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京时报》本《人间词话》重订原因探究
2019-02-21于洋
于 洋
(暨南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目前共有三个版本,分别为手稿本、《国粹学报》本和《盛京时报》本。手稿本125则词话于1906年冬至1908年底[1]292写作完成。1908年10月至1909年1月,王国维从手稿本中择取了63则,又临时手写1则,分别刊登于《国粹学报》第47、49、50期,此为《国粹学报》本(以下简称“学报本”)。1914年9月9日至1915年7月16日,王国维在《盛京时报》上连载《二牖轩随录》,其中刊载了7期共31则词话,此即为《盛京时报》本(以下简称“时报本”)。
学报本由北京朴社在1927年6月出版了单行本,开启了近九十年来学术界对《人间词话》的研究热潮,学报本开始广为人知。相比学报本的研究盛况,时报本这部文献却鲜有人问津。
最早提到《盛京时报》本《人间词话》的是刘烜,他在1980年第7期的《读书》杂志上刊载的《王国维<人间词话>的手稿》中提到了“在王国维的手稿中,有一份自选的《人间词话》”[2]。随后,陈杏珍、刘烜于1982年《河南师范大学学报》上刊发的《人间词话》(重订)中的“附录之一”,以“自编《人间词话》选”为题目,录入了23则词话[3]。在2000年由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出版的《王国维随笔》(赵利栋辑校)中,时报本《人间词话》方以完整的31则全文面世。但目前的研究现状来看,虽然时报本全文已经全部披露,但学术界围绕其展开的讨论却少之又少。时报本是王国维对学报本的压缩和调整的结果,应当在现代对这些词话的删减、增补、修订情况给予重新考察。
浅层的版本变化,背后必然经过了作者缜密的思考和不断的取舍。从1908年《国粹时报》本发表,到1915年《二牖轩随录》在《盛京时报》上刊载,这期间王国维的学术思想发生过极大的转变。因此,本文从王国维在这几年间的学术经历和思想流变入手,试图为时报本《人间词话》的重订作出解释。不可否认的是,《盛京时报》的供稿要求和《二牖轩随录》之札记性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人间词话》的重订。
1 时报本重订概况
时报本在数量上比学报本减少了近半,在内容上又有一些增补和修订。这些重订情况大致为:时报本31则词话,择学报本28则并为26则,抽取手稿本第45则并加以修改置于时报本第2则,又将手稿本第69、70、71、91、112则合并为3则纳入。除此之外,从《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中改定1则作为时报本最后一则。
时报本对学报本的大幅度删减,可大致分为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对关于学报本建构“境界”说的批评理论进行了削减。学报本前9则历来被看作是整本《人间词话》的主要批评理论,叶嘉莹先生称之为“静安先生对自己评词之准则的标示”[4],但这些重要纲领中的前3则在时报本中却都被有意删除了:不管是学报本第3、4则关于“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的区分;还是第5则“理想家”、“写实家”,都被悉数删去。
众所周知,从手稿本125则到学报本64则,《人间词话》事实上已经经历了一个严格的整理和删减的过程。学报本前9则分别是手稿本的第31、32、33、36、37、35、46、48、79则,王国维在首次刊登《人间词话》的时候,必定经过了细致打量和思索,以期突破中国古代词论的散漫缺点,构筑起以“境界”说为基本理论的系统化批评词论。因此,时报本对学报本主要批评理论的删减,也一定不是随意删减,背后一定有王国维缜密的考虑。从1908年底《国粹学报》本发表,到1905年《盛京时报》本刊发,这6年间王国维的人生经历了怎样的波折,他的学术思想发生了怎样的转变,或许这是我们考察主要批评理论被如此削减的正确途径。
