脱域与嵌入:三重空间中的小镇青年与短视频互动论
2019-02-21秦朝森
■ 秦朝森
一、问题的提出
近几年,小镇青年伴随着小镇题材电影的热映从一个“观影群体”①逐步发展为商业机构与媒体追捧的“文化消费群体”②,再到成为社会机构关注的“文化阶层”“社会群体”。小镇青年的外延也囊括了居于县城及乡镇的青年居民与县城及乡镇出身的城市打工青年两大群体③。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处于城市与乡村中间的小镇青年已经成为一个独特的群体,值得学界予以关注。
小镇青年的日常活动、群体凸显均与各类新媒体的互动(inter-action)密切相关。与以往所处闭塞、落后的环境不同,小镇青年借助抖音、快手等短视频消磨时光、学习生活“妙招”,通过拍摄视频记录并展现自己的生活,从而使得自身成为网络中备受关注的群体。小镇青年是真实而独特的存在,还是一种修饰用词,以描绘一个由各类媒介话语所建构的虚拟群体,有学者就其存在表示质疑,认为小镇青年作为概念本身的相应关键环节还都无法充分展开,在随便说说之外,尚还远不能有效地理论化,其更多是作为想象中的中国电影的新观众、新增量④。上述问题与质疑,都值得学界深入探索。
这种探索的背后有深切的现实关怀与理论探索作为支撑。社会转型时期的中小城镇处于剧烈的变动中,作为个体的小镇青年面临着传统向现代的转变、市场经济的冲击、城市文化的渗透、传统文化的消融等情况,其生存状况尤其值得关注。同时,现有基于西方经验的传播学理论已经不足以解释中国复杂的交流实践。小镇青年所面临的复杂局面既对传播学研究提出了挑战,也为理论的突破提供了广阔的空间。
就新媒体与这一重要群体的关系研究而言,笔者认为不能仅从新媒体对于小镇青年的工具性使用着手,研究者还应该考虑新媒体是否推动了小镇青年新社会交往关系的形成,并在此基础上建构了新的社会群体,该群体的生存境遇如何,研究借助流动性与媒介化理论,结合网络民族志方法,深入了解小镇青年的短视频活动实践,探查与反思小镇青年群体与短视频的互动关系。为避免“自上而下”研究所带来的“标签化”,甚至“污名化”,研究采取平视的态度,以参与者的角度进入小镇青年内部,了解他们的语言交流、文化表达及社会关系,从而为研究处于流动性与媒介化影响下的社会群体提供了一个小的文化切片。
二、生活在别处——小镇青年的流动与“脱域”
1.生活在别处:小镇青年的“漂泊”与“脱域”
社会学家鲍曼用“液态的现代性”(liquid modernity)来概括现代社会形态的变化,认为时空已经“变得是流程性的、不定的和动态的,而不再是预先注定的和静态的”,随之带来资本与劳动的分离以及人们从定居到游牧的生活方式转变⑤。吉登斯用“脱域”的概念来具体阐释现代社会中社会关系的变革,其认为脱域(disembeding)指的是社会关系从彼此互动的地域性关联中,从通过对不确定的时间的无限穿越而被重构的关联中“脱离出来”⑥。在城市打工的小镇青年其生活具有明显的流动性,他们在出生的故乡与工作的大城市间往返迁徙,大城市是其“肉身所在”的空间,小城镇则是其“情感栖息”的归宿,小镇青年之于这两种空间都是“脱域”的,营造了一种小镇青年“生活在别处”的奇幻效果。
日常生活的漂泊与社会关系的“脱域”鲜明呈现在诸多小镇青年所拍摄的短视频中。“吧唧小兔”兼具双重身份:拥有69万粉丝的短视频生产者与出身广西乡镇却在一线城市广州工作的小镇青年。“漂泊”是“吧唧小兔”在短视频中反复表现的主题,“漂”亦是其视频标题的高频词汇,其用来自称的“广漂打工妹”“广西妹子在广东”“桂平打工妹”,明白无疑地展示出工作的地方与情感的归属两种割裂的空间存在。拍摄者对生活、工作于其中的物理空间——广州,并没有非常详细的展现,镜头中常常是一闪而过的关电脑、下电梯、坐公交车、买菜等片段,居住的地点被她称为“出租屋”而非“家”。这暗示出社会环境的升级,即尽管个人环境对个人仍是决定性的,不过人们意识到在世界上自己的环境正在变得不重要⑦。