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乡里制度及其实行的北南方差异
2019-02-21鲁西奇
鲁西奇
一、乡(都)里正—村主首、社长制
论者一般认为,元代的社乃是以自然村落为基础组织的、兼具民众自治与赋役征发、治安管理双重职能的乡村社会基层组织,它首先推行于北方地区,灭亡南宋之后,又推行到南方地区,乃成为全国普遍施行的地方基层制度。因此,论者往往以“社制”概括元代的乡里制度,认为立社乃是元代乡里制度的重要或根本性特点。
这里有一个核心问题需要讨论,即社长与乡里正、村社主首之间的关系。杨讷先生曾经指出:社制颁行之后,元政府仍旧保留了承自金代的里正、主首制度,认为元制将金代里正的“劝课农桑”一责划分出来,成为社的中心任务。“在社制的实行过程中,由于社长设于村社,里正则设于乡都,里正与社长的关系实际上便成为上下级的关系。”①杨 讷:《元代农村社制研究》,《历史研究》1965年第4期。后收入南京大学历史系元史研究室编《元史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26~254页,引文见第229~230页。可是,社长既然置于村社,其“劝课农桑”的职责就不当分自乡里正;而乡里正与村社主首职司催征赋役,且为职役,其与具乡村自治功能的社长分属于不同的系统,至少在制度规定上,无所谓“上下级的关系”。
关于社长的职守,《劝农立社事理》列举了诸多条款,然究其实,却只有劝课农桑、宣德教化与组织乡民互助三端。关于劝课农桑的规定最为详尽。如社长须教谕民户勤事农耕,毋误农时,甚至要在“地头道边,各立牌撅,书写某社长某人地段,仰社长时时往来点觑,奖谨诫惰”;社长应主持、督促兴修、维护水利工程,开垦荒地,栽种桑榆,等等。其涉及宣德教化者有三款:一是“本社[内]若有勤务农桑、增置家产、孝友之人”,社长当保申官司,予以优恤;二是“若有不务本业、游手好闲、不遵父母兄长教令、凶徒恶党之人”,社长须予“丁宁教训”,若不改正,则由社长记下姓名,“候提点官到日,对社众审问”;三是“每社设立学校一所,择通晓经书者为学师,于农隙时分各令子弟入学。”其涉及组织互助者有两款:一是“本社内遇有病患凶丧之家、不能种莳者,仰令社众各备粮饭器具,并力耕种锄治收刈”;二是“每社立义仓,社长主之。……社长明置文历,如欲聚集收顿,或各家顿放,听从民便。社长与社户从长商议,如法收贮”。②《元典章》卷二三《户部》卷九《农桑》,“立社”,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17~921页。而根据《元典章》卷五三《刑部》卷一五所引《至元新格》,“诸论诉婚姻、家财、田宅、债负,若不系违法重事,并听社长以理谕解,免使妨废农务,烦紊官司”。①《元典章》卷五三《刑部》卷一五《听讼》,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748页。则社长亦得调解普通民事纠纷。凡此数端,实际上都属于乡村民众的生产生活范畴,虽然是官府征发赋役的基础,但却并不直接涉及赋役征发。②正因为此,日本学者清水盛光、冈本敬二、柳田節子等,均把元代的“社”界定为村民相互扶助的共同体性质的组织,参阅岡本敬二:《元代の社制と鄉村》,《歷史教育》第13卷第9期(1965年);柳田節子:《元の職役と社制》,见氏著《宋元鄉村制の研究》,东京:创文社,1985年,第405~412页。
实际上,社长并无征科之责。《劝农立社事理》第一款即明确规定社长只管督劝农耕,“官司并不得将社长差占,别管余事”。而《元典章》卷二三《户部》卷九《农桑》“立社”引《至元新格》,谓:“诸社长本为劝农而设,近年以来多以差科干扰,大失元立社长之意。今后凡催差办集,自有里正、主首,其社长使专劝课。凡农事未喻者教之,人力不勤者督之,必使农尽其功,地尽其利。官司有不遵守、妨废劝农者,从肃政廉访司究治。”③《元典章》卷二三《户部》卷九《农桑》,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23页。明令地方官府不得以差科“干扰”社长劝农,如有违反,肃政廉访司可予究治。
至元七年(1270年)四月,在颁行农桑之制后月余,御史台转呈河北河南道按察司的申状,称:
诸处州县各管村分,以远就近,并为壹乡,或为壹保,设立乡头、里正、保头、节级以下,更有所设乡司人员,催趁差发,投下本县文字一切勾当,据各户合着差发,计构本县官吏减免分数,或虽立户名,科着丝料、包银、税粮,却令所管村分人户代纳,每年秋、夏,两次于人户处取敛年常物斛,或别作名称,托散聚敛。如此侵扰,以其久在县衙,与官吏上下惯通,易为作弊。
都省会议的结果,要求“各路严切禁治,司县、乡司、里正人等,须管不致似前冒滥多设,作弊扰民违错”。④方龄贵:《通制条格校注》卷一七《赋役》,“滥设头目”, 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514~515页。司县,指诸路、府、州所属的司录司与县;乡司,当即申状所说的“乡头”,他们在县衙里掌管赋税籍帐,当即五代宋以后的乡书手。保头,当即保长,大致相当于金代的村社主首和宋代的大保长。申状所述河南河北诸路府州县的乡里控制体系,即由乡司(乡书手)、里正、村社保长(主首)等构成。
按乡分置乡司(乡书手),在县衙办事,盖沿用宋金制度而来。《元典章》卷一七《户部》卷三《逃亡》录至元十年(1273年)中书省吏礼部文称:
如在逃军民抛下田桑园圃水陆事产,省部符文,令诸色户计依乡原例出纳租课射佃。此等事产,各处亲民官吏、乡司、里正、主首并在官一切人等,不无射佃,虽云出备租课,中间情弊多端,以致在逃军民畏避官司权势,不能还业。⑤《元典章》卷一七《户部》卷三《逃亡》,“逃户抛下地土不得射佃”,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09页。
