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秀松研究的样本价值、史料现状及深化路向
2019-02-21陈红娟
陈 红 娟
近十年来,中共党史人物研究日渐深化,传记、文集、年谱、日记、档案、回忆录等史料不断增加,研究对象逐渐从政党精英拓展至普通知识分子,甚至“反面人物”,脸谱化现象也在逐步减少。但与此同时,多数党史人物的基本事迹与基础史料在20世纪90年代业已考察或整理完毕,微观实证、群体研究、横向比较等专题化研究却尚未成为主流。当前,中共党史人物研究呈现出特定节点的纪念性、宣传类文章多,同质化叙事伴生,常态化、深度化的学术原创性研究不足等特点。其创新则主要表现为以新发现的零星史料填充原有叙事框架,以及开展逻辑深描化研究。俞秀松研究即是如此。
现有研究成果多侧重于纵向梳理、介绍、描述、再现俞秀松的生平和革命实践历程,多是一种宏观式的“叙述型”研究,而非具有深度和专题性的“分析型”研究(1)胡端、刘雪芹:《俞秀松研究评述》,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筹备处编:《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9辑,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552页。。尽管俞秀松研究的史料有所拓展,但怎样运用新史学的研究方法,综合利用已有史料,拓展挖掘新史料,形成新的研究范式,仍然有待探讨。本文即拟对俞秀松研究的样本价值、史料现状以及深化研究的路向等问题展开分析,以求教于方家。
一、俞秀松研究的样本价值
俞秀松是上海的共产党早期组织五位成员之一、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第一任书记。这赋予其独特的身份特征。然而,与陈独秀、李大钊等中共创始人相比,他又属于新生代代表,亦是上传下达的“中层”实践者,有着独特的样本价值。
第一,俞秀松著述少,实践活动多,属于中共党史研究中长期忽视但亟需关注的实践型历史人物。中共建党初期,党员的知识分子气质浓厚,以往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主要以著述丰厚的知识型人物为主,对处于革命前端的政策执行者研究得不多。然而,中共革命真正的开展又离不开政策执行者在地方文化网络中所展开的底层动员以及重塑社会政治认同的实践活动。在20世纪初期,政党政治纷繁复杂,与其他党派相比,中共在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实现了知识分子主动深入工人、引导工人运动的格局。这为中共的革命动员奠定了坚实的基础。若要深化中共党史研究,还原历史真相,这种不以思想见长、书写与记载相对单薄,但在底层民众动员中又发挥着重要作用的人物,理应受到关注。然而,这样的实践型革命家资料散碎,所留下的痕迹多只在报刊报道、他人回忆录和日记中略有体现,较少留下丰厚的研究资料。而且为了革命的隐蔽性,他们多使用笔名、化名。这就需要研究者通过自己丰富的知识积累,甚至借助革命家后人的力量展开辨认。包括俞秀松在内的实践型革命家之所以长期被中共党史研究者忽略,或许与此有关。
俞秀松是中共决策的执行者和实践者,其所留下的大部头理论资料或整篇文章的数量较为有限。由于当前发现的俞秀松日记只记录了一个多月,也没有完整的往来书信,所以学者只能片段式地反映俞秀松的活动轨迹。加之他辗转多地——从杭州到上海,再到福州、泉州、广州等地,还两次前往苏俄,其间经历了多重空间、场所与人际脉络的转换,其身份序列结构与政治背景亦随空间变动而有所不同。空间的不断变换还导致其档案资料散落各地,难以系统化。此外,为了隐藏身份,除本名外,俞秀松还有“俞寿松”“俞柏青”“俞秀嵩”“斯嘎松”“鲁宾·那利曼诺夫”“哈普拉霍耶”“王寿成”“于仁”“常青”等九个字、号、笔名和化名(2)刘学芹:《俞秀松字号笔名化名考释》,《上海党史与党建》2015年第1期。。这在一定程度上增加了搜集相关史料的难度。
第二,俞秀松较早开展国共合作的革命实践活动,其所经历的国共双重身份的抉择与挣扎,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中共党人的曲折心路历程。以往的中共党史研究存在以身份来判定革命思想与革命行动、用阶级观来审视历史人物的情况。用阶级为人物的政治立场与思想观念定性,会导致历史人物研究单一化、标签化,甚至模式化。而这种阶级观下的身份往往又是后人根据革命结局对革命者是国民党、共产党或者无政府主义者的后置性“赐予”。这导致多元身份形成的复杂历史面相被淹没在先验的阶级史观之中。事实上,在真实的历史场景中,很多人物穿梭于不同领域和地方,其每变化一次场域都可能有一个新的身份,正是这样多重身份构成了真实的历史人物,而“坚持某一种身份概念就很可能将扭曲现实,尤其是那些被冠之以组织与机构(国民党、共产党、西山派、一师网络)和阶级(地主)之名的身份赐予”(3)参见〔美〕萧邦奇著,周武彪译:《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274页。。在特定历史时期,身份多样叠加颇为普遍,那时界分人群的主要标准不是党派归属,而是革命与否。多重党派身份反而更利于在多个人际网络或组织共同体中开展革命工作,毕竟“身份是一种在个人的交往和经历中不断产生,且由个人的交往和经历随时生产的社会现实”(4)Andrew J.Weigert et al., Society and Identity: Toward a Sociological Psych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6, p.30.。