在广州这一城市空间中,“吧唧小兔”是一种“脱域”存在,并没有与该地方建立情感联系,“心酸”“不易”常常出现在视频表达中。而她在城市中形成的社会关系也没有显现出不可或缺性,城市空间只是为其提供生存养料的场所,是其“肉身所在”。“吧唧小兔”的情感栖息地在其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拍摄者在家乡拍摄的视频种类丰富,类型多样,“幸福一家人”“一家人吃,开心”“一路奔波不觉累,一家人吃饭最开心”“简单满足”等词句表达出幸福感。作为小镇青年的短视频拍摄者在网络空间中所呈现的心理“漂泊感”、与生活空间的“脱域”也是部分小镇青年现实生活的折射。
居于城市的小镇青年其视频中所反映出的“漂泊”与“脱域”一方面印证了鲍曼所谓的“液态的现代性”,他们生活、工作于城市的空间中,但没有对城市产生认同感,其生活方式(各种仪式、节日、风俗、习惯)和情感认同依然留给了所出生的“小镇”,其社会关系与情感认同在城市是“脱域”的。小镇青年的这种流动,更多的是一种被动的妥协,即“在城市谋生,在小镇生活”,因此更多的是一种“流动性”而非“流动力”。崔卉萱在研究中发现,这里的“小镇” 和文学中的“小城”有着相似的意指,不论是小镇还是小城,都处于都市和乡村之间,代表着同一种地域空间概念,同时他们又代表了一种文化概念,即以人文的视野和批判的态度对空间中人的状态进行表现⑧。除了心理层面的认知外,小镇青年“漂泊”其中的两种空间,也由我国城乡二元对立的结构所致。小镇青年虽身在城市,却无法享受城市教育、医疗、住房、养老保障等基本权利,容易成为城市的“过客”或“都市异乡人”⑨。在这种情况下,小镇青年们只能借助高铁等现代交通工具,克服着时间、工作等诸多不便,往返于不同的空间,身体悬置于城市,情感漂泊于小镇,其所处的空间变得不再重要,因此在短视频中呈现一种变动不居的空间,自身是一种“脱域”的存在,“悬浮”于三重空间中。
2.熟悉又陌生的场景:被“凝视”与再造的生活空间
较之上述在大城市打工的小镇青年的“漂泊”常态,生活在县城与乡镇的小镇青年,其日常生活实践主要在固定区域进行,似乎并不存在着显著的迁徙或流动。然而在各种“凝视”与“被凝视”下,短视频提供了某种“虚幻的流动性”,同时“再结构”着这部分小镇青年的生活空间,使其成为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也造成了某种程度上的“脱域”(disembeding)。约翰·厄里认为凝视(gaze)不同于观看(seeing),是社会建构而成的观看或“审视方式”(scopic regimes)⑩。观看小镇青年的短视频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厄里视野下的“凝视”与“被凝视”。生活在县城与乡镇的小镇青年,生活节奏较慢,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平淡生活,各类媒介建构了一个光鲜夺目、精彩异常的现代生活图景,对小镇青年造成了不一样的感知刺激,然而小镇的现实空间缺乏足够的现代生活设施与场所,这种求而不得的反差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心理认识失衡。
