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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小说以外的另面白羽

2019-02-21倪斯霆

苏州教育学院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笔名白羽文史

倪斯霆

(天津市出版研究室,天津 300020)

白羽是民国“社会武侠小说”的创立者及代表性作家。他一生共撰社会武侠小说近三十部,字数高达五百余万言。其作品不但在当年畅销南北,倾倒众生,而且直接影响并催生了20世纪50年代“港台新派武侠小说”作家群。1955年,白羽武侠小说《绿林豪杰传》在香港《大公报》副刊连载,编辑陈文统阅后赞叹不已,遂亦开始武侠小说写作,并取笔名“梁羽生”,意为白羽私淑弟子。①叶洪生:《万古云霄一羽毛——武侠小说名家白羽其人其书》,《(台湾)中时晚报》1988年5月19日第8版。又见梁羽生1985年9月16日写给白羽哲嗣宫以仁先生的信件。而金庸更是坦言“宫白羽对我们的小说影响很大”②见2003年10月24日在浙江嘉兴举行的“金庸小说国际研讨会”上中央电视台对金庸的访谈。。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功成名就”的武侠大家,在其作品风靡世间之际,却总是怀有一种深深的自责。

1938年11月,他在《十二金钱镖》“初版自序”中云:“积月成编,重祸铅椠;自忘其丑,益征无赖。”“稗官无异于伶官;鬻文何殊于鬻笑!”[1]1四年后他又发出“嗟夫,章回旧体实羞创作,传奇故事终坠下乘”[2]的感叹。而在其自传《话柄》中更是直抒胸臆:“一个人已经做的或正在做的事,未必就是他愿意做的事,这就是环境。环境与饭碗联合起来,逼迫我写了这些无聊文字。而这些无聊文字竟能出版,竟有了畅销,这是今日华北文坛的耻辱。”[3]2

多次发出这种自怨自艾的反省,并非是他书生得意“强说愁”,1947年《十二金钱镖》沪版自序中的一段话,或许可以证明他当时的感慨:“少耽文史,心响创作,尝献书宗匠,空怀立雪,未登龙门。”[4]此意再明白不过:少年时期便沉迷于文史研究,同时也向往新文学创作,为此曾写信并登门向最敬仰的鲁迅与周作人先生讨教。然而“青年未改造社会;社会改造了青年”[3]12,当年视为“龙门”的文史研究与新文学创作非但未能如愿,反而因为“环境与饭碗”写起了被时人视为谐俗体卑的传奇稗言,这岂不愧对周氏昆仲与自己的初衷?武侠小说创作的轰动使白羽出足风头,看似喜事,而对其人生而言,实乃最大悲剧。

多年来,白羽这一悲剧虽已成为研究者共识,但对于其生成的因果关系,人们却只能从白羽作品中那些“语焉不详”的“自序”或“后记”中去寻找依据;即使其在1939年出版过自传《话柄》,但由于当时的“环境与饭碗”,他也未能对自己心中的悲情完全“实话实说”,况且《话柄》推出的本身就给人们设置了许多谜团。

转机出现在2015年。文史学者王振良与张元卿二人在对白羽武侠小说以外的文史札记及回忆录等进行多方搜罗钩稽后,编成《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5]出版。阅读中,笔者大感意外及惊喜的是,我们不但获知了白羽“悲剧”生成的许多一手资料,而且还看到了一个著名武侠小说以外的另面白羽。本文便是根据《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及其他史料,对武侠小说以外白羽生平的最新探索。

一、“白羽”笔名的真实由来

白羽本姓宫,名“竹心”,“白羽”只是他多个笔名之一,此外,尚有杏呆、宫槑 、槑、耍骨头斋主等。1938年2月,在沦陷的天津,他以“白羽”为笔名于《庸报》连载了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一炮打响,其人其书旋即走红,“家家读钱镖,户户谈剑平”①平津沦陷时期,两地租书铺多以此对联为《十二金钱镖》各集做广告。便是当时的真实记录。此后,随着其“钱镖系列”的先后推出,“白羽”笔名迅速风靡南北,妇孺皆知,以致造成其本名及其他笔名均渐为人淡忘。

关于“白羽”笔名的由来,目前人们大多沿袭白羽哲嗣宫以仁先生之说。1985年,天津作家冯育楠以白羽为主人公创作了一部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6],在单行本付梓之际,他请以仁先生作序。于是在1986年初,宫以仁先生在写序的同时,又将其扩充成一篇长文——《谈白羽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交香港《明报月刊》发表。就是在此文中,以仁先生首次披露:“一九三八年初,先父亲自把题为《豹爪青锋》的长篇武侠小说的第一章,送到(《庸报》)报社。报社文艺编辑大概认为这个书名纯文学味太浓,大笔轻轻一挥,改作《十二金钱镖》。细心的叶洪生先生发现了《十二金钱镖》初版版本有《豹爪青锋》的副题,来由即是如此。先父回到家中,很感慨了一番,大骂文艺编辑的无知、庸俗,对家人说:我不能丢姓宫的脸,写《十二金钱镖》的,姓白名羽,与我宫竹心无关;白羽就是轻轻一根羽毛,随风飘动。”②宫以仁先生的《谈白羽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一文,经梁羽生先生之介,刊于1986年香港《明报月刊》。以仁先生曾以复印件见赠,但未标明具体刊出日期及期数。如今以仁先生已逝,笔者一时又难以查阅到《明报月刊》,故本文无法标出该文刊出的具体日期及期数,只知页数为81—84页。此文一出,便成为后来研究者在论述白羽笔名由来及寓意时的依据。笔者关注民国北派通俗小说及白羽生平与作品已近三十年,而且与以仁先生经常见面,甚至有段时间曾经朝夕相处,在研究及交谈中,我们对白羽武侠小说的方方面面都有涉及,但对“白羽”笔名之由来及寓意,笔者却毫不怀疑地依据了以仁先生的解读,并在多篇文章中因袭此说。

