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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国风苏剧社到浙江昆剧团
——浙昆“世”字辈老艺人王世瑶、龚世葵访谈录(下)

2019-02-21王世瑶,龚世葵,宋波

传记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昆曲老师

浙昆老艺术家王世瑶、龚世葵接受采访

地点:浙江昆剧团(浙江省杭州市下城区上塘路118号 )

受访者:王世瑶 龚世葵

采访者:宋波 毛忠/中国艺术研究院

整理者:毛忠

龚世葵

(以下简称龚):1954年在上海,好几位老先生的演出我们都看过。

王世瑶

(以下简称王):看戏这个讲起来比较重要,我们过去叫一学二看三演,基础要学,学了之后要看一下老师怎么演的,因为老师在课上教的分界性比较重,不连贯,包括教的戏,都不是连贯的。老师自己要对自己负责,他要把好的东西演出来,才能真正地连在一起。我们跟老师看戏,像我有一些戏都是看我父亲的,耳濡目染,看多了之后脑子里有了印象,后来就点拨一下,我们自己就领会到了。反正我们这个行当的话,年龄跨度大,小孩子要演,老头子要演,好人要演,坏人也要演,社会上各种阶层的三教九流都要演,所以你不熟悉他们的生活,不知道他们的情况,到舞台上演出的时候可能就演不好。我父亲演的娄阿鼠为什么这样受到肯定呢?这跟他的生活分不开的,他老是在街上、在茶馆里蹲着,或者在某个角落搬个凳子坐着观察。

:为什么到茶馆来,因为没有钱吃点心,所以在茶馆里拿一杯茶早上当点心。我们小孩子睡觉,叫我们睡到中午再起来吃饭,没有早餐的,你们可能都想象不出来,那个时候我跟父亲两个人一起盖一条被子,我们最好的就是不忘本。

:我父亲演戏,他注重内在的东西比较多。我演戏老是问他,这个动作怎么做,那个动作怎么做,他就骂我,你光知道动作,为什么做这个动作你知道不知道?这一点到后来我才领悟到,每一次戏,他每一个动作都有一定的讲解,这些东西不靠他讲,光靠看录像,就会有一些误区。我们现在看,有些是空的,身上没东西,内心没东西,做出来的动作不得体。录像是一个好的辅助,但你不能把它当做有了它就什么都可以对付了。现在有些青年是这样,眼睛里没东西,这个要靠老师讲,为什么要做这个动作。所以现在有好的地方,也有不好的地方。过去都是严格的口传心授,心里怎么想的就跟你讲,这个东西为什么这样做,很有讲究的。

:老一辈“传”字辈老师教戏都不光是讲动作,他把内心的东西也讲清楚。包括我接触的那些老师,我父亲,像朱传茗老师都给我们讲。

:我们学的第一出戏叫《放祝》。我跟他(指王世瑶)两个人是主角——银心和四九,祝英台是配角,周传瑛老师教我们唱,先学曲子,学会了没有排。

:后来就没教了。

:为什么?因为有一个花旦怎么也学不会,结果这个戏就失传了。然后就是学打花鼓。

:所以现在我们这一辈人也是通过不断的看和练,然后出来的。

:我们是看得多,学得少。比如说全本《长生殿》我们不知道演了多少遭,看得多了就知道什么动作了。特别是1954年在上海,南北昆曲会演,那真是一饱眼福。俞振飞的戏就是那个时候看的多。北昆白云生和韩世昌演,有一次在苏州演出《闹学》,韩老师演春香,他那个时候已经有哮喘了。我在后台看,因为我们有龙套的,他第一段【一江风】唱完下来了,气都接不上了,就讲了一句:“水,水。”这句我印象太深了,我马上就拿一杯水给他喝,他气都喘不过来,我吓坏了,担心下边这个戏他怎么唱,结果他照样唱下来,这就是功底。

:1954年“传”字辈老师已经四十多岁了,五十岁不到。1956年我父亲五十岁了,在团里最大。他们那时候都想上台唱戏,参与南北昆曲汇演。

毛忠

(以下简称毛):当时《长生殿》排的时候,您跟龚老师也都参加了?