其次,王国维删减了学报本中一些对历代有名的作家作品做出的批评实践。经过王国维的手自删定之后,时报本中对诸词家词作的个体批评仅仅保留1~2条,少数词家大概在3条左右。然而在学报本中,对辛弃疾、姜夔等词家的相关评点多达6则,对冯延巳的相关批评多达8则。现以冯延巳为例,说明时报本对学报本在批评实践上的删减:学报本第11则评价“深美闳约”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第12则将其名句“和泪试严妆”与温庭筠、韦庄的词品做对比;第19则论冯词“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第20则赞扬其词句堪比韦应物和孟浩然之诗句;第21和22则认为欧阳修词继承了冯词的疏隽蕴藉、深婉动人;第23则认为冯词“细雨湿流光”能捕摄春草之魂;第25则以冯之词作与《诗经》和《古诗十九首》之诗作比较,传达诗词共通的情感。然而时报本仅仅留取学报本第12、20、21则,如此,“境界”说麾下的对历代词家的批评便不如学报本那样全面了。
再次,学报本第53则至64则是王国维在批评实践中获得的一些重要结论,也被一概删除。这数则词话讨论了文学发展观、境界创造的艺术要求、诗词体制尊卑论、诗人与自然人生的关系等等,固然是王国维在自己的阅读和体验中所生发的心血之作,但在时报本中,王国维还是将其一并删减。
除了删减之外,时报本也对学报本有5则增补。同样,可以将此5则词话概括为批评理论的增补和批评实践的增补。
批评理论的增补体现在时报本将手稿本中的“言气质,言神韵,不如言境界”加以修改启用,且将其放在时报本第一则“词以境界为上”之后,其目的不失为对“境界”这个中心理论进行补充、对其地位加以强化。此外,将“境界”与“气格”、“神韵”来作比,在古典语境中融会新知,为古代诗论注入新的血液。批评实践的增补则体现在为两点,一是将手稿本第69、70、71则对清代宋尚木、近代谭献、朱祖谋等词家词作的评点加以修改置于第26则和27则,二是在末尾增补了对元曲套数之《夜行船》的品评。至于王国维何以作此增补,或许还是要回到历史原点,从他重订《人间词话》时的经历、心境入手,作合理解释。
王国维对《人间词话》的重订,还表现在对某些词话的内容进行了相应的修订,对整部词话的排列顺序上也进行了重新编排。如将学报本第26则中的“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修改为“成就一切事,罔不历三种境界。”经过修改,三种境界的适用范围便扩大了,但不如学报本中严谨有力。此外,学报本第43则后半部分论述“幼安之佳处,在有性情、有境界;即以气象论,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后世龌龊小人所可拟耶?”时报本将其改为“同时白石、龙洲学幼安之作且如此,况其他乎?其实幼安词之佳者,俊伟幽咽,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岂梦窗辈所可语耶?”其实这里并不是新句,手稿本中已有类似的表述。“同时白石、龙洲学幼安之作且如此,况他人乎?”“其实幼安词之佳者,如《摸鱼儿》、《贺新郎》(送茂嘉)、《青玉案》(元夕)、《祝英台近》等,俊伟幽咽固独有千古,其他豪放之处亦有‘横素波、干青云’之概,宁梦窗辈龌龊小生所可语耶?”[5]因此,时报本《人间词话》的重订,可以确定是以手稿本为参照完成的。王国维抛弃了之前手定学报本《人间词话》时作出的修改,转而将手稿本中的词话稍加删改就转录入《二牖轩随录》,这也体现出时报本的“随录”特征。
结合上面论述时报本对学报本的重订情况,可以发现经过时报本对学报本的删减、增补和修改,《人间词话》在内涵上有所填充,但也有不如学报本全面的地方。这与王国维当时的学术经历、思想发生了很大变动有关,也和《盛京时报》的供稿要求以及其作为《二牖轩随录》的摘稿所具有的随记性质有关。
2 重订原因之一:学术路径转变
自1908年学报本问世到1915年《二牖轩随录》刊发,这期间,王国维的学术路向慢慢发生了改变,由哲学、词学逐渐转向戏曲、经史,“始弃前所治之学,而专习经史小学。日有常课,学理乃骎骎日进”[6]16。王国维对时报本的一系列修订,其实正是缘于他在这期间从事戏曲和经史的整理中收获了新的治学经验,以此来对早年著作所完成了“出乎意料,情理之中”的重构。