发现此说有异是在近日。在拜读《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时,笔者意外发现,该书竟收入了研究者多年苦觅而不得的一篇白羽佚文——《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此文是白羽在新中国成立之初应当时天津市文化局首任局长阿英(钱杏邨)之约,所撰长篇回忆录之首章,连载于1950年2月16日至4月3日的天津《星报》(阿英主编)上。据当年组稿编辑周骥良后来回忆,此文连载不久,便遭到内部非议,认为新中国报刊不应该为旧时代文人提供阵地,故而不但回忆录惨遭腰斩,而且阿英还为此作了检讨[7]。就在这篇命运“不济”且散佚多年的忆旧中,面对生存环境“沧海桑田”的变化,白羽怀着对旧时代苦乐滋味的告别及对新生活的诚惶诚恐,终于主动“实话实说”地亲自披露了“白羽”笔名之真实寓意与由来。

民国二年(1913),白羽随军中任职的父亲由天津迁居北京后,在小学时代,他读了英国作家A.E.W.马森的小说《四根羽毛》,“后来拍成电影叫《四羽毛》”。故事叙述出身军官家庭的英国青年哈里•法弗沙姆“在幼年时,精神上受了过度恐怖的创伤,变成小胆。到兵役年龄,三个好朋友邀他一块去投军,他害怕自己受不了战场上血的刺激,悄悄躲了”。不久,当他和未婚妻黛绮“谈情说爱时,三个朋友寄来一封信,剖函一看,只装了三根白羽毛,大概欧俗是以白羽毛象征懦夫”。黛绮“诧异的诘问他,他擦着愧汗辩解,但当他一掉脸之际,三根羽毛变成了四根羽毛”。原来是黛绮从手持的羽扇上也折下一羽毛加在其中。未婚妻“也把他看做懦夫了。后来,由于友谊和情爱的激励,卒使‘懦夫有立志’,他去为祖国当间谍,作了有甚于死的恐怖颠险事业,湔洗了懦夫之诮,朋友(和)未婚妻收回了四羽毛。”于是白羽有感而发,“由此获得了一个笔名”。“白羽到了(liao)也是懦夫,他伤感的在虎口卖文,而写逃避现实的传奇小说。他在小说叙文上自比优娼:‘无能充隐,臣朔苦肌,稗官无异于伶官,鬻文何殊于鬻笑!’又说:‘侍窗聊著换羊书,投笔长吟不丈夫。’用这笔名,写这小说,在他是一种痛苦。纵然在作品中,尽力消毒,尽可能加些东西到里面,而在他依然很痛苦。”[5]90-91

原来如此。白羽亲述可谓彻底颠覆了我们此前对“白羽”笔名由来及寓意的认知,也更进一步知晓了其为何总是在“自责”的“悲情”。“白羽毛”的典故源自欧洲古典宫廷斗鸡,大凡所斗之鸡身上杂有白色羽毛者,在争斗中大多表现懦弱,故以“白羽毛”比喻懦夫之说在西方由来已久。可见,白羽以此西典自命笔名,实乃含有自贬自损之意,这也正是他曾自叹“青年未改造社会;社会改造了青年”[8]12的真实写照。

白羽这篇自曝笔名由来的《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写于1949年底,翌年2月刊于天津《星报》,其时以仁先生已负笈北京,故未能亲眼目睹;加之《星报》本身就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在天津仅存在两年多的一张小报,几十年来沧海桑田,世间留存甚微,因此后来的研究者也极难寓目。笔者与以仁先生及其他研究者在讨论白羽时,都知道当年《星报》刊有白羽自述写作生涯的文章,但其文字为何,却无人知晓。此次随着《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的付梓,《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得以重新面世,为白羽生平研究增添了难得的一手资料。以仁先生在天有灵,也是应该感到欣慰的。

在弄清了“白羽”笔名的真实由来与寓意后,我们亦知晓了白羽在其武侠小说爆红之时,1938年11月于《十二金钱镖》“初版自序”中,为何开篇便要写出如下话语了:“白羽,懦夫之号也;白羽用此自名,何居?羽之言曰:雕虫小技,壮夫不为,词赋尚尔,况丛残小语?叙游侠以传奇,讬体愈卑;杂俚谚以谐俗,等之平话。柳麻子有作,方且笑人!……将非懦夫,谁肯为之。”[1]1

这便是白羽的悲剧,以武侠小说出名成家,而又总被一种自轻自卑自贬自损的心理所折磨。人尚如此,笔名亦然。

二、“江湖”何时见“白羽”

“江湖”者,除所指实体江河湖泊外,其引申意是泛指四处各地;再引申,则为旧时各处流浪靠卖艺、卖药等谋生之人所处的社会与行业环境,所谓走江湖、闯江湖、流浪江湖之“江湖”者,是也。如果将旧时作家为了生存向各处报刊社、出版社投其所好的卖文行为也视作一种营生,那么这些作家所处的社会与行业环境便也可称之为“江湖”。亦如江湖艺人、江湖郎中一样,操此业者,便是“江湖作家”。

现代文学史上,“江湖作家”与有着创作与研究既定方向的“一般文人”相比,没有主动明确的授业解惑、抒情明志、指点江山甚至寓教于乐地解说政治之目的,只是循着读者的阅读“兴趣”,被动地以市场需求为目标,去“挖空心思”地编造各类适合读者“兴趣”的“有趣”故事,从而达到取悦读者、作品畅销、个人获利的结果。虽然他们初涉文坛时都曾有自己或创作或研究的初衷与目标,但随着环境与时运的变化,先是不得已而为之,继而在获利后乐此不疲。如若抛却现行的“价值”标准,只从技术层面考察,“江湖作家”的操作难度要甚于“一般文人”,因为他们需要更多的知识、更多的阅历和更多的“见风使舵”能力。他们成败的检验者不是专家学者,不是同仁同党,更不是权力在握的官员,而是普天之下的芸芸众生。所谓“风靡南北”“洛阳纸贵”“妇孺皆知”,不是徒有虚名,而是实实在在的社会风景。能享此誉者,即是“江湖作家”中的翘楚,亦是从“一般文人”中转行而出之枭雄。

其实,所谓“江湖作家”与“一般文人”的称谓,均是笔者对民国时期通俗小说作家与其他文人的形象杜撰,目的在于既能简判二者之区别,又能呈现出民国通俗小说作家的本质与本事。那么在民国文人群体中,能否找到“江湖作家”与“一般文人”的“混合体”呢?