所谓“依乡原例出纳租课”,亦即以“乡”为单位补足逃亡军民应纳租课。《元典章》卷二一《户部》卷七《杂例》录福建行省参知政事魏奉国咨云:“近体知得各处州县司吏、乡司人等,递年以来,每遇节朔,科敛追节钱物不少,无由而行,以征粮为名,各分都保,给引催征”,故福建行省“行下各路,禁约司县官吏人等,今后毋得假此名色,差人下乡,如中间委有合欠米数,厘勒司县承催,乡司验数填纳,并不许妄说,就人户名下乱行勾征骗扰。”⑥《元典章》卷二一《户部》卷七《杂例》,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87页。“乡司”得以征粮为名,向各都保发放税引催征;乡司并负责“验数催征”,正是晚唐五代以来乡书手的职掌。
乡里正与村社主首则实际负责催征赋役。上引《至元新格》谓“凡催差办集,自有里正、主首”。里正、主首,当即沿用金制而来的乡里正与各村主首(原则上以五十户置一主首)。《元典章》卷六○《工部》卷三《役使》载《至元新格》规定:“诸村主首,使佐里正催督差税,禁止违法。其坊村人户,邻居之家,照依旧例以相检察,勿造非违。”⑦《元典章》卷六○《工部》卷三《役使·祗候人》,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2006页。以乡里正与村主首负责催征赋税,并负责乡村治安事务,正与金代制度相同。
里正、主首当属于职役。元人胡祇遹《杂著》“论并州县”说合并州县有利三,其二云:“每县胥吏、乡司、里正之徒五六十人,并祗候、弓手、足解不下百余人,每家岁用衣食钞百贯,举取足于民,今皆废罢,而民免蚕食之苦。”①胡祇遹:《杂著》,见《吏学指南(外三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9页。里正与胥吏、乡司并列,当属于吏役。《通制条格》卷一七《赋役》“主首、里正”条录大德五年中书省转江浙行省上言,曰:
先为有力富强之家,诸色名项等户计影占,不当杂泛差役,止令贫难下户承充里正、主首,钱粮不办,偏负生受,已尝颁降圣旨,一例轮当。
则知里正、主首均属于杂泛差役,富户不愿充当,多所规避。故圣旨进一步明确说:“仰不以是何投下及运粮水手、香莎糯米、财赋、医儒、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火佃、舶商等诸色影蔽有田纳税富豪户计,即与其余富户一例轮当里正、主首,催办钱粮,应当杂泛差役,永为定例。”②方龄贵:《通制条格校注》卷一七《赋役》,“主首里正”,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497页。
金代村社的设置标准是50户,元代所立劝农之社也是以50户一社为原则,所以,元代的社实际上就是金代的村社。从制度规定上说,元代的社长与村社主首皆设在村里(南方地区有的州县按都轮充主首,与此不同,见下文),分别负责劝课农桑和催征赋役。但二者责任的分划并非清晰。胡祇遹《杂著》“县政要式”云:
署军、民、站、匠诸色,户计,各乡保、村、庄丁口产业鼠尾簿一扇,各户留空纸一面于后,凡丁口死亡,或成丁,或产业孳畜增添消乏,社长随即报官,于各户下,令掌簿吏人即便标注。凡遇差发、丝银、税粮、夫役、车牛、造作、起发当军,检点簿籍,照各家即目增损气力分数科摊,不偏枯,不重并,使奸吏不能欺谩。至于土田、婚姻、驱良、头匹、债负,一切词讼,一一凭籍照勘。……又置交参、分外来寄居、别投下诸杂户计簿一扇,以备互相争讼。二簿一一从实,无得漏落包套,邻佑、主首、社长互相保结,不实者罪之。各村荒闲官地及牧马营盘,亦仰于各村下标注。此籍既定,别写一扇申州申府顿放,互相照勘。③胡祇遹:《杂著》,见《吏学指南(外三种)》,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35页。
社长需要负责户丁登记、核定,并与主首共同保结,二者的关系相当密切。而据上所引《元典章》,社长往往被差科干扰。换言之,社长也或者被轮充为主首,负责催征赋役。
总之,元代的乡里制度,可概括为乡(都)-村(社)两级。乡司(乡书手)在县衙负责户口赋役的籍帐;乡里正(在南方地区是都里正,见下文)则是赋役征科的责任者。在村社层面上,主首实际负责催征赋税,而社长则主管督农桑。所以,元代乡里控制体系的核心,应当是乡(都)里正-村社主首、社长制,不宜简单地概括为“社制”。
二、元代北方地区的乡里控制体系
蒙古崛起后,渐次灭西夏、金,据有华北广大地区。《元史·食货志》云:“元之取民,大率以唐为法。其取于内郡者,曰丁税,曰地税,此仿唐之租庸调也。取于江南者,曰秋税,曰夏税,此仿唐之两税也。”④《元史》卷九三《食货志》一, 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357页。其所谓“内郡”,当包括腹里(中书省直辖)、陕西与河南江北行省所辖诸路府州县,大致相当于金国所领华北汉地。此言元时北方汉地沿用唐制,征收丁税、地税;江南南宋故地则沿用中晚唐以来至南宋时的制度,实行两税法。元末人危素曾概括说:
国朝既定中原,制赋役之法,不取诸土田而取诸户口,故富者愈富,贫者愈贫。⑤危 素:《危太朴文续集》卷九《书张承基传后》,《元人文集珍本丛刊》第7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据刘氏嘉业堂刊本影印,第588页。所以,在蒙古、元朝统治下,北方地区(金国故地)大抵按户口征发赋役,而南方地区(南宋故地)则按田亩征发赋役,乃是北、南方赋役制度的根本差异。⑥陈高华:《元代税粮制度初探》,初刊《文史》第6辑,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113~126页;后收入南京大学历史系元史研究室编《元史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340~360页。《元史·食货志》接着说:
丁税、地税之法,自太宗始行之。初,太宗每户科粟二石,后又以兵食不足,增为四石。至丙申年,乃定科征之法,令诸路验民户成丁之数,每丁岁科粟一石,驱丁五升,新户丁驱各半之,老幼不与。其间有耕种者,或验其牛具之数,或验其土地之等征焉。丁税少而地税多者纳地税,地税少而丁税多者纳丁税。工匠僧道验地,官吏商贾验丁。虚配不实者杖七十,徒二年。仍命岁书其数于册,由课税所申省以闻,违者各杖一百。逮及世祖,申明旧制,于是输纳之期、收受之式、关防之禁、会计之法,莫不备焉。①《元史》卷九三《食货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357页。
1232年,出使蒙古的彭大雅在《黑鞑事略》“其赋敛”中说:
汉民除工匠外,不以男女,岁课城市丁丝二十五两,牛羊丝五十两。乡农身丝百两,米
则不以耕稼广狭,岁户四石。漕运银纲,合诸道岁二万铤。旁蹊曲径而科敷者,不可胜言。②彭大雅著,许全胜校注:《黑鞑事略校注》,兰州:兰州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75~76页。
则知蒙古据有汉地之初,无论城乡居民,均按身丁抽丝(城市丁丝二十五两;乡民身丝百两,当是指户丝百两,以每户四口计,则与城市丁丝二十五两相同),同时按丁、户征收财产税(城市居民征“牛羊丝五十两”,当是以丁口计其赀税;在乡村,每户无论田产多少,均按户征二石或四石)。换言之,城市居民按丁征收丁口钱和财产税(每丁合计丝七十五两),乡村居民按户征收丁口钱和田亩税(每户合计丝百两、粟米二石或四石)。因此,掌握户口乃成为征收丁、户税的依据。故蒙古据有金国故地后,即进行了第一次大规模的户口清查与登记。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楚材)神道碑》云:
甲午,诏括户口,以大臣忽睹虎领之。国初,方事进取,所降下者,因以与之,自一社一民,各有所主,不相统属,至是始隶州县。朝臣共欲以丁为户,公独以为不可。皆曰:“我朝及西域诸国,莫不以丁为户,岂可舍大朝之法,而从亡国政邪!”公曰:“自古有中原者,未尝以丁为户。若果行之,可输一年之赋,随即逃散矣。”卒从公议。时诸王大臣及诸将校所得驱口,往往寄留诸郡,几居天下之半,公因奏括户口,皆籍为编民。③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见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8~329页。
甲午,即窝阔台六年(1234年)。此次检括户口,将此前“各有所主,不相统属”的“一社一民”隶于州县,则检括户口时当以“社”为单位进行。这里的“社”,仍当为金代的村社。《通制条格》卷二《户令》载至元八年(1271年)颁行户例“驱良蒙古牌甲户驱”下称:
照得甲午年钦奉哈罕皇帝圣旨:“不论达达、回回、契丹、女直、汉儿人等,如是军前虏到人口,在家住坐,做躯口;因而在外住坐,于随处附籍,便系是皇帝民户,应当随处差发。主人见更不得识认,如是主人识认者,断按答奚罪戾。④方龄贵:《通制条格校注》卷二《户令》,北京:中华书局,2001年,第19页。
则此次检括户口,当遵循“居地”原则,即以居在地作为户籍所在地。“居地”原则落实到乡村民户的登记、造籍与赋役征发上来,则必然以村社为基础。
丙申年(1236年)所定科征之法,据上引《元史·食货志》,“令诸路验民户成丁之数,每丁岁科粟一石,驱丁五升,新户丁驱各半之,老幼不与”。陈高华先生认为,从这一年起,按户征税粮变成了按丁征取。然《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则称:
(丙申年)秋七月,忽睹虎以户口来。……是岁始定天下赋税,每二户出丝一斤,以供官用;五户出丝一斤,以与所赐之家。上田每亩税三升半,中田三升,下田二升,水田五升。商税三十分之一,盐每银一两四十斤,已上以为永额。⑤宋子贞:《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见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附录,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9页。
则《元史·食货志》所记按丁科粟,只是当年所定赋税制度的部分内容。将《元史·食货志》与《中书令耶律公神道碑》统合观之,知其时所定赋税当包括三部分:一是丁粟,以每丁科粟一石、户各二丁计,每户当科粟二石;二是户丝,户出七十两(五十两供官用,二十两纳头下主);三是地税,按田亩等次,每亩税二升至五升不等。据《元史·食货志》下文所记,知地税并不与丁、户税并存,二者只纳其一。《食货志》又称:“工匠僧道验地,官吏商贾验丁。”盖官吏商贾按户丁纳税,而工匠僧道则据其所有地亩纳税(盖其时工匠与僧道寺观广占田地,而其户丁寡少,故按其所有地亩数征税。《食货志》下文记中统五年,“诏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儒人凡种田者,白地每亩输税三升,水地每亩五升”。也说明按田亩征税仅限于僧、道、也里可温、答失蛮、儒人等特种人户)。尽管有这些特殊规定,但总的说来,北方地区的民户赋税,仍当以按户丁纳税为主。《元史·食货志》又说:
