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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佛传:当我们被生活淹没(之二)

2019-02-21卡萝尔斯克莱尼卡

传记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达菲玛丽安卡佛

【美】卡萝尔·斯克莱尼卡 著

戴大洪 译

成名与无家可归

进入1月初,假期渐渐结束。一天晚上,雷坐在一把摇椅上,金德和克拉姆利正拿他即将出版第一本书的事逗他,因为他们已经在准备出版第二本或第三本书了。雷在摇椅上睡了一会儿。当时,昂格尔记得,“他突然醒来说:‘我的事业正发生什么?’大家全都笑了起来,并且一遍一遍地重复说:‘我的事业正发生什么?哈哈!’”

实际上,许多事情正在发生。《出版人周刊》在新年第一期上刊登了关于《请你安静些,好吗?》的短评:

探究美国人生活之令人沮丧的空虚和无益的二十二篇微型小说……悲观但富有洞察力地描写了难以言说的美国人的世界……

对于雷来说,1976年初的冬天是一个期待、庆祝和悔恨的季节。他开始使用以赤陶色字母将其姓名雷蒙德·卡佛凸印出来的奶油色信纸和信封。多年来,他一直在写自己和玛丽安所经历的事情,现在看来那些事情似乎已经成为过去。基特里奇说,他们曾经选择“过那种边缘化的生活,谋求获得多种体验”。然而,边缘化的生活产生了可怕的危害。

因为孩子在身边他无法工作,雷实际放弃了家里的书房。在洛斯阿尔托斯一个租来的房间里,他艰难地“一点、一点”码着稿纸,希望可以“变成”一部长篇小说,不过几乎一点也没有完成。情人节那天,雷送给玛丽安一张自制的情人节贺卡,但是,家庭聚餐演变成为雷与万斯的一场争吵。当晚酗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结束后,玛丽安与一位失业的工程师一起去喝咖啡,后者名叫罗斯·珀金斯,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倾听者。不出几个星期,珀金斯和玛丽安开始产生恋情。雷朦朦胧胧有所察觉。他和玛丽安一致同意应该做些什么挽救他们的婚姻,但是直到夏天仍然迟迟没有行动。他把注意力全都集中在自己即将出版的几本书上了。

卡普拉出版社出版的《鲑鱼在夜晚迁徙》让雷兴奋不已。在海蓝色的封面上,一条丝带般的鲑鱼游过夜晚星光闪烁的窗口,环绕着深红色的书名游出了视线。卡佛把这本书献给玛丽安的姐姐杰丽和妹妹艾米。雷把他称之为“华盛顿州肥仔”的那张照片当作作者照,照片上,12岁时胖乎乎的他手里拿着钓鱼竿。作者介绍也以一种普通人的形象宣传雷,列出了其出生地的人口(717人)和一连串“体力劳动型的工作”。在这本诗集和卡普拉出版社后来出版的几本书中,卡佛一直勾画着他的“好人”人格。这种人格将使他平安度过80年代,用以补偿利什对其个人形象所做的宣传:一个来自某个“阴暗的后言语世界”的绝望的郁郁沉思者。通过这种方式,雷看到了长期以来投射在制造公众神话的屏幕上的人格分裂,他在内心深处感觉到这种人格分裂。

怀着他的小说集将使他在东海岸的文学界受到欢迎的希望,雷向位于纽约州边远地区的亚多艺术家聚居地申请居住期。他在申请表上写道他将在那里创作他的“已在顺利创作中”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契弗向亚多推荐了雷,为他们在艾奥瓦的相识添油加醋,把雷说成“一名勤奋的教师、一位雄心勃勃的作家和一个随和的同伴”。审查小组的锡拉丘兹小说家乔治·P.埃利奥特和另外两名作家分别把卡佛评为A级、A-级和B+级。亚多为雷提供了一个床位,期限从5月10日到6月30日。

雷一直忙于作为知名作家首次在全国露面的各项准备。他为评论文章的邮件担心,为经纪人不在办公室发愁,死磨硬缠要求麦格劳-希尔公司为旧金山一次派对的“烈酒”和利什前来参加派对的机票买单,向评论家提建议,安排在书店露面。在等待的那一段时间,为了付清圣诞节的账单,玛丽安在他们家附近一个购物中心的餐厅又找了份工作以弥补教师收入的不足,而雷则从通常信不过他的人那里借到了钱,这样,他们就能够支付房子的欠款。

