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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现实主义视角下库普林创作研究

2019-02-21马丽娜

绥化学院学报 2019年9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作家创作

马丽娜

(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 北京 100089)

著名俄国“世纪之交”文学研究专家凯尔德士(В.А.Келдыш)将1900年代末1910年代初的出现的不同于经典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归入一个新的独立创作流派——新现实主义(Неореализм),其代表作家有布宁、安德烈耶夫、库普林等人。

亚历山大·伊万诺维奇·库普林(Куприн.А.И, 1870-1938)出身于俄国奔萨省的一个县城,他在社会底层做过多种不同的职业,并深入了解普通民众的贫苦生活。特殊的生活经历为后续创作提供了大量真实一手的题材。库普林创作深受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传统现实主义作家的影响,且两位前辈作家都对他的多部作品给予了高度评价。此外,库普林还参与当时高尔基主办的“星期三”文学小组,并在《知识》杂志社出版了多部作品。库普林吸纳了现代主义的创作思想和方法,在历史态度、创作内容、创作结构、创作手法方面表现出了独特的新现实主义创作个性。

一、历史态度的淡化

20世纪初爆发的几次俄国革命给当时的作家们带来巨大的思想冲击,很多人对待革命态度在接受与拒绝之间徘徊变化。新现实主义作家没有选择绝对赞扬或彻底批判的立场,而是在作品中刻意淡化对历史和政治的态度,减少政论性的描述和抒情。他们作品中对历史进程的感悟逐渐削弱,世界观和哲学情愫得以加强,作品主题更加侧重对日常生活的描写和对个人内心世界的思考。

历史在新现实主义作品中处于现实之外,作家只关注现实社会变化,对这种变化的原因并不从历史的角度深究,而是从人的本性方面进行形而上的哲学思考。新现实主义作家库普林曾公开表示自己是一个无政治倾向的人,在其作品中很少有对革命的描述和评判。文学评论家沃罗夫斯基曾说:“库普林的作品摆脱了政论的成分——它们是纯粹的艺术作品。”[1](P298)这一点在其创作内容中也有明显的表现。

二、创作内容的转变

(一)关注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新现实主义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以宏大的历史叙事来展现时代及相关主题,而是聚焦现实生活中普通人的命运和生存困境。库普林的小说作品内容主要集中在对社会底层人物日常生活的书写上,一方面这与他淡化历史的创作态度有关,更一方面与他独特的生活工作经历密不可分。库普林在军中服役期间,他作为下级军官对军营中百无聊赖、纸醉金迷且充满剥削压迫的生活有很深入的了解,因此军队士兵生活成了他创作的主要主题之一。在代表作《决斗》中描写了军队中军官对农民士兵的肆意摧残和百般凌辱,军官之间的勾心斗角和寻欢作乐的生活,并对沙皇军队的野蛮、残酷、腐朽进行了深刻的揭露和控诉。这一作品于1905年出版,正值日俄战争失败之际,因此在社会上引起了广泛的反响。文中对军队生活真实详细的描写引起了许多士兵的共鸣。此外, 作家还在《宿营》《准尉》《行军》等多部作品中延续了这一军营题材,真实地反映了当时野蛮、腐朽的军队生活。

除了军队服役经历外,库普林还曾做过会计、搬运工、唱诗班的歌手、马戏团的演员等,在遍游俄罗斯中部和南部地区期间他大量接触和体验了社会底层人民的生活,并对小人物的悲剧命运深感同情。他开始以这些人的生活为创作题材,在作品中刻画出了许多生动的小人物形象及其平凡的生活。例如短篇小说《摩洛》展示了工业文明背景下炼铁厂工人们艰苦而又危险的工作和没有出路的残酷命运。长篇小说《在马戏团》中则描写了在俄罗斯传统节日谢肉节期间,演员阿尔布佐夫残酷沉重、超过人类极限的表演生活。可以说库普林小说创作始终都关注着渺小的、普通的甚至是平庸的人的日常生活,但在清晰易懂的情节中却渗透着库普林对人性和生活意义的思索。

