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弱人工智能时代引发的历史唯物主义新问题

2019-02-21

关键词:生产力资本主义劳动者

胡 斌

1956年的达特茅斯会议正式开启了人工智能这一现代科学中的重要研究领域。在人类经过数十年的不懈努力之后,人工智能已从理论变为现实,并参与建构今日的社会生活方式。虽然未来人工智能的演进尚有诸多变数,但人类必将面临一个人工智能在社会生活中发挥重要功能的时代。从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阐释出发,我们应如何理解这种新时代?这一时代的历史特征又会怎样影响历史唯物主义所探讨的人类历史进程?这是摆在当代人类面前的新问题。

一、人工智能问题成为历史唯物主义的当代问题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角度探讨人工智能问题,关键在于:人工智能的到来将会对马克思所探讨的人类社会从异化劳动向自由劳动过渡的历史进程产生怎样的影响?具体来说,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共产主义生产方式与人工智能时代的适配性问题。

事实上,人工智能的演进是一个渐进的历史过程,在其技术进步的不同阶段上有着不同的表现形式。美国哲学家约翰·塞尔于20世纪70年代在其论文《心灵、大脑与程序》中,将人工智能技术区分为三个等级:弱人工智能、强人工智能和超人工智能,这也可视作人工智能发展的三个阶段。弱人工智能指称:人工智能程序尚未达到人类水平,只能作为人类实践的辅助工具(其初级的表现形态,也就是我们这个时代正在普及的工业机器人、自动进行信息处理的电脑程序和不远的未来可能出现的服务型机器人等)。强人工智能指称:人工智能程序达到人类水平,可以像人一样思考和解决问题;在此基础上,又出现了所谓“奇点”理论,即人工智能在达到“奇点”时刻能超越人类智能水平,成为超人工智能。毋庸置疑,超人工智能离我们尚远,今天讨论它为时过早。而对于当下可以预见的强人工智能问题,它的实现会对人类社会现存的种种思想观点和运作机制提出前所未有的挑战。这一挑战的核心在于:人类怎样与自身智力水平相当,却有明显差异的强人工智能共同生活?人类与强人工智能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是将他们看作工具,还是看作同类,又或者视为平等的伙伴?然而,探讨它还不能作为当务之急,其根据正如马克思所指出的:“人类始终只提出自己能够解决的任务,因为只要仔细考察就可以发现,任务本身,只有在解决它的物质条件已经存在或者至少是在形成过程中的时候,才会产生。”[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92页。这就是说,强人工智能问题虽已进入人类的实践视域,但还不构成现实的实践问题,人类对它的研究还可以从容一些。人类当下最应研究的是已成为事实并持续变迁发展的弱人工智能问题,这是现实实践无可规避的当代问题。

从表面看,弱人工智能时代的来临对人类社会的冲击并不明显。无论时下正在大规模普及的工业机器人,还是帮助人类进行数据分析的自动程序,终究只是为人提供便利的工具。正是基于这样的看法,有诸多学者认为,弱人工智能并没有为人类社会带来什么绝对的改变,它的应用和推广只不过是始自工业革命的自动化进程之延续。然而,这种研究只看到了弱人工智能的当下功能,而没有注重其产生的源头和演化的趋势,自然谈不出其历史地位:弱人工智能表征着怎样的历史时代?它提供了哪些历史性的机遇和挑战?马克思主义者应怎样理解弱人工智能时代?有鉴于此,本文欲对这些问题的研究拾遗补缺,填补这方面的研究缺口。

二、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弱人工智能时代

不争的事实是:弱人工智能产生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并已经被广泛地应用于资本主义的当代生产之中。立足于这一出发点,弱人工智能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最大诱惑在于:通过这一技术的普及,资本循环增殖的全过程将摆脱其最大的不确定性因素——人的因素,从而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带来继续发展的可能性。具体而言:

其一,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可以借助弱人工智能技术摆脱人类劳动的不确定性。

在马克思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中,资本通过雇佣劳动的制度占有工人的剩余价值,从而实现自身的增值。事实上,这并非资本增值的最佳形式,因为从事生产的劳动者不是以资本增值为其自身劳动目标的,这决定了生产过程中,人的不确定性使得资本主义生产无法达到其最理想的生产效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工业革命时期的资本家和技术专家们发明了新的生产模式,也就是大机器为代表的工业自动化模式。马克思在机器生产刚刚兴起的时候就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在机器上,劳动资料的运动和活动离开工人而独立了。劳动资料本身成为一种工业上的永动机,如果它不是在自己的助手——人的身上遇到一定的自然界限,即人的身体的虚弱和人的意志,它就会不停顿地进行生产。因此,劳动资料作为资本——而且作为资本,自动机在资本家身上获得了意识和意志——就受这样一种欲望的激励,即力图把有反抗性但又有弹性的人的自然界限的反抗压到最低限度。而且,由于在机器上劳动看来很容易,由于妇女和儿童比较温顺驯服,这种反抗无疑减小了。”[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资本论》,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4页。也就是说,工业自动化的出现是以机器为中心重新整合劳动者的劳动过程,据此克服人类劳动的不确定性,达到更高的生产效率。这样一种通过规范人类劳动方式以提高生产效率的方法,在之后的时代又有了新的发展:具体的、由大机器直接构建的劳动形式被总结抽象为“科学”的管理方法。现代管理学中经典的泰罗制、福特制和丰田制就是这一抽象过程的直接产物。马尔库塞将这一资本主义社会的新动向称为技术合理性:“在发达资本主义社会,技术合理性在生产机构中得到了具体化。这不仅适用于机械化的工厂、工具和资源开发,也适用于按‘科学经营’方式来安排的、适应并管理着机械加工进程的劳动方式。”[注]马尔库塞:《单向度的人——发达工业社会意识形态研究》,刘继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版,第21页。然而在当今的资本主义生产中,技术合理性概念的适用范围不应局限于对物质生产的“科学”组织。借助抽象化的“科学”管理,资本主义生产模式得以渗透进人类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也就导致一系列人类生活领域的工业化。在此意义上,我们将今日的多种文化生产活动称之为“文化工业”,因为这些文化生产正在以规范化的方式整合人的文化创造,并使之成为投资于此的资本稳定获利的来源。由此可见,自工业革命以来的自动化、规范化生产,其根本目的在于克服资本主义生产中人的不确定性。但是,无论怎样提升管理的“科学”性,人依旧不可能在生产过程中如同机器零件般平稳可靠地运行。

弱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为资本主义生产带来了新的可能性。随着弱人工智能技术的全面普及,资本主义生产就可以彻底摆脱人的不确定性带给它的限制,甚至可以将人排除出生产领域却不会妨碍资本增值。这具体表现为:在弱人工智能技术条件下,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过程可以简化为生产工具的所有者设定生产目标,弱人工智能自动完成之后全部的生产流程。在这种情况下,不变资本和可变资本的区分不再有意义。全部以弱人工智能承担的自动化生产依然创造出商品的价值和使用价值,资本则通过获取弱人工智能的生产维护成本和其实际创造的价值间的差值来获得增殖。这就是说,资本主义生产可以通过与弱人工智能技术的结合,将人的因素进一步从物质生产的过程中弱化,从而进一步达到其本身所追求的完美状态;并且,它的升级进程绝不会仅限于物质生产的领域:由于技术合理化对人类非物质生产领域的长期影响,人类的非物质生产也可能蜕变为一种标准化的流程;弱人工智能能够完全胜任此类任务,并能比人类劳动者更高效地完成这些标准化的生产流程。比如,已经实际应用的新闻机器人,可以在获取几个基本数据后,自动生成新闻报道,效率远高于人类记者;正在研发中的医疗人工智能,能根据医疗设备提供的信息,进行大数据对比,从而得出比人类更准确的医疗诊断。总之,一切被资本主义技术合理性所改造的生产领域都可由弱人工智能来代替人类进行生产。这是符合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内在逻辑的,其实就是资本主义生产长期追求的历史目标。