如有,白羽应是标志性人物之一。

白羽幼嗜文史,早年创作目标明确,立志新文学并曾受到鲁迅、周作人的提携,在20世纪20年代初期曾发表了多篇具有浓郁新文学气息的短篇小说及翻译文字。后因不满《马氏文通》,主动治语法修辞之学,并精研甲骨训诂之道,走的本是“一般文人”之路。然而造化弄人,1938年初华北沦陷后,穷怕了的他,为了一家七口之生存,被动地接受报馆之约,受命连载武侠小说,岂料一鸣惊人,从此改弦易辙,踏入“纸上江湖”而成为“江湖作家”。其写作生涯如若至此,亦不为奇,从“一般文人”变身“江湖作家”者,现代通俗文学史上不乏其人,但吊诡的是,十年之后,当他作为“江湖作家”在“纸上江湖”已“扬名立蔓”且名利双收“钱”景无限之时,却突然马放南山,急流勇退。不但将武侠小说搁笔停稿,而且对赖以生存的喧闹“江湖”亦流露出了厌倦之情。取而代之者,则是重返“一般文人”之列,复隐“训诂索引”之斋,再归“甲骨金石”之途。最终盖棺论定,即位列民国“社会武侠小说”之翘楚,也成为中国“甲金证史”研究中用“从事新文学的精神,敢于大胆突破”[9]之首席。

这便是“一般文人”与“江湖作家”两种身份在白羽身上的杂糅体现,对此自1928年便成为其挚友的吴云心先生曾言:他“自谓写武侠小说是‘自挝其面’;但终以此成名。他在写他本不愿写的小说时,挤出时间,钻研‘金甲’,以售小说之收入,大量购买汉学家书籍,并以重金购得木版‘皇清经解’,曾以书示我;在浩繁的卷帙上,圈点摘录,笔记满笥”[9]。这种身在“江湖”难舍“庙堂”之纠结,可谓贯穿了白羽武侠小说创作的始终。“江湖”重白羽,白羽厌“江湖”——这既是白羽一生悲剧之主因,也是白羽笔墨生涯的真实写照。

“江湖”自古多险恶。那么“白羽”这个笔名又是何时出现在“江湖”道上的呢?按照目前流行的说法,是在1938年2月其武侠巨作《十二金钱镖》杀青之后。其根据有四:一为上文所引宫以仁先生在香港《明报月刊》所发《谈白羽传记小说〈泪洒金钱镖〉》一文透露之信息;二为吴云心先生在1939年11月于白羽自传《话柄》序中的开篇之语——“事变之后不久,一天傍晚,K(白羽)兄来了。我正在吃饭,他一来正赶上,也就把寒暄话收起来,坐下一同吃饭。吃着饭说到生活,他说,没有办法了,不做事不行,做事也不行,打算卖文教学,问我肯不肯做。因为我还有事做,精神顾不过来,只说日后再讲好了。饭后他匆遽的走了,样子像很窘,气色也难看。过了许多天,我在报上看见《十二金钱镖》小说,却不知是他作的,后来有朋友告诉我,我才晓得他用白羽这个笔名”[3]3;三为吴云心先生在1985年1月于新版《十二金钱镖》序中所言——“他过去用的名字是宫竹心,写武侠小说后才一直用‘白羽’”[10];四为白羽1931年任职天津市社会局时的同事刘炎臣的回忆:“为应付对方(《庸报》的约稿),他答应写武侠小说,他就用‘白羽’这个笔名,写了第一部武侠小说《十二金钱镖》。”[11]因此前白羽作品除武侠小说外,其他文字发现不多,故研究者很难考证“白羽”这个笔名的最早出处。但从上述四“根据”不难看出,“白羽”笔名的首次出现,应该是在《十二金钱镖》杀青之际,对此目前学界也多秉持此说。

然而又是《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的面世,让我们不得不再次推翻了原先的研判。

首先,还是在《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中所收的这篇《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里,白羽本人已明白无误地告诉人们:“白羽用这笔名,倒也由来很久。远在民十五,在北京《国民晚报》的《华灯》上,初次试写长篇创作《穷途》,就早用过这笔名了。《穷途》可说是处女作,也是打算自己解剖自己,准备写成自传体的小说,结果失败了,只留下没成熟的未完稿一叠罢了,至今回想起来,都有一点感触。”“《穷途》时代的白羽,大概只有二十四五岁,家累奇重,一贫彻骨,天天挣扎在饥饿线上,更有小资产阶级的傲性,隐瞒起自己的穷。”但后来由于“环境变化,他从报馆失业下来,很困顿的卖文章”。“结果,自比懦夫,写出那本处女作,原要刻画穷途的苦斗,却是技巧修养全不够,只登了月余,便以失败而停笔了。”“《穷途》的试作,‘白羽’笔名的试用,就开始在那时候。”[5]91-92由此可见,早在1926年,他因生活所迫,不得不放下心爱的文史研究与新文学创作,而在报上“卖文章”般地连载长篇处女作《穷途》时,便已首次使用“白羽”这个自贬为“懦夫之号”的笔名了。只不过当年的“白羽”人微言轻,《穷途》又是“浅刊辄止”,无论是笔名还是长篇处女作均未引起人们的注意罢了。

