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稼轩词有关上饶云洞的《水调歌头》三阕新解

2019-02-21

上饶师范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稼轩上饶辛弃疾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00)

一、辛弃疾赋写上饶云洞的三阕《水调歌头》

宋孝宗淳熙九年(1182)初,爱国词人辛弃疾来到上饶带湖定居之后,在游览上饶的风景名胜时,最先注意到的就是位于信州城西的云洞。为此,他创作了三首《水调歌头》词。这三阕词,现分别收存于元大德三年(1298)广信书院刊刻的十二卷本《稼轩长短句》的卷三当中,以及四卷景宋钞本《稼轩词》的甲集中(其中一首为四卷本所未收)。现将这三阕词全文抄录于后:

水调歌头 九日游云洞,和韩南涧尚书韵

今日复何日,黄菊为谁开?渊明谩爱重九,胸次正崔嵬。酒亦关人何事?政自不能不尔,谁遣白衣来?醉把西风扇,随处障尘埃。

为公饮,须一日,三百杯。此山高处东望,云气见蓬莱。翳凤骖鸾公去,落佩倒冠吾事,抱病且登台。归路踏明月,人影共徘徊。[1]45

又 再用韵,呈南涧

千古老蟾口,云洞插天开。涨痕当日,何事汹涌到崔嵬?攫土抟沙儿戏,翠谷苍崖几变,风雨化人来。万里须臾耳,野马骤空埃。

笑年来,蕉鹿梦,画蛇杯。黄花憔悴风露,野碧涨荒莱。此会明年谁健?后日犹今视昔,歌舞只空台。爱酒陶元亮,无酒正徘徊。[1]45

又 再用韵,答李子永提干

君莫赋《幽愤》,一语试相开。长安车马道上,平地起崔嵬。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斜日透虚隙,一线万飞埃。

断吾生,左持蟹,右持杯。买山自种云树,山下斸烟莱。百炼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刘郎更堪笑,刚赋看花回。[1]45-46

这三阕,前两阕写致已退休居家的好友韩元吉,另一阕写致尚在提举坑冶司任干办公事官的李泳。韩元吉即首阕词题中的韩南涧尚书,在南宋中期曾担任吏部尚书的要职,后于淳熙初退归于上饶信江南岸的南屏山,所居有南涧,故尔自称。其所著《南涧甲乙稿》卷七亦有《水调歌头·云洞》词一阕,就是辛弃疾所和云洞词的原作。而第三阕既称“答李子永”,必是辛弃疾和韩元吉赋词之后,随即在信州的友人中传播,然李泳的和作,今已无存了。

韩元吉原词,相对于稼轩词来说,当是其与辛弃疾同日所赋词作,即在辛弃疾淳熙九年九月初九游览云洞时所题写下的一首山水词。据其词中的“知我与君来”句,及稼轩词中的“为公饮,须一日,三百杯”句。韩元吉年长辛弃疾,故相互之间,一称“君”,一称“公”。另外他还有一首题为《云洞》的诗,见于《南涧甲乙稿》的卷一,对我们考论稼轩词,亦多有助力,今亦全录于此:

水调歌头 云洞

今日我重九,莫负菊花开。试寻高处携手,蹑屐上崔嵬。放目苍岩千仞,云护晓霜成阵,知我与君来。古寺倚修竹,飞槛絶纤埃。

笑谈间,风满座,酒盈杯。仙人跨海休问,随处是蓬莱。(自注:洞有仙骨岩。)落日平原西望,鼓角秋声悲壮,戏马但荒台。细把茱萸看,一醉且徘徊。[2]120

云洞

挥策度绝壑,撑空见楼台。

丹崖几千仞,中有佛寺开。

老僧如远公,应门走蒿莱。

下马问所适,褰衣指崔嵬。

飞阑倚石磴,旷荡无纤埃。

坐久意颇惬,爽气生尊罍。

仙棺是何人?蜕骨藏莓苔。

举酒一酌之,慨然兴我怀。

丹砂固未就,白鹤何时来?