:1954年在上海,《长生殿》里边有牛郎织女,我跟包世蓉两个人,我演牛郎,她演织女,这一段现在没有了。《十五贯》开始我是门子,这个是没到北京演之前,朱世藕演熊友蕙,我父亲演熊友兰。后来我跟我爸爸演过几场熊友蕙。

:那是老的《十五贯》。

:老的《十五贯》时候我演过几场熊友蕙,再后来真正要演出这个了,又叫我演门子,后就一直演门子。

:我在里面演一个邻居、尤葫芦周围的邻居。

:邻居里的几个人就是他的父亲、我的母亲,电影里面我父亲演的秦古心老板,拍电影的时候换了好几个角色,这批老先生从来没有一句怨言,他们就是为了工作需要。

:当时“传”字辈老师那个风格相当好,因为拍电影时候我们浙江昆剧团都是像我们这些小辈的,有些大的角色按照导演的要求,年龄不相符,需要请我们父辈人来演,周老师跟在上海的“传”字辈老师以及浙江的两个“传”字辈老师讲《十五贯》的拍摄工作。按我们昆剧行当来讲,《十五贯》的娄阿鼠不是我父亲演的,是姚传湄,他是姚传芗的弟弟。还有华传浩老师,这是他们两个人小丑的应工行当。当时的行当,他们属于丑,我父亲以付为主,尤葫芦啊、地方这类角色为主。现在我父亲演娄阿鼠,而请他们来演地方,华传浩老师演一个地方。按其他剧种来看,这不大可能。但当时昆剧“传”字辈老师,为了昆剧都来演。华传浩老师甘当配角,演一个地方,沈传蒿老师演一个邻居,沈传锟老师演一个中军,朱传茗老师还吹笛子。郑传鉴老师搞艺术指导和动作,大概就是这几个人。周传沧老师也是唱小花脸的,一个门关。这里面他们不计较什么应该是我演的,什么是你演,都为了这个戏拍得更好,这样一来,年龄的参差都是高高低低的。现在想起来都不容易,谁挂头牌,谁挂二牌,昆曲这方面看得淡。

王世瑶跟随父亲王传淞学戏

:昆曲这方面和京剧不一样,京剧的角儿很厉害。

:我们没有角儿。

:我们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台上都是好的。

:龙套什么都要跑,“传”字辈他们都给我们做榜样。在1962年汇演的时候,有一个戏是四个龙套,应该是我们年轻人去跑,他们说不要你们跑,我们“传”字辈自己来跑,生旦净丑这四个人跑龙套。

:所以我们也没忘记这个传承,第一期昆曲培训班在苏州,那时演出要四个龙套,他和蔡正仁都老早去化妆了,他们都继承了老先生好的传统。

:那时候,王奉梅、林为林、汪世瑜都得了梅花奖了。有一次,我们一个小的团体到江西演出,生旦戏没什么配角,林为林《界牌关》要找四个龙套,其中就有汪世瑜、张世铮和我,当时我已经当了团长,这都是“传”字辈老师教的。记得那一天我母亲领我买了个蛋糕,那会儿不兴点蜡烛,买了个漂亮的台灯,到了华传浩老师新搬的住所,到家里磕头,拜华老师为师。后来华老师教我《芦林》。

《白兔记》,龚世葵(右)饰咬脐郎,张世铮饰刘智远(浙江昆剧团供图)

:他很喜欢我们两个人。

:那时候每天早上九点搭电车到他家去学习。所以我们“传”字辈老师喜欢学生博采众长,多和其他老师学习。我们团里好多人都派到上海去学习。

:沈世华到朱传茗老师那儿去,我到北京去演的《刺梁》就是朱传茗老师教的,其实朱传茗老师也没唱过这个戏,但从小学的时候他就知道,没有唱过不等于不会,这个是最大的优点。现在的好些演员就是只会老师教的东西,只会单的,不会双的,只会自己的。“传”字辈老师就是有这个本事,什么戏他都知道。

《刺梁》,龚世葵饰邬飞霞、王世瑶饰相士

:“传”字辈老师对团里每个人的绝活,几乎都是知道的。不管生的、旦的,他们都教。我认为“传”字辈老师传艺术,他们的教学方法值得借鉴。就是不管什么戏,什么曲子,都要唱,教戏都要再看。这样,你都能够了解整个情况。现在有些只管自己的,别的什么都不管了。

:如果对手行当有什么问题,你怎么给他接。

:不清楚,就接不下去了。根据周老师过去的教学经验,他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昆曲演员都可以去当导演,他有总的概念,包括“传”字辈老师到传习所,每人发一支笛子、小锣片、鼓锤。不管你是演员也好,锣鼓点子什么都要学。周老师后来因为嗓子不好,去打锣。朱传茗老师笛子吹得很好,演员能达到主笛的水平,可见对其他行当的了解程度。