大家一分钟都没耽搁,立即起身来到卫生间门口,开始讨论如何把门打开。有人推了推门,但是大部分人认为需要商量一下。不知怎么地,在试了几次齐声数三下之后,我们大家数着数—— 一、二、三—— 一起向门撞去。美国文学史上一个真实的壮观时刻,这些作家全都喝得醉醺醺的,大家一起撞向一个卫生间的门。那是我曾经参加过的最富有文学性的聚会。

《请你安静些,好吗?》的正式出版日期是1976年3月9日。卡佛因被指控向加州政府做虚假陈述定于3月10日受审。他的律师已于几个月前提出无罪辩护。在玛丽安、金德和克劳福德陪同心惊胆战的雷去圣何塞一个法院出庭的途中,克劳福德说,金德“毫不留情地取笑雷,告诉他进了监狱什么事情将会在他身上发生”。雷放弃了要求陪审审理的权利,接着,一名助理地方检察官出示了公诉方的证据:显示雷就业情况的两份文件以及表明他同时领取失业救济金的14张计算机卡。3名政府雇员对这些文件和卡片作了说明。

雷没有上证人席。他的证人是玛丽安。据庭审记录记载,玛丽安“为被告担保并且替他审查证据”。金德说,玛丽安站在证人席上“使雷脱离了险境”。她保证归还冒领的失业救济金。她向路易斯·C.多尔法官出示了一本《请你安静些,好吗?》,以便使法庭确信她丈夫马上就要改善自己的状况了,因为他的文学事业已经开始取得成果。她激动地讲述了丈夫为写作付出的一切。金德在《度蜜月的人》里对她的陈述做了两页夸张的描写,下面是其中的部分内容:

大人,总有那么极少数个人,为了真实地切身体验我们大家的感受,他们不得不凝神专注于自己的阴暗面。我的丈夫……就是这些该死而倒霉的个人中的一位,拜这种责任所赐,他既要受苦受难,还得心高气傲……(他)嗜酒如命,大约一半时间生活在与小说相应的世界中。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在现实世界中辨别是非进而根据是非观念行事的能力衰退了……大人,我愿意把那种虚构的生活作为辩方的一号证据当庭出示……

尽管玛丽安以艺术为借口为雷进行了辩护,多尔法官仍然判他有罪。

迪克·戴从洪堡州立学院写信请求不要判雷入狱:“为使天赋结出成果,需要孤独地辛勤工作许多许多年,需要天天经受得不到社会承认的考验,需要进行一场必须坚持不懈追求卓越的艰苦奋斗。这样一条人生道路不是懦夫或者任何缺乏道德勇气的人所能选择的。”戴写得相当夸张,但是好像起了作用。

多尔法官判决雷在县监狱服刑90天,然后将这一判决缓期两年执行。雷被判令将其非法所得归还加州政府,还要每周参加一次酗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当多尔法官请雷送给他一本《请你安静些,好吗?》时,雷说,这一本书他不能不给。

卡佛这本书的装帧设计体现了利什的想法:突出作品本身而不关注作者。在书的白色护封上用黑色字体印着“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这些字后面的蓝绿色和橙红色的阴影暗示了某种不正常的美国内幕。既没有作者照片,也没有作者简介,可是,在通常印有这些内容的护封后勒口上,人们可以看到利什的痕迹:“一本与戈登·利什有关的麦格劳-希尔版书籍。”前勒口上则是编辑对一本质朴书籍所做的浮华描述:

这是一位一流文学家的短篇小说,他创作的小说表现了美国人内心深处的黑暗……在雷蒙德·卡佛所发现的阴暗的后言语世界里,理解我们固有的卑俗命运相当于某种成功,相当于某种与环境抗争所取得的微小但可喜的胜利。这是影响力与日俱增的雷蒙德·卡佛的作品……在他精确的书面演绎中,追逐美国文学精品的读者也许都可以感到欢欣鼓舞。

编辑这部书稿时,利什考虑的不仅仅是一本书,他考虑的是卡佛——和他本人——的文学事业。人们甚至可以在对以上描述进行分析后证明,利什埋葬了这个具有“想象力”的“雷蒙德·卡佛”,在护封上这么一大堆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背后,卡佛已经不复存在。

卡佛

利什在很久以后将会声称, 卡佛及其小说其实是他个人创造力的产物,是建立在卡佛那些杂志小说基础上的一个奇迹般的文学骗局。这不是事实。但是,以下情况却是事实:1976年,在这本书的幕后,利什持续不断地倾注了他在纽约5年间所获得的举足轻重的技巧和能量。

