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双重属性及其现实意义
2019-02-21唐爱军
唐爱军
虽说法国人特拉西首次提出了意识形态(Ideology)概念,但几乎无人否认马克思在意识形态流变史中的奠基性地位。当今关于意识形态的所有讨论,几乎都无法脱离马克思主义的语境。无论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终结论”等思潮,还是社会主义国家的意识形态建设,都需要回溯到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概念及其语义场中进行理解和阐释。在马克思主义文本中,意识形态概念是复杂多变的,但基本上可以在两种语境中被理解:一是否定性和批判性语境;二是中性化(甚至肯定性)语境。把握意识形态的这两种属性,不仅对于理解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理论,而且对于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都具有“极端重要性”。
一、否定性内涵与批判逻辑
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应该称为“意识形态批判”理论。马克思主要在否定性意义上使用意识形态概念,对意识形态也是持批判态度。怎么理解否定性或批判性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概念呢?汤普森的说法可供参考:“批判性概念意味着特点为意识形态或意识形态的这种现象是误导的、幻想的或片面的;把一些现象的特点视为意识形态就带有对它们的含蓄批判或谴责。”[注]汤普森:《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高铦等译,译林出版社2005年版,第60页。具体讲来,意识形态的否定性内涵至少包括四个方面的内容:
1.“虚假意识形态”:观念与物质实践的颠倒
意识形态的否定性内涵最直接体现为虚假意识的解读模式。“虚假意识论”在马克思恩格斯那里有最直接的文本依据。其一是马克思的“照相机隐喻”:“如果在全部意识形态中,人们和他们的关系就像在照相机中一样是倒立呈像的,那么这种现象也是从人们生活的历史过程中产生的,正如物体在视网膜上的倒影是直接从人们生活的生理过程中产生的一样。”[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4卷),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72页。其二是恩格斯关于意识形态的“经典定义”:“意识形态是由所谓的思想家通过意识、但是通过虚假的意识完成的过程。推动他的真正动力始终是他所不知道的,否则这就不是意识形态的过程了。因此,他想象出虚假的或表面的动力。因为这是思维过程,所以它的内容和形式都是他从纯粹的思维中——不是从他自己的思维中,就是从他的先辈的思维中引出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第726页。我们可以从三个方面把握作为“虚假意识”的意识形态:第一,人类意识的形式取决于人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不能简单地将意识形态看成是一种认知上的“误识”,意识形态之所以是颠倒的、虚假的,根源于颠倒的、有缺陷的现实。虚假意识是“由他们狭隘的物质活动方式以及由此而来的他们狭隘的社会关系所造成的”。[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72页。第二,分工促进观念活动的独立化,为“纯粹”的意识形态提供了条件。人类社会出现的体力劳动与脑力劳动的分工使得脑力劳动者能够独立地从事观念的生产,因而,意识能够摆脱现实世界去构造“纯粹的”意识形态。第三,意识形态最终会被“真正的实证科学”所取代。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能够正确地描述社会生活及其发展进程。在马克思看来,历史唯物主义就是这样的“实证科学”,它必然替代诸如青年黑格尔派的唯心史观。
2.“占统治地位的思想”:维护统治阶级的利益
