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确定性”的精妙
——论《天堂》中人物刻画的后现代主义叙事特征
2019-02-21张朝霞
张朝霞
(广州民航职业技术学院 人文社科学院,广东 广州 510403)
托尼·莫里森,当代最著名的女作家之一,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美国黑人女作家。她一生共创作了十部小说,其中《宠儿》(Beloved)、《爵士乐》(Jazz)和《天堂》(Paradise,也译为《乐园》)被誉为“历史三部曲”,《天堂》是莫里森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的第一部作品,一经出版便好评如潮,广受关注。
《天堂》中的故事设定在20世纪50年代美国南方俄克拉荷马州相距十七英里的两处地方:黑人聚居的小镇鲁比和有着天主教背景的女修道院。小镇排斥一切对纯黑血统的挑战,数十年来一直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但在看似纯洁和安宁的“天堂”下,各种问题逐渐显现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难以控制。对于不堪回首苦难迁徙奋斗史的鲁比人而言,修道院的存在扰乱了他们的生活,对其族群构成了威胁,最终在一个雨后的清晨,“天堂”的捍卫者们把黑黝黝的枪口对准了无辜善良的修道院女人们。
《天堂》在创作中大量应用了不确定性的手法,人物身份的含糊不清,人际关系的间断跳跃,人物精神状态的混乱错乱,对作品“天堂”主题的呈现和“何为天堂”的深层次拷问起到了画龙点睛之妙。
1 后现代主义文学的“不确定性”特征
确定性(determinacy)和连贯性(coherence)是传统作家的两大创作观点,他们坚信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存在,有内在的联系和逻辑,所以传统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总是生活在连贯的环境中,并且有着非常确定的单一角色设定。也就是说,传统作品的作者给读者提供的是尽可能与现实生活相同的、详细的、多元而相互联系的人物信息,且这些人物信息对于读者来说必须是合情合理、符合当前或作品设定的年代特征,让读者对作品中的人物有一个清晰、确定的印象。
恰恰相反,后现代主义作家主张的却是“不确定性”(indeterminacy),坚信这个世界是虚无的、无意义的存在,充满了不确定性。在后现代主义作家的眼中,这个世界不存在任何绝对和确定的事物,所有的一切都让他们感到彷徨迷惑,混沌茫然但又具开放性和孕育多种可能。
被誉为“后现代主义之父”的伊哈布·哈桑认为不确定性是后现代主义最根本的特征,他曾这样定义后现代主义:“By indeterminacy,or better still,indeterminacies,I mean complex referent that these diverse concepts help to delineate:ambiguity,discontinuity,heterodoxy,pluralism,randomness,revolt,perversion and deformation.”[1]由 此 看 来,“不确定性”有着多重含义,包括模糊性、不连续性、异端性、多元性、随机性、反叛性、曲解性和变形性。胡全生在《后现代主义小说中的人物与人物塑造》也提到:“主导后现代主义小说人物塑造的原则是不确定性”[2]。为了展示对世界的不确定感,后现代主义作家笔下的人物较传统作家笔下的人物更加让人捉摸不定和不可预测。
2 《天堂》中后现代主义人物刻画
在《天堂》中,莫里森对众人物的刻画大量而娴熟地运用了后现代主义文学不确定性的这一技法,从人物身份的模糊晦涩,到人物人际关系的不连续性,再到人物精神状态的混乱错乱,向读者展现了多元去中心的复杂画面,各种不确定性的叙事片断彼此交织,构成一幅错综复杂的故事图本,让读者在去中心化的叙事结构中自主思考,自我探求。