小说家兼传记作家杰弗里·沃尔夫在星期日的《纽约时报书评》上对《请你安静些,好吗?》做出惊人的评论。首先,他认为卡佛的人物“令人迷惑不解”,接着,沃尔夫赞扬卡佛的散文化风格独一无二:“我愿意相信,读过这些小说之后,我可以根据一段文字认出他来……”沃尔夫既看出了这些小说中的卡佛作品本质,又看出了利什对其所做编辑的微妙之处。另外,雷肯定高兴地看到,沃尔夫特别喜欢的小说之一是利什始终不感兴趣的《没人说话》。沃尔夫认为,这是“一篇表现臻于完美的小说”,包含了“我所曾读过的最佳性场景(这里不应像通常那样理解性的含义)之一”。读懂这篇小说是对卡佛创作意图的可喜肯定。

3月13日,雷参加了在旧金山的一个书店举行的朗诵会。当晚接着参加了在金德·塞西利家举行的一个“三月月中派对和文学社交晚会”。漫画家S.克莱·威尔逊画了一张不易看懂的、拉伯雷式的漫画作为晚会请柬。漫画上的对话圈中写道:“带上可乐、笑话、大麻、私酒、冰块、香烟、漂亮女人,看好你的丈夫、妻子、女友、男友、饮料、钱包、帽子和外套……”要庆祝的事情包括:卡佛的两本新书,克劳福德的第二部长篇小说,蒂姆·德金的诗集,塞西利的生日,金德和塞西利结婚一周年纪念日以及金德的《捕蛇者》售罄。塞西利拍着满脸皱纹、耳朵尖尖、没穿衬衫的卡佛的胳膊肘。雷的手边是他的“神圣伏特加”和一摞书,书名是《你他妈可以闭嘴吗?》。玛丽安是背景上安静的金发女郎,她是唯一一个没有被过分漫画化的人物。

雷在公文包里带着他的书和有关评论,他掏出随便什么撑起其自尊心的东西大声朗诵。“现在听起来怪里怪气,那时听起来却非常感人。”艾伦·夏皮罗说,“把人逗笑的是,他掏出来的是三年级的作业,正在朗诵老师给他的评语。发生在他身上任何好事都会让他感到震惊。”书评使卡佛感到震惊还有另外一个原因——“……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所写的人物不可救药……女招待,公交车司机,技术工人,经营旅馆的人。天哪,美国到处都是这些人。他们善良,做事尽力而为。”

……

当雷独自住在旧金山时,他的身体状况迅速恶化,因此他决心再次戒酒。7月,他住进了位于吉里街的沙利文花园医院。他住院期间,西尔维娅·科尔伯特与玛丽安一块儿在索萨利托的一个朋友家里过夜:“我不明白玛丽安所说的‘正在戒酒’是什么意思。我说:‘他快不行了吗?’玛丽安说:‘他行,他行’,说着说着就抽噎起来,一直说了几个小时,把她的全部生活都说了出来。然后,第二天早晨,她必须回到雷那儿去。”稍有好转之后,雷出了院,他给利什写信说,他正在告别自己的过去;几天后,他“确实地感到雄心犹在,跃跃欲试”。他的清醒一直持续到为玛丽安的母亲庆贺生日为止。

很快,雷成了香槟酒的酒鬼。他的小说《小心》就是根据当时发生的一些事情写成的。人们从这篇小说中也可以感觉到,由于开始对折磨他们的不正常状态有所了解,玛丽安和雷正在恢复两人关系中的礼貌和善意。雷还在打字机前寻找认可,他写了一篇题为《一条小鲟鱼》的文章。这篇文章描写了一个男孩,他眼睛盯着鱼竿和河水,心中渴望的却是父亲的关注,而且非常想喝父亲保温瓶里的饮料——威士忌和咖啡。他希望自己更大一点。卡佛面对着这样的事实,失去的童年乐园也是他染上酒瘾的地方:这是他所悼念父亲的一部分。

带着他们刚从艾奥瓦取得的艺术硕士学位,艾米和昂格尔带着女儿艾琳一起迁居旧金山,搬进了加利福尼亚大街金德·塞西利家马路对面的一套属于圣詹姆斯新教圣公会的公寓。昂格尔在一个双语医院上夜班,白天在圣公会教堂干杂活,艾米在圣公会的主日学校当老师。玛丽安重新住进库比蒂诺的房子并且返回洛斯阿尔托斯高中任教。克丽丝和希洛在森尼韦尔租了一间房子。现在像爸爸一样高的万斯开始在霍姆斯特德高中上三年级,开着一辆用他暑假挣的钱购买的1966年款红色大众甲壳虫轿车。他重新做起看门人的工作,大学预科课程的成绩拿到了B的高分,他还试图弄清楚怎样才能使自己生活得更好。他将在10月份年满18岁。