在马克思的语境中,意识形态与统治阶级利益有着内在的勾连,这种勾连表现为它们——观念的生产与分配和阶级利益的扩张与巩固——之间的本质关联。“统治阶级的思想在每一时代都是占统治地位的思想。这就是说,一个阶级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物质力量,同时也是社会上占统治地位的精神力量。”[注]《德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26页。作为批判维度的意识形态,受到利益的“污染”,与“自由的精神生产”相去甚远。汤普森将其界定为“副现象”概念。“根据副现象概念,意识形态是一种观念体系,它表达的是统治阶级的利益而以幻想的形式代表阶级关系。”[注]汤普森:《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高铦等译,第41页。为什么要采用“虚假”的、“幻想”的形式呢?因为,为了获得社会的认同,统治阶级必须给其特殊利益披上“普遍性的外衣”,“赋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们描绘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义的思想”。[注]《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第98页。
3.为社会资源和权力不平等分配辩护的思想体系
马克思主要是在阶级利益和阶级统治的框架中揭示意识形态的辩护功能,但他也关注性别、民族和种族领域的统治与压迫。乔治·拉伦在《意识形态与文化身份:现代性和第三世界的在场》中接续了马克思的批判思路,重点关注民族、种族甚至性别等领域的统治与压迫问题。从引申的意义上讲,马克思语境中的意识形态就是为特定统治与压迫辩护的思想体系,这种辩护更多的是为社会资源和权力不平等分配辩护,为压抑人性的既定秩序辩护。西方学者帕雷卡在《马克思的意识形态理论》中指出,马克思使用的意识形态概念内含两个要素:一是唯心主义(Idealism),二是思想辩护(Apologetic)。[注]参见张秀琴:《马克思意识形态理论的当代阐释》,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65页。可见,从功能维度来说,意识形态的否定性内涵来源于它为非正义的统治辩护的特征。“思想辩护”的观点影响深远,麦克莱伦(又译麦克里兰)指出,意识形态的目标在于 “为社会的和经济的权力的不平衡分配辩护,努力将社会描绘为有凝聚力而非冲突的”。[注]大卫·麦克里兰:《意识形态》,孔兆政、蒋龙翔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页。汤普森认为,意识形态就是为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和统治结构辩护的意义体系,研究意识形态就是研究意义服务于建立和支撑统治关系的方式。由此可见,具有否定性功能的意识形态可以从为统治阶级利益辩护,拓展为替一切不平等的秩序辩护。
4.掩饰或否定社会矛盾
马克思提出一个具有否定性和批判性内涵的意识形态概念,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他是从“掩饰或否定社会矛盾”的内在标准来界定意识形态的。“并非所有思想,而仅是那些掩盖社会矛盾的思想才是意识形态的。”[注]大卫·麦克里兰:《意识形态》,第18页。英国学者乔治·拉雷恩也指出:“意识形态是意识的一种具体形式,它为矛盾提供一个不合适的、歪曲的图绘——要么是通过忽视矛盾的方式、要么是因为误认所致。与矛盾的这种具体的关联方式,是意识形态的思想所特有的和典型的特点。”[注]乔治·拉雷恩:《马克思主义与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研究》,张秀琴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25页。意识形态具有一种“积极的政治力量”,它虚假解决现实中的冲突和矛盾,将现实转变成一种自然的、不变的、普遍的状态。[注]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马海良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84页。
黑格尔的国家理论、青年黑格尔派的“思辨哲学”以及古典经济学之所以都是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就在于它们或是掩饰或是否定现实矛盾。特别是在商品、货币和资本拜物教意识形态的笼罩下,资本主义的内在矛盾被遮蔽了。“生产关系中固有的剥削和不平等被流通领域中自由交换的外表所掩盖,只关注这一点,导致自由、平等一类典型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产生。”[注]大卫·麦克里兰:《意识形态》,第22页。