(二)关注独特人性及生命意义。19世纪末20世纪初欧洲哲学思想出现了新的发展,对古代哲学中理性传统的怀疑和人类虚无荒诞的生存处境的思考给新现实主义作家们带了巨大的思想冲击。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思想、尼采的“上帝死了”与“超人”思想,海德格尔的存在主义思想及俄国哲学家别尔嘉耶夫对“人性”发展的关注等等不仅在白银时代辉煌的诗歌创作中,而且在新现实主义作品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当时的作家们认为光靠眼睛和经验去体验社会是远远不够的, 而需要通过人的直觉、人的思维意识去了解人的生命,在文学作品中不能仅仅批判社会现实,而且需要更深层地思考人生命的本质。与传统现实主义作家不同,新现实主义作家们描写社会现实并不只是为了批判社会问题与探究社会对人的压迫和改变,更主要的是为了表现出他们心目中的理想世界,在人的生存层面上探究人的本性矛盾、社会问题及人与社会的关系。

在库普林小说创作中不仅有人物之间、人物与社会之间的冲突,作家还非常注重表现人物内心的矛盾、对个性的追求及对生命意义的思考。在小说《决斗》中主人公罗马绍夫在面对军队中空虚的生活和残暴的制度时开始思考人的命运与生活的意义。

我要完了,我要完了。人生有什么意思啊!无非是这种狭隘的、灰色的、肮脏的生活……这种放荡的无聊的关系,还有酗酒、忧愁、单调得要命的差事。哪怕有一句正义的话,哪怕能过上片刻真正快乐的生活也好呵。至于书、音乐、科学——这一切在哪里啊?[2](P120)

在这“堕落”的生活中,与罗马绍夫相对是“赫列勃尼科夫们”,军队已经使士兵们失去了鲜活的个性和特点,他们被冠以同一个人的姓。这千百个灰溜溜的“赫列勃尼科夫”本来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但却被无知、普遍的奴役、长官的冷淡、恣肆和暴虐弄得失去了个性,意气消沉了。最可怕的是“谁也没有理会到这些满脸俯首听命、麻木不仁样子的灰溜溜的赫列勃尼科夫,实际上也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被叫做连、营、团等等机械式的数量单位。”[2](P219)叙述者通过对群体同一化的描写与外界对这种同一的视若无睹状态的刻画探讨了个体在大环境中的生存困境与生命价值问题。

库普林在描绘生活的困苦和压抑时,并没有让一切陷入虚无主义中。主人公们在无奈和不满中一次次涌现对理想世界的想象和渴望,故事中的另一位人物纳赞斯基说出了所有人向往的生活:

那时候生活是美妙的。整个大地上将建造起玲珑剔透的房子,再也没有任何低级粗俗的东西使我们看不顺眼。生活将变成愉快的劳动,自由的科学,美妙的音乐,欢乐、永久、轻松的节日。爱情将从个人占有这一沉重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变成正大光明的全世界的宗教,而不是在阴暗的角落里提心吊胆、东防西躲地所作的秘密可耻的罪孽。就是我们的身体,也将变得干净利落,强壮而漂亮,穿着华美艳丽的衣服。就像我相信头上这傍晚的天空一样!……我坚信未来的世界将过上神仙般的生活。[2](P267-268)

库普林借叙述者之口表达了自己对于人性中应有的反抗精神及个体生命意义的深刻思考。这一哲学性的思考在库普林在许多作品中都得到了延续和深化。在短篇小说《阿列霞》中,作者赞美了一个在大自然中长大的女性形象,她热情善良、单纯率真的个性与虚伪残忍的同时代人形成了鲜明对比。库普林还通过对神秘美丽大自然的描写勾画了他心中的“理想世界”。

三、创作手法的创新

(一)描写性与抒情性的中和。库普林的创作深受托尔斯泰与契诃夫的影响,特别是在创作形式上他对以这两位作家为代表的传统现实主义进行了继承和深化。

库普林熟知俄国底层各种职业的内情,了解普通人的生活方式,熟悉各个地区的方言黑话,并对色彩和味道有精准的分辨力。作为“生活的记录者”,在库普林的作品中常有大篇幅对外部场景细致、自然且真实的描写。他自己曾说喜欢“目击者”这个古老的词儿,认为最好的小说都是目击者的记录,因此使读者在其小说描写中有“目击者”般生动的体验成为库普林的创作目标之一。而描写的真实源于对生活真实的观察。据他的好友回忆,库普林曾在马棚边转悠了几个星期来观察一头小马驹,后来以此为内容写出了小说《绿宝石》。库普林同时代的人都十分赞叹他在作品中体现出的卓越的描述本领,著名文学评论家巴丘什科夫在《狂放的天才》一文中称赞库普林的描写是“真正的艺术”。丘科夫斯基也在1910年左右不止一次地指出:“……他有着天才的眼光。其作品最好的段落就想一幅幅画面一样。”[3]