(至元)十七年,遂命户部大定诸例:全科户丁税,每丁粟[二](三)石,驱丁粟一石,地税每亩粟三升。减半科户丁税,每丁粟一石。新收交参户,第一年五斗,第三年一石二斗五升,第四年一石五斗,第五年一石七斗五升,第六年入丁税。协济户丁税,每丁粟一石,地税每亩粟三升。①《元史》卷九三《食货志》一, 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358页。文中全科户丁税每丁纳粟数,原文作“三石”,据陈高华先生的考证,当作“二石”,今从之。
户部定例,以“户丁税”为称,又具体规定每丁所纳粟数,似乎是按丁征税。然丁的意义,本在应役。而《元史·食货志》“科差”云:
中统元年,立十路宣抚司,定户籍科差条例。然其户大抵不一,有元管户、交参户、漏籍户、协济户……户既不等,数亦不同。元管户内,丝银全科系官户,每户输系官丝一斤六两四钱、包银四两;全科系官五户丝户,每户输系官丝一斤、五户丝六两四钱,包银之数与系官户同;减半科户,每户输系官丝八两、五户丝三两二钱、包银二两。②《元史》卷九三《食货志》一,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2361~2362页。
文繁不具录。无论何种户,科差均按户纳丝、银。据此,我们认为,所谓按丁征纳,当沿用辽代以来“一户二丁”之制,以“丁”作为计算单位,并非根据每户所有实际丁数纳税。
科税既以户为单位,而人户复依居地原则定籍,故蒙古、元朝统治下的北方地区,当沿用金代乡里正-村社主首制度,以掌握户口,催征赋役,社长之立,不过是强化了原有的村社组织而已。正因为此故,元代墓志、买地券中述亡人生前居里及葬地,一般采用某县某乡某村(社)的方式。如宪宗八年(1258年)《冯汝楫为曾祖冯三翁买地合同契券》述亡人葬地,在“怀州河内县冯封村正北偏西”;至元十年(1273年)《张氏买地券》述张氏葬地,在“岚州宜芳县大友乡观家庄村西”;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韩囗为亡祖考妣、亡妻吕氏买地券》述亡人葬地,在“咸宁县龙首乡朝堂社常乐坡正西原上”;皇庆二年(1313年)《康宁为亡父母买地券》述亡人生前居地,在“河东北路冀宁府岚州怀顺乡牛朝社”,葬地在“牛朝社村南平原地”。③鲁西奇:《中国古代买地券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13~314页、第293页、第311页、第296页。
元代北方地区的“乡”的作用与意义并不太明朗。至元十九年(1282年)《真定府元氏县重修庙学记》碑阴题名中见有元氏县在城坊司魏无咎、闫梅,坊正杨天祐、陈祐,神岩乡乡司安仲民、里正孙成,龙泉乡乡司苏彰、里正雷德,等等。诸坊司、乡司与坊正、乡里正之名列于县衙六案吏员题名之上。④沈 涛辑:《常山贞石志》卷一六,《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1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3445页。这里的乡司当即乡书手,属于县吏;坊正、里正则当是科差,属于职役。乡司(乡书手)、里正(以及坊正)既然主要是在县衙当差,与其所统之乡实际上已脱离直接联系,所以,在乡村民众的实际生活中,乡所发挥的作用与意义并不大,实际上逐步退出了乡村行政管理与社会生活。蒙哥三年(1253年)《大朝平阳路解州闻喜县美良川河底村东华观记》谓观主李志云“元系美良川姚村人”,自幼随父迁于嵩州福昌县;至己亥年(窝阔台十一年,1239年)回到故里,“河底村有刘会首、王通事、吴会首、小杨、田四等将本村旧有三清殿一所,地二十亩,施于李公先生为庵住持”。⑤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二四,《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5508~15509页。美良川当是闻喜县南境地域名,并非乡名。中统四年(1263年)《大朝国解州闻喜县东镇城北上社创修三灵侯庙像记》谓:“古左邑之东,去县积有三十里,通衢之贯,有聚落曰东镇,城北上社,居民数十家,以农圃工贾为业。”①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二五,《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5513页。东镇当有若干社,城北上社为其一。其时尚未推行社制,故此处的“社”当沿用金代村社而来。而碑记但称城北上社在东镇,并不谓其属乡。至元十二年(1275年)《霍邑县杜庄碑》记杜庄村民连名状告宋圣村村民有违水利规例之事,碑末有霍邑县尹高、达鲁花赤兀鲁阿思兰、主簿兼尉李等官员的“押”,当来自官文书。碑文说:“间有宋圣村赵一、赵大、任三、王林、贾珎、赵三,托令东城村䍩荣、北杜壁村王玉等社长,石鼻村梁社长,共皋䍩圣村苏乡老劝和,写立私约。”②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二五,《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5534页。各村的社长负责协商水利事务,应当是至元七年(1270年)颁农桑之制十四条所立的社长。而碑文所记各村,均未及于其所属之乡。至元十七年(1280年)《壶关县内王村大觉院兴修记》碑末题名中,除内王村外,见有东归村、元村东庄、西归村、秦庄村、和磴村、紫晏北庄、紫晏南庄、石门村、宋保村、靳庄、三家村、下内村、五岭庄、塔地庄、东崇贤村、南羊户、南百戈等村庄,亦未述及各村所属之乡。