在意识形态批判中,马克思提出了掩藏(矛盾)机制的几种形式:(1)否认矛盾。这是最简单的形式,即意识形态否认矛盾的存在。(2)误解矛盾。虽然承认矛盾,但对矛盾的性质进行错误的解释,由此否认解决矛盾的可能性。(3)置换矛盾。它与误解矛盾相似,用其他矛盾代替真正的矛盾。比如,用工人与机器之间的矛盾,来代替真正的矛盾即工人与资本家之间的矛盾。(4)稀释矛盾。承认社会矛盾的存在,却主张一种稀释方案,即主张用一种调和机制来解决矛盾,这就弱化了基本社会矛盾的严重性。例如,空想社会主义者虽然看到资本主义矛盾,但却主张调和矛盾,认为资本与劳动的对抗可以在既定秩序中解决。[注]乔治·拉雷恩:《马克思主义与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研究》,第38—39页。
意识形态是用来掩盖和调节社会矛盾的,格尔茨将这种理论称为张力论(the strain theory)。在马克思那里,掩盖或否定矛盾,不仅构成意识形态的内在要素,而且也是意识形态发挥功能的关键机制。对统治阶级而言,维护既定秩序的方法很多,但通过意识形态来掩盖或否定社会矛盾,是一个成本较低又极有效果的软手段。
由上可见,从认识论角度来看,否定意义上的意识形态是一种虚假意识;从功能学角度来看,它是为统治阶级利益或不平等权力关系辩护的思想体系;从发生学角度[注]这里所谓的“发生学”指研究意识形态的起源、发挥社会功能的途径。意识形态的产生过程,就是某种思想观念解释、处理社会矛盾的过程。此外,意识形态要发挥功能,需要一定的途径和载体,而这些与掩饰矛盾机制相关联。来看,它是掩饰社会矛盾的思想型工具。这三个方面所呈现出来的,都是意识形态所具有的批判逻辑。批判逻辑贯穿于马克思的宗教批判和形而上学批判之中,贯穿于自由主义法权批判之中,贯穿于拜物教批判之中。批判逻辑立足于意识形态之外的某种标准,对意识形态进行认知和价值评价,其结果是负面的。比如,通过科学理性标准,对意识形态进行“真假判断”,揭示意识形态在认知上的虚假性;通过公平正义标准,对意识形态进行“功能判断”,揭示意识形态在效用上的非正义性。不论怎样,批判逻辑强调要消灭意识形态本身,用意识形态的对立面(不过很多时候,只不过是另一种意识形态)来取代它。
二、中性化内涵与建构逻辑
尽管否定性是马克思意识形态的主导内涵,但马克思之后,否定性内涵越来越被置于次要地位,意识形态概念出现了“中性化”的趋势。何为中性意义的意识形态呢?“中性概念意味着一些现象的特点是意识形态或意识形态的,而并不是说这些现象必定是误导的、幻想的,或者与任何特定集团的利益相一致的。”[注]汤普森:《意识形态与现代文化》,第59页。简单说来,虚假意识不是意识形态的内在构成,特殊利益也不必然是意识形态的表述对象。
中性化的意识形态能从马克思文本那里获得依据。最重要的文本依据是1859年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再结合其他文本,可以发现,中性意义上的意识形态包括了三个方面的内涵:
1.“观念的上层建筑”
在后期著作中,马克思对意识形态概念最著名的表述就是“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空间隐喻。意识形态是与经济基础、政治上层建筑相区别的社会结构要素,并且马克思明确了它与后两者的关系。显然,意识形态是一个描述意义的结构性概念,谈不上贬义的或褒义的内涵。即便从构成要素来看(“观念的上层建筑”等同于全部社会意识形式,包括了非意识形态的意识形式,以及意识形态的意识形式),此处的意识形态概念同样是中性意义的。
2.阶级的世界观
在否定性意义上,意识形态是统治阶级意志和利益的体现,其内在包含了有意欺骗和压迫两个要素。如果将意识形态内涵扩展到所有阶级的阶级意识、政治思想和世界观,就无法依据意识形态自身来对思想的合理性进行判断了。那么,马克思有没有进行这种“内涵扩展”呢?马克思指出,在夺取政权的过程中,为了发动无产阶级和劳动群众与资产阶级做斗争,无产阶级也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又说成是普遍的利益”。为了取得统治地位、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无产阶级需要自己的意识形态。但是,对于无产阶级的思想观念、阶级意识,马克思从来没有称之为“意识形态”,他的一般表述是“共产主义意识”,因为在绝大多数语境中,马克思对虚假意识的意识形态持批判态度。威廉斯的看法是对的:马克思意识形态概念动摇于“一定阶级的信念特性体系”和“能够与真理或科学知识形成对照的虚幻信念体系—虚假观念或虚假意识”之间。但不管怎么样,无产阶级意识形态概念在马克思那里呼之欲出了,马克思打开了以阶级意识界定意识形态的通道。后来的列宁和卢卡奇都从马克思的这一思想受到启发,并且丰富和发展了阶级的世界观的阐释路径。
3.人类文化发展的载体