作为新现实主义作家,库普林不仅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中的写实描写,而且加入了大量带有主观色彩的抒情评价。如果说契诃夫在作品中从不刻意显露对人物的态度和立场,而是采用客观化叙事,通过情节铺展将人的本性与社会问题显示出来的话,那么库普林在这方面却与前辈们有所不同,他的作品中常常借叙述者止口对人物、事件进行直接辛辣的评价,带有强烈抒情色彩的描写屡见不鲜。在《我怎样变成一个演员》这篇小说有一段:

舞台不上只是一群无耻的男女。他们是一群没有心肝,卑劣阴险,尔虞我诈的人。他们对美和创造力一点也不尊重——总之,他们是是一群低级的、麻木不仁的人!而另一些则是一群惊人地无知、冷漠、歇斯底里、虚伪,冷酷的骗子,是一群有着鳄鱼的眼泪,戏剧性的哭泣,奴颜婢膝的伪善者——随时准备对他们的上司和保护人新感情押金的匍匐在地。[4](P75)

作者借叙述者之口十分明显地表现出他对演员这个团体的厌恶和敌视。这样毫无保留的主观评价在19世纪传统现实主义中并不多见。

新现实主义中不断强调作品文字的描写性,但并不因此排斥其抒情性。描写与抒情在这一新的流派中自然融合。当然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独特的创作个性,对描写和抒情的侧重也并不相同。在库普林的作品中或先铺垫叙述再独段抒情,或情景交融相生,由此形成了他独特的创作风格。

(二)非现实主义主义元素的融入。白银时代是一个思想高度开放的时代。一方面,随着社会的发展、历史的变革和西欧哲学思想的引入,新现实主义作家们开始思考传统现实主义创作的局限性,于是西欧文学创作中的唯美主义、象征主义、表现主义、印象主义等现代主义思潮都引起了俄国作家们强烈的兴趣。另一方面,白银时代各个流派之间尽管有分歧争论,但是互相借鉴吸收影响也是必然的。如当时象征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巴尔蒙特、勃留索夫、索洛古勃、勃洛克等人就经常参加现实主义文学小组“星期三”的活动。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两个流派的作家们都受到了对方不同程度的影响。因此,这时的新现实主义已经不同于传统现实主义,作家们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了国内外其他流派创作中的象征、神秘、幻想、意识流等元素,从而大大丰富了创作手法。

短篇小说《摩洛》中就包含了大量的非现实主义元素。这部小说讲述了在一个建有四座高炉的巨大炼铁厂里,底层工人在折磨、劳累、各类事故中悲惨死去的故事。

首先,作者在这部小说中选用了大量的象征元素,如描写工厂时多次运用了具有象征意义的色彩:

工厂上空笼罩着一片摇曳不定的红光。在血红色的反光衬托下,整齐而清晰地呈现出高大烟囱的黑糊糊的顶端,而他们的地下部分却被从地面升起的灰蒙蒙的延误遮住了,时隐时现,模糊不清。[5](P170)

那排紧挨着的黑魆魆的原型热风炉,像是神话中钢铁城堡的塔楼。[5](P170)

有时候,一团火光突然一亮,燃的更旺了,好像一直巨大的红眼睛。[5](P170)

其次,摩洛本是古代的火神,小说以此命名本身就是一个大的象征,它是吞噬工人青春甚至是生命的大工厂,也是玷污大地、扭曲人性的工业文明。

此外,作者通过透视主人公鲍勃罗夫的主观感受,营造出一种神秘的、令人恐惧的、甚至是绝望的氛围。巨大的炼铁厂被塑造成一个可怕的“张着血盆大口的怪物”,工人们就像古代的祭祀品一般不断被吞噬。当鲍勃罗夫看到六个光着上身的人在日夜不停地把煤铲进火箱口时,他产生一种可怕的联想:

一种超自然的力量把他们(指工人们,笔者注)一辈子困住在这些张开的大嘴旁,而在可怕的死亡威胁下,他们必须不知疲倦地喂养着这个贪得无厌、永远喂不饱的怪物……。[5](P188)