雷打算继续住在卡斯特罗街那套公寓里。他给一群女招待看了一份破旧的《出版人周刊》,上面刊登着他的照片,然后告诉她们他需要有人亲热亲热。因为在“高傲的乌鸦”书店偷书被抓住,他丢掉了工作(他订购了一些卡普拉出版社出版的他的书,没有卖掉的都留下了)。品尝了出名的滋味后,雷的世界再次空空如也。他退掉了租住的公寓。由于无家可归,他在库比蒂诺和加利福尼亚大街之间、在那些关心爱护他并且总是为他提供果腹之食栖身之地的人们——玛丽安、艾米和道格、查克和黛安娜——之间飘来荡去。得知雷所处的困境后,麦格劳-希尔公司的编辑弗雷德·希尔斯向雷询问了他在经济方面的“确切情况”,并且表示愿意尽力推荐他赢取某项奖金。雷希望杰克·希克斯在冬天学季聘请他去加利福尼亚大学戴维斯分校任教,但是,这时候,无论是希克斯还是任何别的人都不敢在雷身上冒险,即使是10个星期也不行。这几个月他做成的唯一一件事是写了一首对伏特加的偏执狂式的赞歌,最初题为《饮酒诗》,在《先生》杂志上发表时的标题是《干杯》。利什寄了一封便函告诫雷,他应该放松一些。

与其不断恶化的身体状况相比,雷因酗酒而产生的古怪行为不值一提。晚期酒精中毒常常对肝脏、心脏、大脑和其他组织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害,他活着根本就是幸运。“我完全失去控制而且病情非常严重”,雷后来说,“暂时性失忆,你可以做所有事情……开车、参加朗诵会、讲课、为一条断腿复位、与人上床,但在事后却没有任何记忆。你处于某种自动驾驶状态。”

“我们全都认为他会一直酗酒,直到酗酒把他害死”,昂格尔说,“而且他自己也这样认为。”当时,玛丽安听说有个名叫达菲的正在恢复的酗酒者,他的“个人居住治疗方案”提供保持清醒的方法。老尤金·达菲,来自伊利诺伊州的一位石匠,1964年通过嗜酒者互诫协会清醒起来之后,搬到加州重新开始生活。他在纳帕谷北端的卡利斯托加买下一个以前的宗教度假地,创建了为“问题酗酒者寻求康复之道”的达菲长春花山峪。达菲推荐一种四周暂住疗法,每周收费175美元。

为了筹集再次治疗的钱并还清债务,卡佛夫妇卖掉了他们的房子。尽管在他们拥有的4年中房子受到了相当严重的损坏,但是,由于硅谷的发展,他们仍然因卖房而赚了钱。房子卖出两个月后,艾米、道格和玛丽安开车送雷去达菲山峪。他们随身带着炸鸡,但是,雷对食物或欢乐的气氛不感兴趣。他喝了葡萄酒,在去卡利斯托加的整个途中,他还一直紧紧握着玛丽安的手。在达菲山峪,他们看到一个摆满了破旧沙发和椅子的聚会场所。墙上悬挂着激励人们分享力量和希望的标语以及宣传嗜酒者互诫协会的12个阶段的招贴画。艾米和道格站在远处看着入住的程序,玛丽安一边付第一周的钱,一边尽量说明着雷的情况——他嗜酒如命但平静温和。如同后来雷在《我打电话的地方》中所描写的那样,“我的一部分想得到帮助。但我还有另一部分”。

雷成为一名新来者,他被安排到康复房间。达菲(作为一名病人)曾经体验过多种治疗方法,但他没有行医执照。他对新来者施行连续3天、3小时一次的“赫默”疗法—— 一口喝干一小杯搀水的劣质波旁威士忌酒。拿不住杯子的接受治疗者使用吸管或被直接灌进嘴里。除非酗酒者在喝干威士忌的过程中受到太强烈的刺激引起抽搐,“赫默”疗法的效果相当显著。在《我打电话的地方》中,一个来自圣罗莎的胖子电工正讲着故事突然抽搐起来,“他仰面躺在地板上,两眼紧闭,脚后跟不停地蹬着油地毡”。