意识形态不仅具有阶级性,而且具有文化性。人类文化正是通过意识形态这种形式得到了发展,它是阶级社会文化发展、精神生产的重要载体。在阶级社会中,精神生产的主要形式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生产,它具有一定的狭隘性和特殊性,但是它仍然含有“自由精神生产”的维度,它对社会的文明进程、人的教化塑造起着积极的作用。从人类文化发展的载体来看,意识形态内涵和功能都是具有肯定性的。
在马克思之后,意识形态概念的中性化趋势存在两条路向:一条是列宁开启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另一条是以曼海姆为代表的非马克思主义传统。列宁并没有受到《德意志意识形态》文本的影响,而是更多地从无产阶级政治实践角度来研究意识形态。一方面,无产阶级政党需要先进的科学理论武装自己,指导工人运动。另一方面,无产阶级政权的建设也需要意识形态进行合法性建构。列宁的意识形态理论主要有三个重要方面:
第一,将否定性的意识形态概念中性化,重新厘定了意识形态批判的“规范标准”。列宁剥离了意识形态的否定性内容,将其理解为任何阶级集团都拥有的政治思想或阶级意识。包括无产阶级在内的每个阶级都有自己的意识形态立场,不同阶级之间存在着意识形态斗争。在否定性意识形态那里,人们根据其内在的标准(虚幻意识、维护统治、掩饰矛盾等)评价某种思想观念。在中性化的语境中,并不是说不存在“批判维度”,而是说批判的标准从内部转化为外部的阶级标准了。比如,列宁批判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并不因为它是意识形态所以就注定是虚假的,而是根源于资产阶级的特殊利益和狭隘的阶级偏见。
第二,强调意识形态的“战斗功能”。剥离否定性内涵,随之而来的就是对意识形态功能的肯定。列宁认为,工人阶级需要科学的理论武装,在与资产阶级的斗争中,要充分发挥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战斗功能。并且,工人阶级不能自发产生科学理论,所以需要从外部向工人灌输科学社会主义思想。
第三,提出了无产阶级或社会主义的意识形态概念。“或者是资产阶级的思想体系,或者是社会主义的思想体系。这里中间的东西是没有的。”[注]《列宁选集》(4卷),第1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326页。并且,由于无产阶级意识形态与客观实际相符合,所以它是“科学的意识形态”。“任何科学的思想体系(例如不同于宗教的思想体系)都和客观真理、绝对自然相符合,这是无条件的。”[注]《列宁选集》,第2卷,第96页。我们常说的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就是以“科学的意识形态”概念为前提的。
与列宁一样,一些西方马克思主义者也是将意识形态概念中性化。他们普遍反对经济决定论,认为意识形态不再是“软弱无力”地反映社会现实,而是一种积极力量,他们对意识形态的肯定性内涵及其“建构逻辑”保持理论上的敏锐性。
卢卡奇完全从阶级意识来界定意识形态。资本主义是一个物化社会,物化结构沉浸于人们的意志之中,形成物化意识。作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物化意识控制着人们的思想,使人们成为物的奴隶。不可避免,无产阶级也受到物化结构影响,也产生了物化意识,所以,无产阶级要实现革命的胜利,需要激发自己的阶级意识,摆脱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束缚。“只有无产阶级的自觉意志才能使人类免遭灾祸。换言之,当资本主义的经济危机击中资本主义时,革命的命运(以及与此相关联的是人类的命运)要取决于无产阶级在意识形态上的成熟程度,即取决于它的阶级意识。”[注]卢卡奇:《历史与阶级意识》,杜章智等译,商务印书馆1995年版,第129页。
在将意识形态概念中性化的思想史中,葛兰西取得了最富有创意的成果。他通过“随意的意识形态”与“有机的意识形态”的概念区分,放弃了意识形态的否定用法。意识形态被界定为特定社会集团或阶级的“思想体系”(system of ideas)和“世界观”,它能够为社会行动提供导向或指南,具有组织民众的能力。葛兰西主要从三个方面论述了意识形态的肯定性维度和建构逻辑:一是意识形态的“黏合剂”作用。葛兰西批判对意识形态的经济还原论解释模式,认为意识形态具有社会“黏合剂”的功用,它是能够整合秩序的“社会水泥”。二是意识形态的领导权。“一个社会集团的霸权地位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即‘统治’和‘智识与道德的领导权’。”[注]葛兰西:《狱中札记》,曹雷雨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8页。