对此,可能有人会说:工业自动化的进程已经持续了百余年,这一过程虽然逐步将人逐出了传统生产领域,却也开创了许多新的行业,因此,无须过于担心弱人工智能对人类劳动的替代。这个判断的错误在于:它并没有厘清工业自动化与第三产业兴起之间的关系。不争的事实是:工业自动化所积累起的巨量资本必然要寻找新的增殖机会,因此,在它的催动下,人类日常生活的“第三产业”自然成为新的投资和发展领域。通过新的劳动分工形式,第三产业将传统上由人类个体完成的生活劳动——如做饭、维持家庭卫生和个人卫生等——变成专业化的工作领域。这一做法看似使得人们免除了部分生活劳动的负担,获得了更多的自由时间。然而,在资本主义流通体系中,这些专业化服务并非无偿获得。只有增加自己的劳动时间,人们才能获取更多的收入,以支付专业化服务的报酬。在这个过程中,人们总的劳动时间并没有减少,而资本却得到了获利的可能性。所以,第三产业的出现无非是资本通过改变人的传统生活方式,把原先不属于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人类劳动也变成资本循环的一个部分。由此看来,第三产业的出现与工业自动化不是直接相关的,没有工业自动化的进程,当资本积累达到相当程度时,第三产业依然可能应运而生。就弱人工智能时代来说,能够容纳失业人类劳动者的新行业必须具备以下两个条件:其一,这个新行业的劳动形式是人类劳动者所独有的,即使弱人工智能技术持续发展,也无法在这个行业里取代人类劳动者。其二,这个新行业的劳动形式并非任意一种人类的特有劳动,而是必须能满足资本增值的要求。没有任何理由表明:人类劳动者在被弱人工智能取代后,一定能够创造出同时符合上述两个条件的新兴行业来。

其二,资本主义循环方式可以借助弱人工智能技术创造的新机会,摆脱对人类消费的依赖性。从资本主义的本质——也就是资本的循环增殖过程——来说,资本主义在生产阶段希望摆脱人的不确定性,以达到更高的生产效率,然而在之后的消费阶段,却需要人的消费来实现价值的货币化以使资本循环能够持续进行。在此意义上,资本主义生产终究必须满足人的需要。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阐述中,由于资本持续剥削劳动者的剩余价值导致社会两极分化,只有基本消费能力的劳动者将无法支持资本循环过程。为了解决这一结构性矛盾,发达资本主义社会通过文化塑造不断唤起人的消费欲望、又通过金融借贷等方式赋予劳动者超前消费的能力,从而造成了消费社会这一独特的历史现象。在消费社会中,由于劳动者事实上获得了好于早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活条件,阶级矛盾得以缓解。可是,资本主义社会始终存在的两极分化现象并不因此而消除,积累起来的巨量资本依然面临无法继续循环增殖的危险。所以,当代资本主义创造了一种新的操作方法,这就是哈维所说的“时间替代”。“时间替代”指过剩的资本通过投资长期项目来实现资本循环,以避免资本主义危机的发生。“从当前生产中产生的剩余货币资本,加上与剩余使用价值(商品和生产能力)相当的银行信贷一起作为虚拟资本投入到长期项目中。剩余劳动于是可以就业了。当前生产中的剩余价值满足了对工资商品和生产资料的额外需求。存货减少了,而生产能力利用程度提高了。价格和利润得到恢复,对当前生产的再投资重新开始,从而进一步生产出资本和劳动力的剩余,而二者又将通过虚拟资本的形成和对长期项目的投资得到吸收。”[注]大卫·哈维:《社会关系与空间结构·资本主义地缘政治学》,谢圣礼、吕增奎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7页。在经济增长出现问题时,通过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来刺激经济是“时间替代”模式的经典案例。不仅如此,“时间替代”模式的应用已经成为驱动当代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核心力量,其具体表现形式就是对高新技术产业的风险投资。与传统企业不同,绝大多数新技术企业在初创阶段所有的只是少数几个技术人员和他们想要实现的宏大愿景,并不具备可靠的盈利手段。投资这些新技术企业,绝不能使投资者在短期内获得收益,相反却必须通过许多年不计成本的投入来培育新技术和新产业。在这一过程中,相当比例的新技术企业由于产品和产业模式创新失败而破产,前期投入的资本瞬间化为乌有。然而巨大的风险并不能阻止资本支持新技术企业的热情,只要少数新技术企业的宏大愿景得以实现,资本几何级增殖的可能性就将开启。当代资本主义经济中“时间替代”模式的广泛应用说明:一方面,传统的消费社会模式已经不足以支撑资本循环增殖的过程,大量剩余资本的存在是风险投资行为的基础;另一方面,资本循环是可以建立在未来获得巨量收益这一愿景上的,而不必当下就通过人的消费得到实现。