雷完成这一过程只用了两天,新来者逐渐停止“赫默”疗程后,达菲的方法甚至更加简单:“在你的屁股着地前不要喝酒。”外面是北加州桉树芳香的温暖秋天,而达菲山峪的“客人们”却要在室内度过大部分时间。这里提供可口的便饭,每天在公共房间聚会3到4次,乘坐达菲山峪破旧的旅行车去参加镇上的嗜酒者互诫协会聚会。在接受治疗的人当中,另一位身为小说家的病友写道:“除了嗜酒如命之外,我看不到我们之间存在任何真正的共同点。但是我们都曾出现过某种程度的力不从心和失控状态,因此我们或多或少地损害了生活当中有价值的东西。”所有谈话都与酗酒有关,因为“正常的生活看上去那么遥不可及,与我们共同具有的问题比起来,正常生活的问题显得如此微不足道……酗酒者们相互引起哈哈大笑”。他们互相讲一些把酒藏起来的故事和好主意。他们谈论对死亡的恐惧。治疗专家告诉他们,每年有25万美国人死于酗酒,它使许多别的疾病病情加重,在谋杀、自杀以及道路交通死亡的事故中,都能看到它的影子。这样的谈话使得人们把大家都能感觉到的恐惧说了出来。

当玛丽安在第一周过后前来看望雷时,两人全都满怀希望而且心情愉快。她带来了邮件,还遇见一些别的客人,其中一对她称之为“温内贝戈爱侣”的夫妇给他们带来了灵感:

她全身都受了伤——一条腿不能动弹而且裹着绷带,因此她那细心周到的丈夫专心照顾她的行动并对她的痛苦忧心如焚。她的脸上也缠着绷带。他们好像住在自己的温内贝戈房车里,喝醉的她试图走进车里时摔倒了,而她丈夫正要把车开走。由于那次事故,他们去了达菲山峪,而且还给围成一圈坐在一起的我们讲了这个故事。雷和我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我们觉得非常好笑……回到雷的房间后,我们还一直笑个不停,并且对这个故事和细节做了扩展和补充。

这对夫妻将成为《我们谈论爱情时所谈论的东西》中一对被送进医院治疗的老夫妻——雷的真正爱情的象征——的原型。一周后,雷分别给迪克·戴和戈登·利什写信,附有一张达菲山峪的业务名片作为他的临时地址:“……终于得为这件该死的屁事采取行动了,否则的话,我肯定会死去,本来我就快死了。”他要永远把酒戒掉,他写信向戴表明:“想要戒酒,彻底戒掉……”

随着恢复的继续,大部分酗酒者都会回忆起他们酗酒时期的恶劣行为并感到后悔。清醒了几天之后,他们开始迫不及待地想要重新融入社会以便纠正那些出了差错的事情。达菲反对过早离开。常有接受治疗的人像雷所做的那样在“整个居住治疗期间”玩弄“一种精神分裂症患者的把戏,然后一出去就立即奔向他能找到的第一个酒吧”。在雷回到库比蒂诺的那些日子,事情就是这样进行的,他宣称隐居静养已使他的情况大为好转。他说自己再也不会喝烈酒了,而且今后还要限制自己喝安德烈香槟。此时,卡佛家住在一间租来的小房子里,离过去属于他们的那幢房子不远。正如雷在嗜酒者互诫协会的宣传品中所读到的那样,他在达菲山峪也被告知,酗酒者“绝不可能靠自知之明去戒酒”。

11月,玛丽安忍无可忍,她要雷搬出去:

他每天凌晨两三点时骚扰我,坐在卧室的椅子上,一边喝酒一边不停地说话(在这个时间点上,没有我的帮助他都不能安全过马路)。

……我的精神恍惚(他不骂人,他只是说起来没完——他感到寂寞——而且全然不顾我日复一日地长期缺乏睡眠,直到我在学校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梦游者……)开始使我在学校的处境变得尴尬而危险,我曾梦见雷被放进棺材搬出房子。

雷尝试独自住在一套公寓里,可又不喜欢这样。当时,他问弟弟詹姆斯,他是否可以在詹姆斯夫妇度假时住到圣克拉拉他们的公寓里。担心雷喝酒、抽烟、举行派对可能对他们的住宅造成损坏,詹姆斯和诺尔玛拒绝了雷的要求。雷对此耿耿于怀,他对自己的朋友说:“我弟弟离弃了我,他离弃了我。”每当提起这次感情上受到的伤害,他总是没完没了地念叨着出自《圣经》的这句话。詹姆斯后来从母亲那里得知,雷一直没有原谅他。他渐渐开始对“把物质财富看得比我对哥哥的爱更重要”感到后悔,因为雷“绝不会忘记不公平或虐待”。詹姆斯认为,这一切可以追溯到雷小时候因肥胖在学校受到的嘲笑。1976年底,雷在他以前的科学研究协会秘书琼·科伯恩身边找到了帮助和慰藉。如同卡佛在《琼的电视》中所描写的那样,科伯恩让他在她家办他的“破事儿”。她为他买酒,给他钱,还给了他一台旧电视机。作为回报,雷“教她喝酒”,而且在《我打电话的地方》中对她和她的儿子作了精彩的描写。