2.1 人物身份的模糊晦涩
传统作家一般会将人物所有信息完整地呈现给读者,但后现代作家更倾向于建构和解构模糊晦涩和支离破碎的人物信息,以体现外部世界的“不确定性”和后现代主体性的不确定。在《天堂》中,莫里森通过将人物信息、种族身份等模糊化,达到了一种读者读完作品仍然对小说人物身份迷惑不解的“悬疑”效果。
作品中最有代表性的一个例子就是开篇第一章第一句话中提到的白人女孩。“They shoot the white girl first.”[3]3一打开书,读者的好奇心就马上被调动了起来,但是这个白人女孩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会从头到尾一直萦绕在读者心头,直到小说读完,这个白人女孩到底是谁仍然不为读者所知。这个白人女孩有可能是修道院里的任何一个女孩,因为莫里森对姑娘们的年龄、家庭背景、生活经历、心中苦痛等都作了详细介绍,但唯独没有说明各自的种族身份。
作品中还提到其他一些身份模糊的人物。比如出现在康妮故事里整日唱歌但是从不说一句话的女人。作者自始至终未提过她的身份,她是真实存在的还是康妮臆想出来的人物皆不得而知;再比如多薇的秘友,相比自己的丈夫,多薇更愿意和这个每隔一两个月便来探访一次的朋友聊天,此人的其他信息作品中没有更多笔墨,甚至连多薇本人都不清楚他的具体身份,她也从未过问其更多的个人信息,只是称呼他朋友。
作品中晦涩难懂、碎片化的人物身份,就像是心理学上的知觉图一样,从微观观察,可能只是一些不连续且毫无意义的符号,但从宏观的角度审视,却又显而易见地展现出一个完整的形象。尤其是读者不断接受这些人物身份的碎片后,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生活中的现实经历,补全这些碎片之间的空隙,从而形成了具有个人叙事特征的完整的作品人物身份链条。不同的读者有不同的人生经历,补全的人物链条因而既不偏离作品所塑造的总体框架,又各具特色,符合每一位读者的想象和期待,读者无形中成了再创作者。
2.2 人物人际关系的不连续性
《天堂》中一共描述了五个来修道院避难的女人,尽管这五个女人分别来自不同的地方,有着不同的经历,但她们却有一个共同点:经历过动荡不安的人际关系,从未与他人保持固定、长久的往来。正如修道院院长所说:“…they told the same tale:disorder,deception and…drift,” “ …and they are‘broken girls,frighten girls’.”[3]222-223
第一个来修道院的女人马维斯,她与丈夫、孩子、母亲以及朋友的关系都是短暂而割裂的。丈夫长期虐待她,因为她的疏忽大意,双胞胎婴儿窒息死于车中,丈夫更是对她恨之入骨,她的孩子受父亲影响,也对她产生了怨念并试图报复她,几近崩溃的马维斯逃离家庭,夫妻关系、母子关系破裂。离家之后,她想去投奔唯一的却也不是很相熟的朋友,但又不确定朋友能否接纳她,她又改变主意去投靠母亲。而令马维斯万万没想到的是,母亲非但没有保护她而是将她出卖,马维斯不得不继续逃离,母女关系也就此中断。万般绝望,走投无路之下,马维斯来到了修道院。
第二个来到修道院的女人格蕾丝,她年纪轻轻但同样也是天涯沦落人。从小父母离异被抛弃,从未体会过家庭的温暖和父母之爱,长大之后的格蕾丝叛逆、放荡不羁。后来,好不容易遇到了一个爱她的男友,最后却因为男友突然入狱,又令这段短暂而温情的情侣关系戛然而止。
在格蕾丝之后来到修道院的是一个叫塞尼卡的女孩,曾经经历过三段短暂的母女关系。塞尼卡是私生女,五岁时被母亲抛弃,成年后的塞尼卡为了寻找生母历尽磨难,儿时短暂的母女关系是她心中永远的痛。被母亲抛弃后,塞尼卡曾幸运地遇到了一个好心的养母,过了一段幸福的生活,但后来却惨遭养母儿子的强暴,当养母得知此事后,不但没有惩罚儿子,反而严厉地斥责了塞尼卡并把她转送给了另外一个家庭。
最后一个来到修道院的女人帕拉斯,家庭富有,父母都有体面的工作和社会地位,却同样也经历了短暂、不堪一击的人际关系。虽然帕拉斯从小生活优越,过着可以算是奢侈的生活,但是父母离异后她13年没有见过母亲,极度渴望母爱。后来在男友的陪同下,她满心欢喜地去和母亲重聚,却意外发现男友和母亲私通。满腔愤怒、茫然无措的她漫无目的地独自驾车离开,却又在路上遭到强暴。
