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鳏夫的房产》管窥萧伯纳的早期戏剧观
2019-02-21郝涂根
郝涂根 汪 宇
(安庆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 安徽安庆 246001)
《鳏夫的房产》(下文简称为《鳏》,Widowers’Houses)是英国戏剧大师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 1856-1950)的首部剧作。该剧的初稿写于1885年,由他与好友兼戏剧引路人剧评家威廉·阿契尔(William Archer,1856-1924)合作撰稿,后因两人意见不一而中途流产。七年后(1892年),应剧评家杰克·格兰(J.T.Grein)的邀请,萧伯纳翻出束之高阁的初稿,修改完成了剧作。该剧随后在格兰的“独立剧院”(The Independent Theatre)上演,虽然仅公演两次,却引发了极大轰动,一时间成为公众的热门话题。伦敦各大报纸接连两周在头版报道该剧,剧迷们和评论家也对其独特的剧情争论不休。受此鼓舞,萧伯纳坚定了戏剧创作的信心,相继撰写《华伦夫人的职业》(Mrs.Warren’s Profession,1893)、《武器与人》(Arms and Men,1894)和《巴巴拉上校》(Major Barbara,1905)等脍炙人口的剧作。
时至今日,《鳏》已没有当初问世时那么引人瞩目。国内外的萧学家们将目光集中在萧伯纳后期更成熟的佳作,极少关注这部处女作。以国内学界为例,用“鳏夫的房产”为主题词搜索中国期刊网,仅有12篇期刊论文和6篇硕士论文。这些寥寥可数的评论大多集中讨论人物、语言特色、荒谬元素、哲学和伦理内涵,均忽视了《鳏》与萧伯纳早期戏剧创作观的联系。作为萧伯纳的首部作品,《鳏》无疑是萧伯纳实践其戏剧创作理念的最初平台。受易卜生(Henrik Ibsen)现实主义新戏剧的熏陶,萧伯纳极为反感维多利亚时代英国戏剧界为取悦观众制造出大量脱离实际、庸俗浅薄的剧作,推崇戏剧的现实意义和道德教诲功能。而他与引路人阿契尔最后的分道扬镳恰恰证明这位锐意革新的年轻斗士决心与当时戏剧界盛行的媚俗风气进行彻底切割,大胆尝试书写针砭时弊和整饬人心的新戏剧。
一、《鳏夫的房产》的创作始末
在《不愉快的戏剧》的序言(Preface to Unpleasant Plays,1893)里,萧伯纳详述了《鳏》的创作始末。1885年,阿契尔向萧伯纳提议共同撰写一个剧本,由他拟定情节大纲,萧伯纳负责撰写具体的台词。受当时风靡英法剧坛的佳构剧的启发,阿契尔计划写一部“略带伤感的浪漫爱情‘佳构剧’(Wellmade play)”[1](P12)《莱茵的黄金》, 拟定的剧情如下:青年屈兰奇与多愁善感的白朗琪在莱茵河畔邂逅相爱并缔结婚约。白朗琪的父亲富商萨托里阿斯对这门婚事乐观其成,准备赠予大笔金钱作为嫁妆。随后屈兰奇发现准岳父的万贯家财源自不义之财,他愤然拒绝,并“极富于英雄气概”[2](P202)地将这笔肮脏的钱财扔进了莱茵河。萧伯纳据此写完前两幕后,希望好友能提供更多资料,继续后面的创作;可阿契尔却对此有异议,认为剧本到此便可结束;而且剧本中的对白太多,情节过少。失望之下,阿契尔取消了合作计划。七年后,应杰克·格兰之邀,萧伯纳找出未完成的剧本继续创作。他有意将屈兰奇设定为出生显赫家族的贵族青年,将萨托里阿斯描述成伦敦贫民窟的房东,通过剥削压榨穷租客来聚敛暴利。除此之外,萧伯纳修改了第二幕的结尾和添加第三幕,即屈兰奇拒绝馈赠后,未婚妻白朗琪并没有站在他的一边。她不愿放弃优渥的生活,认为单凭屈兰奇的微薄收入,他们将会艰难度日。两人不欢而散,婚约也就此作废。随后萨托里阿斯得知屈兰奇因自己的不义之财而耿耿于怀,便向他揭示了真相。其实屈兰奇的家族正是萨托里阿斯的主要债权人,维系他体面生活的收入也同样源自对穷苦租客的盘剥。在接下来的第三幕中,萨托里阿斯与人密谋翻新贫民窟旧宅以获得政府高额赔偿金,并准备结束与屈兰奇的借贷关系,寻觅新的合伙人。因为害怕收入锐减,屈兰奇改变了原来的想法,和白朗琪言归于好,并与萨托里阿斯合伙打理房产投机生意。