其次,在《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中所收的“良心话”“良心话外”两个专栏文章中,我们也可发现,白羽在《十二金钱镖》杀青前的1933年4月7日与14日,在天津《中华画报》上也曾用“白羽”笔名刊发了随笔《卖报人》[5]157和《“无官一身轻”》两篇文章[5]203。这也是由于作为地方小报的《中华画报》多年故纸尘封,世人难以发现而又未引起人们的注意罢了。

据此我们可知,在《十二金钱镖》面世之前的1926年,“江湖”已首现“白羽”之名;此后,至少在1933年的天津《中华画报》上,“白羽”笔名也已出现过两次。但真正让“白羽”笔名威震“江湖”并于道上“扬名立蔓”者,则是1938年2月杀青的《十二金钱镖》。从此,一根白羽走江湖,“万古云霄一羽毛”[12]。

三、《十二金钱镖》的作者不是“宫白羽”

前两年,根据老友李鹏(龙一)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借枪》在全国热播,戏演得好导得好编得更好。然而白璧微瑕,就在这诸好之中,却有一极细微的史实值得商榷——两个“地工”在电话中对暗号,甲说:“你要的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到了。”乙说:“不,我要的是宫白羽的《十二金钱镖》。”于是暗号对上,惊心动魄的谍战得以继续。但问题就出在这一问一答中。甲所言,没错,民国时期轰动全国十余年的《蜀山剑侠传》确为还珠楼主所撰;乙所言,错了,同样风靡民国十余年的《十二金钱镖》却非“宫白羽”所撰,其作者乃是“白羽”。那么“宫白羽”与“白羽”是否为同一人呢?答曰:然也。既然是同一人,那二者区别何在呢?这一问便问出了多年来学术界与出版界对《十二金钱镖》作者称谓上的混乱问题。此问题不但在《借枪》中出现,而且长时间地存在于民国通俗小说的研究与出版中,甚至连发现此问题之笔者,此前也浑然不觉地在著述中屡犯此等“从众”错误。好在近日忽有所悟,现权借此文,希冀能够对此问题予以澄清。

虽然宫竹心曾在鲁迅及张恨水的指导与帮助下发表了一些著译作品,但1928年夏天,当年近而立的宫竹心抱着“想换换环境”的想法“跳出如火坑似的古都,逃到天津”[8]84混文饭署名时,基本用的是本名或别名宫万选、竹心,即使用笔名,亦如前述,仅有“白羽”之称。到了天津后,在津沽沦陷以前,他虽任职多家报馆、电讯社、通讯社,并写有大量时评、掌故、通讯、报道及短篇小说,然而在使用笔名时,目前所见,也仅有杏呆、杏、竹、白、白羽、宫槑、槑、耍骨头斋主等。正因此,1939年11月其老友吴云心在为《话柄》作序时,才有“我在报上看见《十二金钱镖》小说,却不知是他作的,后来有朋友告诉我,我才晓得他用‘白羽’这个笔名”[3]3之语;也才有了宫以仁先生所回忆的,当《豹爪青锋》被《庸报》编辑改名为《十二金钱镖》后,其父回到家中大骂“我不能丢姓宫的脸,写《十二金钱镖》的姓白名羽,与我宫竹心无关”之典。从“吴序”和宫以仁的回忆可知,“白羽”这个笔名是在1932年2月《十二金钱镖》杀青后方才为人们所熟知,而且其一“出名”便是“白羽”而非“宫白羽”,《十二金钱镖》的作者姓白名羽,与姓宫的无关。其实,后来的史实也足资为证:在白羽一生所撰近三十部社会武侠小说中(含同书异名者),除1927年在《世界日报》连载武侠处女作《青林七侠》外①《青林七侠》1927年在《世界日报》连载时,作者所署何名,待考。,其余的报刊连载与单行本出版,在署名时均为“白羽”,从未署过“宫白羽”之名。不特如此,1940年代初期至中期,当武侠小说写作已让白羽功成名就时,他开始了甲骨文的研究,并在《立言》画刊连载研究文章,连载的栏目便取名为与“白羽”谐音的“白鱼琐记”②白羽:《白鱼琐记》,见1940—1944年《立言》画刊。,仍是姓白不姓宫。1943年他在《新天津画报》开设“甲金文”考证专栏“甲金证史诠言”③白羽:《甲金证史诠言》,见1943年9—11月《新天津画报》。,署名时用的亦是“白羽”;1947年2月至8月,他在《星期六》画刊连载“三国考证”文章,署名时用的仍是“白羽”[5]245-246。此外,在笔者视野所见民国书报刊中,至今尚未发现有署名“宫白羽”的作者。

据上述事实可知,民国社会武侠小说翘楚实乃“白羽”而非“宫白羽”,而且在民国时期的各类媒体上,也未有署名“宫白羽”的作者出现。

那么又是谁给“白羽”冠上“宫”姓的呢?是他自己。1949年7月,全国第一届文代会在北平召开,武侠小说作家“白羽”作为天津代表亲临其盛。此前,他知道了在新文学队伍中有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叫刘白羽,为了显示区别,他在会前印制名片时,为自己加上了“宫”姓,成为“天津新津画报社长宫白羽”④宫以仁:《话柄后集——白羽后传》,《话柄》卷二,宫以仁2008年自印内部资料,第58页。。此后,他在各种媒体发表作品时,除1950年代接受“政治任务”,在海外连载武侠小说仍冠名“白羽”外,其余均使用了“宫白羽”这个新笔名。例如他在1950年2月16日至4月3日的天津《星报》上连载《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时,便首次使用了新笔名“宫白羽”。随后,他又用“宫白羽”之名先后在《新港》杂志发表了《新年献词》[13]和《百家争鸣百花齐放时的我个人的衷心话》[14]等文章。尤其是1956年他在《新港》杂志以“宫白羽”为笔名发表怀念鲁迅先生的文章时[15],因披露了其与鲁迅的十余封通信,遂使“宫白羽”之名大噪。而后,众多现当代文学研究者在论述其与鲁迅关系或评介其武侠小说时,大多使用了“宫白羽”这个称呼。流风所及,在近几十年其武侠作品被各出版社重印时,也多被标为“宫白羽著”,甚至二十余年前还曾出版了《宫白羽武侠小说全集》[16]。