后者就是意识形态领导权,其基本内涵是:某个社会集团(包括处于统治地位的,也包括处于被统治地位的),运用宣传、教育等文化手段,争取其他社会集团的认同,以达到维护或扩张自身权力的目的。意识形态领导权的根本特征是“同意”。资产阶级统治的重要形式就是掌握文化领导权,取得来自被统治阶级的“同意”;无产阶级要取得政权,就必须掌握市民社会的领导权,消解资产阶级统治的合法性,让民众“同意”其未来所建构的社会秩序。三是意识形态建构的主体即知识分子。意识形态的建构、文化领导权的实施都离不开知识分子的作用。为了获取霸权,特定社会集团要拥有自己的知识分子团队,进而阐释、调适和传播自身的世界观。“霸权的扩展同时就是世界观持续构造和再造的过程,也是知识分子队伍持续不断的组建和重组的过程。”[注]乔治·拉雷恩:《马克思主义与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论研究》,第91页。
阿尔都塞对意识形态的态度是暧昧的,但他在意识形态与主体关系问题上采用了中性化的内涵。意识形态不是无意义的个人幻想,而是对社会秩序的建构,对再生产起着积极作用。他认为,意识形态对个体实现着“召唤”功能,把个体“建构”成屈从于既定统治系统的主体。“所有意识形态的功能(这种功能定义了意识形态本身)就在于把具体的个人‘构成’为主体。”[注]阿尔都塞:《哲学与政治:阿尔都塞读本》,陈越编,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1页。社会秩序的建构需要“屈从主体”,而这恰恰是意识形态建构起来的。当然,阿尔都塞放弃了否定性意识形态概念,通过召唤机制,意识形态可以将个人建构为“屈从主体”,也可以是“英勇主体”。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建构的是前者,无产阶级意识形态建构的是后者,即反对资本主义既定秩序的革命主体。在这里,意识形态对主体的建构,主要还是阶级召唤,到了拉克劳那里,则转换为大众民主的召唤。但不管怎样,“召唤”机制鲜明表征了描述意义的意识形态的建构功能。
因此,从认识论角度来看中性化意识形态,可将它定位为“观念的上层建筑”,是关于经济和政治生活的反映体系,与虚假意识没有必然关联;从功能学角度来看,任何阶级都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并为之辩护;从发生学角度,意识形态发挥自身社会功能的途径或载体不一定是有意欺骗、掩饰矛盾等“扭曲机制”,还可以有其他“客观”方式,如思想灌输、文化霸权等。这三个方面所呈现出来的,都是意识形态所具有的建构逻辑。建构逻辑意味着,任何阶级以及社会集团都可以根据自己的利益和诉求,主动建构自己的意识形态,都可以发挥意识形态在维护自身利益、辩护政治主张等方面的建设性功能。
三、从否定性到肯定性:意识形态的现实建构
任何理论都要随着时代的变迁而不断发展。坚持“实践优先”逻辑的马克思主义尤为如此。马克思恩格斯所处的时代,决定了他们更突出意识形态的否定性内涵,强调它的批判性和革命性逻辑,致力于揭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特殊性和虚假性。在建立了第一个无产阶级专政的国家之后,列宁在社会主义建设的实践中,探索意识形态的建设规律。他的中性化的意识形态概念奠定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建设的理论前提。在实践探索中,他意识到,必须改变革命战争时期的某些思维和做法,需要尊重社会主义建设规律,社会主义意识形态工作必须进行立场转变:从革命时期的破坏性立场转变为积极的建设性立场,要“从为政治和军事服务转到经济建设的轨道上来”。[注]《列宁选集》,第4卷,第350页。致力于阶级斗争、革命与反革命博弈的意识形态,要发挥自身的“建构性功能”:“整个共产主义宣传归根到底要落实到实际指导国家建设。”[注]《列宁选集》,第4卷,第309页。
改革开放以来,时代主题的变换、工作重心的转移,特别是党的历史方位的转变等都对传统的意识形态提出了挑战。在新的条件下,建构适宜的意识形态,充分发挥意识形态的效应,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对意识形态概念理解的转变:从否定性到肯定性。[注]“肯定性”还是意味着在中性意义上把握意识形态的含义,只不过要强调主流意识形态即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肯定性”内涵,更加突出其积极的政治社会功能。从“肯定性”逻辑把握主流意识形态,需要坚持有效性原则和合法性原则的有机统一。有效性原则要求意识形态在理论建构过程中从社会客观实际出发,正确地反映社会经济生活,尤其是对它的变迁做出合理有效的解释。合法性原则要求执政党的意识形态工作着眼于政治认同,充分发挥意识形态的积极的社会功能,从而维护执政党的利益和社会秩序。如果说意识形态的“理论阐释”侧重于有效性原则,那么“功能释放”则侧重于合法性原则。