仔细分析《鳏》一波三折的创作历史,不难发现两位剧作家的分歧之处主要在于剧本的情节设置和编剧技巧。首先,阿契尔设定的是一出令观众愉悦的浪漫喜剧,采用“佳构剧”的形式。传统的“佳构剧”一般包括三幕,遵循“展示—冲突—解决”的模式,即第一幕展示主要人物和事件,第二幕描述中心冲突,第三幕解决冲突。根据这个固定范式,阿契尔所设想的剧本结构如下:第一幕介绍故事背景和主要人物;第二幕详述主要冲突, 即男主角屈兰奇在金钱与道德之间的抉择;第三幕冲突得到圆满解决。面对来路不明的大笔财富,屈兰奇坚守气节,断然拒绝,并与白朗琪有情人终成眷属。而萧伯纳虽然表面上遵循“佳构剧”的三幕结构,却在两幕内就写完了阿契尔提供的情节,并在第二幕末尾改写了主要冲突,突破佳构剧的固定剧情。在屈兰奇谢绝不义之财后,他并没有得到白朗琪的支持,两人在是否拒绝馈赠问题上意见不一,并由此导致婚约失效。随后萧伯纳笔锋一转,逆转之前的剧情。屈兰奇被萨托里阿斯点醒,自己自认为“干净”的收入也源自肮脏的收租钱;自命清高的他也是社会罪恶的共谋者。为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他选择妥协,和萨托里阿斯同流合污,并与白朗琪重订鸳盟。与阿契尔相比,萧伯纳设置了更复杂多变的情节。通过不断反转剧情,他不仅颠覆了传统“佳构剧”的固定范式,而且更深刻地揭露贫民窟租客的生存困境,房东及地产所有者的罪恶等社会问题。
除情节设置外,两位作家对该剧的编剧技巧存有异议。阿契尔十分强调情节在剧中的地位,认为剧作家在创作时应以情节为重点,然后再考虑语言、人物塑造等要素。因此他最先着手的工作便是构建全剧的结构和设置各幕的情节大纲。然而萧伯纳在具体操作时,不仅有意偏离好友设置的情节,而且精心设计了长篇幅的人物对白。他特意为主要人物安排大量台词表达各自不同的观点,并围绕某些话题相互展开争锋相对的辩论。例如,在第二幕的末尾,萨托里阿斯和屈兰奇就“肮脏”的收入进行激烈讨论。屈兰奇抱怨萨托里阿斯为富不仁,不该通过榨取穷人钱财发家致富;而萨托里阿斯随即进行反击,指出屈兰奇根本没有资格指责自己,他的家族正是贫民窟地产的所有者,每年都会向自己收取高额利息。“我是经手人,你才是东家……由于我的房客全是穷人,我要担很大的风险,你却趁机以高得可怕的七份利从我身上榨取利息,逼迫我不得不把我的房客榨取得干干净净!”[3](P50)无独有偶,在第三幕,萧伯纳又设计了另一场讨论,屈兰奇、萨托里阿斯和李克奇斯围绕“改造贫民窟房屋”的合理性发表各自观点。屈兰奇嘲讽两人不顾廉耻,想方设法聚敛财富,“房子愈肮脏,房租就愈多;房子愈体面,赔偿费就愈大。因此,我们现在就舍肮脏而就体面了。”[3](P51)虚伪的萨托里阿斯则辩解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出自人道主义,是为了迎合时代进步的需求;而李克奇斯直接揭开内幕,花钱改造贫民窟的目的无他,就是为了规避罚款、判刑等风险,通过“合法”的途径赚取更多的金钱。
二、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戏剧观
如前所述,《鳏夫的房产》的创作始末反映了萧伯纳与阿契尔在情节设计和编剧技巧的不同。值得注意的是,这种不同并不能简单视为两个剧作家的意见相左。从深层次来看,它实际上折射出他们在探索英国戏剧革新道路的分歧。两位革新者受易卜生现实主义新戏剧的启发,都主张将改革之风引入庸俗僵化的英国剧坛。然而在随后的戏剧革新道路上,萧伯纳超越了他的引路人阿契尔,与当时戏剧界盛行的媚俗风气进行了更为彻底切割。