然而,“时间替代”模式在本质上却是非人道的。因为弱人工智能带来的巨大生产能力只能用于资本的循环增殖过程,而不是无条件地为人类生活服务:那些被逐出资本主义生产的劳动者,他们的消费能力相对于弱人工智能可能实现的生产能力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的;因此,资本主义生产不可能以满足这些人的消费需求为主要目标。例如,虽然当今世界的生产能力足以解决非洲大陆的饥饿问题,但因为非洲社会尚不具备资本主义化的条件,资本无法通过一种能实现其自身循环增殖的办法来帮助非洲饥民,因此非洲的饥饿问题始终无法解决。但与此同时,数种适合资本主义弱人工智能时代“时间替代”的生产模式已经存在,其中之一便是耗费巨大、同时也提供几乎无限愿景的宇宙开发工程。事实上,相当多具有前瞻性的资本家已经涉足这一领域。马斯克的SpaceX公司虽然完全没有在近期盈利的可能性,却得到了投资者的巨量资本投入,以开展其首次由私人公司主导的宇宙探索计划。宇宙开发的长期愿景与弱人工智能技术的结合相得益彰:弱人工智能比作为有机体的人类更适合探索宇宙空间的任务(人类迄今为止只不过登陆了月球,而尚未充分发展的弱人工智能已经登上了火星);因此,这些宇宙开发工程的进行必然以弱人工智能为主体。我们完全可以断言:资本主义制度下的弱人工智能时代,宇宙探索与开发必将成为社会生产的重要驱动力,与之相关的弱人工智能设备的制造和维护将成为资本循环增殖的重要方式;而至于人的生活消费,尽管也有可能达到比今日略高的水准,但它相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而言,绝不可能具有当下“消费决定生产”的重要性。

其三,资本主义统治方式可以凭借弱人工智能技术,改变统治阶级和劳动者的共生关系。迄今为止的一切人类社会形态中,统治阶级与劳动者之间都保持了一种共生的关系。奴隶社会中,奴隶主是通过直接占有奴隶的人身来获得奴隶劳动收益的,而为了能持续获得这个收益,他们就必须为奴隶提供基本的生活条件。即使在条件最为严酷的古罗马帝国奴隶庄园中,集体劳动的奴隶总能得到足以维持体力的食物。而随着帝国后期奴隶输入数量的减少,奴隶主也不得不允许男女奴隶组成家庭,以生育新的奴隶。封建社会中,领主将自己的土地交由农奴和以各种身份依附于他们的人耕种,并从土地的收益和依附者的劳役中获取利益,但为了这种利益的收取,领主必须维持一定的武装力量:一方面维护其统治的权力,另一方面也保护被其统治的依附者不受其他领主或盗匪的侵害。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在生产过程中尽其所能地剥削工人的剩余价值,却在推销产品时将消费者奉为“上帝”,并通过一系列的政治经济安排,促进劳动者以消费的方式享受生活。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这些现象不难解释。因为在这些社会形态中,无论采取怎样的异化形式,社会财富一定是通过劳动者的劳动被生产出来的;因此,统治阶级一方面以不合理的社会制度来无偿占有劳动者所创造的社会财富,另一方面也必须要保护这些为其生产财富的劳动者能够生存下去,以支持既有的社会体系。这就造成了统治阶级与劳动者之间的共生关系:同一社会中的两者虽然地位绝不平等,但统治阶级却不可对劳动者敲骨吸髓;与此同时,劳动者也必然拥有一定的与统治阶级协商的政治权利和以社会舆论等方式存在的文化权利。

可是,随着资本主义制度与弱人工智能技术的结合,这种共生关系将被打破。弱人工智能将众多劳动者逐出生产领域,并且其自身的发展使得劳动者的消费也不再是资本主义生产的重要推动力量。劳动者在经济领域中的边缘化必然导致他们在政治、文化等上层建筑领域中的边缘化。资本主义制度下弱人工智能时代的统治阶级,将不需要关心较低社会阶层的政治、文化诉求。一般来说,凭借弱人工智能时代的巨大生产能力,被边缘化的人群将得到一个基本的生活保障作为补偿,但这种有限的物质补偿却无法弥补此类人群在现实生活中的无力感和意义的丧失感。与此同时,整个社会结构将日益转向更适于资本循环增殖的模式。