短视频在引发认知不快的同时,又提供了安慰剂。观看短视频的小镇青年试图从对短视频的浏览中,凝视与日常生活不同的风景与事物,在这种“视频旅游”中,小镇青年暂时脱离了平淡无奇的生活场景与繁琐复杂的日常关系,奔向了日思夜想的风景名胜、繁华都市等异域空间,满足其对现代生活与现代环境的想象,完成了一次“虚幻的流动”。短视频在为小镇青年的“流动性”提供帮助时,又对其所存在的空间进行了改造,一种“再结构”式的重塑。厄里在介绍旅游时认为,在广告和媒体的推波助澜下,各式各样的游客凝视所衍生出来的影像构成了一个封闭而持久的幻觉体系,到头来,游客反而根据幻觉来选择和评估想要参观的地点。小镇青年的短视频展示着特定的空间,也使得该空间被视频观看者所凝视,进而这种被凝视不仅影响着视频拍摄者对空间的展示,同时也再结构着被展示、被凝视的地方。例如,凤凰县、稻城县、玉龙纳西族自治县等地因风景秀丽或意义独特,在短视频的展示中成为“网红打卡地”。凝视者对这些地方有着特定的想象与认知,这种凝视形成一种权力,短视频生产者必须要满足这种期待与预设,生产被凝视的内容,以凝视者期许的方式展现着这些地方。事实证明,很多古镇“修旧如旧”,表面上很整洁,却干扰了原生居民的生活,建造了“新的古镇”。因为被凝视的地方出于经济利益的考量,为生产并维持凝视的对象,每个景点、地方都有一套复杂的生产过程,以生产并维持凝视的对象,因此被凝视的地方在不断的再生产过程中被改造。至此,现实中的网红打卡地已经脱离了其原有的空间,变成了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亦是一种在媒介化的作用下具有物理空间与网络空间混杂特征的某种结构化空间。
3.小镇青年的存在难题
小镇青年这种与城市、乡镇等物理空间均“脱域”的存在难题以及心理空间的“悬浮”背后有媒介的推动。吉登斯介绍了两种脱域机制,其中之一便是象征标志(symbolic)的产生,象征标志便是相互交流的媒介。广义上的媒体正在改变着我们的时代,这种改变在心理认知、社会时空、群体存在、社会结构等层面的表现尤为突出,从工业革命时期就已经显露无疑。德国学者希弗尔布施认为:“铁路的出现用‘将英里折叠起来(lapped the miles)’的方式,就引入了一套新的行为体系:不仅是旅行与交流,还包括思想、感觉与期望的体系。”被改变的不仅仅是心理认知体系,还有我们赖以生活的空间,如曼纽尔·卡斯特所言,网络社会构成了新的社会时空,使得空间流动了起来,具有历史根源、共同经验的“地方空间”(space of places)变成了日益相互割裂与分离的地域,且正在转化为通过流动而运作、具有共享时间之社会实践的“流动的空间”(space of flows)。整个社会结构的变革,也促使学界针对传播实践的研究也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即打破过往将稳定和固着看作是社会常态和存在方式、不注重考察流动性(mobility)的静态视角,从人、资本、技术、观念、信息、影像、交通工具、实物等现实的和潜在的移动来解释社会生活如何被组织且被结构化。这便是研究的“流动转向”(the mobility turn)。被媒介推动的“脱域”与研究的“流动性”转向为理解小镇青年的存在难题提供了坚实的理论支撑。
总而言之,小镇青年存在于物理空间、网络空间与心理空间中,然而这三重空间却彼此脱节,使得小镇青年“悬浮”其间。正如熊培云在《追故乡的人》中所述:“对我而言,故乡是双重枷锁,它既是一个回不去的地方,也是一个走不出的地方,这恰恰是我的痛所在。”在大城市打工的小镇青年时刻处于“漂泊”的状态,具有历史根源、共同经验的“地方空间”(space of places)正在消失,他们的肉身在城市,经济和生活方式不断城市化,但他们自我感知在城市空间中的融入度很低,他们仍不被城市接纳。居于县城及乡镇的小镇青年则处于被凝视的状态,被凝视的地方迎合着凝视者,生产出一种熟悉又陌生的空间。在这种情境下,他们的心理空间难以寻觅归宿。不论是居于大城市的小镇青年的“漂泊”感,还是居于县城的小镇青年的“虚幻流动”,均符合现代社会的“流动”特质,然而小镇青年还只是一种被动的流动,其中的流动并没有转为一种“流动力”,亦没获得“流动的胜利”。那么“脱域”中的流动对于小镇青年的语言交流与文化表达、群体交往与群体存在又会有何种影响?他们又是如何寻求突破以改变自己“悬浮”于三重空间的存在难题?