与群星闪耀的前几个世纪相比,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戏剧已不复往昔的辉煌。自1737年《剧院法》(The Licensing Act of 1737)颁布之后,英国戏剧经历了长达百年的严格政治审查。虽然该法案于1843年被《戏剧法》(Theatre Regulation Act)取代,仍余威犹在。剧作家们不敢轻易尝试揭露现实的严肃剧,纷纷效仿欧洲同行撰写围绕男女情爱且情节离奇夸张的闹剧、传奇剧和风俗喜剧等。为躲避审查风险、取悦观众,伦敦各大商业剧院上映了一部又一部拙劣改编的莎士比亚作品和“翻译的法国闹剧和巧妙的色情勾引及感伤的英国情节剧的廉价混合。”[4](P384-385)当时最受热捧的剧作便是“佳构剧”。“佳构剧”由19 世纪法国剧作家欧仁·斯克里布(Eugène Scribe)首创,后被引入英国剧坛。其内容流俗浅薄,多为琐碎无聊的情感纠纷和家庭矛盾,人物扁平脸谱化,情节离奇曲折,与现实社会严重脱节。为追求轰动性的舞台效果,“佳构剧”大多设计精巧,结构严谨;注重情节发展,遵循“展示—冲突—解决”的模式;且有若干固定套路,例如误解、巧合、偷听等。由于迎合大众猎奇寻乐的口味,“佳构剧”在维多利亚时代拥有众多拥趸,其中不乏迪翁·布希高勒(Dion Boucicault)等知名作家和戏剧评论家。
三、萧伯纳的早期戏剧创作观
直到19世纪末,英国剧坛沉闷庸俗的风气才有所改观。以阿契尔、威廉·珀欧(William Poel)为首的评论家和剧作家相继发出革新的呼声。他们以易卜生为榜样,主张戏剧应与现实紧密联系,反映社会生活的各种问题(尤其是道德问题)。作为易卜生剧作的主要译介者,阿契尔承袭易的现实主义传统,呼吁英国戏剧应在国民精神生活中发挥积极的影响作用。他认为评论剧本好坏的标准在于该剧是否能“再现严肃的道德问题”[5](P2)。但值得注意的是,在戏剧技巧方面,阿契尔却与易卜生观点有所不同。他推崇“佳构剧”的结构和编剧技巧,认为一个典型的现代剧本应是“一个结构严谨的有机体”[6](P117),而三幕制正是剧本最理想的设计。基于此,好的新戏剧包括问题剧的主题和“佳构剧”的技巧,兼收并蓄,博采众长。例如,他对当时佳构剧大师阿瑟·平内罗(Arthur Wing Pinero)赞誉有加,认为后者在《谭格瑞的续弦夫人》(The Second Mrs Tanqueray,1893)和《丑名远扬的埃布斯密斯夫人》(The Notorious Mrs.Ebbsmith,1895)等剧中塑造了有道德瑕疵的女性形象,引导大众关注现实生活中的妇女问题。
然而,同处革新阵营的萧伯纳却对阿契尔的观点持有异议。在萧伯纳看来,新戏剧虽反映了若干社会问题,却往往隔靴搔痒,未触及深层原因。此外,这些问题大多涉及家庭矛盾、失足妇女等,过于狭隘浅薄。而作为“人的感情与人类制度发生冲突的产物”[7](P220)的社会问题应是有关“社会转型时期的英国国民心态和国民道德”或“个人意志与社会环境、传统习俗冲突”[8](P19)的重大问题。受费边主义[9]的影响,萧伯纳进一步指出面对现代社会层次不穷的社会问题,文学家应积极效仿雪莱,成为“政治的鼓动者和社会鼓励者”[7](P227),将这些社会问题诉诸于笔端,引发相关社会组织的关注,促使其采取改进措施解决问题。基于此,萧伯纳认为真正的戏剧决不能如同“佳构剧”一味献媚观众,亦不能像新戏剧那样对现实问题浅尝辄止。它肩负着重大使命,是“思想的工厂,良心的提示者,社会行为的说明人,驱逐绝望和沉闷的武器,歌颂人类上进的庙堂”[10](P47)。戏剧的功用不仅仅在于提供消遣,愉悦大众,更在于道德教化和宣传思想。为了达到这一功用,萧伯纳提出戏剧应摆脱佳构剧中常见的“庸俗爱好、贪婪或慷慨、委屈和虚荣、误解和偶然等”[11](P348),忽视新戏剧中狭隘单一的社会问题,着重反映现实生活中那些“重要新奇、有说服力,或者至少让观众感到不安”的问题[12](P221)。而“文以载道”的方式不是以通篇说教让观众被动接受观点,应是通过富有启发性地讨论这些问题,引导观众主动思考,进而反思和改变现实。因此,萧伯纳将“讨论”视为戏剧创作的主要技巧,并盛赞其重要作用。譬如,易卜生的《玩偶之家》正是通过“讨论”征服了整个欧洲。