以上讨论是基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本质和已经出现的社会发展态势而做出的逻辑推演。弱人工智能技术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结合让资本主义社会的运行达到了更高状态:少数资本家借由弱人工智能技术而直接掌握巨大的生产能力,并将这些生产能力用于在当下具有近乎无限愿景的发展目标,从而一方面减少了资本循环增殖对人的劳动与消费的依赖性;另一方面,增大了劳动者被逐出物质和文化生产领域的可能性,从而在社会中被进一步边缘化。这种完全以资本主义制度为基础来接纳弱人工智能的生产模式,将维持很长的一个历史时期。

三、弱人工智能技术的本质与社会变革的根本点

从某种辩证的观点看:在弱人工智能时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与弱人工智能技术的结合将会加强,这一方面巩固了资本主义制度,造成人类异化的加深;但另一方面,又体现了生产力发展的新阶段,能为人类实现自由劳动的共产主义生活创造物质基础;因此,这是一把双刃剑。可是问题在于:弱人工智能技术是否真是生产力的发展?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阐释中,生产力内涵中至少包含三个要点:

其一,生产力是属人的力量。马克思指出:物质生产是人之为人的基础:“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时候,这一步是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德意志意识形态》,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19页。据此,“它在更大程度上是这些个人的一定的活动方式,是他们表现自己生活的一定方式、他们的一定的生活方式。个人怎样表现自己的生活,他们自己就是怎样。因此,他们是什么样的,这同他们的生产是一致的——既和他们生产什么一致,又和他们怎样生产一致。”[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德意志意识形态》,第520页。所以,生产力正是——在这样一种物质生产过程中所体现出来的——人通过劳动实践创造人类社会和自身生活方式的力量。正是植根于人类生产力的基础,“它们(交往形式)的历史同时也是发展着的、由每一个新的一代承受下来的生产力的历史,从而也是个人本身力量发展的历史”。[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德意志意识形态》,第576页。也就是说,个人本身力量的发展就是生产力进步的历史,而这一历史过程又是由每个时代具体交往形式的演化表现出来的。

其二,生产力与物质财富生产能力有区别。生产力是人创造世界的力量,然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生产力表现为一种完全不依赖于各个人并与他们分离的东西,表现为与各个人同时存在的特殊世界,其原因是,各个人——他们的力量就是生产力——是分散的和彼此对立的,而另一方面,这些力量只有在这些个人的交往和相互联系中才是真正的力量。因此,一方面是生产力的总和,生产力好像具有一种物的形式,并且对个人本身来说它们已经不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私有制的力量,因此,生产力只有在个人是私有者的情况下才是个人的力量。在以前任何一个时期,生产力都没有采取过这种对于作为个人的交往完全无关的形式,因为他们的交往本身还是受限制的。另一方面是同这些生产力相对立的大多数个人,这些生产力是和他们分离的,因此这些个人丧失了一切现实的生活内容,成了抽象的个人,然而正因为这样,他们才有可能作为个人彼此发生联系”。[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德意志意识形态》,第580页。也就是说,资本主义制度导致了生产力的异化,生产力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呈现为一种可以脱离于人的具体交往形式而客观化存在的东西,这才是政治经济学中的生产力概念;它强调的是一切生产要素(土地、机器、劳动力等)所具有的物质财富的生产能力。在马克思看来,生产力从本质上来说,是人创造世界的力量,政治经济学家们的解读是肤浅的,然而这种解读却又道出了资本主义社会生产力异化的真相,生产物质财富的能力正是资本主义社会中生产力唯一的表现形式。

其三,生产力是历史唯物主义辩证法得以实现的根本保证。在历史唯物主义中,生产力发展的辩证阐释构成了整个历史辩证法的基础:在迄今为止的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人类生产都是以异化形式进行的,但与此同时,每一种异化形式从本质上说又是属人的生产力的进步。因此,日益加深的人类异化进程同时也是为非异化社会的实现而奠定生产力基础的阶段。马克思的著名论断:“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一条道路”,[注]《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2页。正是建立在对生产力发展的辩证理解之上。依据这种历史视角,当生产力发展到相当的高度,人类中实际从事生产的劳动者又领会了其自身的历史使命时,他们就完全有能力在已经发展出的生产力基础上,创造出非异化的生产关系,从而将人类社会带入以自由劳动的生活模式为特征的共产主义社会。在此意义上,马克思时代的一切技术进步都被理解为生产力的发展,哪怕这一发展是以人的“异化”为代价的。

根据上述三点,我们可以看到: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无疑会带来物质财富生产能力的巨大提升,但这并不必然地意味着生产力的发展。弱人工智能技术是否是生产力的新发展直接取决于下述问题:弱人工智能技术所带来的生产能力提升是否是属人的?