行文至此,想起了同为二十余年前的一件旧事。笔者曾与一位1948年底从天津旅居美国的老者相遇,友人介绍他是首次返津省亲。言谈间他得知我对旧派武侠有所研究,便说他当年居津时也是武侠迷,并问我是否有《十二金钱镖》。翌日我将宫以仁先生刚刚送我的《宫白羽武侠小说全集》拿给他时,他一看便说:“这是假的,《十二金钱镖》的作者是白羽,不是宫白羽。”并告诉我,这些年他在美国曾遇到过许多1949年前后旅居国外的老武侠迷,大家在看到大陆近年再版的一些旧武侠及相关著述后,也在议论“白羽”与“宫白羽”是否为同一人,最后的结论都认为“宫白羽”是模仿“白羽”的冒牌货。当我给他解释清楚后,他说了一句当时我不以为然但今天忆起却颇有见地的话:“旧小说中的名著就是文物,文物是不能随便改动的,包括镌刻在文物上的制造者署名。”诚哉斯言!想想我们看到的那些在“十七年”中再版并被奉为“经典”的民国文学名著,有多少是当年的原汁原味?这其中,再版时的编辑“加工”自不必说,一些作者不也是在新时代不断地“修改”自己的成名作吗?新文学如此,通俗小说亦然,秦瘦鸥的《秋海棠》便是明证。

四、四十岁的白羽为何要出“自传”

1939年,白羽整四十岁。前一年二月,一部《十二金钱镖》开始在天津《庸报》连载,其轰动效应让他迅速由津沽“名记”变身为著名武侠小说作家。此刻,他的作品与大名在华北乃至全国可谓炙手可热。然而,就在《十二金钱镖》连载如火如荼,其“钱镖系列”接踵推出的1939年底,四十岁的他却暂退“江湖”,急不可待地写作并出版了自传《话柄》,而且通篇自讽自嘲,全书“装疯卖傻”。这是为何?难道自幼胸怀新文学大志的他,已被眼下武侠小说的“成名”弄昏了头脑?不!他清醒得很。请看他在一年前为《十二金钱镖》单行本初卷所写之“序”说得多明白:“哀乐中年,意趣阑珊;兴来挥毫,它人能之,羽之厌弹此调久矣!不贤识小,再为冯妇;书成自记,掷笔喟然!”[1]1难道他想在“江湖”道上“金盆洗手”,弃武侠而谋其他?亦非!在同时刊于《十二金钱镖》单行本初卷的“后记”中,他曾言:“时限过促,校读未周,鲁鱼亥豕,触目累累;其四十九页以下,百十二页以上,未经作者手校,讹误更多。容俟再版,重加刊正。”[1]87可见此时他不但从容淡定,而且对未来的武侠创作也踌躇满志充满信心。再者,难道是此前体弱多病的他自感生命无期,急欲盖棺论定?更谬!就在这本自传《话柄》的“自序”中,他已明确告诉人们:“今年比去年,依然如吾,只是又掉了一只牙,心还是这么跳。”[3]2可见此时他的身体并无大恙。

其实,四十岁的白羽为何要写自传,他在《话柄》的“自序”中已有交代:“话柄之写作,起初是书局出的主意。”“现在环境又教我写自传了。今日之我哀乐中年,饱经世故。回想从前种种,令人汗下。我可有什么说头呢?然而总得说说。”[3]2但在今天看来,这也不是白羽要写自传的“肺腑之言”,除了“现在环境又教我写自传了”是句话里有话的实话外,其余均为说了等于没说的“障眼法”。是什么“环境”让白羽写自传的呢,他又为何将自传写得如此颓废如此狼狈呢?白羽当时在《话柄》里没讲,令人们颇费思量。

此谜一拖便是十年。直至1949年底,深感“换了人间”的白羽在处境尴尬、诚惶诚恐中,终于开始自揭谜底了,虽然仍是言辞闪烁欲语还休。但即使如此,其开口亦委实端赖一人。此人便是对旧人旧事及旧书深有牵挂的新文学家阿英。

1949年秋天,阿英受组织委派,出任刚刚易帜的天津市人民政府文化局局长及市文联主席。面对这个一百八十多万人口的大都市,文化工作如何展开?阿英想到了办一张文艺小报,在宣传普及新思想新文化的同时,也能团结引导旧艺人旧文人跟上新时代的步伐。本此初衷,阿英强调在组稿时既要挖掘新人新作,也不要冷落了旧艺人与旧文人。而在旧文人里,他慧眼独具地选中了民国时期蜚声全国的社会言情小说作家刘云若与社会武侠小说作家白羽。于是在1950年2月16日,由郭沫若题写报头的新中国首家文艺小报《星报》于天津创刊面世时在阿英所撰《开场白》的后面,人们惊讶地发现,此前给他们带来极大阅读快感的沽上名人刘云若与白羽也露面了。前者以一部全新的章回体社会言情小说《云破月来》向读者昭示着个人向文坛的回归;后者则连载了一部既像检讨又像回忆而自称为“以自传形式写都市的长衫阿Q”的《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按白羽自述,《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只是副题《宫白羽自传》的第一章“‘叙’或‘开场白’”。滑稽的是,当“忽忽写了《生之磨炼》的首章;临发排时,把小题漏掉了,以后也没有追补。”于是,连载“获到读者的指正,认为没有写环境,告诉作者,应该在文中通过了本人,多反映一些旧社会的形形色色。”对此,白羽既承认又表态:“是的,旧社会的形形色色,作者所身受的,颇有令人切齿作呕的事,我正准备作无情的揭穿与批判。”[5]94然而时运不济,还未等“揭穿与批判”,此连载便因内部非议而于当年4月3日被终止了。