③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二五,《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5548页。至元十七年(1280年)《河内县重修成汤庙记》题名中,见有河内县沁阳村、南张茹村、北张茹村、张武村,武陟县西曲村、留村、薛村、南里村、保村、朱村、东曲村、北王村、娄下村、中曲村等,各村分属两个县,然仍未说明其所属之乡。至元二十二年(1285年)《重修成汤庙记》碑末题名中,则见有李董东村社长王瑞、社长刘福、社长黄用,李董中村社长赵琄、社长齐荣祖,陈范东北村社长管、社长郭从,狄家林社长刘恩,上省庄社长张仁等,也未说明各村社所属之乡。④道光《河内县志》卷二一《金石志》下,《中国方志丛书》本(华北地方第475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75年,据道光五年刊本影印,第893~894页。大德十年(1306年)《平定知州杨公开水利民记》谓乱柳村“盖郡之首村也”,碑末署名为“社长、乱柳阖村耆老人等立”,未说明其所说之乡;碑末题名中见有里正石□等四人,当是乡里正,却亦未述明乡目。⑤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三○,《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5630页。至大二年(1309年)《重修兴阳院碑》碑阴题名中见有汤阴县鹤山镇刘提领,东善应王福、妻高氏,西城村高源、妻黄氏,水冶贾秀实、申良彧,潞州壶关县龙真村徐全同、妻王氏,东安善段淮,晋庄村元祐广,以及安阳县南交口村张百户等、南齐村吕熙等、东马店赵大等。⑥武虚谷辑:《安阳县金石录》卷九,《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18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3911~13912页。同样涉及不同县的各村镇,却也均未说明其各自所属之乡。
“乡”在乡村控制体系中的功能与意义逐步减弱之后,在村社之上,或者会加上镇、堡、市等地名,以表明其所属的地域范围。皇庆元年(1312年)《重修青山殿碑》述晋宁路汾西县安仁乡五社重修青山殿事,碑末署有:“本县干河村、授敕隰州儒学正孙□□,书丹人靳家庄祁郁,□云堡徐庄村立石人王恭立,蔡家坡王英,李庄堡成家庄立石人成济,成家庄成惠,□梁□□□□□□,刘家沟刘俊施钞二十贯,石匠本县侩念村王瑞,故郡堡荀美。”⑦胡聘之辑:《山右石刻丛编》卷三○,《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21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5647页。李庄堡、□云堡应当是规模较大的中心聚落,故成家庄、徐庄村分别系于其下。但这些堡、村仍当属于安仁乡,二堡对于二庄并没有行政管辖权力。
所以,元代北方地区在乡村地区实际发挥赋役征发、行政与社会管理功能的,主要是村社。无论主首,还是社长,都是以村落为基础设置的。主首又或被称为“管民主首”,其职责似不仅仅在催征赋役。大德九年(1305年)《薛氏祖茔墓记》说薛氏“世居北海县第十七都泥沟庄”,以农桑为业。至元十六年(1279年),薛聚被“推荐”为管民主首;至元三十年(1293年),“蒙北海县委充社长。”碑末署名为“管民主首薛聚”。大德十年(1306年)《李氏先茔碑文》说李氏世居临丹西北十里埠头庄,李昱于至元二十六年(1289年)“蒙北海游差充社长”,碑末署名亦为“社长李昱”。①民国《昌乐县续志》卷一七《金石志》,《中国方志丛书》本(华北地方第66号),台湾:成文出版社,1968年,据民国二十三年铅印本影印,第660~664页。显然,主首由“推荐”产生,而社长则由县衙差充。
一般说来,在元代北方地区,一村一社的情形比较普遍,但也间有一社包括两个或以上村的情况。延祐二年(1315年)《重修太白庙记》记皇庆(1312~1313年)、延祐间郿县清湫镇重修太白庙之事甚悉,所录修造功德施主花名中,见有凤栖乡清湫本社张□等38人,道南马德等24人,则清湫社当包括本社和道南两部分;温泉社则分为楼观村(21人)、屯庄(王社长等11人)、华谷口(14人);骆口社包括本社(25人)和曲坈村(6人)两个聚落。当然,大部分的社,都是一村一社,各有一社长,如太白乡教坊社,诸葛乡廓下社(社长宁)、豆村社(社长赵得进)、宁曲社(社长李平)等。②张 埙:《张氏吉金贞石录》卷五,见国家图书馆善本室金石组编《历代石刻史料汇编》第13册,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199页。
三、元代南方地区的里正、主首与社长
《元典章》卷二六《户部》卷一二《赋役·户役》录大德七年(1303年)江西行省《编排里正主首例》称:
每一乡拟设里正一名,每都主首,上等都分拟设四名,中等都分拟设三名,下等都分拟设二名。依验粮数,令人户自行公同推唱供认。如是本都粮户极多,愿作两三年者,亦听自便。上下轮流,周而复始。仍每年于一乡内,自上户轮当一乡里正、各都主首。如自愿出钱雇役者,听从自便;如该当之人愿自亲身应役者,亦听。仍从百姓自行推唱,定愿认役人户粮数、当役月日,连名画字入状,赴本管州县官司更为查照无差,保勘是实,置立印押簿籍,一本付本都收掌,一本于本州县收掌,又一本申解本路总管府。③《元典章》卷二六《户部》卷一二《赋役》,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970~971页。