修道院院长康索拉塔和前来避难的女人们一样,也经历过种种不幸。九岁时被父母抛弃,是修女玛丽抚养了她,她知恩图报三十年,后遇到心仪之人,但也只过了几个月的幸福生活,爱人便弃她而去。
这五个可怜的女人,绝不会想到更大的灾难正在等待着她们,在她们以为可以拂去阴霾、勇敢面对生活之时,疯狂的鲁比人血洗了修道院,从而将她们与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联系无情斩断。
亲情和爱情是人类永恒不变的主题,不管是在西方文化还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中,皆是如此。父母与子女之间的亲情又是人世间最无私、最根植于我们的基因,也是最自然的物种传承所需要的情感,这其中又以母女之情最为深刻细腻。作品中五个可怜的女人,包括修道院院长,无一例外连最基本的母女感情都丝毫没有真正片刻地享受。托尼·莫里森也是一位女性,也有母亲和女儿的社会角色,作品中这样设置人物的人际关系,想必更能让读者体会这种切身之痛。从社会学的角度,一个人脱离了最基本的亲情和爱情链接,她就完全游离于社会关系网络之外,割断了与社会的所有感情和信息交换,成为了社会人际关系的孤岛。
2.3 人物精神状态的混乱错乱
作品中的所有女人们基本都生活在过去痛苦经历的阴影之下,备受精神上的折磨,甚至变得病态。
马维斯在两个孩子死后变得整日忧心忡忡,恐惧异常,总是担心丈夫或儿子会随时杀了她。即使后来她来到了修道院,仍然无法摆脱这种恐惧心理的困扰。她总是像祥林嫂一样自己念叨个不停,因为过度思念夭折的两个孩子的她总是产生幻觉幻听:死去孩子们的笑声,修道院每个角落都有他们的身影。
塞尼卡同样也有病态的行为和思想,她身世漂泊,寄人篱下,倍受异性的欺辱,身心饱受摧残的她通过在自己身上划血道这种自残方式来寻求精神上的解脱与欢愉。每次看到血从身上流出来她就会变得异常兴奋,这种病态的行为从她被第一个养母家的儿子强暴开始就变成了一种习惯:“Then there were times when she did two a day,hardly giving a street time to close before she opened another one.”[3]260自那以后,这个可怜的女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异性感兴趣的是她的身体,塞尼卡把自己所遭受的伤害都归咎于自己的身体,她要借自虐来寻求安慰与同情。
除了修道院的女人,鲁比镇的女人同样也出现精神错乱的问题。杰夫的妻子是一位伟大的母亲,六年来一直没日没夜地悉心照料着四个残疾的孩子,身心从未享受过片刻的放松,但她总是会莫名其妙地笑个不停,长期以来的巨大压力使她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的边缘。终于有一天,已经六年未出过门的她决定走上街头,她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幸好遇到了塞尼卡,把她安全带到了修道院。但是,此时这个女人已然神智不清,次日竟告诉杰夫这些好心帮助她的修道院女人企图伤害她,而且还说在修道院里听到了完全不存在的孩子的哭声。
鲁比镇的男人也不例外,最典型的一个就是麦纳斯,他曾经带回一个弗吉尼亚女孩,准备和她结婚,虽然麦纳斯深爱着这个漂亮的、有着浅褐色头发的姑娘,但是在小镇领导者的强迫之下,还是放弃了深爱的女人,只是因为女孩不符合小镇的血统规定。从此之后,麦纳斯就没有清醒过,总是烂醉如泥,在鲁比镇人的嘲笑中度日。
由于前述人物人际关系的不连续性的存在,人物精神状态的混乱错乱就成为必然。每个人都是社会关系系统的一个节点,是社会信息交换的一个晶体,是爱情和情感存在的最小单元。当可怜的女人们与社会割裂之后,正常健康的社会人际信息就会被病态畸形的人际想象所取代,无端的臆想充斥了他们愚钝的头脑,每个人都生活在臆想偏狭的幽灵世界里。鲁比小镇的人又何尝不是,他们每个人与修道院的女人相比,有程度差异,没有本质区别。而以天堂自居的整个鲁比小镇,作为一个整体,其实不就是第六个“修道院女人”吗?