《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虽然半途而废,但白羽却在已连载面世的章节中,首次披露出一些十年前促使他写作出版自传《话柄》的真实原因:

他(白羽)身在沦陷区,写起了技击小说了。纵然在作品中,努力消毒,尽可能的加些东西到里面,把书中英雄一概写成凡夫,而作者精神上十分的痛苦。他脑中不合装了些文天祥、史可法、契诃甫、鲁迅、托尔斯泰、克鲁包特金、马克思、普希金、屠介涅夫,这就教他书中的英雄再不能飞剑御风而行了。正是铅一般的滑稽,大日本皇军的刺刀闪着光,白羽伏案拈笔而写游侠,“户外风沙亦浑忘之矣”,显见是装点门面的假话。民二十八年冬,感到空气紧迫,敏感的写了一本《话柄》自叙传,摆出颓废的面孔,以示无他;“四十而无闻焉,‘死’亦不足畏也已!”把七口之家的小照全登出来,以欺骗“大东亚圣战”的英雄们。果然“友邦”的狗不再来嗅了。

这样“鬻文办学”,印卖小说糊口,谬托“劫余病骸,与世无竞”,一直混了八年,其代价是含辛,茹痛,担惊,咳血,不断的害病。[5]92

至此,我们已洞悉了部分谜底。

十年前白羽话里有话所言“现在环境又教我写自传了”的“环境”,便是指1939年的冬天,他深感“空气紧迫”,“‘友邦’的狗”经常来“嗅”。而为了免除这种“环境”的骚扰,他便“敏感的写了一本《话柄》自叙传,摆出颓废的面孔”,以达到“谬托‘劫余病骸,与世无竞’”之目的,并且还“把七口之家的小照全登出来”作“人质”,以迷惑日伪当局,“既然活到四十都未闻达,那么生死对我来说已无所谓”,本人现在实在不想“闻达”,只想除了“‘鬻文办学’,印卖小说糊口”外,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地混日子了。结果,“‘友邦’的狗”果然“不再来嗅了”。

通过以上自述,白羽虽然回答了其40岁为何要写作出版这部既颓废又狼狈的自传之因果,但对“空气紧迫”,“‘友邦’的狗”经常来“嗅”这一“教我写自传”的“环境”生成之具体原因,仍是语焉不详。好在行文至此,笔者忽然忆起多年前曾看到过文史学者李辉的一个“偶然”发现,这或许能够让我们进一步知晓促使白羽写作自传之“环境”的具体成因。

据李辉披露,某年某月的某天他在某图书馆曾见到过一本馆藏的白羽自传《话柄》,“此书居然是宫白羽本人的藏书。在扉页和第15页空白处,有他在1949年6月22日用钢笔写下的两大段话。在这两段话中,宫白羽对他在‘大日本皇军’的孽威下仍然卖文糊口颇为内疚,自视颓废。……兹引一段如下:抗战期间,困居津市,用白羽为假名,‘鬻小说以糊口,办小学以宅心’,谬为颓废,苟自韬晦。掩护地下工作,略尽天职。书贾盗印案起,匿名揭穿,谍探钩稽四邻,遂感危迫。不得已,廿八年冬,作话柄自传,一文丐耳,以自表白,佯示无他。又将阖家七口小照揭登卷头,暗示不逃,幸而获免。”[17]7-8

虽然李辉发现的这段“自述”让我们对白羽在当年写作自传的“环境”与目的有了进一步理解,但此段话无意中却又为我们留下了新的谜团,那就是何为“掩护地下工作,略尽天职”?何为“谍探钩稽四邻,遂感危迫”?对此,到目前为止,我们尚未发现白羽有更翔实的文字表述。能够再次深解此谜者,则只有听听白羽哲嗣宫以仁先生那“死无对证”的“口述史”了。

以仁先生生于1930年,到白羽深感“空气紧迫”的1939年冬,年近十岁,已经如其所言“可以看懂并记住事”了。在一次交谈中,以仁先生曾给我讲了以下故事:“《十二金钱镖》连载不到半年就火了,我父亲一看,写武侠小说确实能赚钱,就和帮他设计武打的郑证因说,现在兵荒马乱,你就别想着做生意了,咱俩一块写武侠,多开几部连载,完了再出书,稿费和卖书的钱或许就能养活我们了。他们说干就干,很快‘钱镖四部作’就分头连载了。让我父亲想不到的是,小说的畅销和影响力,引发了不法书商的疯狂盗印。起初我父亲并未在意,但随着盗版书大量出现,我父亲急了。于是他假冒报馆记者之名,写了一篇采访记投给主管部门予以检举,岂料此文弄巧成拙,引起了日伪当局的注意,他们根据文章线索很快便查到我父亲在沦陷前曾任职过天津社会局科员,有过从政经历,同时还办过通讯社,做过多年记者,社会关系熟络,当然,最重要的,是眼下他的武侠小说火遍华北,他已是著名文人,有很高的知名度与号召力。于是,我父亲的文友但此时已附逆的何海鸣登门了。他是汉奸报纸《庸报》的社论主笔和文艺部长,我父亲成名作《十二金钱镖》便是他命名并拉到《庸报》连载的。此刻他已被日伪当局内定为伪‘天津市新闻记者协会’理事长,他是以谈稿件为名来家游说我父亲出任副理事长的。在遭到拒绝后,他仍不死心,记得还来过三四次。后来,他不来了,天津伪新闻管理所所长阎家统来了,于是我父亲除了外出躲避便是装病。再后来,连《庸报》编辑局长日本人坂本桢及新闻管理所顾问竹内都来了,并以武力相威胁,还让日伪特务对他的住处实施监控,经常骚扰四邻询问我父亲的行踪和交往人员。我父亲见实在躲不过,便绝食几天,让本就瘦弱的身子更瘦,面色更难看,并时常装疯卖傻。日伪当局见他软硬不吃,身子板又如此虚弱,实在难以扶持,便暂时放过了他。我父亲坚决不任伪职,一方面是出于中国人的良心,另一方面则是有难言之隐。与我父亲有着十多年交情的文友郭云岫①郭云岫笔名“叶冷”,是白羽自传《话柄》附录《白羽及其书》一文的作者。是国民党地下抗日人员,此时他就住在我家,以我父亲小说发行代理人的身份为掩护,在从事着地下秘密抗日情报工作。对此,我父亲心知肚明。他是怕郭云岫暴露,故才装疯卖傻托病不出去唬弄日本人的。”①据2009年4月20日,在天津中山路二美里宫以仁先生寓所,宫以仁先生与笔者的谈话记录。