不如生前乐,长啸且衔杯。[2]24

二、《水调歌头》三词的新解

淳熙八年(1181),辛弃疾知隆兴府(即今江西省会南昌市)兼江西安抚使。是年,江西大旱,《宋史》卷四○一《辛弃疾传》记载:

加右文殿修撰,差知隆兴府,兼江西安抚。时江右大饥,诏任责荒政。始至,榜通衢曰:“闭籴者配,强籴者斩。”次令尽出公家官钱银器,召官吏、儒生、商贾、市民,各举有干实者,量借钱物,逮其责领运籴,不取子钱,期终月至城下发粜。于是连樯而至,其直自减,民赖以济。

时信守谢源明,乞米救助,幕属不从。弃疾曰:“均为赤子,皆王民也。”即以米舟十之三予信。帝嘉之,进一秩。[3]

为应对严重的旱情,辛弃疾在救荒时采取了果断有力的行政措施,雷厉风行,一方面打击不法商人屯积牟利的行为,一方面预先公布政策,防止饥民乘机扰乱社会秩序。又通过合理地协调城市各界的力量,共同应对天灾,使救荒取得了明显的效果。当时信州(即今上饶)划属江南东路,与江西为两路,故《宋史》本传特别举出其救助信州十分之三的米舟一事,表彰他的全局观念、办事为公的精神。

然而,虽然朝廷对其救荒的事迹表示嘉奖,但一贯对辛弃疾这位公忠有为的朝廷官吏早就嫉恨在心的守旧派官僚却大有人在。这一年年底,当朝廷新任命辛弃疾为浙西路提刑,即委任他担首都所在地路份的监司,要他担任更重要的工作时,受到当政的官僚集团支持,新近担任监察御史的王蔺却通过风闻不实的弹劾,使辛弃疾的旧有阁职及新任职务全都被罢免了。辛弃疾被罢免在淳熙八年(1181)的十一月,时任右丞相的王淮乃一个庸碌而又不作为的官僚。担任参知政事的周必大、担任同知枢密院事兼权参知政事的谢廓然,一个是对辛弃疾淳熙七年(1180)在湖南创建飞虎军深为不满的守旧官僚,一个是新进而飞扬跋扈的曾觌、龙大渊余党。这两个人极为欣赏王蔺,指使其人去清除朝廷中的反对派。辛弃疾自金国归宋,本欲大有作为的所有努力,以及一片爱国热忱,至此全被否定、推翻、摧残并化为乌有。

一个在抗金战场上归来的爱国志士,一个把恢复中原的满腔愿望落实在行动上的伟大词人,当他受到腐朽势力的排摈,遭遇不应有的待遇时,他就像当年屈原“疾王听之不聪也,谗谄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离骚者,犹离忧也”[4]那样,带着满腔的不平和愤懑,不得已暂时离开政治斗争的舞台。从淳熙九年(1182)开始,辛弃疾居于上饶城北的带湖新居所写下的不少词作,都有像“雕弓挂壁无用,照影落清杯。多病关心药裹,小摘亲锄菜甲,老子政须哀”[5]762以及“去卫灵公,遭桓司马,东西南北之人也”[5]767这样的词句,把他的屈辱和反抗一一注入他的不朽词章中。而稼轩词之所以是南宋词坛上高扬爱国主义思想的旗帜,其中最主要的特征就是他在创作中也和屈原一样,首先把自身摆进去,向接受其词作的广大受众显示作者的人格魅力、忧国爱民的思想感情、坚持不挠的斗争精神,以及九死而不悔的坚强意志,给人以强有力的思想薰陶,以感染当时和后世的无数仁人志士。