玛丽安继续求助于珀金斯,“因为他非常关心我”。当她邀请珀金斯和他女儿来她家住时,万斯对他们的闯入极为不满,结果,珀金斯父女很快就另找住处去了。珀金斯父女搬走后,雷和玛丽安“试图解决酗酒问题”。他问她想不想离婚。她回答说,离婚是她最不愿意考虑的事情。她“想要雷康复并活着”。

雷把从库比蒂诺路拿出来的东西存放在圣詹姆斯教堂的地下室。当雷(由昂格尔开车)迅速赶到银行去取卖房子的钱时,他发现玛丽安(与艾米)已在那里而且账户被冻结了。一场扭打发生在银行的营业厅里,但是,钱原封不动,雷仍然一文不名。一天早晨,雷向外面望去,看见女教徒们正在准备一场义卖。他自己的东西——衣服、书籍和打字机——被陈列在台子上。他和昂格尔走过去沿着台子逐件收回自己的物品。几个月后,艾米经历了认识昂格尔以来的第一次躁狂症发作,因此不能再在教堂工作,于是,他们搞了一次自己的街头甩卖。卡佛的《廉价出售》描绘了当时他从上面一个窗口所看到的情景,充满了悲伤和遗憾。他明白,他“无法帮助任何人”。

在金德·塞西利家举行的一场派对开始前,克拉姆利看到了使雷感到恐惧的原因。塞西利告诉过雷,食物摆上桌子前不要开始吃东西,但是,当克拉姆利经过厨房时,“雷在那里,手拿腌鸡蛋的罐子,嘴里塞着两个鸡蛋。他的脸上有种恐惧的表情。他总是带着那种恐惧的表情。好像有人打了他。我了解那种恐惧,而且我认为,那是因为有人曾经打过他从而造成了他的恐惧”。酗酒自不必说,雷陷入恐惧还有别的原因。那一段时间他没有写作,但他仍然试图对自己的文学生涯做出安排。他给莱文打电话,情绪激动地请求她为《请你安静些,好吗?》做更多的宣传,有时还会加上愤怒的威胁。莱文认定自己已为这本书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后来她还了解到,雷的酗酒导致了他的激烈言词。12月3日,雷拍发了两份电报:一份终止了他与莱文的关系,另一份则授权保罗·R.雷诺兹代理机构的约翰·斯特林作为他新的文学经纪人。

虽然之前曾经有过令人不快的圣诞节体验,但在1976年,卡佛一家度过了一个最令人不快的圣诞节。玛丽安清醒而“紧张”。雷嫉妒她继续与珀金斯来往。除了万斯、克丽丝和艾拉·卡佛,聚集在一起的家人还包括艾米和艾琳·赖特、道格·昂格尔、他的哥哥史蒂夫和父亲莫里斯。雷回了家但没有住下。离开家时,他把一整箱压制木柴扔进壁炉,炉火熊熊燃烧起来,在昂格尔用水浇上去之前,大有把房子烧着之势。有人冲雷大声喊道:“这是你祸害我们的最后一个圣诞节!”这句话为他的小说《一次严肃的谈话》提供了灵感。

除夕,雷回到达菲山峪。当时,尤金·达菲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以至他想写一写达菲的人生故事,后来他果真在《我打电话的地方》中通过弗兰克·马丁这个人物描绘了达菲的形象。考虑到嗜酒者互诫协会的演讲者都是天真的路德,达菲总是对人们大喊大叫,吓唬并且辱骂他们,使他们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嗜酒如命的人。这正是雷所需要的。达菲还“自认为是个作家”,他儿子说,他“每天学习三个新词而且还写短篇小说,这样一来他就能与雷交流了。他总是谈论杰克·伦敦”。