俞秀松是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书记、中共党员,同时又是国民党员、苏联共产党员,有着多重身份。1922年西湖会议提出中共少数负责人先加入国民党,同时劝说全体中共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此后,李大钊、陈独秀等率先加入国民党。俞秀松当时也是“共产党员少数负责人”之一,遂于1922年“遵照党的决定加入国民党”(5)上海市中共党史学会编:《俞秀松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12年,第217页。。1923年中共三大决定全体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俞秀松较之于大部分党员来说更早投身国共合作道路的探索。他在自传中表示,自己在国共两党中活动频繁,1924年“在杭州担任国民党区委委员,同时任此组织的书记……还是我党杭州组织的书记”,并因多次组织群众运动而“有名”,被省政府追捕(6)《俞秀松文集》,第126—127页。。
值得一提的是,俞秀松在国共合作破裂之前就经历了国共内部针对阶级斗争问题、是否适合“党内合作”问题的分歧甚至对垒,体验了国共党员之间从志趣相投的合作到剑拔弩张的猜忌质疑的过程,见证了革命从包容性向排他性转化,甚至革命两极化日渐凸显的过程。事实上,国共两党的龃龉在合作初期亦有显现,俞秀松对此有所感知,因为他一度活跃的杭州是国民党左右两派互相争夺资源、开展“清洗”的厮杀场。1924年,在《国民应参加国民党》中,俞秀松就提到过反对派“造了‘国民党赤化’等名词,淆惑视听”。1925年,他又进一步指责“每天宣传‘国民党赤化’、‘孙中山是过激派’”为无稽妄言。(7)《俞秀松文集》,第104、119页。然而,俞秀松最终还是成为国共分歧过程中较早因中共党员身份被清除出国民党的人。1925年12月22日的《民国日报》刊登了俞秀松被清除出国民党的消息:“中央第四次全体会议取消共产派在国民党籍之决议后随即于十二月七日开执行委员会议,查得省部执行委员俞秀松、宣中华、安体诚,候补委员倪忧天、唐公宪,杭县党部监察委员华林,临时嘉兴县党部执行委员顾作之、沈选千、王贯三,绍县党员崔可登等皆属共产党员,决议即行取消其在国民党党籍,除通告省内各级党部外,特此登报郑重声明。”(8)《中国国民党临时浙江省执行委员会开除共产派份子党籍启事》,《民国日报》(上海)1925年12月22日。
俞秀松经历了从一元共产党身份到国共两党双重身份再到共产党一元身份的变化过程。身份的变换、叠加、流动和多元使其心路历程较之单一身份的党员更为复杂。总之,俞秀松是在国共合作之前就加入国民党的少数中共党员之一,又是在国共分歧初显之时被开除出国民党的共产党员之一,这种特殊性具有极大的样本价值。
第三,与同时代其他起点相同、往来密切的党员相比,俞秀松对革命道路的坚定选择,反映了一批中共党人信仰坚定的思想品质。“革命是建立在个体选择和行动基础之上的”(9)〔美〕萧邦奇著,周武彪译:《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第283页。,选择何种革命道路与个人对马克思主义、三民主义或无政府主义等“主义”的理解和信仰密切关联。但是,革命不是孤立的,革命人物亦深受人际交往网络(家族、私交、同乡、同学等)之中“他者”,尤其是师长、同辈之影响。由乡缘、学缘等构成的人际交往的特定网络,如无形之手影响甚至掌控着个人的革命走向。俞秀松就是在戴季陶、沈玄庐等具有“精神领袖”特质人群的影响之下加入中共的。
俞秀松视沈玄庐为“同道之人”,读他的日记、诗文与小说,受其影响参与衙前农民运动,通过与其沟通思想来获得身心疏解。俞秀松在日记里写道:“从前是闷在心里不肯说的,现在和玄庐同道之后,把我这个心理渐渐地打破了。”(10)《俞秀松文集》,第29页。俞秀松与戴季陶、沈玄庐在思想上一度共缘共生、相互激荡,生成了革命图景与道路的“共相”。然而,在同一起点之上,三人的路向却截然不同。“参与某一变革活动的人,常只是在那历史性的特定时刻为了某些相近似的特定目标而聚集在一起,但是变革之后,每个人对下一个终点的定位与取径之间,有些人止于此,有些人止于彼,经时间的淘洗而日渐分离。”(11)王汎森:《章太炎的思想——兼论其对儒学传统的冲击》,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3页。在革命道路的抉择中,俞秀松与戴季陶、沈玄庐发生重大分歧,以至与其思想决裂。俞秀松写道:“1925年‘五卅’事件期间,我们党和国民党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在该委员会会议上,我严厉地批评了戴季陶。”(12)《俞秀松文集》,第132页。