二十世纪是中国学术产生全新变动的阶段,一时间,新材料和新问题的出现,吸引着具有灵敏嗅觉的治学之士来进行收集和研求。对学术潮流的发展天生敏感的王国维,便是其中一位。当时国内对戏曲的研究刚刚开始,基础性的研究资料严重缺乏,大批的戏曲目录尚在发掘和整理之中,王国维有志于此,因此在1908年7月《词录》撰成后不久,他就已经开始考虑搜辑戏曲了。《<曲录>自序》中,王国维提到“余作《词录》竟,因思古人所作戏曲,何虑万本,而传世者寥寥”[7]220。此外他又在《静安文集自序》中称“因词之成功,而有志于戏曲,此亦近日之奢愿也。”“但余所以有志于戏曲者,又自有故。吾中国文学之最不振者,莫戏曲若。元之杂剧,明之传奇,存于今日者,尚以百数。其中之文字,虽有佳者,然其理想及结构,虽欲不谓至幼稚、至拙劣,不可得也。国朝之作者,虽略有进步,然比诸西洋之名剧,相去尚不能以道里计。此余所以自忘其不敏,而独有志乎是也。”[7]612-613由此可见王国维期望通过整理戏曲遗产来振兴中国文学的赤忱热心。
不仅如此,王国维也为戏曲的地位作了一番辩护,他专门论述了戏曲与诗歌传统之间一脉相承的关系,对戏曲做出了正面、肯定的评价。“追原戏剧之作,实亦古诗之流。所以,穷品性之纤微,极遭遇之变化;激荡物态,抉发人心;舒轸哀乐之馀,摹写声荣之末;婉转附物,怊怅切情,虽雅颂之博徒,亦滑稽之魁杰。”[7]223“古诗之流”即是从《诗经》开始的诗歌传统,说明王国维一改之前士大夫对戏曲的拒绝姿态,重新审视了戏曲的发展脉络,将其纳入到中国古典抒情传统。而上述对戏曲的表现特征的描述,也与传统的抒情诗词特征暗合,王国维由词入曲之原委、见地即如此。
1909年5月,王国维撰定《曲录》,在前人《录鬼簿》、《录鬼簿续编》、《曲品》等著作的基础上,对中国曲目进行了整体梳理,一共收录 3 178种,算是当时研究戏曲作家作品之完备总目。同年10月,写定《优语录》、《宋大曲考》、《录曲馀谈》三种;同年12月,《新编录鬼簿校注》二卷。1910年作《元曲选跋》、《盛明杂剧跋》、《录鬼簿跋》、《古剧脚色考》。及至1912年12月王国维东渡日本之后撰写的《宋元戏曲考》,王国维的学术路径由词学转向曲学,可由此管窥。因此,王国维在时报本《人间词话》末尾增补论及元曲套数的一则,或许能在从词到曲这一学术转向上进行落实。其实在《宋元戏曲考·元剧之文章》中,已有对马东篱《双调夜行船》的评点,与时报本中这一则神似。为进行比对,现分别将二则摘录如下。
元人曲中小令,以无名氏《天净沙》为第一;套数则以马东篱之双调《夜行船》为第一。兹录其词如左:……周德清《中原音韵》中载此阕,以为万中无一,不虚也。[8]499
天净沙小令,纯是天籁,仿佛唐人绝句。马东篱《秋思》一套,周德清评之以为万中无一,明王元美等亦推为套数中第一,诚定论也。[8]119
在王国维重订《人间词话》的过程中,因其心神贯注于戏曲的搜集和曲论的撰写,对《人间词话》进行某些戏曲方面的补充,是完全有可能的。
王国维学术路径的又一突然转变,则要归因于1911年至1916年王氏在日本的研究生活。1911年10月,王国维携家眷同罗振玉赴日本京都,在日本这几年,王国维的学术思想发生极大转变,有意抛弃早年之学,转向经史小学。据其日记记载,“自辛亥十月寓居京都,至是已五度岁,实计在京都已四岁馀。此四年中生活,在一生中最为简单,惟学问则变化兹甚。”[9]其间,他协助罗振玉整理“大云书库”的藏书,阅读了大量书库中保藏的古籍、古彝器和古物拓本。
之所以会发生如此大的学问变化,首先要提到罗振玉。在罗氏“若尼采诸学说,贱仁义、薄谦逊、非节制,欲创新文化以代旧文化,则流弊滋多”“方今世论益歧,三千年之教择不绝如线,非矫枉不能反经”[10]7的指导下,王国维“自怼以前所学未醇,乃取行箧《静安文集》百余册悉摧烧之”[10]7。将早年的《静安文集》全部付之一炬,可能有夸张的成分,但从侧面显示了王国维立定决心治理经史的信念。
同样可以在日本学者狩野直喜对王国维的追忆中,发现王氏在日本学术道路发生转变的印证。“我觉得来京都以后,王君的学问有了一些变化。也就是说,他好像重新转向研究中国的经学,要树立一些新的见地。可能他想改革中国经学研究。比方说,聊天的时候我偶尔提到西洋哲学,王君苦笑说他不懂,总是逃避这个话题……当时他精细地重读《十三经注疏》、《前后汉书》、《三国志》等等,在京都他有很多自由的时间供他精读。”[10]294