达菲山峪距杰克·伦敦的美丽牧场的直线距离为11英里。在《我打电话的地方》中,弗兰克·马丁对待在门廊里的人们说:“杰克·伦敦过去曾在你们望着的那座绿色山丘后面……拥有一大块地方。但酒精要了他的命。让这成为你们的教训吧。他比我们任何人都强。可他也对付不了那东西。”为了获得达菲山峪提供的第二次生机,雷必须戒酒和写作。他必须承认自己是个普通的酒鬼,是平凡的“我们”中的一员——这个“我们”在“做出把我们的意志和生命以我们对上帝的理解交给上帝照料的决定”(第三阶段)之前“对酒精无能为力”(第一阶段)。强调更强的能力是达菲的核心。双手祈祷的图案印在业务名片和小册子上。雷没有为如何定义可以照顾自己的更强的能力而费心。如果问他是否虔诚,他会回答说:“不,但我必须相信奇迹和起死回生的可能……在我醒来的每一天,我为醒来而高兴。”

昂格尔、艾米和金德开着昂格尔的卡车来接雷离开达菲山峪。艾米和金德在路上喝了点啤酒。他们发现雷在一个没有水的游泳池旁等着。金德离开放着雷要带走的行李的房间去上厕所。“我不知道被什么迷住了心窍”,金德说,“我从卡车里拿出那些空啤酒罐塞进他的枕头和抽屉——到处都有充分的证据。”卡车向南行驶,雷和金德坐在卡车的铺位上,“因为道格开车像个疯子”,他们“像两个农场工人一样上下颠簸,边聊天边吸大麻”。当天晚上,金德回忆说,“雷谈到了他的父亲和父亲的死,那么激动和悲伤。”当他们走出金门大桥的隧道时,晴朗的天空上挂着一轮满月。那一刻,雷对金德说:“他真的快要戒酒了。”

酒精中毒是一种逐渐呈现的病状。无论一名酗酒者戒酒戒了多长时间,他的大脑都会以几个月或几年前已经出现的同样的症状对酒精作出反应。当雷再次酗酒时,他迅速坠入刚刚逃离的深渊。他做了一些他也不记得的灾难性的事。利什在这儿时,雷来他住的机场酒店接他。发现利什房间的门开着,雷和他的同伴进屋等候。利什气急败坏地发现他的客房服务账单上多了3瓶香槟酒。雷因此才意识到,暂时性失忆的后果可能多么可怕。

3月,文学界发生的两件事情集中向雷证明,酒精正在毁了他的作家生涯。第一件事情是,契弗出版了长篇小说《猎鹰者监狱》,描写一个在押的海洛因瘾君子和谋杀犯。契弗的照片刊登在《新闻周刊》的封面上。克劳福德看到雷“直盯着照片,因此你确实可以说,雷非常渴望那样的认可”。在同一期杂志里面,还刊登了一篇关于在女儿引导下如何保持清醒的契弗专访。《猎鹰者监狱》成为一本畅销书。给一位重要美国作家的清醒以这样的荣耀确实还是第一次。

当国家图书奖的评委公布1977年的提名名单时,雷保持清醒已经两个星期了。小说类提名了5本书,《请你安静些,好吗?》排在名单首位。塞西利认为,这一提名给了雷又一个保持清醒的激励——“那是他的旧作。作为一个竞争者,他没有即将发表的新作。他意识到,如果他想得到另一次机会,他就必须保持清醒。”当华莱士·斯特格纳赢得这一奖项时,雷打电话向他祝贺。斯特格纳对雷说:“你还年轻,会有更多的机会。”对此,雷心里没底。

雷的健康状况再次恶化。他承受不了返回戒酒所的折腾,因此,艾米和昂格尔对他进行“赫默”治疗。在这次“赫默”疗程中,昂格尔说:“雷处于彻底绝望的状态……我们有一个不许生火的壁炉,但我可以在一个小炭盆里生上火。他总是坐在炭盆旁边或者电视机前流泪。”雷保持清醒了几个星期,他参加在隔壁教堂举行的嗜酒者互诫协会聚会。面对自己的多次失败,他发现自己写作的欲望衰退了,而且——如他10年后所说——可能“在潜意识中把出现的家庭问题归咎于我对写作的需要。我带着家人踏上了前往某个地方的陌生旅程,或是试图再去找到理想的写作环境、理想的工作岗位和理想的生活之地”。

卡佛

在难以保持清醒的情况下,旧金山对他来说肯定不是理想的栖居之地。他去了洪堡县。他在麦金利韦尔的贝拉维斯塔餐馆后面找到一幢房子,就在从阿克塔流过来的马德河对岸。房子属于餐馆老板,他的一名厨师刚刚搬走。雷向玛丽安借钱付了租金。4月初,他安顿下来,“独自生活,勉强度日”,与喧嚣的生活和旧日的伙伴相距300英里,靠近海洋和森林。