《绣襦记》,王世瑶(右)饰乐道德(浙江昆剧团供图)

:这套教育方法,比较适合我们搞文艺的,特别是做传承的,都应该全面地了解一些。要有一个侧重,但其他东西都要了解一些。

:大概1956年《十五贯》之后,有很多现代戏的出现。

:对。

:好像是1964年以后开始的。

:那时候她挑大梁。

:没有牛弄个马来牵。我小时候也不想唱戏,我很喜欢读书,但是没有钱,没有办法,就这样子赶鸭子上架。刚开始的时候我嗓子很不好的。因为过去是唱苏剧的,也不要那么高的调,我嗓子不好就低一点,所以唱苏剧还可以,后来唱昆剧,就不是很响亮,也不是很甜美的。后来可能是一天天地在舞台上锻炼的时间多了就好了。说心里话,我不是一个勤学苦练的人。因为天天在演出,有的时候一天演出三场,排戏排得都很累。那个时候主要是周传瑛老师,为这个剧团真是费尽心力。他是很有抱负的人,《十五贯》出来了,他说不行,还要弄《万民安》,这个戏很好,说的是苏州一桩实事,就是这个地方偷税漏税,衙门里的真事。我跟汪世瑜演一对夫妻,汪世瑜饰演的是贪官的角色。里面另一个主要角色是周老师,演一个搞粮食的小工人,这个戏都排好了,但是没演。后来想弄《鸣凤记》,也是没有演成。后来马上就要会演了,就来了一个《风筝误》,结果一炮大红。这个时候我父亲在上海病危。我都没有赶去送终,因为马上到长沙去演出了,俞振飞老师把他送到中山医院,结果还是救不了。那个时候演的戏就是《十五贯》《风筝误》,还有一台小戏,就是我跟他的父亲王传淞演的《相梁·刺梁》,这个戏在北京怀仁堂向毛主席汇报过。我们这批人很单纯。到今天我们就感觉要学老师们好的地方。名利在我们这里根本是没有,人家争都来不及,我们没有这个想法。

《十五贯》,王世瑶饰娄阿鼠,陶伟明饰况钟(浙江昆剧团供图)

:我父亲教学的时候,他就讲该你表演的你就表演,不是你表演的你要让,昆曲对手戏很重要,是三角形的。

:我就说这个《十五贯》,娄阿鼠本来不是主角,为什么现在会是主角?因为他的艺术高超,他刻画人物的性格细腻,大家印象太深了所以有本事让观众来说这个戏好,而不是自己给自己封主角。

:现在这个时代要讲究包装,好像谁上了就以谁为主,我们“传”字辈老先生是以戏为主,这个戏该演什么,就好像《十五贯》以谁为主呢?每个人都少不了,每个人物有不同性格。刚刚说娄阿鼠,娄阿鼠充其量是一个配角,其实根据戏的要求才有这样一个人物,但为什么留下这么深的印象?它是根据人物的需要。娄阿鼠从赌场里出来,脑子里并没有想要去偷东西杀人的,他想回家去睡觉。看到尤葫芦家门没有关,那时候他也没想去抢啥。他知道尤葫芦家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偷了,他这么早起来肯定在杀猪。我东西偷不到,我弄两斤肉吃吃吧。以为尤葫芦是在杀猪呢,结果他还睡在那里呢。一看到肉脯以后,脑子里才生了“偷”字,既然想偷了,他自然而然就轻下来了。再看看尤葫芦有没有醒,一看看到他的铜钱了,尤葫芦醒了之后两个人在拉扯中尤葫芦挨了一刀,倒下了。娄阿鼠杀了人,有点紧张了,看他还有一口气,又补了一刀。第一刀是防卫过当,第二刀是有意杀人。

《鸣凤记》,王世瑶(右)饰赵文华(浙江昆剧团供图)

:这个心理逻辑过程很清晰。

:层次很清楚。

:关键在第二步,他是想杀人了。所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有要求,现在有些戏为了卖弄一些技巧,不是从人物出发。刚刚讲到关于现代戏的问题。当然一个是当时的形势关系,传统戏不演了,只能演现代戏。我们第一个现代戏应该是《红色风暴》,是在上海京剧团演的。

:大概是什么时候演的?