3 不确定性叙事特征对小说主题思想呈现的作用
3.1 角度新颖地展现种族平等的主题
《天堂》的主题思想围绕种族问题而展开,但与一般种族平等作品不同,莫里森并没有通过批判白人至上来呼吁种族平等,而是以黑人种族主义作为切入点,以黑人遭受的种种不公遭遇来说明鲁比镇的建立和鲁比人强调纯正黑人血统的合理性,同时通过鲁比小镇白人和浅肤色人种同样遭受不公遭遇来呈现种族平等的主题。鲁比人构筑的“独特又闭塞”、“自得其乐”的世外桃源小镇,本来体现的是黑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但在黑人种族主义的藩篱下,“天堂”里思想的孤岛、内心的魔障和血统的近亲繁殖,又给鲁比小镇带来了最终的毁灭,作品由此也将黑人需要通过融入外部世界才能更好地追求种族平等的隐含题旨表现得淋漓尽致。
3.2 为主题呈现提供更多想象空间
作者通过后现代主义“不确定性”叙事特征的交织运用,巧妙地为作品主题思想的呈现提供了巨大的想象空间。具体到人物刻画的叙事框架上看,小说对作品中人物身份、人物人际关系和人物精神状态的叙述从不一次到位,而是在不同人物、环境和时间下重现这些情节和细节,以碎片化的方式强化读者对人物形象的印象点,让读者自己事后将这些点块进行“拼图”。在不确定性的写作风格下,初读作品会有一种混乱感:小说呈现了一个十分模糊的人物形象群,而正是这种混乱感放大了读者的想象空间,小说主题思想的呈现因此更具层次感和节奏感。
例如关于人物身份,在不确定性的叙事描写之下,读者无法判定那个先被射倒的白人女孩到底是谁。大多数人或许认为是帕拉斯,理由只是她出身优越、家境富裕,因而更被传统守旧的鲁比人所仇视?但是转念一想,将种族身份问题蒙上神秘面纱放飞了读者的深层次思考:现实生活中的种族身份认同,小说中理想的种族和谐意象,鲁比镇因血统而起的紧张火药气氛与修道院的自由与宽容……鲜明的对比令这部作品更具深度和张力。修道院女人种族身份的模糊化恰恰解构了小镇的种族主义,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对种族平等的人间天堂的深切渴求和美好憧憬。
3.3 形散而神不散的人物关系和精神状态隐喻
人物人际关系的不连续和人物精神状态的错乱看似混杂实则形散而神不散。小说先描写鲁比镇上的黑人男性居民持枪闯入修道院这一主干事件,接下来故事情节却几乎停滞,取而代之的是以女性人物名字命名的章节,通过多人称、碎片化的描写刻画了这些女性人物的人际关系和不同时段的混乱不堪的精神状态,间中构绘了鲁比镇和修道院的过去和现在。穿插的女性人物故事与黑人男性居民袭击修道院这一主干情节之间似乎存在关联,但又似是而非,直到最后一章作者出人意料地介绍了修道院的女人重返社会后的点滴生活,而这些温情的点滴画面却又让人立刻联想起小说开头鲁比镇男人冰冷的枪口。
其实,鲁比男人枪口下历经苦难、可怜的女人们,不正是有着同样苦难历史的鲁比镇黑人自己的化身吗,人物精神状态的错乱不清不正是黑人与白人在自我身份寻求和认同过程中的混沌挣扎吗,而作者刻画的修道院里的女人回归社会的温情画面,不也正是呼应了黑人需要融入社会才能更好地追求种族平等的主题思想吗?正是后现代主义不确定性的叙事特征才让小说中的人物若隐若现却又饱满立体,不禁令人拍案叫绝。
4 结束语
《天堂》作为莫里森的第七部小说,同时也是“历史三部曲”中的最后一部,被普遍认为是一部精心雕琢的作品,“是她迄今为止最优秀、最有创新性的作品”[4],“……无论是在思想内容方面,还是在叙述手法的运用上,都将黑人小说推上一个新的高度”[5],其中“不确定性”这一后现代主义叙事特征的运用功不可没。
本文选取人物身份、人物人际关系和人物精神状态几个角度阐述“不确定性”在这一作品中的运用,“借助对历史的追忆,去反思历史,洞察现实,审视自我”[6],人物刻画既间断含混、扑朔迷离又有血有肉、浑然一体,这种不确定性极大地拓展了读者的想象空间与参与度,引发读者对“何为天堂”和“天堂何在”等问题的深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