这种学术路径的突兀转变,其实从王国维东渡日本之前两篇自序中已可窥之端倪。1905年《<静庵文集>自序》中,王国维尚在为西学陶醉不已:“其所尤惬心者,则在叔本华之《知识论》,汗德之说得因之以上窥。然于其人生哲学观,其观察之精锐,与议论之犀利,亦未尝不心怡神释也。”[7]331然而在《自序(二)》中,早年对西学这种积极乐观的态度已经消失了。“余疲于哲学有日矣。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知其可信而不能爱,觉其可爱而不能信,此近二三年中最大之烦闷。”[7]611之所以会对哲学产生失望,一部分是由于“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一部分原因也许是因为辛亥革命以后特殊的环境所导致。
因此,王国维为何在时报本《人间词话》中对有提纲挈领作用的前3则词话进行删减,似乎在这里可以得出答案。从这3则词话中,可以清晰看出叔本华等欧西学说的影子。学报本第3则“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第4则“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及第5则“自然中之物,互相关系,互相限制。然其写之于文学及美术中也,必遗其关系、限制之处。”,这3条词话都和叔本华“以为人之观物,如能内忘生活之欲,而为一纯粹观察之主体,外忘物之一切关系,而领略其永恒,物我为一,如镜照形,是即臻于艺术之境界”[11]的理论关系十分密切。可以看出,王国维是受到了叔本华“纯粹主体”的影响。对这3则西方话语的删减,或许可以验证王国维在对哲学产生怀疑和厌倦之后开始力图摆脱欧西学说的阴影,为“尽弃前学”,走向“返经信古”。
3 重订原因之二:用稿宽松,撰写随性
据赵万里回忆,王国维在《盛京时报》上刊发《二牖轩随录》是因为一宫房治郎的邀约。“日人一宫主《盛京时报》社,邀先生做札记刊日报中,月致束修三十元,且有时不至,遂解约。《东山杂记》、《二牖轩随笔》即作于是时。”[6]18所谓札记,即平日摘记的一些要点和心得,实际上是一些篇幅短小的随笔性文字。《光明日报》副刊的编者也曾以其为“随笔性文字”将《东山杂记》陆续刊出。其编者按为“海宁王国维先生,民国初年在东北沈阳盛京时报上,发表学术性随笔多则,为他的‘遗集’未收。”(《光明日报》,1957-07-28)通观王国维1913-1915年连载于《盛京时报》的《东山杂记》、《二牖轩随录》和《阅古漫录》,可以发现其内容十分多样,有文字考证、读书杂记、诗词评论、跋文、遗闻轶事等等,根据资料显示,《盛京时报》“创刊于1906年10月18日(清光绪三十二年阴历九月一日),终刊于1944年9月14日,历时38年,是旧中国沈阳经营时间最长的报纸。首创《盛京时报》的是文化掮客、日本人中岛真雄(原为《顺天时报》社长)。”[12]它由日人创办、日人主笔,一定程度上可以算是日本的官方报纸。其创刊目的,一方面是“报纸报国”,另一方面意图同沙俄中东铁路局在哈尔滨创刊的《远东报》展开抗衡,争夺东北三省的话语权。在创刊号上,自谓曰“以三大省之大,竟无一完全报章,致令民气凋敝至于今日!吾辈不揣简陋,所以发行《盛京时报》者,即此故也。”[13]表面上看是为了通风气,启迪民智,实际上只是为了掌控东北三省的舆论,代表日本政府的意志。
这份报刊,在前期开设的专栏非常多样,涵括了诸如大事记、实业、中外要闻、广告、杂报等栏目。在中岛真雄“报纸报国”的办报宗旨下,重政治,轻文学,在社说、白话、专电、京师要闻、各国新闻中,又十分偏爱本国报道,除此之外,每日投放广告占版面的三分之一到二分之一,文学所占的版面较少,只开设有文苑、小说、丛录、别录专栏。1918年穆儒丐设立第一个正式的文艺副刊《神皋杂俎》之后,文学栏目才开始逐渐细化。故该刊的用稿范围也十分宽泛,内容颇世俗性,为能深入中国民众生活。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国粹学报》的办报宗旨。《国粹学报》是清末民初“国粹学派”宣传“发明国学,保存国粹”的主要阵地,以“保种、爱国、存学”为宗旨,刊载经学、史学、诸子学、文字训诂学等论著。1909年,《国粹学报》第13号(总第62期)明确提出办社宗旨为“力避浮华而趋于朴学,务使文有其旨,博而富要,非关于学术源流,有资考古者不录。”专栏分为社说、政篇、史篇、学篇、文篇、丛谈、撰录等等,刊载内容总体显示出一代学术名流之严谨风范。