1.“理论阐释”
在否定性语境中,意识形态总是与唯心主义联系在一起。而在中性化语境下,意识形态并不必然是虚假的。美国著名意识形态理论家古尔德纳认为,为了发挥社会效用,意识形态不一定要采取“虚假意识”形式,也可以是合理解释现实的“理性话语”。并且,意识形态只有提供人们对现实生活的合理解释,才能获得民众的认同。诺斯曾精辟地指出:“大凡成功的意识形态必须是灵活的,以便能得到新的团体的忠诚拥护,或者作为外在条件变化的结果而得到旧团体的忠诚拥护。”[注]道格拉斯·诺斯:《经济史中的结构变迁》,陈郁等译,上海三联书店1994年版,第58页。意识形态是一种思想观念系统,它为社会和民众提供认知图式,进而解释社会及其变迁。
具体到当代中国语境,主流意识形态需要不断增强自身的灵活性,提高自我调适能力,提升社会解释力。主流意识形态必须能对转型中的中国、变化中的世界做出有效的解释与说明。着眼于批判资本主义的传统话语(比如“阶级斗争” “剥削”“剩余价值”“批私斗修” “战争与革命”等)无法有效地解释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主流意识形态在理论阐释上需要实现从“革命话语”到“建设话语”、从“批判话语”到“建构话语”的转型。当代中国转型最重要的方面就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型,由此,主流意识形态核心的理论阐释就是建构一套能够反映并有效引导“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话语体系。
2.“功能释放”
在否定性框架下,意识形态要么是经济关系的“函数”,没有任何作用可言;要么是社会生活的虚幻物,发挥着掩盖社会矛盾的消极功能。在肯定性逻辑下,意识形态是能够反作用于经济生活和政治生活的,特别是行之有效的意识形态具有经济促进导向、政治维护导向以及文化建构导向等社会功能。在中性,甚至肯定性逻辑中理解意识形态的功能,关键是把握意识形态在政治合法性上的建构功能。合法性(Legitimacy)是政治学和社会学研究的重要主题。李普塞特认为:“合法性意味着政体具备提出并维持一种信念——现有的政治制度是最适合所在社会的制度——的能力。”[注]西摩·马丁·李普塞特:《政治人——政治的社会基础》,郭为桂等译,江苏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51页。可见,合法性是任何一种统治或政治共同体持存的基础。合法性的来源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绩效、法律和意识形态。在当代中国,随着经济增长带来的绩效合法性日益削减(亨廷顿概括为“政绩困局”),意识形态(以及法律)具有的合法性作用越来越重要。所以,中国共产党维护和拓展执政合法性,需要发挥意识形态的主动“建构”功能。在当代中国,着眼于执政合法性的意识形态建构,就是要充分论证和宣传中国共产党执政的有效性与合法性。从执政党与社会发展的关系看,这样的合法性建构可以从动力、平衡和引导等三个方面入手:第一,充分论证和宣传中国共产党解放和发展社会生产力,为社会发展提供强大动力的能力。第二,充分论证和宣传中国共产党化解社会冲突、解决社会矛盾,进而维护社会稳定的强大的平衡协调能力。第三,充分论证和宣传中国共产党在倡导和践行核心价值、道德规范等方面的强大的引导能力。从执政党与民众关系看,这样的合法性建构需要着眼于“党与人民利益的一致性”,充分论证和宣传执政党的人民性。合法性归根到底是民众对执政党的政治认同,而政治认同的基础就是执政党代表民众利益,并且能有效地维护,甚至拓展民众利益。当前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建构的一项重要任务就是通过有效宣传解决“塔西佗陷阱”,提升执政党的公信力。
在执政条件下,强化意识形态的合法性建构功能,并不意味着否定性意识形态的理论效用完全丧失。事实上,否定性意识形态中的诸多理论要素都可以在意识形态建构中发挥积极作用。比如,在否定性逻辑下,掩盖或否定社会矛盾成为界定意识形态的内在标准,这一点可以被“创造性转化”。无论在否定性语境中,还是中性化逻辑下,社会矛盾的处理机制是意识形态发挥功能的重要途径或载体。社会主义意识形态不一定通过掩盖或否定矛盾来维护秩序,但可以通过合理解释、有效调节等方式来处理、整合社会矛盾,从而达到维护秩序和辩护既定主张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