀!”(老舍《女店员》)

(4)四凤:“不,你不要这样。我并不怨你,我知道早晚是有这么一天的,不过,今天晚上你千万不要来找我。”(曹禺《雷雨》)

例(1)、(2)中的“千万”是数词,例(3)、(4)中的“千万”是语气副词。在例(1)中,“千万”作宾语,位于系词后,表确数。例(2)中的“千万”作定语,表示上千上万,形容数量多,表约数。例(3)、(4)中的“千万”作状语,分别用于肯定祈使句和否定祈使句中,表示强调的语气。

蒋协众考察了“千万”一词的历史演变[1],但其考察主要集中于“千万”在肯定祈使句与否定祈使句中的使用情况,未具体讨论“千万”的语法化过程;马梅玉阐释了“千万”的语法化过程,并对其主观化进行了描写[2],但“千万”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还需进一步分析;柴延艳分别从语义、句法、语用三个方面对“千万”和“万万”进行了共时比较[3],但未从历时角度分析“千万”的历史演变及其动因。因此,“千万”语法化的具体过程及其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等问题仍值得我们进一步讨论。

一、“千万”的语法化历程

早在先秦时期,“千万”就作为数词使用,前面常有系数词修饰,此时,“千万”表示的是确数,是具体量。例如:

(5)今窃闻大王之卒,武力二十余万,苍头二千万,奋击二十万,车六百乘,骑五千匹。《战国策·魏策一》

(6)管子即令桓公与民通轻重,藏谷什之六,令左司马伯公将白徒而铸钱于庄山,令中大夫王邑载钱二千万求生鹿于楚。《管子·轻重戊第八十四》

(7)明其制,一人胜之,则十人亦以胜之也。十人胜之,则百千万人亦以胜之也。《尉缭子·制谈第三》

此外,“千万”也常和表约数的“几”、“数”等概数词连用。例如:

(8)禹之治水土也,迷而失涂,谬之一国。滨北海之北,不知距齐州几千万里。《列子·汤问》

(9)今天下之诸侯,将犹皆侵凌攻伐兼并,此为杀一不辜人者,数千万矣。《墨子·天志》

(10)数千万里之外,有为不善者,其室人未遍知,乡里未遍闻,天子得而罚之。《墨子·尚同》

有的学者认为,在“几千万”、“数千万”的格式中,“千万”表示的是约数,是大概量。我们认为,此时的“千万”仍表示具体量。“几千万”、“数千万”所表示的约量是由概数词“几”和“千”承担的,而不是由“千万”表达出来的,因此,例(8)至例(10)中的“千万”仍表确数。

“千万”还可以单用,即前面没有系数词和概数词,此时,“千万”表示量大,是约数。例如:

(11)人君知其然,故守之以准平,使万室之都必有万钟之藏,藏繦千万。《管子·国蓄第七十三》

(12)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卷三公孙丑章句上》

(13)夫不待法令绳墨而无不正者,千万之一也。《商君书·定分第二十六》

在例(11)中,“藏繦千万”是指藏有千万贯的钱币,表示钱币的数量多。例(12)中,“千万人”意指“很多人”。例(13)中,“千万”同样表示“很多”,“千万之一”指很多人中才有一个。

从先秦至隋朝,“千万”都作数词使用,尚未发展出副词用法,但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在检索魏晋文献时,发现有一例中“千万”的意义发生了变化,即“千万”不再单纯地表示数量,而是形容事物极其纷繁。摘录如下:

(14)达人识真伪,愚夫如妄传。追念往古事,愦愦千万端。百家多迂怪,圣道我所观。《曹丕·折杨柳行》

“愦愦千万端”是形容思绪多而繁,“千万”的意义发生了衍生,不再局限于数量上,修饰对象也由钱币、人等具体事物演变为了思绪这一抽象事物。此种用法的“千万”我们在魏晋文献中仅发现这一孤例,可以将其看作是“千万”意义虚化的萌芽。到了唐代,这一用法才开始大量出现。例如:

(15)幸沾分寸顾,散此千万忧。(孟郊《投赠张端公》)

(16)诉词千万恨,无乃不得闻。(元镇《旱灾自咎,贻七县宰同州时》)

(17)一片芳心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李煜《蝶恋花·遥夜亭皋闲信步》)

例(15)中,“千万忧”指“纷繁的愁绪”;例(16)中,“千万恨”指“无限的仇怨”;例(17)中,“千万绪”指“无边的思念”。“千万”在以上例子中修饰的都是抽象名词,语义有泛化倾向,我们可以将此种用法看作是“千万”由数词向副词的过渡。