与一度“满脑子的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理论”(13)〔美〕萧邦奇著,周武彪译:《血路——革命中国中的沈定一(玄庐)传奇》,第135页。的沈玄庐等师长先加入中共后又脱党的选择不同,俞秀松一直坚定地站在中共革命阵营之中。不仅如此,曾与俞秀松一同在中共革命阵营、与其关系密切的同龄人施存统、周佛海最终也选择了不同的革命方向。周佛海在给施存统的信中,对俞秀松的动向有过侧面陈述:“秀松已去往俄罗斯,他英文熟练无须担心”(14)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中共建党前后革命活动留日档案选编》,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91页。。可以说,在俞秀松所处的人际网络中,无论是师长式的引领人,还是曾一同学习与互助的同龄人,都与他一起形成了起点相同、最终路向不同的革命图景。在这个过程中,俞秀松经历了人际网络的聚合与分流,与许多师友在思想上从志同道合变为分道扬镳。在早期中共党史人物中,选择中共并且坚持下去的人很多,但像俞秀松这样跟引路人、同龄人决裂,经历身份困顿与迷茫,毅然走上中共革命道路的人物还是有着独特的学术价值。
总之,俞秀松是一个值得深入研究的党史人物。对他的研究有助于推动和深化党的创建史、团的创建史、国共关系史等领域的学术进程。然而,受档案资料分散、史料甄别难度较高等因素影响,相关材料的发现、辨识、搜集、认知与解读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学界同仁未必尽知详情。鉴于史料文献的整理是推动俞秀松研究向前发展的基石,兹将其现状简单介绍如下。
二、俞秀松史料整理的现状
20世纪60年代,虽然俞秀松被追认为烈士,但受康生影响(15)康生在《铲除日寇侦探民族公敌的托洛茨基匪徒》(《解放》1938年第30期)一文中诬陷俞秀松是中国的托洛茨基。,未能得到大力宣传。此时,俞秀松的史料被嵌入有关建团、建党的史料之中,整理工作尚未起步。改革开放以后,冤假错案逐渐得以平反,此前被污蔑、丑化的革命者形象亟待扶正。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会成立后,一批老一辈革命家的回忆访谈、年谱、传记等资料得以整理出版。1982年,罗征敬根据历史文献以及对与俞秀松有接触的老同志的采访(16)例如《杨放之同志谈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的情况》(1981年11月23日)、《孙冶方同志致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及中共中央组织部的报告》(1980年1月20日)、《赵唯刚同志谈俞秀松同志情况》(1981年6月29日)、《刘仁静谈苏联列宁学院的中国托派情况》(1980年10月27日),等等。,提出俞秀松不是托派的论断(17)参见罗征敬:《恢复俞秀松同志在党史、团史上的地位》,中共中央党史资料征集委员会编:《中共党史资料》第1辑,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2年,第224页。。1983年,《人民日报》刊登罗征敬撰写的《共产主义事业的开拓者——俞秀松烈士》一文,算是从党报层面对俞秀松的身份予以认可(18)参见罗征敬:《共产主义事业的开拓者——俞秀松烈士》,《人民日报》1983年8月14日。。此后,有关俞秀松的史料陆续进入研究者视野。
第一,关于俞秀松的回忆录。尽管俞秀松史料的挖掘和整理主要是在改革开放时期进行的,但其实早在20世纪50年代至70年代,他就零散地出现在一些亲历者回忆建党、建团的文章中,主要有:包惠僧1953年《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会议前后的回忆》、李达1955年《回忆中国共产党的发起经过》、陈望道1957年《回忆社会主义青年团早期的情况》、施复亮1956年《中国共产党成立时期的几个问题》、杨之华1956年《回忆建党前后的一些情况》等。此时,俞秀松的革命实践活动、性格特点散碎化地呈现在各种党史资料中,但专门针对他的回忆却极少。80年代,罗征敬、胡秀春、徐承武等对俞秀松的同学、同事进行访问,整理了若干关于俞秀松的专题回忆录,如《忆秀松》《忆俞秀松在苏联学习时的情况》等。《青运史资料与研究》第3辑还刊登了俞秀松的同学、家人以及同事等大量关于俞秀松的回忆文章,如《包尔汉谈俞秀松》《吴亮平谈俞秀松和王明、康生斗争的情况》等。90年代,《俞秀松纪念文集》集中收录了80年代搜集的各种回忆录,并增加了西门宗华《忆莫斯科中山大学的政治风云(节录)》、杨尚昆《谈有关党史问题(节录)》等内容。进入21世纪以来,傅彬然《“五四”前后》、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等回忆文章或著作对浙江一师的情况有所提及,其中指出:俞秀松是“参与社会革命的战士”;“国共分家,在上海首先被牺牲的是宣中华、俞秀松”等(19)曹聚仁:《我与我的世界》,上海三联书店,2014年,第174、143页。。这就进一步勾勒了俞秀松在浙江一师的情景。