作为游览上饶云洞而创作的《水调歌头》三阕山水词也同样应是如此。

和韩元吉的第一阕上片,辛弃疾结合着重九陶渊明饮酒的典故,写下了“渊明谩爱重九,胸次正崔嵬。酒亦关人何事?政自不能不尔,谁遣白衣来?醉把西风扇,随处障尘埃”的句子。“胸次正崔嵬”,是说陶渊明虽然陶醉在郡守王弘所送来的九日重阳酒中,然而其胸中所蕴含所积累的嵬磊不平,却并非其爱生之念所能消除的。特别是“醉把西风扇,随处障尘埃”两句,又用了《世说新语·轻诋》的典故:“庾公权重,足倾王公。庾在石头,王在冶城坐,大风扬尘,王以扇拂尘曰:‘元规尘污人。’”[6]庾公元规即东晋庾亮,在庾亮的势力威吓下,宰相王导也不得不避让三分。王导把漫天风沙叫做“庾元规尘”,显见其有所不甘,而又无力反抗的心态。辛弃疾和好友韩元吉重九这天去游云洞,其实也正摆明了在谢廓然、王蔺等执政者、台谏们的陷害和威胁面前,被迫退让的那种心有不甘的心境:自己惹不起还躲不起吗?

和答李泳的第三阕词上片中,亦有“君莫赋《幽愤》,一语试相开:长安车马道上,平地起崔嵬。我愧渊明久矣,犹借此翁湔洗,素壁写《归来》。斜日透虚隙,一线万飞埃”诸语。《幽愤诗》本是晋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被陷害身入牢狱后所作。李泳因生平屡有坎坷不平而仕途并不畅达,欲作《幽愤诗》以舒写愤懑,辛弃疾反而开导他,要他以陶渊明为榜样。陶渊明只是一个小官,弃官以后写下《归去来兮辞》。像辛弃疾之所遭遇,其因公忠而遭谮,并非陶渊明所能比拟。但他犹欲效仿陶渊明的旷达。这其实是在自我批判,因为自己藉助佛书上的话语“虚隙日光,纤埃扰扰”[7],早已看透了当时政治昏暗、黑白颠倒的社会现状,所以才有了下片“百炼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刘郎更堪笑,刚赋看花回”这样的语句。辛弃疾所说的“百炼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其实就是反语,并不是他所信奉的处世信条,否则,他又何必再举刘禹锡的故事,说他要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往玄都观里看花呢?

其再呈南涧的第二阕词,对洞中所观察的奇妙景物作了形象化的描述。“涨痕当日,何事汹涌到崔嵬?攫土抟沙儿戏,翠谷苍崖几变,风雨化人来。万里须臾耳,野马骤空埃。”据此词的首联:“千古老蟾口,云洞插天开”,则云洞明在山上,故谓之插天,这么高的地方,何来涨水的遗迹呢?诗人之不解,在无法用合理的方法解释后,他或许想到了前人的论述,如沈括《梦溪笔谈》卷二四曾写道:

余奉使河北,边太行而北。山崖之间,往往衔螺蚌及石子如鸟卵者,横亘石壁如带。此乃昔之海滨,今东距海已近千里,所谓大陆者,皆浊泥所湮耳。[8]

文物出版社1975年在出版《元刊梦溪笔谈》的《前言》中称:“沈括对于科学技术、历史、考古和文学艺术都有渊博的知识,在许多方面并有自己的创见。例如他路过太行山,看到断崖石壁上密嵌着螺蚌壳和鹅卵石,横亘如带,他根据这些古生物的遗迹,正确地推断了太行山地区海陆的变迁,在我国古代的地质学和生物学方面提出了光辉的见解。”[9]而对于辛弃疾在《水调歌头·再用韵呈南涧》一词中的精彩概括和判断,旧本《稼轩词编年笺注》却无片言只字的注释。1993年此书出版增订本时,我曾对“涨痕”二句简略地作了这样的注释:

此处记述云洞内有涨水的痕迹,至判断其地当年为川海,可见稼轩对远古陆海之降升变迁,曾有所探索。[10]