以仁先生生前只知其父在20世纪50年代初曾在《星报》写过回忆录,但内容如何,因《星报》难觅,他未得亲睹,故而其上述“口述史”只讲了其父在成名后的遭遇,并未与其父自传《话柄》相联系。即使他后来看到了李辉的“偶然”发现,也只是就其父的文字作了些背景介绍,仍未想到与《话柄》的因果关系。其实,将以仁先生的“口述史”与此次新发现的《星报》上的白羽回忆录《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及李辉的“偶然”发现结合起来看,白羽在四十岁写作并出版这本“玩世不恭”的自传《话柄》之真实原因与完整始末,便彻底清晰了。同时,也找到了《话柄》为何写得如此颓废如此狼狈而又如此自讽自嘲之答案——一出生便是“纨绔子弟”;军官之家因丧父而倒霉;笔尖下讨生活却总是受骗受穷;进了政府机关却不务正业去搞“婚外恋”;办通讯社当记者被累得吐了血;写武侠小说纯粹是为七口之家混饭辙……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告诉日伪当局:本人是个胸无大志且玩世不恭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千万别指望我能为你们做什么,何况还有七口之家的拖累,我也确实不敢做什么……

五、作为文史学者与报人的“白羽先生”

据白羽挚友著名书法家王学仲教授回忆:“一九六五年,他(白羽)自称患了不治之病,将不久于人世,我俩议定,由我为他画一张纪念肖像,我带去纸笔,边谈边为他作写生,画好后,由他题写了四句铭语:语言乏味,面目可憎,画中为谁?曰:白羽先生。”[18]在彼此互称“同志”的“文革”前夕,白羽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自称“先生”?其实这里面有一种白羽自幼追求但终生难获的学者情结。对此,李辉曾在某图书馆见到过的那本《话柄》上,白羽于1949年6月22日自题的“两大段话”说得颇为明白,现分别摘录如下:

少年时治文法修辞之学,不惬于马氏文通强以西语驾御华文语范,思探本别立一说。由此治甲金文,说文尔雅,涉猎群经诸子史,趣向转变。折而治历史语言学,门径遂确,一方考社会起源,通治古史,由太古迄秦汉;一方考语言之本,以究文源。徒恨为贫所累,无钱备参考书物,草创学说虽多,犹欠广阅新书,以为印证。

所怅恨年益老大,学无所成。私治历史语言之学,探讨社会起源,草创语学探源,古史探源,诸子探源,六书新话,甲金文释,尚书故训传,综合国文法,名字号谥氏族国邑爵称通考,……诸书,及《古史及古史观》,积稿数千纸,札记册子数十本。辄为饥躯,参考书物不备,怅怅相对,苦无日力亟加董理以问世也。感生命力之虚耗,烛光殆息,握笔喟然![17]7-8

由此可见,从事学术研究治古文古史是白羽少年初衷,无奈贫穷加上不利环境,迫使他改弦易辙。为了生存,他不得已走上了鬻文谋生的“纸上江湖”。武侠写作虽让他大红大紫暂获温饱,但他一生恋恋不舍念念不忘的,仍是探源究始的文史考证。从少年立志“门径遂确”,到中晚年“积稿数千纸,札记册子数十本”且成绩斐然,文史研究与训诂考证,可谓贯穿了他的一生,只不过中间穿插了让他声名大振的“稗官旧体”之武侠小说的写作。换言之,如果生存环境允许,不写那些使其大红大紫的社会武侠小说,而是让他躲进书斋专心学术,白羽是否能成为一代文史大家呢?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这有“凭”为“证”。而这“凭证”,便是劫后余存并被最新发现的颇见其功力的文史札记与自剖心经的文字生涯回忆录。对此,我们不能因其武侠小说的辉煌而漠视无睹,而要站在学术的角度去加以客观评判。要达此目的,当务之急,便是要认真对其加以立目整理并付梓于世,让世人在惊叹白羽社会武侠小说创作的同时,更看到文史学者“白羽先生”的学术成就。

其实,为白羽各类作品立目梳理并非近年之事。早在1939年便有署名“叶冷”者(即郭云岫)撰《白羽及其书》,将白羽著作“别为四类,一、文艺创作,二、小品文,三、武侠小说,四、其它作品。”[19]121除武侠小说上文已有详述外,叶冷之文的“文艺创作”类,分别列有《片羽》(短篇创作集)、《心迹》(自传体长篇)、《话柄》(回忆录);“小品文”类,分别列有《雕虫小草》(小品文结集,实为《话柄》和《片羽》合订本)、《灯下闲话》(小品文结集)、《三国话本》(考证随笔集);“其它作品”类,列有《恋家鬼》(短篇集)、《报坛隅闻》(长篇社会小说,共二卷)。[19]121-126从目前所获资料看,叶冷之文已将白羽早期(1939年底以前)单行本作品收罗齐全,这其中既有如今传世者如《话柄》《雕虫小草》《片羽》等,更有至今仍难觅其踪的《心迹》《灯下闲话》《三国话本》《恋家鬼》《报坛隅闻》等五种①这里面除《三国话本》外,其余是否已写作,待考。。