则江西行省各路府州县,差设里正,乃以乡为单位;主首,则以都为单位,按等第分设主首二人至四人。乡里正由当乡上户轮差,各都主首则似为常充。里正与主首之责,都是催征税粮差役。④关于元代主首的设置与职能,请参阅刁培俊,苏显华《元代主首的乡村管理职能及其演变》,《文史》2012年第1辑,第153~168页。在这种情况下,主首实际上成为承催赋役的户役,与村社并不对应。《元典章》卷一八《户部》卷四“胡元一兄妹为婚”条录大德四年(1300年)新喻州申:“据五都第十六社长胡信甫状申,大德三年十二月初六日,有社户胡元三前来对信甫言说:我亲弟胡千七将伊小女名元七娘与伊长男胡元一为妻,我是他亲兄,更不听从劝谕,乞与申官。”⑤《元典章》卷一八《户部》卷四《嫁娶》,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629页。这里的“社”系于“都”之下,复以序号编组,则每都当分设若干社。这样,在江西行省,就形成了乡置里正、每都分设主首2至4名、又各有若干名社长的体系。
按乡置里正、逐都分设主首之制,应当是元朝在南方地区试图推行的制度。大德《昌国州志》卷三《叙赋》“食盐”录有大德二年江浙行省札称:
据昌国州判官冯福京呈:本州坐落海心,所辖四乡一十九都,除富都乡九都与本州连陆外,其余三乡一十二都并各散在海洋,止是小小山岛,并无膏腴田土,其间百姓止靠捕鱼为活,别无买卖生理,钞两实为艰得。每年计口请买食盐,句追笞责,重费经营。自二十七年抄数诸色户计有二万二千四百余户、计一十万三千五百余口,岁买食盐二千零五引一百余斤,无问大小,每口月该食盐一十余两。因此递年以来,逃亡事故,民户比元数已亏,而盐额如
故,多是里正、主首及见在户口代为闭买。年复一年,已皆靠损。①大德《昌国州志》卷三《叙赋》,《宋元方志丛刊》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081页。
昌国州代买盐额的里正、主首,当即4乡19都的里正、主首。据同卷“茶课”条载,昌国州茶课,始于至元三十年(1293年),然其地并无茶园及磨茶户,“姑令各都认办此数”。昌国州岁纳沙鱼皮94张,分别由富五都、富七都、安一都、安二都、蓬一二都、蓬三四都、蓬五都输纳;岁纳鱼鳔80斤,“于出产都分科征”。②大德《昌国州志》卷三《叙赋》,《宋元方志丛刊》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081~6082页。征科既以“都”为单位,主首应是按都差选(轮充)的。至顺《镇江志》卷二《地理志》“乡都”云:
乡都之设,所以治郊墅之编氓,重农桑之庶务……旧宋各都设立保长,归附后,但藉乡司,应酬官务。厥后选差里正、主首(里正催办钱粮,主首供应杂事)。科役繁重,破家荡产,往往有之。延祐乙卯,经理田粮,限期颇趣,奉行弗至,封洫虽明,弊端未革。为政者有忧之,复令民出田以助役,逃亡事故,仅可补益。间有桀黠之徒,稍能枝梧,复为细民之蠹,抑肥者不一二,而瘠者已什伯矣。然后使变更随时,而都保则仍旧贯。今叙列乡都村保之名,以便披阅。③至顺《镇江志》卷二《地理志》,《宋元方志丛刊》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23~2624页。
变更随时,都保仍旧贯,则知元时仍沿用宋时都、保之制。当元据江南之初,“但藉乡司,应酬官务”,所谓“乡司”,当指乡书手。后选差里正、主首,以“里正催办钱粮,主首供应杂事”。那么,里正与主首是在怎样的范围内选差的呢?
至顺《镇江志》卷一三《户役》记镇江府录事司有崇化、还太两隅,各置隅正二名,“然无定户,每验民力点差”。社长21名,其中崇化隅8名,还太隅13名。④至顺《镇江志》卷一三《户役》,《宋元方志丛刊》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810页。其卷二《地理志》“坊巷”下注云:
归附之初,每隅设坊官、坊司,皆老胥旧吏为之,役轻事简,取于民亦微。大德十一年以来,里人有言之时,官者差选殷实人户充役。凡官府排办造作[祇](秪)应杂务、羁管罪人、递运官物、闭纳酒课、催征地钱,悉委隅正,重则废家,轻则逃窜,其弊有不可胜言者。至治元年十一月,耆老建言差设隅正,循行岁久,科差繁重,逃移规避。隅分人户,多有不等,议以还仁、静宁并作一隅,止设四隅。后经二十二年至至顺二年九月,官司又为化隆、太平、还仁三隅,地僻民贫,别无堪充隅正之家,乃以化隆并崇德,太平并还仁,号崇化、还太两隅。⑤至顺《镇江志》卷二《地理志》,《宋元方志丛刊》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21页。
镇江府城本沿用宋制,分为七隅。后渐次合并,最终成为二隅。元初沿宋制所设之坊官,当属于吏役性质,故由老胥旧吏为之,后改为差选殷实人户充役,承应各种差役及催征酒课、地钱,故其作用即相当于“催办钱粮”的里正。每隅又差选社长若干名,则社长当即相当于“供应杂事”的主首。⑥延祐《四明志》卷八记庆元路录事司分置四隅,隅下各有社,其中东南隅有28个社,西南隅有39社,东北隅有26社,西北隅有37社,社各以字号称(如河字社、淡字社、人字社、师字社等),显然经过统一编排(延祐《四明志》卷八《城邑考》,《宋元方志丛刊》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279~6280页)。庆元路录事司的隅社,在性质上当与镇江府录事司隅社相同。