受限于增订者的身份,我当时还不可能在这里更多置一字一句,对此词上述词句作进一步的分析和引伸。直到2015年,我在新出版的《辛弃疾集编年笺注》一书前面的《论爱国词人辛弃疾及其稼轩集》一文中才加以重论:

这是辛弃疾来游上饶西南的云洞,对高山洞穴何以有涨水的痕迹探索其成因所作。他认为这是由古代陆海升降迹迁所形成的,沈括曾有“余奉使河北……”的记载。朱熹亦有“常见高山有螺蚌壳,或生石中,此石即旧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却变而为高,柔者变而为刚,此事思之至深,有可验者”诸语(《朱子语类》卷九四),同样是对地质变迁学说的有益探求。[5]20

沈括和辛弃疾一样,是北宋时期出现的杰出不凡的历史人物,作为同样富有爱国主义思想的仁人志士,也必然在对待自然科学方面独有卓见。在沈括的研究成果中,沧海桑田已从神话变成了科学的结论。辛弃疾也是如此。辛弃疾不以研究学者的面貌现身于南宋时期的历史舞台,但他的犀利的观察视角,精准的判断能力,以及从中所展示的唯物主义观,已和沈括隔代相辉映,同其好友朱熹相比亦不遑多让。

上述三词是一组山水词,但在写作艺术上则有其特色。首先是意境的开阔和雄浑。词的主体所写虽是上饶的山水,但作者并不集中力量写景,而是抓住云洞的景观特点,在赋写山水时把当时、当地、大自然与人物的境况、命运紧密联系,让思想在现实的残酷与游仙的自由之间往复驰骋,让情怀的抒写与议论的生发相互映衬。重九的畅游云洞和东晋陶渊明的爱菊爱酒、王导面对政敌步步进逼时应对风范,交替出现在一幅画卷中。虽有仙人仰卧云端,如见海上仙山蓬莱,但作者却是以一个政治斗争中的受害者出现在词中,倒冠落佩,抱病登台,这就开阔了读者的想像空间。上古云洞的涨水遗痕展示的是一幅从远古到今世的历史变迁的景象,碧野荒莱,风雨化人,令人感慨自然界的伟力和人类的抗争绝不相等。“此会明年谁健?后日犹今视昔,歌舞只空台。爱酒陶元亮,无酒正徘徊。”不但是无法改变的自然界的规律,也是作者的遗憾。

这三阕词虽是山水词,却保持了稼轩词的整体风貌。即使无法摆脱“斜日透虚隙,一线万飞埃”的社会现实,也依然不改其所宣示的“刘郎更堪笑,刚赋看花回”的那种倔强精神。然而,在保持词人整体风格的同时,这些词作也更体现了一种对其所寓居的上饶山川的深沉挚爱,充满了对新生活的向往与期许,因而具有一种前所未有的乐观与旷达隐寓其间。“买山自种云树,山下斸烟莱。百炼都成绕指,万事直须称好,人世几舆台?”这种规划生计所表现的心态和情趣,也许正是他在上饶生活的十年间所作词的一种基调。

三、云洞地理位置的考证和确认

作为辛弃疾寓居上饶之初所写下的这三首名词,都与上饶境内的这座著名的风景胜地有关,而云洞在何处,就是一个必须解答而回避不掉的重大问题。

1978年出版的旧版《稼轩词编年笺注》,于第一首词首注“云洞”,有如下内容:

《南涧甲乙稿·云洞诗》题下自注云:“在信州西。”《上饶县志》卷五,《山川志》:“云洞在县西三十里开化乡,天欲雨则兴云。”[11]

1993年此书出增订本时,在韩南涧的《云洞》诗题下小注之后,我增补了韩诗的全文,以使读者对云洞的自然状况有一个形象的了解,此外,别无增补。盖当时,我对云洞所能掌握到的,也不外韩诗和旧志的这两处记载而已。