经叶冷梳理统计的白羽1939年之前的八种单行本,今天虽然大部分难觅其踪,但从叶冷披露的简短说明可知,除《三国话本》一书属学术性考证外,其余单行本均为长短篇小说、随笔式的小品文及回忆录。由此可见,白羽在四十岁之前虽然“门径遂确”立志文史研究,但由于生活所迫及战乱环境,只能大搞“适销对路”的文学创作以赚取稿费暂获温饱。文史研究本就曲高和寡,费时费力,而且出处难觅,回报甚低,何况白羽情有独钟的训诂考证之业,就更非他那样每天为一家温饱而奔波的穷文人所为。正因此,这一时期的白羽为了一家生存,只能拿出更多的时间去写那些回报较快但被他视为“章回旧体实羞创作”的通俗小说。写作“高大上”的文史研究专著,虽是他的最爱,但因困于寒屋单衣辘辘饥肠,只能屈居于后,暂时让位了。

然而即使如此,对文史研究和自剖心经的情有独钟,也还是让白羽在写作“连篇累牍”连载小说的同时,忍不住隔三差五地抛出些许不是单行本著作的“另类”篇什。例如他在1928年的《东方时报》副刊“东方朔”上便分四期连载了考证文章《小说闲话》及《好小说》《劝善小说》[5]257-264等;1930年6月1日他又于天津出版的《一炉》第一卷第五号上,发表了自述家世的《家风》[5]80-87;1934年,他更是在《天下篇》《北洋画报》《星期六》上不定期地连载了文史考证随笔《三国闲话》②是否就是后来结集的单行本《三国话本》,待考。。[5]235-256

此等时断时续的文史写作在持续了多年之后,时间便到了1939年,此刻他因武侠小说畅销,生活甫一好转。此时,白羽迫不及待地推出了他的单行本自传《话柄》。自此之后,白羽在频繁写作社会武侠小说的同时,因生活不再窘迫,便拿出一定时间去思考他心中的最爱——文史研究。而到了20世纪40年代初,他的训诂考证文章便已成系统地在媒体上推出了。这其中的典型代表,便是1942至1943年间在《立言画刊》上连载的《白鱼琐记》[5]329-338及1943年于《新天津画报》上连载的《甲金证史诠言》[5]329-372。如果说以上两文尚是白羽在文史研究方面的初期成果,虽成系统但欠丰满,那么此后他在已厌倦武侠小说写作尤其是新中国成立后武侠小说遭到全面禁毁的日子里,陆续完成的文史考证札记专著《日新录》[5]373-459则可谓其毕生文史研究的集大成者。在这部全文三万四千余字共169篇的纯学术专著中,白羽以言简意赅而又笔墨翔实的考证,从史学和语言学角度研究了先秦历史和古文文法,其中的一些真知灼见,确是发前人未有之先声,具有极高的学术研究价值。但遗憾的是,此书由于作者生前的政治地位及内容的曲高和寡,一直束之高阁难以正式出版,直至《竹心集——宫白羽先生文录》出版,方才得见天日。

除了著名武侠小说作家与文史学者身份外,白羽还有一个公开的社会身份——著名的新闻观察家与报人。在报人任上,白羽不但新闻采访建树颇高,如1936年10月他曾独家报道了震惊中外的大案——在天津刺杀军阀孙传芳而被捕之女侠施剑翘出狱的真相[20],而且作为新闻观察家与社评人,他在20世纪30年代上半叶,还曾针砭时弊,写下了大量新闻述评及时事分析稿件。尤其是在1932至1933年间,他在任职的《中华画报》上,除在一版开设了“良心话”每日连载专栏外,还在其他版开设了“良心话外”专栏。每期均以当天的热门时事新闻为话题,评骘讥讽,嘻笑怒骂,在读者中产生一定影响者如《和平天使之“批注”》《开发西北》《马后炮》《做亡国奴的代价》等。为让今天的读者认识一下其新闻观察家的犀利文笔,我们不妨读读这段刊载于1933年2月3日《中华画报》上的名为《扫清卧榻捐弃门庭》的短文:

武力统一政策主持者,每每对外低头,对内挥腕。他们的存心,却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先立定脚跟,“安内而后攘外”。所谓“安内”,实际上如宋太祖弟兄,灭南唐,并吴越,扫清卧榻,却照顾不到门庭,见辱契丹,金币输放。假使安内工作,真是安民众,息内争,自然可以攘外。若不然,入拒中央者讨逆,割据地方者靖难,互争安内之权,循环不已,必然越安越乱。

我们晓得:在外国每借“攘外”以安内。当人民不满政府,革命怒潮潜伏,有远识的领袖(不是军事专家,是外交能手)必眼光外向立功国外,藉以转移国民视线,消散内叛阴谋,挽回既失之人心,(人民都是好大喜功)。我们的敌国,正走着这条路。

若我们仍采传统政策,静候国泰民安,再来对外,敢信永远没有这一天!外患愈深,内忧倍烈![5]136-137

在短短三百余字的篇幅内,围绕一个话题,不仅古今中外纵横捭阖,而且主题突出观点鲜明。这就是白羽的新闻观察眼与时事评论术,即使放在今天,也是难得之妙文。

综观白羽一生的写作,除了五百余万字的社会武侠小说外,目前已收集到的其他文史类及新闻评述类文字(为自己及他人图书所作序跋与后记不计)尚有近二十二万字,现统计如下,以作此文之文尾——

回忆录类:《话柄》,约46000字;《家风》,约4100字;《生之磨炼——宫白羽自传》,约5400字。

文史研究类:《白鱼琐记》,共7篇,约5000字;《甲金证史诠言》,共23篇,约11000字;《日新录》,共169篇,约34000字;散见于其他报刊上的文史札记,共32篇,约26000字。

新闻观察与报道类:《良心话》,共84篇,约31000字;《良心话外》,共52篇,约23000字;《侧面新闻》,共53篇,约5000字;《人物百态》,共44篇,约25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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