玛丽安飞过来度了一个周末,雷随后写信对柯特·约翰逊说:“有可能我们在今年夏天回到一起。”尽管孤身一人而且一文不名,他却在写给约翰·奥布赖恩的信中说,这种“自愿流放”是他所曾做过的最惬意的事情。他的生活已经“复杂得令人难以忍受”,而他如今正在戒酒和写作。在迈克尔·瑞安的建议下,他申请去戈达德学院讲授艺术硕士的初级课程,但埃伦·沃伊特院长没有回应。雷猜测,她很可能在征询参考意见时听说了有关他酗酒、“滥用电话”以及“好色”等情况。4月底,卡普拉出版社给了雷250美元预付款,准备用没有收入麦格劳-希尔公司那本书的作品出一本小说集。在一封写给利什的内容奇怪的信中,雷说他已经写了两个剧本,而且正要动笔写一部讽刺性长篇小说,是关于也会捍卫“50年代的写作原则、审美观点之类东西”的纽约作家和评论家的。他感谢利什过去一年对他的激励,并说自己正在“疯狂地创作”。

也许雷正在某种清醒初期的虚幻仙境中“创作”,他的主要精力都被用来保持清醒了。他参加嗜酒者互诫协会的聚会而且大量喝咖啡。当凯夫经过并打算留下过夜时,雷打开所有门窗让寒冷的海风吹进来,“他说,每当他感觉舒服时就想喝酒。他有点担心看见过去的老朋友会对自己产生诱惑,因此,我去住汽车旅馆了”。当雷与一个只有一条腿的八十岁渔民出去钓鱼时,他似乎使老人倒了霉——第一次去钓鱼他的汽车抛了锚,后来是海岸警卫队把他们拖了回来;下一次,他们捞到一个散架的蟹笼,还为修理齿轮花了150美元。

雷在美国书商协会(A BA)代表大会期间赶到旧金山。他的出版商诺埃尔·扬和弗雷德里克·希尔斯都在那里,而且雷知道他必须抓住国家图书奖提名给他带来的机会。星期五下午他与希尔斯泡在北海滩的酒吧,一边抿着可乐一边谈论他正“鼓捣着”的一部长篇小说。希尔斯邀请雷星期天出来与他一起吃午饭。星期六,从库比蒂诺搬出几箱东西并与孩子们争吵后,雷“险些被绑了起来”。玛丽安陪同他出席了扬在圣弗朗西斯酒店举办的晚宴。晚宴上,他喝了一杯葡萄酒,然后不停地来回走动,在当晚余下的时间里丧失了记忆。他从“可怕的宿醉”中醒来后得知,他曾与玛丽安发生争吵,仿佛听到什么声音正在指引他的行动,然后出租车把他送到昂格尔和艾米的公寓。

雷继续饮酒作乐。星期天开车去希尔斯下榻的酒店吃饭时,他和玛丽安没有说话。为了开车,他用伏特加振作自己,他后来说:“我喝醉了,因此感到难受。”他吃惊地得知希尔斯要去索萨利托吃午饭。开车狂奔了一小时后,他发现自己正坐在一张俯瞰海湾的餐桌旁吃着费用账户午餐。当他开始喝第二杯血腥玛丽时,希尔斯告诉他麦格劳-希尔公司将于春季出版《请你安静些,好吗?》的平装本。雷有理由期待这个消息。但是接着,希尔斯说出了雷以前只有做梦才能听得到的话——开出5000美元预付款的价码要雷写一部长篇小说。希尔斯说,他只需要一个写作计划。雷答应下星期把写作计划寄给他。

雷离席去了卫生间,他在里面哭了起来。在他自称作家的15年间,没有人为他还没写出来的东西付过他钱。他在酒吧停留了一下,喝了一杯双份加冰威士忌。他的胃口大开,吃完了自己盘子里的虾,接着又吃了一碗草莓,还喝了一杯咖啡。他轻松地开车回去。他和玛丽安让希尔斯在会议厅下了车,然后把车开到路旁,以便他们紧紧拥抱。雷开车去了一个卖酒的商店。接着他们邀请昂格尔和艾米在一个牡蛎酒吧庆祝雷交上的好运。吃完东西后,卡佛一家意识到他们没有带钱,于是艾米开了一张空头支票付账。“我应该写一篇题为《身无分文》的小说。”雷对昂格尔说。那一天是5月29日。

(节选自《卡佛传:当我们被生活淹没》第二十章“成名与无家可归”)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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