回忆录是推进俞秀松研究不可或缺的资源。这类史料不仅有助于理清俞秀松的活动轨迹与人际网络,而且是档案、报刊等资料的有益补充,为研究俞秀松提供了重要线索。比如,包惠僧曾回忆道:“青年团倒是每星期开会一次,每次开会都有宣传作用的报告,有详细的记录,记录报告中央,并与北京、天津、上海、广州、长沙等处的青年团互相通报交换经验。我记得很清楚的是上海青年团的报告是署名秀松(即俞秀松),天津青年团的报告署名春木(张太雷),其余各地负责人记不清楚了。”(20)中国社会科学院现代史研究室、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选编:《“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315页。根据这则回忆材料,俞秀松、张太雷均在团的会议上作过报告,学者们应该努力查找。但是,由于事实本身经过时间的过滤,回忆者亦受到政治倾向、个人偏好、主观价值判断等多种因素影响,回忆录中的叙事难免存在一些不准确之处。比如,赵并欢在《忆一师同学俞秀松》中指出:“俞秀松在浙江一师时,办过《双十》和《浙江新潮》刊物。我记得他还编辑过《责任》,发表过文章,这好像是团的刊物。”(21)中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编:《俞秀松纪念文集》,当代中国出版社,1999年,第14页。然而据笔者查证,《责任》中虽有与俞秀松关系密切的浙江一师同学宣中华的若干篇文章,却没有俞秀松本人的作品。
第二,关于俞秀松的档案资料。当前已知的俞秀松档案,既存在于中央档案馆、各省档案馆的党团文件中,又散落在台湾“国史馆”的密报通信中,亦藏于俄罗斯国家社会政治历史档案馆和俄罗斯现代史文献保管与研究中心。
80年代,学界主要挖掘了俞秀松在杭州、福州建团的档案资料(22)参见《俞秀松就组建杭州地方团等事致方国昌信》,《浙江档案工作》1984年第6期;《有关俞秀松来闽活动的一些历史材料——任民关于福州形势及福州S·Y工作情况给存统的信》,《党史研究与教学》1984年第1期。。90年代起,俞秀松在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新资料零星地得以呈现。例如,《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届执行委员会大事记述》一文详细记录了从1922年5月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召开到10月30日俞秀松提出辞职的过程,梳理了俞秀松出席青年团执委会会议的情况,并且提供了他曾担任经济部主任,主要负责改良青年工人农民经济状况等信息(23)参见姜红:《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届执行委员会大事记述》,《党的文献》1999年第4期。。
俞秀松在苏联的档案是相关史料搜集工作的一个重点。90年代初,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的余敏玲根据在俄罗斯现代史文献保管与研究中心共产国际档案馆查阅到的蒋经国在苏联求学、恋爱、政治生活等方面的资料发现,蒋经国与俞秀松来往密切,经常赞同俞秀松的一些意见,比如“在会议中附和俞秀松的批评,指摘在莫斯科的国民党宣传部,不注意中国国内的政治问题”(24)余敏玲:《俄国档案中的留苏学生蒋经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台北)1998年第29期。。随后,杨奎松根据在俄罗斯查到的档案资料,对“江浙同乡会”事件的始末进行了梳理,其中提到的有关俞秀松的档案主要有《党部召集新到组长谈话会记录》(1925年11月6日、7日、13日、17日、24日、28日)、《第一班党与团全体同志呈党部委员会书》(1926年11月22日)、《部分党团员联名致阿戈尔同志信》(1927年12月12日)、《88号同志发言》(1928年7月14日)等(25)参见杨奎松:《“江浙同乡会”事件始末》,《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3期;杨奎松:《“江浙同乡会”事件始末(续)》,《近代史研究》1994年第4期;杨奎松:《中共与莫斯科的关系(1920—1960)》,东大图书公司(台北),1997年,第141—213页。。1998年10月,中共浙江省委党史研究室组织人员赴俄罗斯查阅、收集关于俞秀松的档案资料,随后将《列宁学院中国部分学生简历》《俞秀松填写的履历表》等约21份保存在俄罗斯现代史文献保管与研究中心的有关俞秀松的档案资料翻译出版。这为详细还原俞秀松从事青年团活动和在苏联学习的情况提供了条件。相关档案资料收录在《俞秀松纪念文集》一书中。
新世纪以来,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纂的《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又公布了俞秀松在苏联的一些档案。例如,《俞秀松的委任状》显示,他被任命为“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参加青年共产国际代表大会和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代表”;《参加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代表团致第三国际资格审查委员会的声明》落款即为“秀松”;《参加共产国际第三次代表大会的中共代表俞秀松同志向共产国际远东部做出的声明》建议共产国际勿与姚作宾“发生任何正式接触”(26)中共一大会址纪念馆编:《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115、158、174页。。