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阐释中,一切技术进步都被视为生产力的新发展,这一论断的基础在于:弱人工智能时代之前的所有技术进步都是围绕着作为劳动者的人来实现的,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人创造世界之能力的提升。即使在“异化”的历史进程中,生产力的属人性质也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方面,人始终是生产过程的直接参与者和核心力量,技术进步的意义在于改进人的劳动工具以提升其劳动效率;另一方面,一切劳动从根本上来说都是为了满足人的需求和发展。

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彻底颠覆了上述历史前提:

第一,弱人工智能的自动化生产过程已经不再需要人的参与,这也就意味着人不再通过直接的劳动实践而作为生产过程的主体存在。弱人工智能技术之所以能够创造巨大的生产能力,其根本原因就在于这一技术在生产过程中排除了人的干扰:一方面,作为个体的弱人工智能可以比人类个体劳动者更有效率,也更能持久地进行机械性的生产劳动;另一方面,弱人工智能可以通过大规模的机械复制,创造出效率远高于人类社会中培养劳动者的复杂机制。因此,弱人工智能的自动化生产从本质上来说,是脱离人的直接参与而独立存在的生产能力。

有学者从马克思主义经典的劳动价值论出发质疑这一观点。他们认为:弱人工智能归根结底只是人的劳动工具,而价值作为一种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只能由人的劳动创造出来。所以,人类劳动依然是生产过程的根本力量,弱人工智能技术只是作为新的生产工具更高效地增强了人类劳动的力量。这一理论的错误在于它是以经典劳动价值论为绝对前提而进行的推论:从劳动价值论出发,一切价值都只能由人的劳动创造,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力量能够创造价值;因此,即使弱人工智能技术普及之后,人的劳动在全部生产过程中微乎其微,却依然是价值的唯一来源。这是一个典型的循环论证。

当然,上述理论的出现正说明:要想理解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时代,就必须超越传统的劳动价值论。这是因为:

首先,在资本主义的弱人工智能时代,社会历史现实的变化已经超出了劳动价值论的解释范围。弱人工智能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就是将人逐出生产过程,并且这一历史趋向的影响范围将涉及一切基于“技术合理性”而建构的当代劳动形式。也就是说,弱人工智能在物质生产和非物质生产这两个方面都将大范围地取代人类。在社会生产的主要形式由人类劳动转为弱人工智能自动化生产的时代,教条式地坚持经典劳动价值论就是罔顾事实。

其次,在资本主义的弱人工智能时代,人与弱人工智能间的关系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劳动者与劳动工具的关系。虽然由于弱人工智能自身的局限性,其自动化的生产过程仍然需要由人来设定生产目标,但设定生产目标这一轻微的人类活动与传统意义上创造价值的人类劳动并不相同。在劳动价值论的经典模式中,价值由生产消耗的人类必要劳动时间决定,并以此作为劳动产品相互交换的基本依据,而在弱人工智能自动化生产中,设定生产目标这一人类活动所消耗的人类体力和脑力实在过于微小,根本不可能作为产品相互交换的基准。

最后,在资本主义的弱人工智能时代,坚持劳动价值论恰恰消解了马克思主义的批判性。马克思强调劳动价值论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一理论揭穿了资本主义雇佣劳动的实质,说明了资本主义剥削的内在机制,但弱人工智能的自动化在生产过程驱逐了劳动者,则此一生产过程的核心就不再是雇佣劳动产生剩余价值。这样,在此时依然坚持劳动价值论的结果,就是将资本家直接执行的“设定生产目标”这一类轻微人类活动当作一切价值产生的源泉。故而,未来的资本家可以堂而皇之地依据劳动价值论将自己看作劳动者,并合理地占有通过“设定生产目标”这一人类劳动而创造出的全部产品。由此可见,在资本主义的弱人工智能时代,“设定生产目标”的劳动必然只是统治阶级的特权,因为其相应的“劳动工具”(弱人工智能设备)为资本所垄断。