镇江府共设坊正42名,其中,丹徒县江口坊轮充坊正10户,未见社长之置;丹阳县巿常充坊正13户,置社长9名;金坛县4坊,常充坊正13户,轮充计6户,置社长14名。则各县市坊与镇市坊(江口坊)的坊正亦相当于里正,社长相当于主首。
丹徒县常充里正7户,轮充131户;置社长246名。其中大慈乡原有3都6里,“今散为村为坊四十八”,充里正者9户,社长26;丹徒乡有2都7里,“今散为村者四十七”,充里正者8户,社长27名;长乐乡原有2都19里,“今散为村为巷凡四十七”,充里正者12户,社长36名;高平乡原有2都11里,“今散为村三十七”,充里正者10户,社长20名;义里乡原有2都14里,“今散为村者五十九”,充里正者9户,社长23名;崇德乡原有3都15里,“今散为四十九村”,充里正18户,社长39名;平昌乡原有1都26保,“今散为村二十一”,充里正者5户,社长15名;洞仙乡原有四都,里、保、村11,“今散为村者九”,充里正者29户,社长20名。①至顺《镇江志》卷二《地理志》,第2624~2625页;卷一三《户役》,第2810页。由于里正分为常充和轮充两种方式,所以看不出其与都的直接关系,但充里正之户大约是都数的3至5倍,说明里正应当是按都、3至5年内轮充的。社长被归入户役,显然不是《元史·食货志》与《元典章》所规定以劝课农桑为主要职掌的社长,而是“供应杂事”的主首。社长在怎样的范围内差选,并不能清楚见出。然至顺《镇江志》丹徒县各乡之外,另记有在开沙有社长10名,藤沙有社长20名,高沙社长3名,小沙社长2名,当江沙社长4名,吴家沙社长1名。凡此诸沙,显然是新开垦的沙洲,而吴家沙当即一处新形成的聚落。所以,社长应当是在村落的基础上选差的。可是,据上所见,社长的数量与村数并不对应,说明一个社的编排并不与村完全对应。同时,镇江府录事司及3县共有社长776名;据卷三《户口》所记,其时土著共有100 065户,侨寓3 845户,客5 753户,单贫4 104户,僧310户,道141户,合计为11 4218户,平均每社约为147户(若仅以土著户计,则每社有129户),也远高于50户立1社的规定。因此,元代镇江府的社,当不是按照《劝农立社事理》的规定设立的。
至正《四明续志》卷三记鄞县乡都隅社,谓老界乡包括1都至4都,91社;阳堂乡包括5都至11都,79社;翔凤乡包括12都至16都,66社,等等。特别是有“湖田”,分为5隅,有58社。②至正《四明续志》卷三《城邑》,《宋元方志丛刊》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475页。这里的都(隅)—社制,当与镇江府相同。同卷于奉化州“乡都”下未记有社,然在“义仓”条下称:“除乡都依验各家每口留谷一斗,自延祐五年至至治元年存留到粮谷于近便社长之家收顿外,自至治元年别行劝率有田上户存留到谷六千六百六石四斗,如遇歉岁,就便赈济。”慈溪县“义仓”条也说:“于各都、隅,每社设仓一所。”③至正《四明续志》卷三《城邑》,《宋元方志丛刊》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6477页。说明奉化州、慈溪县亦置有社,立有社长。
乾隆《海盐县图经》卷五录有《复永安湖碑》,记大德十一年(1307年)德政乡13都澉墅石帆村“住坐社长”张千五等“蒙本都里正奉海盐州指挥”照勘永安湖事,其社长“住坐”村落,属本都里正(南宋时的都里正即都保正)统辖。④天启《海盐县图经》卷五《食货篇上·田土附水利》,《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589号),台北:成文出版社,1983年,据天启四年刊本影印,第384页。在这里,里正是按都设立的,而社长则以村落为基础选充。明初纂修的《吴兴续志》“役法”称:“元各都设里正、主首,后止设里正,以田及顷者充,催办税粮。又设社长,劝课农桑,皆无定额。”⑤《永乐大典》卷二二七七,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影印本,第886页。湖州各县亦按都轮差里正、主首;主首后来停差,盖以社长兼催赋役之故。
延祐元年(1314年)《长兴州修建东岳行宫记》碑阴刻有《东岳行宫常住田土》,其中述行宫所有田亩,多表述为田几亩,坐落某乡第几都某村,租米若干,何人租种,何人施舍,如:“田二亩,坐落尚吴乡六都下蒋村,租米壹硕捌斗,本庙自运,系程二秀舍”,“田九亩,坐落吉祥乡一二都渎东村,租米肆硕叁斗,租户徐正一,系智和尚舍”。⑥阮元编:《两浙金石志》卷一五,《石刻史料新编》第1辑第14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2年,第二版,第10555~10556页。泰定三年(1326年)《南镇庙置田记》著录庙产,也多书明其坐落于某都某村。如:“一段湖田伍亩贰角贰拾叁步,坐落十八都横山村”;“民田肆亩,坐落第七都七家后”,等。⑦杜春生编:《越中金石记》卷八,《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第7315~7319页。凡此,均说明都-村体制当是元代南方地区乡里控制体系的基本制度。
需要说明的是,元代文献中所见南方地区的“社”,有相当一部分乃是民间信仰组织,并非基层行政管理组织,也并不具备界定民户籍属的功能。元人胡炳文说:“社,古礼也。坛而不屋,因地所宜,木为主。今庶民之社,往往多绘事于家屋而不坛,非古;绘一皓首庞眉者,尊称之曰‘社公’,而以老媪妣之,寖非古矣。”①胡炳文:《云峰胡先生文集》卷——《记类》“游汀社坛记”,《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3册,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8年,影印本,第549页。至正十年(1350年)丽水县宝定村新街社庙石香炉款识云:“拾七都宝定下市奉圣弟子叶自长、自荣抽施己资,命工镌刻石鼎一口,舍入新街社供养。”②邹柏森:《栝苍金石志补遗》卷四,《石刻史料新编》第2辑第10册,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9年,第7444页。宝定下市,当即宝定村的新街;新街社,应即新街(宝定村下市)的土地神社。