三、脱域与嵌入:小镇青年存在的三重空间
1.小镇青年存在的“媒介化”考察
如果说上述两类小镇青年生活在流动的状态下,那么这一群体是如何在“脱域”的状态下交往实践的呢?小镇青年是仅仅通过短视频等新媒体呈现与描述的一群“城市异乡人”,还是一种新的存在?他们如何面对三重空间的脱节?理解小镇青年这一群体不仅要从其对媒介的使用入手,观察他们利用媒介在做什么,还应该在考察小镇青年与短视频为代表的新媒体频繁互动的同时,将这种互动置于结构化背景中考察。因为文化和社会的媒介化使我们理解文化与社会时,越来越依赖媒介及其逻辑的过程。
“媒介化”与“中介化”迥然相异,丹麦学者夏瓦认为媒介化研究“将关注的焦点从媒介参与传播(mediated communication)的特殊实例转移到媒介在当代文化和社会中的结构变迁”。这一过程以二元性(duality)为特征,即媒介融入其他社会制度与文化领域的运作中,同时其自身也相应成为社会制度。当今社会存在一种“媒介逻辑”,即媒介分配物质与符号资源,影响交流与传播的社会形式,也影响社会关系的本质与功能。新媒体特别是短视频正在将小镇青年纳入某种“媒介的逻辑”。短视频以及围绕短视频所展开的各种行为也在建构着小镇青年本身,形塑着他们的言语交流与文化表达,群体认知与群体交往,维系着小镇青年的群体存在,使小镇青年不仅仅是一个噱头,一种称呼,还是一种既真实又虚拟的存在。
2.短视频中的日常交流与心理寄托
在传统的日常交往中,人们常借助方言与普通话在物理空间中进行交流,特别是用方言表述诸多的“地方性知识”,这些“地方性知识与地方情境中的生活的种种要求相适应。”在物理空间中,情感认同也与这些“地方性知识”的密不可分。而“脱域”的情况下,除了前两种语言交流外,小镇青年还可以借助网络语言进行交流。原有的“地方性知识”不再以先前的形式出现,变得更加复杂,包括来自网络与地区文化中的各类地方性知识。同时,他们的情感联系也变得错综复杂,难以把握。此时,小镇青年的互动不仅仅依赖于与传统社会的联系,也来自与网络空间的互动。
短视频中产生了大量的网络流行语,这些网络流行语也通过视频观看,进入小镇青年的日常交往。“老铁”“来了老弟”“好嗨哟”等短视频流行语成为小镇青年沟通的重要语言元素。诚如学者所言,媒体尤其是视听媒体,的确是我们文化里沟通过程的基本材料,我们生活在一个媒介环境里,大多数的象征刺激来自媒体。小镇青年所使用的语言,从行事风格到谈话主题都以新媒体网络为参考点,这种语言本身与传统的日常用语不同,新媒体也架构了小镇青年社会沟通的语言。这些语言元素结合短视频中各种同质化、模式化的叙事方式,不仅影响着他们的日常用语,而且还形成了他们的群体认知,建构着小镇青年这一群体本身。保罗·福塞尔在区分不同群体时采用了“可见到的和可听到的符号”,他详细论述了美国各个阶层之间使用的日常习语的区别,认为“语言学意义上的等级界限几乎是不可跨越的”。因此这些流行语句与同样的叙事方式,表明小镇青年身份,也间接维系着群体的存在。
在“脱域”的过程中,小镇青年群体存在一种文化上的断裂,也产生了一种新的文化,为心理空间的落地提供了养分。与原属文化群体的不同空间存在,使得小镇青年的文化认知与文化接受发生变化,一种传统的文化上的连续性被改变。文化积淀、经济发展方面的落后,使得小镇青年在交往中相对剥夺感增强,对自身社会经济地位的认识存在困惑,传统文化与自我认知受到冲击,因此他们无法向外界展现一个群体的统一面貌。“杀马特”“审丑”“智商税”等各种刻板印象在网络空间的流传,加重了小镇青年群体的内部焦虑,也体现出其有别于城市青年的文化特征。研究者对美国移民的研究对认识小镇青年新的文化特征有巨大的启发意义。学者发现在美国的波兰农民既不是波兰式的,也不是美国式的,而是属于一种特殊的新型产品,这个产品的原材料部分取自波兰的传统,部分来自移民们所生活的新环境,还有一部分来自经过移民们的观察与解释的美国社会价值观。小镇青年的社会交往一部分在小镇,一部分来自短视频,一部分来自城市,他们在小镇中进行着传统的交往,从短视频中学习外界的文化知识,从城市文化的冲击,在诸多的文化交流与碰撞中,小镇青年不断地调适与选择,自觉不自觉地形成一种新的文化认知与心理寄托。