《墙头马上》,龚世葵(右)饰李倩君(浙江昆剧团供图)

:1958年,大跃进以后。

:演了好长时间。

:那前面还有点小戏。

:观众还蛮喜欢看的。到后来样板戏出来了,我们几个戏都演过了,如《奇袭白虎团》《琼花》。她有几个戏:《红灯记》(我们叫《红灯传》),《沙家浜》里她演阿庆嫂,《丰收之后》里她演支部书记赵五婶。

:这个要归功于周老师对演员的了解,比如说我跟沈世华都是周老师的学生,两个人演《牡丹亭》,那当然沈世华演杜丽娘,我演春香,为什么呢?周老师讲你们两人的性格,沈世华是不能够演春香的,龚世葵也演不出来杜丽娘,我这个人好动。后来排《墙头马上》,这个是闺门旦的戏,结果是我演旦角,我就问周老师,你怎么叫我演,不让沈世华呢?他说戏里面有刚强的性格,有对婚姻的执着,他说她(沈世华)做不出来。后来《红灯记》,我说我肯定要做李奶奶了,我们这里没有老旦,这个戏又这么重,我要准备老旦,因为我已经演过佘太君,结果叫我演李铁梅。我去问他,怎么叫我演李铁梅?我应该演李奶奶,我说我都已经准备好了。他说让沈世华演李铁梅下面就温掉了,她是没有刚强的这一面,是文绉绉的,所以这说明一个领导对一个演员的了解是非常重要的,不是用私心来怎么样。他有的时候让排的这个角儿可能让你这个演员心里很不舒服,很委屈,但是他从工作出发,还是为了戏,这一点是周老师最大的优点。

周传瑛(下排左一)手持曲本为“世”字辈演员说戏。前排右起:张世铮、王世菊、龚世葵、汪世瑜;后排右起:杨世汶、王世瑶、沈世华、郑世菁、周世瑞

:因为他是看着我们长大的,知道我们每个人的性格。后来我们向总理做演出汇报了。

:这个时候《红灯传》,特别是《三关罢宴》,我都很好地去演。文化局局长马上叫我到他那里去,他说:“龚世葵,我真没想到你这个老旦演得那么好。”我说:“谢谢您,您这样一句话我就该永远演老旦了,所以您千万不要这样讲。”

:文化局局长他原来是导演。

:文化局局长按照导演这个角度来看这个角色。这一点能看出来我们团老先生的这种高尚,为艺术的品德。因为周老师是看着我们长大的,也没有什么顾忌,现在想想很多地方,有的时候也觉得对不起他,特别是像《三关罢宴》,你们都不知道我排戏是怎么个情绪。我就二十几岁,你已经叫我演老旦了,我不是说我其他的演不了,因为昆曲里的老旦太少了,我以后就是没戏演了,老是演老旦对不对?我脑子里会想很多。我们这个境界没有周老师那么高,他就是为了昆曲的事业,一切都可以牺牲。

《芦荡火种》,龚世葵(中)饰阿庆嫂(浙江昆剧团供图)

1979年,昆曲电影《西园记》,龚世葵饰香筠

:那现代戏演了以后,到了“文革”期间所有的浙江的昆剧团都被裁撤了,是吧?

:很多人都被分到豫剧团去了。

:后来什么时候回来的呢?

:那时候成立一个落实政策小组,每个剧团派一个,先了解一些文艺演员在什么地方,然后再把他们调上来,再安排,有些人安排在电影公司。我一直在文化厅当干事,后来昆剧团恢复了,我想还是回去。

《风筝误》,王世瑶饰戚友先(浙江昆剧团提供)

:周老师来找我谈的时候,我说我不回去,后来又换到重机厂去了,我心冷了,我在这儿当工人当到退休就行了。后来周老师叫周世瑞两次到我家里来,他说我父亲叫你回来,我说我不想回来。他说我父亲说了,你如果真的不回来,现在借你一个月,就一块到北京去看《杨开慧》。我们团里要排。你不回来就叫梁谷音来演,她那个时候在京剧团,你来演她的母亲,只有你压得住她,我们团里的其他人都压不住的。为了工作,你就帮帮我父亲的忙。我说这个话说的,帮。他说坐飞机去,我说好,就坐飞机。周老师带队,一起到北京去,看了《杨开慧》以后排,排好了以后回到家,就把我整个材料又转回昆剧团了。

:咱们其他四十几位演员呢?

:没有全部回来。

:张世萼在五七工厂,还有包世芙,后来她们两个人都分到杭州剧院去了,还有包世蓉。

:今天我们就采访到这里,非常感谢两位老师给我们详细讲述了浙昆的历史及相关方方面面,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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