四、元代乡里制度的来源与实质
杨讷先生曾论及元代社制的源头之一,在于当时北方地区早已存在的互助结社,并举金元之际由地方豪强主导的、以互助自保为目标的“义社”,以及王祯《农书》所记“锄社”以为证,认为“元政府从社会上既存的这两种不同的互助方式得到启发,把生产互助作为社制的一个内容,由国家倡导。”③杨 讷:《元代农村社制研究》,《历史研究》1965年第4期。后收入南京大学历史系元史研究室编《元史论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226~254页,引文见第237页。据上引《通制条格》,选立社长是率先在真定府进行的,而真定地区正是金元之际结社最盛的地区。《元史·史天倪传》说史伦在金末即“以侠称于河朔”,“士皆争附之”;“伦卒时,河朔诸郡结清乐社四十余,社近千人,岁时像伦而祠之。”④《元史》卷一四七《史天倪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468~3479页。首任司农卿张文谦是邢州沙河人,中统间,曾宣抚大名等路,对河朔民间结社当甚为熟稔。⑤《元史》卷一五七《张文谦传》,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3695~3698页。故张文谦主持制定的农桑之制,受河朔地区民间结社的影响是可能的。可是,清乐社之类的“义社”,乃是民间自保组织,拥有武装,主要受地方豪强控制,且规模较大,并不建立在村落基础之上,实为包括多个村落的地域性社会组织。认为元代所立社长,来源于金元之际的“义社”,实在有些勉强。
实际上,上引《元典章》说以50家立为1社,“一村五十家以上,只为一社;增至百家者,另设社长一员;如不及五十家者,与附近村分相关为一社”,显然社是建立在村落基础上的。这种做法,与金制以50家为标准设立村社主首,是一致的。而且,元代设立社长之后,仍沿用金制,按村社设立主首。所以,元代的社长,不过是在村社主首之外,增加了一个专司劝农的村社职事而已。所以,元代的村社主首—社长制,与其说源于金元之际的民间结社,勿宁说是来自金代的村社制。
正因为此,元代北方地区(主要是金朝曾经统治的汉地)的乡里制度,实际上是沿用金制、略加变动(在村社主首之外,增设了社长)而来。由于乡司(乡书手)、乡里正乃是县衙的职役,所以,村社乃是元代北方地区乡里控制体系的关键。
灭亡南宋后,元朝政府力图将原在北方地区实行的乡里正-村社主首、社长制推行到南宋故地。至元二十三年(1286年)所颁《劝农立社事理》,当即为在全国实行社制而颁行的。但南方地区固有的乡里控制体系乃是宋制,与北方地区的金制相比,最大的差别就是“都”早已取代“乡”,成为实际负责赋役征发的地域单元;图(保)也包括若干村落。因此,当元朝将北方地区的乡里正-村社主首、社长制推行到南方地区时,就不得不做出若干调整:在县衙保留乡司(乡书手)的同时,按都差充里正与主首(每都若干名),在村落的基础上设立社长。这样,就形成了乡司(乡书手)-都里正-都分主首-社长的复杂体系,各都轮充的主首可能负责催征若干社的赋役,并不与社长形成对应关系。后来,至少在一些州县,停差主首,方形成都里正-社长的格局。在未停差主首的情况下,主首与社长相分离,乃是元代南方地区乡里控制体系不同于北方地区的重要方面;停差主首后,社长的作用乃大为凸显,兼括了主首实际负责催征赋役的职能。
然而,事实上,南方地区很多州县的乡里控制体系,主要是沿用南宋以来的制度。在今见元代南方地区的买地券中,述及亡人生前居地和葬地,仍多用乡、里、保等称谓。如后至元五年(1339年)《胡仲才暨熊妙寿地券》述亡人籍属,作“抚州临川县长乐乡长乐里湖南保”;至正四年(1345年)十二月《雷七宣义暨罗氏地券》述亡人籍属,作“龙兴府南昌县高安乡仁信里涞湖村东保”。①鲁西奇:《中国古代买地券研究》,厦门:厦门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419~420页。虽然买地券对亡人生前居地与葬地的表述,可能沿用买地券书写的旧有格式,但其所述路、府、县、录事司等政区,皆为元代的称谓,故其所述乡、都、里、保之目,亦当为元代仍然使用的称谓。在今见元代南方地区的买地券中,没有见到“社”的称谓,至少从一个侧面,说明所谓“社制”在南方地区得到普通推行的看法,并不确切。在今见元代方志中,述及乡里制度,亦往往表达为乡、都、里、保(村),如上引至顺《镇江志》《昌国州志》《无锡志》等,而只是在赋役、科差等栏目中述及里正、主首、社长的情况。凡此,均可说明,元代南方地区的乡里控制体系,实际上仍沿用南宋以来的制度,虽然按照元制差充里正、主首、社长,但乡村固有的都、村格局,并未发生根本性的变化。
总之,我们认为,元代的乡里制度,主要沿用金代的乡里正-村社主首制,并在村社层面增设社长,从而形成乡里正-村社主首、社长制。当这一制度推行到南方地区时,适应南宋固有的乡村控制体系,在都的范围内差充里正、主首,在村、保层面上设立社长,从而形成了都里正-都分主首-社长的控制体系,而其基本格局则沿用宋代的乡里控制体系,只不过职役的名称发生了变化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