2012年,俞秀松的继子俞敏在台湾“国史馆”发现,贺耀祖1934年4月21日给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南昌行营机要课的电报显示:“周恩来派俞秀松往浙活动……”他还在中国国民党文化传播委员会党史馆中查到《国民党浙江省临时执委俞秀松致上海执行部函》《上海市第一区党部俞秀松致上海执行部函》等材料。这些材料均被《俞秀松文集》收录。2019年6月28日,在华东师范大学召开的纪念俞秀松诞辰120周年暨俞秀松与近代中国革命学术研讨会上,俄罗斯学者潘佐夫向俞敏赠送了一组俞秀松个人档案,包括莫斯科中山大学文件11件、中共文件2件、共产国际三大文件4件、列宁学院文件7件、青年共产国际文件6件。其中,题目涉及俞秀松的有《俞秀松、董亦湘给联共孙大支部委员会的信》(1927年5月18日)、《党员批评表(俞秀松、沈泽民)》、《俞秀松向国际列宁学校联共(布)支部局提出的声明》(1930年1月30日)、《联共支部局与俞秀松同志谈话的材料》等。
与使用回忆录时需甄别真实性、剔除情感因素不同,档案是原始记录,具有更强的可靠性。档案资料的运用将有助于深化有关俞秀松在苏联活动的研究,同时也延伸出一些新的学术增长点。例如,台湾“国史馆”的史料显示,俞秀松早在1934年就回国了。这打破了以往对俞秀松活动轨迹的认知,同时提出了俞秀松是否“提前”回国的新问题。结合1934年《社会新闻》中《俞秀松刑满归国》的报道——“浙江共党前辈俞秀松,自一九二五年以来,即留俄。曾一度任莫斯科列宁学院翻译,后以反对派嫌疑,被放逐西伯利亚者两年。现放逐期已满,经俞写悔过书,故苏联及第三国际当局,乃准许其回中国,闻已达到天津云”(27)《俞秀松刑满归国》,《社会新闻》1934年第7卷第5期。,俞秀松何时回国、走了哪条路线等问题的确有深入考证之必要。
第三,俞秀松的日记与文章。“就文献史料的可信度和准确性而言,一般说来是评传不如回忆录,回忆录不如年谱,年谱不如日记。”(28)复旦大学历史系编:《古代中国:传统与变革》,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333页。90年代,俞秀松的亲属安志洁、俞寿臧等不断搜集材料,并通过一些渠道公布了俞秀松日记的部分内容(29)参见安志洁、俞寿臧:《珍藏七十一载 重现在党的纪念日——俞秀松烈士部分日记被发现》,《上海党史》1991年第7期。。这为建党史、建团史研究提供了珍贵的史料。此后,俞秀松日记的原件被捐赠给龙华烈士陵园,日记内容也不断得到刊登、出版(30)参见《俞秀松烈士日记》,上海革命历史博物馆(筹)编:《上海革命史资料与研究》第1辑,开明出版社,1992年,第267—318页。,并被逐渐运用到研究中。这一点从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和金立人《中共上海发起组成立前后若干史实考》等论文中可以窥知一二(31)参见杨奎松:《从共产国际档案看中共上海发起组建立史实》,《中共党史研究》1996年第4期;金立人:《中共上海发起组成立前后若干史实考》(上),《党的文献》1997年第6期;金立人:《中共上海发起组成立前后若干史实考》(下),《党的文献》1998年第1期。。
文章是特定时期人物思想的书写表达。由于俞秀松重实践、轻写作,目前学界所掌握的他的文章还比较少。而且,对俞秀松文章的搜集主要集中在中共系统内,对其在国民党系统内的资料收集则较为薄弱。80年代,前述《青运史资料与研究》第3辑刊登了三篇俞秀松撰写的文章。90年代以来,俞秀松在新疆的一些文稿被发掘出版,如《在迪化市民报告大会上的讲演录》《我们的出路只有死里求生》等。新世纪以来,又有一些文章陆续被发现,例如最新披露的俞秀松手稿《青年团筹集基金启事》。在这份启事中,俞秀松从民族和国家大义角度开展动员,指出:“邦人君子及当代宏达鼎力匡襄,予以惠助,俾基金有着,团务自易策动,直接为社会青年谋公众之福利,间接实兴我国民族前途关系者綦巨!岂独本团之幸焉?”(32)俞秀松:《青年团筹集基金启事》,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机关旧址纪念馆藏。
最近,笔者查阅1924年、1925年的国民党中央机关报《民国日报》,发现28份有关俞秀松的报道。这些报道可以与俞秀松在苏联档案中的自传,尤其是其中“五一”“五四”“五九”游行等内容相互呼应,互相印证。从1924年的《民国日报》可知,俞秀松在杭州“五九”国耻纪念、“九七”反帝国主义纪念活动中发表过演讲,并呼吁民众开展国民革命,以推倒军阀与国际帝国主义(33)参见《杭州之五九国耻纪念》,《民国日报》(上海)1924年5月11日。。而且,《民国日报》的报道清晰地呈现了俞秀松1924年至1925年的革命活动轨迹。例如1924年4月1日,《民国日报》刊登了俞秀松“报告筹借处之经过情形”的情况(34)参见《浙江党员会议纪》,《民国日报》(上海)1924年4月1日。;5月11日,《民国日报》又记载了俞秀松在杭州“五九”国耻纪念活动中与王华芬等“相继演说”的消息(35)参见《杭州之五九国耻纪念》,《民国日报》(上海)1924年5月11日。。