3.脱域与嵌入下的“虚拟社区”
“流动”空间中的“脱域”与短视频等新媒体互动实践一同重构着小镇青年的社交关系,并在这一过程中形成了一个“虚拟社区”。“虚拟社区”是不受困于时间、地点和物质环境的人们组成的团体,其中的物质环境不包括那些人和支持他们的媒介。在调停通信的帮助下,它们在电子环境里被创造了出来。“虚拟社区”中的人际交往与文化认同为小镇青年提供了某种心理寄托,也使得他们的心理空间不再漂泊无依。当下,小镇青年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人际交往方式正在受到影响,同时又形成了一种不同于以契约为基础的城市人际交往方式——一种以共同兴趣为基础通过短视频进行的多空间人际交往与群体交往方式。他们不仅是一个个固定在具体物理空间中的个体,也存在于各种依赖于新媒体所形成的同兴趣亚文化群体中。对于这种基于共同兴趣的互动,卡斯特将其界定为“通过志同道合的个人追求,社交被网络化的个人主义与社群重构,其中融合了线上与线下、数字空间与现实空间的互动”。短视频拍摄者“田园小朱”夫妻俩与表哥、弟弟在一个工厂工作多年,视频中呈现出大量亲戚、同事间一起聚餐、玩乐的内容,这种社交依然遵守传统的人情关系进行,比如哥哥对弟弟如父亲般的照顾,同事间聚餐所遵从的礼尚往来等。除了亲属间的熟人社交外,夫妻两人经常通过视频直播、留言等,与短视频观看者线上互动,一方聊天唱歌,一方送礼物打赏。短视频的生产者与观看者因为观看行为以及上述的互动关系构成了一种迪克所谓的“虚拟社区”。它包括一个有特定兴趣或者特定活动的人们,兴趣是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因而被称为“兴趣社区”。
小镇青年所共处的“虚拟社区”是一种与有机社区相对应的概念。虚拟社区与有机社区相互影响、相互建构下形成。有机社区影响着虚拟社区,“当人们上网冲浪和参加虚拟社区的时候,他们带有自己所知的现实,就像一种行李”。虚拟社区不能替代有机社区,因为它们有太多限制了,并且没有有机社区则难以稳定地存在。不过,它们正在日益成为传统社区的补充。同时,“虚拟社区”是一个真实虚拟的空间。它既不处在物理空间和网络空间的缝隙中,又不凌驾于心理空间之上,同时也不是一种平行空间。夏瓦认为媒介建构了一个经验分享的领域(realm of shared experience),这意味着媒介提供了对“事物状态”(the way things are)的持续呈现和解读,并借此建构身份认同感和社群意识。媒介所创造的新的、共享的国家或全球经验领域,用吉登斯的话说,可以被视为在一般与抽象意义上的社会互动的“再嵌入”,而非先前以受地点约束为特点的文化。在此意义上,“虚拟社区”是一种包容性极强的“真实虚拟空间”。它不似物理空间在社会关系与自我边界上那么固定不变,也不同于网络空间的变动不居,这种真实虚拟的空间融合于两种空间之中,线上社交与线下联系在其中相互拓展,不同文化相互包容。
“虚拟社区”的存在,在某种程度上以新的共处模式帮助小镇青年破解了物理空间、网络空间与心理空间的脱节。他们一方面在城市空间中避免着陌生人之间的交往;另一方面,又是在网络空间中建构着自己的社交网络,和大量的同趣人通过短视频重新建立起联系,彼此从陌生变成熟悉。鲍曼认为在城市空间中,陌生人之间虽然身体上共享一个空间,但人们努力避免和陌生人交往,陌生人的相遇是一件没有过去(a past)的事情,而且多半也是没有将来(a future)的事情,在到场和它持续的那个时间里,它就会被彻底地、充分地完成,它用不着有任何的拖延,也不用将未了之事推迟到下一次相遇中。而小镇青年的这种联系或因兴趣,或因情感需要,不仅仅存在于短视频互动中,还延伸到现实空间。与其他群体的新媒体互动一样,小镇青年的互动是一种短暂的行为,不受约束的行为。这种互动经历着如下的过程:偶然进入,随时接触,短暂交流,持续旁观,随时离开。小镇青年如同消费者,在短视频中购买商品,获取情感安慰;小镇青年又如旅行者,来到短视频中参观,看别人的生活,获取一种新奇或者认同感。物理空间、网络空间与心理空间所引起的不适在这种共处模式中得到缓解。这种共处模式是一种“弱社会联系”,这种弱社会联系意味着更少的责任,但其通常为社会个体提供了更丰富和及时的关于外部世界的信息。对于难以融入城市空间的小镇青年而言,这又是一种新的共处模式。这种共处模式,也可以用齐美尔的“社交性”来解释,即它是不具备除了交流本身之外的其他目的的交流,因此,它可以被视为一种社会暂停(time-out),在这一情境下,许多约束性社会角色暂时性地停滞,其服务于愉悦他人的社会陪伴的目的。