将《国粹学报》和《盛京时报》两类报纸作比对,可以明显发现二者在学术性上可谓云泥之别。在供稿要求上,《国粹学报》前期以国粹激励种姓,“保种爱国存学”是几乎所有论文统一的思想论调,后期不同背景的学者纷纷加入,金石、词曲、考古等精华文章也可发表于此。而《盛京时报》作为日本人在中国创办的综合性中文日报,紧跟时代潮流,信息内容丰富,内外政治、法律、军事、教育、风俗民情、奇闻轶事,无所不有,因此对稿件的鉴别收取则更为包容。
在《盛京时报》宽松的供稿要求下,王国维断断续续发表了《东山杂记》、《二牖轩随录》、《阅古漫录》及《优语录》等一系列学术札记,究其内容,不免五色杂陈,涉及经史的考证、诗词的评论、读书的随感、摘抄和题咏、风俗变迁的考察。这些是王国维随写随发的一些读书札记,其目的则是为了贴补家里,减轻家庭负担。《二牖轩随录》中辑录《人间词话》时,起首却云“余于七八年前,偶书词话数十则。今检旧稿,颇有可采者,摘录如下。”[8]494可见,王国维此时的学术着力点全神贯注于戏曲经史,诸如《二牖轩随录》这样的随记性质的文字,其态度也较为自然随性。所以,陈鸿祥认为“由《人间词话》‘手稿本’可窥整部词话之原貌,‘手定本’则是整部词话之精华所在;而在摘入‘随录’的‘摘稿’中,增入了王国维在词话写成之后,从事词曲搜集、批校中的所见、所获,对唐五代、北宋以来之词人及词集补充了某些评述,实在可视为《人间词话》之‘另类稿本’。”[1]326
此外,既然作为随笔性文字,《二牖轩随录》中对《人间词话》的重订也体现出一定的随意性。这体现在时报本对历代词家批评实践、重要结论的删减上,也体现在对个别则词话的修改上。
首先,经过王国维的手自删定之后,时报本中对诸词家词作的个体批评大大减少了。尤其应该指出的是,评价纳兰容若“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的相关内容都被删去,时报本中竟不曾留下一条有关纳兰容若的词话。虽然王国维在时报本中纳入了对清代宋尚木的评点,但毕竟纳兰容若作为“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词家,有关清代词人的个体批评注定不如学报本全面。除此之外,学报本第53则之后的一些重要结论被全部删减,其中包括对“境界”说作出理论补充的“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学报本第56则),可以看出王国维对《人间词话》的重订,有失之偏颇的地方。
在评论语言的打磨上,时报本中重新修订的几则词话似乎不比学报本深厚有力。比如学报本第40则讨论“隔”与“不隔”之别,后半部分原本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阕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而时报本将“江淹浦畔”之后全部删去,续以“使用故事,便不如前半精彩。然欧词前既实写,故至此不能不拓开。若通体如此,则成笑柄。南宋人词,则不免通体皆是‘谢家池上’矣”。这一改动,使得原先讨论南宋“不隔”之浅深厚薄的特点变成了打趣,一句“不免通体皆是‘谢家池上’”显示了王国维对时报本《人间词话》重订的玩味态度。
4 结语
从以上对时报本《人间词话》的重订情况的把握,我们可以看出,版本的变化背后有很多值得思考的因素。其中,王国维思想变化的推动,《盛京时报》的供稿要求和《二牖轩随录》格式体裁的影响,与《人间词话》的删减、增补和修改形成了映衬。我们可以发现王国维作为学者转向戏曲经史的坚定,也能发现他在撰写重订词话时表露的相对随性,这帮助我们还原了一代大家的整体风貌。“在诗词美学的领域里,充满着稍纵即逝的灵感的闪光,王国维的这部词话亦不例外,故我们不应要求像物理学者考察自然过程那样,去对每则词话作出精密准确的析解;但尽可能忠实于作者的写作思路,了解其写作始末,则是完全必要的。”[1]322-3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