俞秀松是国民党浙江省临时党部的重要成员,相关情况在《浙江省党部报告》中有所记载,但当前学界对这份报告的研究并不充分(36)目前仅查到一篇硕士学位论文,其中涉及俞秀松的内容极其有限。参见魏黎明:《国民党浙江省党政关系研究(1927—1937)》,硕士学位论文,杭州师范大学,2018年。。此外,“临时省党部遵中央命令办定期刊一种,名《浙江周刊》。此周刊在十三年五月开始出,到第九期就停止,每期印四千,尚能得一班人的欢迎”(37)《浙江省党部报告》,中国革命博物馆党史研究室编:《党史研究资料》第2集,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427页。。可是,俞秀松发表在《浙江周刊》上的文章,目前仅有两篇署名“秀松”者被收入《俞秀松纪念文集》和《俞秀松文集》。随着学界对俞秀松笔名考证的推进,有必要对以“常青”为笔名的文章加以整理。据查,《浙江周刊》第3期《研究系的新闻记者》《对于现在学风的一些感想》《列强原来如此反对中俄协定》、第5期《革命的实力》《德款被军阀如此分赃了》、第6期《国民自杀》、第7期《苏俄驻华第一任大使》等文章,均反映了国共双重身份的俞秀松在1924年对革命的认识。
三、俞秀松研究的拓展与深化
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新档案和报刊资料的挖掘使得俞秀松的人物形象更加丰满。但整体上说,俞秀松史料仍然呈现散碎化、区隔化状态,史料之间的关联性较弱。受此影响,俞秀松研究往往仍然停留在纵向梳理传记层面,横向的主题研究相对较少。因此,建构史料之间的内在联系,挖掘新史料,以及开展新的问题式研究,是俞秀松研究亟待解决的问题。
第一,增强多地档案资料之间的互相印证,深化俞秀松与地方青年团建立史关系的研究。目前,关于俞秀松在地方建立青年团的资料分布在不同省份的档案中,主要有《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4)》中的《春木致和森、秀松、国昌信——关于团的改组问题的意见和团的活动情况》(1922年6月10日)、《鸢致秀松信——同意中央所推举之三委员和广东团的情况》(1922年10月23日)(38)参见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4)》,内部印行,1982年,第7—8、11—12页。,《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中的《冯菊坡、阮啸仙、周其鉴、刘尔崧致秀松等信——组织〈爱群通讯社〉,建议加强工人运动的联络》(1922年10月20日)(39)参见中央档案馆、广东省档案馆编:《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内部印行,1982年,第7—8页。,《河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3—1926)》中的《李之龙为介绍几位S.Y.新同志给秀松的信》(1923年10月1日)、《之龙给秀松的信——拟在河南成立团的组织》(1923年10月15日)、《李之龙为筹划S.Y.组织给秀松的信》(1923年11月15日)(40)参见中央档案馆、河南省档案馆编:《河南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3—1926)》,内部印行,1983年,第3—7页。,《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5)》中的《周钦岳致俞秀松的信——关于团重庆地委的成立情况》(1922年10月14日)(41)参见中央档案馆、四川省档案馆编:《四川革命历史文件汇集(群团文件)(1922—1925)》,内部印行,1986年,第24—27页。,《党史研究与教学》杂志刊发的《任民关于福州形势及福州S·Y工作情况给存统的信》(1923年5月3日)(42)参见《有关俞秀松来闽活动的一些历史材料——任民关于福州形势及福州S·Y工作情况给存统的信》,《党史研究与教学》1984年第1期。,以及新近发现的《高尚德致张太雷、俞秀松的信》(1922年8月14日)(43)2012年12月,共青团广州市委组织“‘团一大’历史研究寻档组”赴俄罗斯、台湾、上海等地查档案,其中在台湾“中研院”近史所档案馆发现了这封信。等。
上述档案资料以往主要被用于研究地方青年团的建立史,较少与俞秀松个人相关联。然而,将这些在同一时期写给俞秀松的信件整合利用,有助于完整还原俞秀松的活动轨迹与工作状况。除了之前学界熟知的俞秀松代表团中央指导建立杭州青年团以外,这些档案资料显示,俞秀松还指导了广州、福建、河南、重庆等多地的建团工作,而且他熟知劳工状况,可以将“各区劳工状况统计”随时寄给其他同志(44)《广东革命历史文件汇集(中共广东区委文件)(1921—1926)》,第8页。。另一方面,多地建团信息的汇总,有助于从地理空间上横向呈现地方团组织的建设情况,勾勒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中央与其地方组织的互动关系。此外,俞秀松当过三任青年团书记,曾经动员或者介绍大量日后为中共革命事业作出巨大贡献的先进知识分子入团、入党。当前发现的方志敏、董亦湘团员证上的入团介绍人是俞秀松,裴光、董良史转党的介绍人也是俞秀松。今后,学者们可以从实证角度,尤其是根据团员证进行人员梳理,考察俞秀松在团史上的活动与贡献。