到了2015年出版《辛弃疾集编年笺注》,我才在此词的“题解”条下,写下了将近900字的大幅考证文字,以图从历史文献的梳理中,找出云洞的确切位置,为今人追寻辛弃疾这处历史遗存,为进一步研究辛弃疾在上饶的踪迹提供必要的资据。

为了追查云洞和辛弃疾在上饶所游览过的其他地方,我遍查了现存的所有不同年代版本的《广信府志》和《上饶县志》共十种。如其中的嘉靖《广信府志》卷二《地舆志》载:“云洞,县西三十里,在开化乡,天欲雨则兴云,故名云洞。”[12]39清乾隆、同治等版本的《广信府志》及《上饶县志》记载大都同此。(按:开化乡在县西,其地在今上饶县西的枫岭头镇。今其地仍有月岩,云洞当在其附近。)

月岩是寻找云洞的一个重要座标。宋代文人赋诗作文,提及云洞,也大都和月岩并列。如上饶诗人赵蕃的《发石佛》诗云:“松原白石今朝过,云洞月岩明日经。”[13]而其《章泉稿》卷三也有诗题是《仆生平四到月岩寺,而不识云洞,漫兴长句》。与赵蕃并称“信上二泉”的诗人韩淲,赋《月岩》诗有云:“本意游云洞,因行过月岩。”[14]662其《山矾映山红买置窗间甚思上饶闲适》诗又云:“月岩云洞向春时,石上旁开最好枝。日落风生啼鸟唤,几回容我醉行迟?”[14]829

宋代诗人的诗句证明,月岩和云洞绝非一地。当代也有不少上饶人士因为并不知云洞的具体处所而把二者混为一谈,以为月岩就是云洞,并为此写了一些文章,这些认识其实是错误的。其误在于不知云洞的方位。而此误之源由来已久。

乾隆《上饶县志》卷一六《艺文》载韦庄《经月岩山》诗,有序曰:“信州西三十里,山名仙人城,下有月岩山,其状秀拔,中有石门如满月之状,余因行役过其下,聊赋是诗。”[15]457其中的仙人城,当指云洞,谓其下有月岩,是把相距甚远的两地相混而言,无疑对寻找云洞是有误导作用的。同书卷二载月岩云:“石桥山,在县西二十里石桥乡。脉由灵山来,其上平坦如桥,故名。山半一穴,嵌空穿透,中有老木扶疎,远望如月,又名月岩。”[15]47“二十里”,同治志作三十里,应是。而近年编写的《上饶县地名志》则载:“穿岩,以岩透山体得名,又因透光形似缺月,故又名月岩。以县西北枫岭头公社北部,胜利水库尾端的小溪西侧山上。”(1)上饶县地名办公室编《江西省上饶县地名志》,上饶赣东北印刷厂1986年印刷。枫岭头公社,现名枫岭头镇。所谓胜利水库尾端也不对,是马窝水库的北端(旧名马眼水库)。山不高,在平地起矗立数十米,旁临320国道。因交通便利,是近年来游人经常光顾的地方。而云洞则在高山之上,故韦庄谓之“仙人城下有月岩”,然而不知云洞距月岩却有十里之遥。

把月岩和云洞的地理位置关系讲述得最清晰的是南宋初年的文人洪刍。他写有一篇《信州岩洞记》,其中言及从月岩至云洞的途程,现录其有关部分文字如下:

山有穴曰岫,信之山,大抵皆岫也。

出葛溪门二十五里,西游至月岩。自石梁望之,正如半月形,空洞通达,大树中生,又如月之影也。穿岩胁,登石磴,傍山缭行百步,得西林院浮屠。

导余行月岩之背,缭西而北转,有大山,前后有田耕者。或闻穴中有笙箫轮毂音,由山后别过一大山,其底洞透,遂与皂隶十余辈,俯首而过。既出穴,循山行,又数百步,至一山崦,仰视有大棺阁岩中,上为鹿顶状。自下望之,目可睹,足不可到。乡民坛其下以祷雨焉。