而在描写主人公坐马车赶回出事工厂时,作品中幻想与现实交融,精神的游离与周围景色的变化交织在一起,作者以外界神秘恐惧的氛围衬托主人公心中的矛盾和挣扎。

火把的血红色火焰向四面八方飞窜,发出猛烈的哔啵声。随着火把的移动,长长的离奇古怪的树影也在马车周围窜来窜去……看起来,仿佛一大群细长的模糊不清的幽灵在马车旁边飞奔,一切跳着荒诞的舞蹈。幽灵时而赶着马匹,变得异常庞大,时而突然落到地上,很快缩小,在鲍勃罗夫背后消失,时而跑进密林几分钟,蓦地又出现在马车附近,时而紧紧挤在一起向前移动,一遍摇晃和颤抖,仿佛互相低声交谈……[5](P221)

库普林作为新现实主义作家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不断革新,加入了国内外现代派创作元素,革新了自己的写作手法,在适应时代要求的同时也将新现实主义向前推进了一步。

四、创作结构的改变

(一)创作情节简化。19世纪传统现实主义对鸿篇巨作的十分推崇,如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等文学大师都倾向于用宏大的布局来展现时代精神和人物命运。19世纪末期契诃夫以其短小精悍的小说创作为现实主义提供了新的创作理念。在逐渐兴起的中短篇小说中精简的篇幅与新的创作视角相辅相成,新一代作家们不再追求史诗级宏大的纵向叙述方式,而更加注重社会问题深刻的横向剖析。中短篇小说中的故事大多集中在几个月甚至是几天的时间跨度中,作家们以一个场景、一个瞬间、一个插曲为主要描写内容,并对其中展现出的问题进行深入挖掘和思考。库普林是继契诃夫之后又一位著名的短篇小说大师,他的小说就是在简单清晰的故事脉络中对人性和社会问题进行深刻思索。

短篇小说《调查》讲述了一个少尉受命查证军中“皮靴和三十七戈比丢失”一案,当他面对小偷——一个孤独无助的鞑靼少年士兵时,内心却充满了怜悯之情。整个故事时间集中在几天之内,在审问和处刑两个简单情节中间作者插入了大段的联想,表现出主人公心中善良正义的天性与他软弱屈从个性之间的强烈冲突。而短篇小说《求职姑娘》的故事情节更加缩减,以一个穷困美丽的姑娘列莉亚去一个有权势的官员家中求职被轻薄的故事为主线,批判了贫富两极巨大的差距和社会的不公。

(二)时空结构变换。在新现实主义作品中长期连贯、循序发展的情节逐渐被弱化,作家们常常打破时空顺序,将现实与幻想、梦境、回忆结合,作品的艺术时空被大大拓宽了。库普林在小说《干杯》中将虚构的2906年的演讲与现实交叉进行描写。而《在马戏团》这篇小说全部是由一些不断变换的画面拼贴起来的:谢肉节期间的城市、马戏团的侧幕、在穹顶下飞来飞去的杂技演员、演员们的房间,还有主人公病态的梦魇等。在《胡言乱语》中一位即将被处决的老人对屠杀的幻想与现实中真实情节交织在一起。这里的“老人”作为一个超时空的存在,他讲述着不同时期不同历史人物的血腥恐怖的屠杀故事,并向人们发出“醒来吧”的呼唤。库普林通过这个故事刻画出了主人公对军队命令的绝对服从与内心对屠杀命令的拒绝之间的矛盾心理,并深刻地反省了战争给人类带来的巨大灾难。打破线性叙事方式,以复杂多变的叙事视角展现哲学性的思考成为新现实主义作家的主要创作方式。

结语

19世纪末20世纪初新现实主义作为俄国现实主义一个新的阶段登上文学史的舞台。库普林是20世纪初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家,以他为代表的新现实主义作家在创作中继承了传统现实主义中的自然式描写和对社会问题的关注的同时,开始突破传统的禁锢寻找创新和改变。新现实主义流派的作家们在作品中逐渐淡化对历史和政治的立场,而从人性的层面探究生命的意义与人自身的矛盾性。他们吸收了国内外的新思想和创作方法,并多以中短篇小说为载体从横向切面对社会和人进行剖析和挖掘,在批判现实社会、残暴制度、工业文明的基础上勾画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世界”的图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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