第二,挖掘报纸上关于俞秀松的记述,深化俞秀松与工人运动关系的研究。俞秀松自1920年起就开始从事工人运动工作,他曾写道:“1920年三月,我到了上海……在那时我开始参加了工人运动。五一节那天,我和其他同志想组织一次游行,没有能成功。但我们还是聚集起了二、三十个人,开了一个短会,这对上海无产阶级来说是第一次。”(45)《俞秀松文集》,第125页。还有人回忆说,在工人运动中,“俞秀松主要负责应付流氓,为发展工会准备条件”(46)《“一大”前后——中国共产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前后资料选编》(二),第24页。。有关俞秀松参与工人运动的资料,以往散碎化地体现在《俞秀松日记》《俞秀松自传》等自述性材料以及《中国代表团在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等档案性资料中,很少有人留意《申报》《民国日报》等报刊类信息。事实上,对于俞秀松这样的实践型革命家而言,按图索骥地挖掘报刊资料,不仅能拓展史料范围,而且可以通过对照日记、档案等前后线索,廓清其革命实践活动的具体情况。
举例来说,笔者查阅了《申报》1922年9月20日至1925年7月22日的全部内容,发现其中共有22条包含俞秀松名字(包括“俞秀松”“兪秀松”“余秀松”(47)从报道内容看,《申报》上的“余秀松”就是俞秀松。)的报道(见下表)。
《申报》有关俞秀松的报道汇总(1922年9月20日—1925年7月22日)
其中,《申报》1922年9月20日的报道记录了俞秀松发表演说的部分内容。俞秀松说:“今日是上海金银业工人俱乐部成立会,也是兄弟得与许多工人相会的第一次。我今天所讲的有二:一阶级觉悟;二工人团结力的能力。望诸君努力。”(48)《金银业俱乐部成立会记》,《申报》1922年9月20日。可以看出,从事革命实践活动的俞秀松会使用“兄弟”“相会”这样接地气的语言展开底层工人动员。关照其所作的工作报告可知,俞秀松清楚地认识到,“钱鬼子”“绍兴师爷”等地方宗派势力有碍工作开展。他还十分注重对工人的行业分布、人数以及学生的情况展开调研。(49)参见《俞秀松文集》,第109页。在《俞秀松填写的旅莫中国国民党支部党员调查表》的“过去曾参加过社会运动和示威运动否”一栏中,俞秀松填写了参加“上海日本纱厂罢工运动”,担任“内部指挥”等内容(50)《俞秀松纪念文集》,第344页。。《申报》1925年2月22日、25日的报道不仅可以印证这一点,而且使得俞秀松的工作更加具体化,即作为代表“到警察厅交涉”、组织募捐等。再对照《上海工人运动史大事记两种》的记载可知,1925年2月上海日商纱厂的罢工乃是五卅运动的前奏,罢工的胜利大大增加了加入工会的工人人数(51)上海社会科学院“中国现代史”创新型学科团队、上海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现代史研究室整理:《上海工人运动史大事记两种》,上海书店出版社,2019年,第13—14页。。然而该书只是较为粗略地提及邓中夏、刘华等中共党员的领导,并未提到俞秀松或其他人。以《申报》提供的信息为线索,笔者在上海市档案馆藏《上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日报》(档案号U1-1-1145)中查到了1925年1月至3月的相关记录,使其有了更详细的佐证。
总之,俞秀松多次参与工人罢工中的动员演讲,并与警厅交涉,深度参与了日商纱厂罢工、五卅运动等。他不仅要与国民党政治家、工厂工头相互竞争,甚至寻求地方帮会支持,权衡各方势力,而且要通过地缘、亲缘等人脉关系融入工人。一方面,俞秀松参与工人运动,乃至早期中共党人从事底层革命动员时,常常需要周旋于工人与警厅之间。准确把握工人利益诉求与资本家需求之间的张力,有助于还原中共底层组织的实践具象。另一方面,上海工人运动史较少提及俞秀松,可无论是筹款、警厅交涉还是接洽各方团体都说明他在工人运动中发挥过重要作用。这方面的开掘有助于丰富上海工人运动史。
第三,将回忆录与档案资料联系起来,结合历史语境深化俞秀松与中共建党史关系的研究。在以往的研究中,俞秀松被嵌入在中共建党史之下,而建党史又主要以时间、地点、人物为线索进行铺陈式叙述,因此,俞秀松所处的历史时空、社会文化深层结构、人际网络变化等均被隐没。而且,部分研究执着于评价贡献,存在以今度古、超时代地追求人格完美的偏执。事实上,任何人物在动态历史中都存在价值的游移与利益诱惑下的自我度量。若想接近历史真相,不仅要在宏大的历史轨迹中审视人物,还要对人物给予“了解之同情”。正如要研究《狄奥多西法典》,历史学家“必须看清楚这位皇帝正试图应对的那种处境,而且他必须看它就像这位皇帝看它那样”(52)〔加〕南希·帕特纳、〔英〕萨拉·富特主编,余伟、何立民译:《史学理论手册》,格致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67页。。这样一来,历史人物在进行抉择时的心态与思想就不再是一致性和连续性的,而是非一元性、非理性甚至是矛盾性的,是复杂化与多元化的复合体。由此关照俞秀松研究,他积极在国际舞台上为中共争取“正统”地位,同时也经历着人际互动交往、派系纷争并合,甚至得罪了其他派系的党员;他积极推动中共建党,同时也实现了个人苦闷的疏解,获得了新的精神归宿。