唐代时,“千万”开始用作程度副词,表“非常”义。例如:

(18)地财无丛厚,人室安取丰。既乏富庶能,千万惭文翁。(樊宗师《蜀绵州越王楼诗》)

(19)挥谈一无取,千万愧生公。( 齐己《谢人惠竹蝇拂》

从例(15)到例(19),“千万”出现的句法位置发生了变化,从修饰名词充当定语演变为修饰动词充当状语。例(18)、(19)中位于VP前的“千万”已完成了从数词向副词的过渡,用作程度副词,表“非常”义,此时,“千万”的意义由实到虚,从客观描述数量转向主观强调程度。这一用法的“千万”在历代文献中都只有较少用例,在现代汉语中已完全消失。

“千万”语法化为程度副词后又进一步虚化为语气副词,语气副词“千万”常用于祈使句中加强语气,表示“一定、务必”。这一用法的“千万”最早在唐代出现,这一时期仅用于肯定祈使句,用例较少,且多出现在《敦煌变文集新书》中。例如:

(20)临纸呜咽,情不能申。千万珍重!珍重千万!玉环一枚,是儿婴年所弄,寄充君子下体所佩。玉取其坚润不渝,环取其终使不绝。《莺莺传》

(21)莫于此处留心,虚劳气力。千万,千万,速归,速归!《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22)此日会中歌的当,此时筵内赞和谐。千万去,莫辞推。合是人天法眼开。《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二》

(23)劳贵远道故相看,冒涉风霜损气力,千万珍重早皈还,贫兵地下长相亿。《敦煌变文集新书卷五》

(24)学问得达一朝,千万早须归舍。《敦煌变文集新书卷六》

例(20)至(24),“千万”都用于肯定祈使句中,修饰动词或单独使用,起到了强化祈使语气的作用,也是主观上对情感或态度的强调。如在例(20)中,“珍重”本表达了一种叮嘱的祈使语气,再用“千万”来修饰“珍重”,便强化了这种叮嘱语气,也强化了恋人间难舍难分的情感。再如在例(21)中,“千万”单独使用,使句中祈使语气的表达更为强烈,从主观上强调了情况的紧急,让对方快速归来。

宋元时期,语气副词“千万”的用例仍旧不多,但开始出现在否定祈使句中,例如:

(25)每联辔间,速不罕未尝不以好语相陪奉慰劳,且曰:“辛苦!无管待,千万勿怪。”《蒙鞑备录》

(26)惶恐,惶恐。若见周元帅时,则说柴桑渡口去此不远,贫道不得躬候,千万勿罪。《全元杂剧》

(27)元帅,不是我蒯彻阻当你,千万不可去。若不听蒯彻之言,我家有老母,即日须当拜辞元帅,回家侍养母亲去也。《全元杂剧》

明代时,“千万”的语气副词用法得到了发展,用例丰富,修饰范围扩大,不仅可以修饰谓语动词,还能修饰分句以及整个句子。例如:

(28)季兰道:“我与你相通半载,已怀了三个月身孕,你可央媒来议婚,谅我父亦肯。但继母在家,必然阻挡,今乘他往外公家去,明日千万留心。《包龙图判百家公案·第十卷》

(29)滴珠叫他转来,说明了地方及父母名姓,叮嘱道:“千万早些叫他们来,我自有重谢。”《初刻拍案惊奇·卷二》

(30)凤生直跟将来送他,作个揖道:“千万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二刻拍案惊奇·卷九》

从例(28)至例(30),语气副词“千万”修饰的对象越来越复杂。例(28)中,“千万”修饰动词“留心”;例(29)中,“千万”修饰分句“早些叫他们来”;例(30)中,“千万”修饰整个语句“劳龙香姐在姐姐面前,说凤来仪多多致意。”可见,语气副词“千万”在明代时已发展成熟。

清代时,语气副词“千万”出现于否定祈使句中的用例大大增加,并成了“千万”最主要的用法。例如:

(31)华中堂道:“上头不问你,你千万不要多说话。应该碰头的地方又万万不要忘记不碰;就是不该碰,你多磕头总没有处分的。”《官场现形记·第二十六回》

(32)拐先生又嘱咐道:“阿权,这事乃是天机,不能漏泄,千万不得胡乱讲说,说出去是有犯天条的。”《八仙得道·第44回》

(33)母亲道:“他才说他的太太要来,你要去回拜他,先要和他说明白,千万不要同他那个样子,穿了大衣服来,累我们也要穿了陪他。”《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四十二回 》