又循山行,深入一源,路穷处,得幽岩,余所名也。岩有泉溜,泠泠然。出山,循道行三里许,隔大田,望远岩极峻,上又有棺,正犹人间所用匣也。又二里至云洞,山形截然如城,世谓之仙人城。相传仙人蜕骨,葬于此,有三棺或坏,因大风雨雷电,则复完如初,疑有鬼神云。

复出大道,十里至灵岩。[16]

由此可以约略计算出云洞在月岩之北十里许之地。以今之地理知识得知,它的位置大约在枫岭头的泉塘附近。南宋初的诗人曾几是去过云洞的。他的诗中曾说:“老去光阴速,人生会合难。竹舆云洞暖,钓艇玉溪寒。小憩饶阳否?吾衰合挂冠。”[17]“竹舆云洞暖”一句,表明他是坐着竹轿上了云洞山的。

为查明云洞的确切地址,2017年的10月31日,我和上饶师范学院的汲军教授、上饶市地方志办公室的商建榕主任驱车数十公里,在上饶县的西部枫岭头镇逐地进行踏访,并由镇政府有关人员协助,终于在泉塘的丁家村,第一次见到了云洞的真面目。

云洞属于石灰岩地貌,与上饶多数为丹霞地貌的红岩山体有所不同。此洞分上下两层,下洞现为龙泉寺,上洞则须登石梯而上。洞口形如蛤蟆张口,全如辛词第二首开头所写的“千古老蟾口,云洞插天开”。洞下有暗泉,长年喷涌,现已成为周围村民的饮用水来源。这当就是乾隆《上饶县志》卷十二所记载的“云洞院,在开化乡三十六都,宋大中祥符间建。岩穴瑰奇,梵宇幽爽,有天泉、九仙一线天”[15]261诸语之所谓“天泉”。据寺中僧人介绍,此洞常年湿润,时有云气缭绕,春夏季节尤其如此,故古人谓之为云洞,有所谓“天欲雨则兴云”及“四季常润,天欲雨则闻溜滴声”诸记载。

实地考察,云洞周围所见俱与文献记载一一相符。云洞山旧称仙人城,或称仙山、仙岩,殆因其山形截然如城。而所谓仙人,则指山上旧尝有仙棺之类上古遗存,而今已无法得见。乾隆志曾记载:“山有空材,民迎以祷雨,辄应。舁还置山中,翌旦视之,则上升矣。相传曰仙板。”[15]48这就是韩元吉所谓“洞有仙骨岩”以及“仙棺是何人?蜕骨藏莓苔。举酒一酌之,慨然兴我怀”[2]24诗语的来源。既谓仙棺上升,则后人已无法得见。明上饶诗人郑邦福也有诗谓:“仙蜕已知飞白日,空棺犹自阁重云。”[15]481而所谓一线天,则当在云洞附近。乾隆志又载:“一线天洞,在开化乡云洞前,峭石划然,中分一线。”[15]53

登上云洞,北望灵山,历历在目。灵山形如仙人仰卧,鼻口胸形象逼真。加上仙人城上的棺板,遂使诗人韩元吉发出了“仙人跨海休问,随处是蓬莱”的感慨。而辛弃疾登云洞,却只说“此山高处东望,云气见蓬莱。翳凤骖鸾公去,落佩倒冠吾事,抱病且登台”。显然,辛弃疾这位志在当世志在苍生的壮士,全然没有仙人跨海的联想,这和功成名就居家养老的韩元吉毕竟有所不同。

猜你喜欢

稼轩上饶辛弃疾
上饶集中营名胜区
特别的爱给特别的你
稼轩词锤炼字句与对仗的艺术
辛弃疾:男儿到死心如铁(上)
试谈辛弃疾的田园词
明志
Brass tacks on iron: Ferrous metallurgy in Science and Civilisation in China
辛弃疾:男儿到死心如铁(下)
剑歌
辛弃疾的元宵节惹人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