正是基于上述几点信条,即强调戏剧的道德教化功能,以讨论为主要技巧,以社会问题为题材、以解决问题、改良社会为最终目的,萧伯纳故意偏离阿契尔的最初构思,将一则轻松愉悦的佳构剧写成了一部针砭时弊、发人深省的剧作。在后来的《不愉快的戏剧集》的序言中,他明确指出《鳏》是“宣传剧、教诲剧、带有目的戏剧”[1](P13),意图解决一个迫在眉睫的社会问题——伦敦郡贫民的住房问题,故意引导大众在郡议会选举中支持改革派。因此,他无意描写佳构剧中的男女情爱,有意突破阿契尔对现实问题的轻描淡写,直指伦敦贫民窟中穷苦租客的困境:他们受房东及地产所有者的层层剥削,生活难以为继。为了凸显这一社会问题,萧伯纳在角色身份、剧名的更迭、情节设置和写作技法上进行了巧妙的安排。首先,他为主要人物设计了双重身份。屈兰奇和准岳父萨托里阿斯不仅是贵族青年和富商,也是贫民窟地产的所有者和贫民窟房东,他们共处于一个利益链上,共同盘剥穷苦租客。其次,原拟定的《莱茵的黄金》被特意改为《鳏》。“鳏夫的房产”源自《新约全书·马太福音》(23:14),“你们这假冒为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有祸了!因为你们侵吞寡妇的家产,假意作很长的祷告,所以要受更重的刑罚。”毫无疑问,伪善的文士和法利赛人映射的是剧中萨托里阿斯和屈兰奇,以及现实中压榨租客的贫民窟房东和地主。此外,在情节设置上,萧伯纳有意颠覆佳构剧的固定套路,在后两幕屡次反转剧情。譬如,男女主人公一波三折的婚约,屈兰奇对萨托里阿斯的态度变化,从开始的划清界限到最后的同流合污。在写作技巧层面,剧中存在若干长篇幅的讨论,话题包括“肮脏”的收入、贫民窟改造的合理性等。通过上述安排,萧伯纳引导观众直面存在现实生活中“不愉快”的社会问题——“贫民窟房东的罪恶,城市假公济私的劣政,它们之间金钱与婚姻的关系,以及一些靠不劳而获而生活的高贵人物——他们以为这些卑鄙勾当与它们的生活毫无关系。”[13](P156),进而引导他们从以往简单的愉悦观影经验中摆脱出来,主动思索这些社会问题的深层原因,积极寻求解决之道。
从《莱茵的黄金》到《鳏夫的房产》,萧伯纳不只完成了剧名的更迭,也吹响了彻底革新维多利亚戏剧的号角。在以后的创作生涯中,他不断实践自己的创作理念,针砭时弊,整饬人心,发挥戏剧的道德教化和思想宣传的功能。在他的引领下,英国戏剧一扫媚俗拜金的不良风气,焕发出新的生机。
时过境迁,虽然现在萧伯纳的剧作已极少被剧迷和学术界之外的人提及,但他的戏剧观仍有不容忽视的现实意义。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电影迈入高速发展的黄金时期。据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电影局统计,2016年我国电影票房已达457.12亿元,观影人次突破13.72亿[14](P1)。但是繁荣背后却存在隐忧。受商业价值的趋势,充斥市场的国产片大多以商业片为主。为了赢得更多票房,编剧导演如同萧伯纳笔下的“文学机器匠”[15](P46-47)将电影制作视为工业,制造大批粗制滥造的商业片,这些作品或是特效胜于内容、或是情节流俗离奇。观众也大多适应这种现状,抱着娱乐消遣的心态前去观影。而那些关注现实的电影却备受冷遇,票房惨淡。萧伯纳的戏剧创作观或许能给文艺工作者一定的启示:电影和其他文艺作品不能简单以经济价值作为唯一衡量标准,其社会价值更为重要。在愉悦观众的同时,文艺作品应给予他们更好的艺术享受和更多的思想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