(34)老者复又往东一指,说:“那边有树围绕,那里叫作关家堡。可恶得紧!千万不要往那里去。”《施公案第二十一回》

(35)狄希陈道:“这事也做得周密。只是要谨言,千万不可对里边家人们说。泄漏了机关,不当耍处。”《醒世姻缘·第九十七回》

通过对历代文献的检索分析我们可以看出:“千万”最早作为数词在先秦出现,当其前面有系数词或概数词修饰时,“千万”表确数,当其前面没有数词修饰时,“千万”表约数。直至唐代,处于状语位置的“千万”才产生出了程度副词的用法,表“非常”义。同一时期,“千万”由程度副词又进一步语法化为语气副词,用于祈使句中,强化祈使语气,表“务必、一定”义,这一用法的“千万”在明代时发展成熟。

二、“千万”语法化的动因与机制

“千万”由数词语法化为程度副词再进一步虚化为语气副词,是由多种动因与机制共同作用完成的。

(一)“千万”语法化的动因

首先,句法位置的变化是“千万”语法化的重要动因之一。“实词的虚化以意义为依据,以句法地位为途径。也就是说,一个词由实词转化为虚词,一般是由于它经常出现在一些适于表现某种语法关系的位置上,从而引起词义的逐渐虚化并进而实现句法地位的固定,转化为虚词。”[4]唐代时,“千万”出现在状语位置上修饰谓语动词,这为“千万”由数词虚化为副词提供了句法条件,对“千万”的语法化起到了促进作用。

其次,主观性增强也是“千万”语法化为副词的重要因素。“‘主观性’是指语言的这样一种特性,即在话语中多多少少总是含有说话人‘自我’的表现成分。也就是说,说话人在说出一段话的同时表明自己对这段话的立场、态度和感情, 从而在话语中留下自我的印记。‘主观化’则是指语言为表现这种主观性而采用相应的结构形式或经历相应的演变过程。[5]“千万”在作为数词使用时,它表示数量,是客观义,如例(5)中的“千万”就是对士兵数量的客观描述,未带有说话人的主观认识和评价。魏晋时,出现了“千万”修饰抽象名词的用法,由于抽象名词所指事物不可计量,所以此时的“千万”就不再是对数量的客观描述,而是暗含着言者的主观感受。如例(17)中,诗人用数词“千万”修饰思绪,借其数量大的词义来表达自己无边的思念和纷繁的愁绪,使“千万”的语义开始泛化,主观性增强,由客观表量转向了主观感受。随着“千万”适用范围的扩大,这种主观性就越来越显著,“千万”的意义就越加空灵,直到在祈使句中表达一种强调语气,完全虚化为语气副词。可以说,主观性增强的过程也是“千万”语法化的过程。

最后,使用频率升高同样是“千万”语法化的重要动因。“使用频率是语法化的一个重要因素,一种语言形式在话语中出现得越频繁,越容易语法化。”[6]“千万”在唐代时开始出现在谓语动词前,随着“千万”在这一位置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我们可以将其重新分析为副词。

(二)“千万”语法化的机制

隐喻是“千万”语法化的重要机制。“隐喻就是用一个具体概念来理解一个抽象概念的认知方式,现在常说成是从一个认知域到另一个认知域的投射”[7]“千万”一开始出现时是用来表示一种客观数量,且人们在心理上认为“千万”所代表的数目较大,在隐喻机制的进一步作用下,人们便用“千万”所表示的客观量大来表达抽象情感的深,即“千万”由数量域投向了情感域。如在例(6)中,“千万”的计量对象是“钱币”,是具体事物,而在例(18)中,“千万”的计量对象是“惭愧”,是抽象情感,“千万”由表“数量域的多”投射到表“情感域的深”。“千万”在隐喻机制的作用下,实现了以具体代抽象的认知模式,“千万”的语义由具体变得抽象,最终由数词语法化为副词。

三、结语

“千万”最早作为数词在先秦出现,当其前面有数词修饰时,“千万”表确数,当其前面没有数词修饰时,“千万”表约数。唐代时,“千万”出现在状语位置上修饰心理动词,语义开始泛化,同一时期,数词“千万”虚化为程度副词,表“非常”义。程度副词“千万”又在唐代进一步虚化,衍生出语气副词的用法,用于祈使句中,表“务必、一定”义。语气副词“千万”在明代时用例增多,用法丰富,发展成熟。句法位置变化、主观性增强、使用频率升高是“千万”语法化的重要动因,隐喻是“千万”语法化的重要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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