小镇青年借助短视频所进行的“屏幕互动”在一个真实虚拟的空间中完成嵌入。在虚拟社区中,个人呈现一种孙玮所述的人类存有的崭新状态,人类实现了在同一时刻“置身”于实体、虚拟的多个场景中,置身于多重关系网络中。与此同时,热衷于短视频的“小镇青年”在主动或被动遵守“媒介的逻辑”,其生活、生产围绕着短视频为代表的媒介展开,杂糅了城市、乡镇、网络等多种文化的小镇青年成为一种文化阶层,他们是通过短视频进行交往、认知世界,并采取媒介化生存的群体。对于小镇青年而言,视频生产者与观看者在线下所进行的互动既拓展又补充着他们的社会交往,这种同趣群体的形成,使得他们有望改变“脱域”的状态,继而建立新的社会关系与群体认同,只是这种关系的稳固性与认同的强弱度还值得进一步观察。卡斯特就曾担忧支配性的趋势是要迈向网络化、非历史的流动空间之前景 ,意图是将其逻辑安放在分散的、片段化的地方,让这些地方之间的关联逐渐丧失,越来越无法分享文化符码。除非在这两种空间形式之间刻意建造文化、政治与实质的桥梁,否则我们或许会一头栽向平行宇宙里的生活,彼此的时间无法配合,因为这些宇宙被包容进同一个社会超空间的不同向度之中。
四、结语与讨论
小镇青年因与短视频等新媒体互动(inter-action)得以呈现在网络空间,成为大众关注的对象。他们的语言、文化表达、存在方式等均受到短视频的塑造。这也证实了夏瓦的主张,即媒介不应该被理解为一种因果关系或者行动的自身,而是一种形塑行动的力量,即形塑力。小镇青年是借助短视频而在一起的同趣群体,如同粉丝群体、动漫爱好者群体一样,不同之处在于粉丝群体与动漫爱好者只是某些人的一种身份与文化特征,而小镇青年作为一种群体的存在已经超出了兴趣范围,他们不仅是某种亚文化群体,更是如同农民工群体一样是一类社会阶层。新媒体时代“农民工群体”开始失去对进城工作群体的描述意义,“农二代”的称谓也不便反映出他们在认知、交往、存在方式等方面的巨大不同。笔者认为小镇青年可以继续作为逻辑起点,研究处于城市与乡村之间的此类人群。
总体而言,小镇青年在流动性与媒介化的双重建构下,从被描述的对象变成了值得关注的社会阶层。他们存在于物理、网络与心理空间中,其身心往来于不同的物理空间与网络空间,“漂泊”是一种心理常态,“脱域”成为存在方式。短视频中的网络流行语影响着小镇青年的日常交际,网络交往与熟人社交杂糅在一起,一种基于共同兴趣的亚文化群体借助媒介正在形成,小镇青年在媒介的逻辑下生存,同时既有的群体依然发挥着原有的锚定作用,为其生活提供基本参照系。在此基础上,“虚拟社区”的出现为小镇青年提供了新的人类共处模式,有利于小镇青年完成其“嵌入”。这种多空间、多属性的存在既有某种撕裂感,又有着矛盾的统一,映射着现代人的生存境遇。
注释:
① 孙佳山:《小镇青年与电影品质》,《人民日报》,2016年2月23日,第14版。
② 胡谱忠:《小镇青年、粉丝文化——当下文化消费中的焦点问题》,《文艺理论与批评》,2016年第4期。
③ 赵霞、孙宏艳:《小镇青年群体特点及对共青团工作的启示》,《中国青年社会科学》,2019年第2期。
④ 孙佳山:《票房泡沫面前,“小镇青年论”成了一个伪命题》,《文汇报》,2016年4月29日,第11版。
⑧ 崔卉萱:《从小镇青年到“城市白领”:聚焦中国当代电影的消费群体衍变》,《当代电影》,2018年第6期。
⑨ 付蔷、沙垚:《从文化反哺到底层污名——建国以来的城乡关系与小镇青年叙事衍变》,《新闻界》,2018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