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造成了经典劳动价值论无法解释的新的社会历史现象,但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经典阐释并没有完全失效,因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根本路径依然是资本的循环增殖。从资本的循环增殖出发,人类劳动恰恰是资本主义生产过程最希望加以摆脱的不确定因素,弱人工智能技术的出现使得这一历史趋向获得了技术上的可能性。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无可避免地将人逐出具体的生产过程,成为一种独立于人之外的生产能力。

第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下,弱人工智能技术独立的生产能力并不是为人的需求和发展要求而驱动的。在资本主义早期阶段,资本的循环增殖过程必须经由人的消费而最终完成,所以资本主义生产无法超出人的需要这一绝对界限。但当代资本主义利用“时间替代”模式,将未来的收益愿景作为当下生产的直接驱动力,从而超越了人类消费需求对生产规模扩张的限制。另一方面,弱人工智能自动化的生产过程当然仍需要少数资本家来设定生产目标。但资本家在这里是作为资本的人格化而存在的,他们设定的生产目标是为了实现资本的循环增殖,而非直接针对人的需要。因此,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弱人工智能的自动化生产也不是为人所掌控并服务于人的新型生产工具。

第三,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造成了不依赖于人的资本循环增殖过程。在生产阶段用可靠的弱人工智能取代不确定的人类劳动者,在流通阶段用未来的收益愿景取代直接的人类消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成了不依赖于人的自动过程。由于这一自动过程掌握了社会中主要的生产能力,也是社会物质财富的主要创造者,人将不得不依附于这一自动过程以求得生存。

由此看来,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不是马克思意义上的生产力发展。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其巨大的生产能力并不是属人的,也就不是生产力。与此同时,以这一模式取代传统生产的过程就是属人的生产力从人类社会中逐渐消失的过程。属人的生产力一旦消失,历史唯物主义的立论基础就将不复存在。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经典阐释中,一切“异化”的历史进程只是因为其发展了属人的生产力才被视为通向“非异化”社会的中间阶段。如果弱人工智能技术的生产能力取代了属人的生产力,“异化”劳动向自由劳动转化的历史进程就失去了最基本的理论和现实依据。在此基础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借助弱人工智能技术成为自动、永续的发展过程,而共产主义社会的历史可能性就此消失。

那么,既然弱人工智能技术有如上本质,而弱人工智能技术时代又是人类历史发展的必经阶段,作为马克思主义者,应当对这一问题持怎样的正确态度呢?

我们应当看到,尽管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结合的弱人工智能技术不是生产力的新发展,但的确存在这样的历史可能性:人类依托弱人工智能技术的巨大物质财富生产能力,仍有可能摆脱“异化”劳动,实现自由劳动的共产主义社会。其论据可从国内数篇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讨论人工智能问题的论文中读到,本文恕不赘述了。本文所要指出的根本之点是:既然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为出发点来整合弱人工智能技术,其结果只能是属人生产力的消失和资本主义制度的自动永续发展;那么,要使弱人工智能技术成为属人的生产力的新发展,就必须以非资本主义的方式对这一新技术加以整合。因为从弱人工智能技术本身的特性来看,其带来的生产能力发展正是基于在生产过程中排除人的不确定性,要想利用弱人工智能技术,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人与具体生产过程的分离;所以,马克思主义者欲将弱人工智能技术整合为属人的生产力这一历史目标,其具体操作就只能是通过人对弱人工智能技术的控制来使这一技术为人的自由全面发展服务;具体来说,就是弱人工智能技术不应该完全被私人资本掌握,并只服务于资本的循环增殖过程,而是应该建立由人组成的共同体来对弱人工智能技术的开发和应用加以监管,以确保这一技术的使用是有利于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然而遗憾的是:现有的人类组织形态尚无法承担这一历史任务,因为由“异化”的社会现实中出现的人类组织都不是以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作为其组织依据的;而能够承担这一历史任务的人类组织只能是“自由人的自由联合”。这也表明,要实现由弱人工智能技术支撑的共产主义社会这一历史可能性,生产方式与生产能力的提升就必须同步进行,只有以自由劳动为基础来整合弱人工智能技术带来的生产能力,弱人工智能技术才可能作为生产力的进步来为实现共产主义社会服务。这是历史留给马克思主义者的一个有待解决的现实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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