与其同时参与革命活动的“他者”往往会在相关记录中提及俞秀松,这些旁证性的材料当前还较少被使用。这里举两则记述和反映俞秀松在莫斯科参加会议情况的史料。江亢虎在《纪中国五共产党事》中提到了俞秀松,即文中的“于君”。江亢虎写道:“中国向无共产党。自社会主义青年团学生张君于君二人来俄,适值国际大会时,遂自承中国共产党代表。俄人欢迎而承认之,是为第一共产党。”在江亢虎的记录中,到俄的“中国共产党”共有五派,其中“后来者有不承认张于为代表者,自立一部”。在争夺“正统”的过程中,该部“人数最盛。(约三十)已订期特开大会宣布他党之僭伪”。(53)江亢虎:《新俄游记》,商务印书馆,1923年,第60页。可见,一些来俄的“共产党人”从一开始就不承认俞秀松、张太雷的代表资格。但从1921年7月《参加青年共产国际第二次代表大会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代表团致第三国际资格审查委员会的声明》来看,俞秀松是提交声明的代表团负责人,而且他已经通过积极动员,获得了来到莫斯科的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团员袁笃实等人的支持(54)参见《中共首次亮相国际政治舞台(档案资料集)》,第157—158页。。从声明的内容可知,俞秀松不仅让第二派共产党认可了自己,而且逐渐成为带领各派代表对江亢虎的资格进行质疑的意见领袖式人物。石川祯浩曾对比了国际舞台上存在着的由于争夺正统地位、统一组织而使一个国家的共产党组织纷争不断的现象,如美国、朝鲜等,并指出:俞秀松、张太雷出席共产国际大会,“对于中国共产党却是意义重大的”,“从此,名副其实的中国的共产主义组织登上了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舞台”。同时,张太雷、俞秀松在与齐聚莫斯科的其他各色“中国共产党”争夺正统地位的竞争中胜出,从而成为共产国际承认的唯一的“中国共产党”,顺利解决了争夺正统的问题,这是“值得庆幸的”。(55)〔日〕石川祯浩著,袁广泉译:《中国共产党成立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24页。
在周旋于多人之间进行游说、制衡并形成统一意见的过程中,俞秀松不免要得罪“异见者”。毕竟人物思想并不是在真空中演绎,而是在处理各种问题、关系与利益之中不断演变,与利益、处境、目标等因素相互作用。恰如史华慈所言,人的意识生活可以理解为“由意识、处境和行动三者之间的‘三角互动’所交织而成的有血有肉的网络”(56)〔美〕林同奇:《他给我们留下了什么——史华慈史学思想初探》,《世界汉学》2003年第2期。。笔者查阅报刊资料时发现,署名“抱朴”的《赤俄游记》提及俞秀松、陈为人等人,指出:“秀松为人非常狡猾,当场允我于次日开会时,极力赞助我的提议,可是,在第二天旅俄中国青年共产党会上,反攻击我的提议”(57)抱朴:《赤俄游记》,《晨报副刊》1924年第202号。。不同的人在记述同一件事时,立场与观点当然各不相同。只有从不同视角加以描述,俞秀松的形象才能更加多元化与丰满化。而且这正是俞秀松参与建党活动时真实的时代情境。在光鲜的结果背后,过程的复杂性亦值得研究者关注,毕竟“历史上的人与事都未必有彻底的终结,其后总有强弱不同的余波,所以历史研究中‘过程’的重要程度决不轻于‘结果’”(58)罗志田:《见之于行事:中国近代史研究的可能走向——兼及史料、理论与表述》,《历史研究》2002年第1期。。
此外,结合20世纪20年代各种思想纷繁复杂、互相激荡的历史语境,参与建党的党员在追求马克思主义信仰的同时还受到个人利益、集体性精神诉求等多方面因素影响。共产主义、马克思主义之所以能够成为“造社会”之主流,某种程度上也是因为其理论实践与革命青年的个人幸福、奋斗目标和自我改造形成“共振”,进而让中共的诞生与缔造成为一个特定群体的“共识”与“自觉”。俞秀松在参与建党的同时,其个人经历着的苦闷与抑郁亦获得疏解,最终在上海的共产党早期组织中找到了摆脱求学后融入社会但上升无望、前途迷茫境遇的新归宿。可以说,利益、烦闷的疏解以及精神归宿等共同建构了个人参与建党活动的精神图景。
四、小 结
钱穆曾言:“可谓中国史学,主要乃是一种人物史。”(59)钱穆:《中国史学发微》,九州出版社,2011年,第264页。然而,随着新文化史的兴起,“人”逐渐被遮蔽在史学研究之中,成了社会结构、群体性力量的附属品,甚至是“历史的囚徒”。与中共党史研究中的其他领域相比,党史人物研究逐渐呈现凋零化趋势,概念史、社会史、地域史等针对非个人力量的研究日渐崛起,某种程度上带有去具体化、割裂化叙事、“没有人和事件”等倾向的长时段与跨学科研究日渐兴盛。不过,去个人化的历史注定难以科学化,而以往漠视政治场域、社会风貌、文化思潮等历史语境和个人思想发展,以个人生平叙事和传记文学为线索展开的个人主导历史发展甚至成败的研究取向业已成为过去。毕竟传记文学中充满了史实基础上的想象力所塑造的意象与道德训诫式的写作目的。当前,捍卫人的因素、深化中共党史人物研究依然需要继续展开史料考证与辨伪。同时,研究人物不应止步于深描个人轨迹,更重要的是以人物为切入点,展现特定的时代面貌。
就俞秀松研究而言,架构其与社会运动、团体组织、政治风潮、关键事件之间的内在联系,透视其心态演变,探索他如何在利益、信仰、人际关系等多重因素下有机嵌入社会历史发展的大潮,分析社会历史如何形塑俞秀松及其身处的社会脉络与文化结构……所有这些复合型研究题目都有待广大学者开垦。此外,从俞秀松与长辈、同辈的比较或关联来管窥地方网络中革命力量聚合分散的路径、近代中国政治文化发展的理路,通过考察俞秀松从省界乡党聚合的参与者到跨国域共产党员的身份塑造来映射中国近代革命力量博弈、重组以及势能转化等题目,也都值得学界关注。
总之,未来的俞秀松研究应该综合运用多学科研究方法,突破以往脱离语境所开展的时间、人物与事件平铺直叙式的研究,在时间空间化、事件地域化、人际网络立体化中开展人物研究。倘若如此,俞秀松研究不仅能够超越以往以“贡献”为着力点的后置性研究,而且有助于审视其所参与的日常生活实践如何孕育社会发展的新潮流并演化为改变中国历史的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