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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之殇:百年来欧美国家关于“一战”战责问题研究述论

2019-02-20卢晓娜

关键词:费舍尔学者战争

卢晓娜

(武汉大学 历史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1915年,正当欧洲国家角力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之时,奥匈帝国讽刺作家卡尔·卡鲁斯怀着沉重的心情,开始着手创作一部纪实戏剧。他引用了大量战时政客演讲及其他史料作为剧作对话的内容,来讽刺大战前夕各参战国政要和贵族的傲慢冷漠、军事机构的浅薄无能,以及参战国公民的愚昧盲从——他们听信政客的诱导走向了大战。卡鲁斯将这部长达792页的剧作命名为《人类末日》[1],他内心的绝望由此可见。英国历史学家艾瑞克·霍布斯鲍姆在“年代四部曲”之《极端的年代》中也曾这样写道:“19世纪恢宏的文明大厦在世界大战中付之一炬,灰飞烟灭。若不理解19世纪,便无从理解20世纪的短暂历史。战争是此时代的印记,这整个时代都是依照世界大战来生活、思考。即便是在偃旗息鼓、枪炮悄然的和平期,战争的阴云依旧笼罩……要回溯文明土崩瓦解的痛史,势必要以那持续了三十一年的世界大战为起点。”[2]诚如是,认识战争有助于我们了解来路,也可以使我们“鉴于往事以资于来者”,在国际局势风云变幻的当代拨开迷雾看清去路。认识战争首先要分析战争责任问题。这并非是为了对罪魁国家进行清算和报复,而是为了不使人类重蹈覆辙,再次主动或被动地绑在战车之上,跌入深渊。

2018年是“一战”结束100周年。回眸百年,学者们从未让这场人类史上首次发生的世界性战争淡出研究视野。目前,学界对此问题的探讨已不局限于纯粹的历史学范畴,国际关系学学者、社会学学者也都从各自学科视角出发,提出不同观点;从而使得该项研究呈现出多角度、跨学科的态势。

一、战时至20世纪20年代末:围绕罪魁国家展开的争论

早在战争刚刚爆发时,各参战国官方及政客、学者就对战责问题展开了争论。整体看,截至20世纪20年代末,关于战争责任纷纷聚讼并呈以下发展态势:战争爆发伊始,各国官方发布政府文书或报告,主导编修相关战争文献;学者及政客们亦从各自角度出发对此问题进行分析。随着战事的紧迫化,人们无暇再纠结于战责问题。战责之争因而出现了一个短暂的松缓期。巴黎和会召开后,战责研究再次升级,并趋向高潮。

(一)参战国政府报告及官方文献的战责认定

1914年8月3日至4日正是大战爆发之际,德国、英国先后以白皮书和蓝皮书的形式公布了外交文件,以证明己方参战纯属无奈而自卫之举。此后短短数月间,俄国橙皮书、塞尔维亚蓝皮书、法国黄皮书、奥匈帝国红皮书相继出版[3]。由于这些文件发布于战时,其客观真实性难免令人怀疑。斯奈德更是直言,这些文件都是经过删减或篡改的,目的是推诿战责[4]。

战后不久,德、英、奥地利及苏俄再次公布了一系列官方文献与政府报告。如1919年,奥地利理查德·戈斯博士受命于外交部,负责整理档案文献,出版了三卷红皮书《1914年战争历史外交档案增补》,收录了战前四周的352份文件,包括之前一些战时红皮书所没有的内容。整体而言,各国出版的官方文献数量尤以德国、俄国为多,这与其政权发生更迭以及巴黎和会的召开有关。

俄国十月革命后,苏俄与其后的苏联陆续在《真理报》上公布了一系列帝俄外交文件,成为最早开放战争档案的国家。1922年中央档案馆创办了《红色档案》杂志,主要公布沙俄时代及早期苏维埃的官方文件。截至1941年停刊,《红色档案》共出版了106卷,发表档案900余份,其中尤以沙俄政府的外交政治文献为主。第4期《红色档案》便刊登了题为《1914年战争开端》的前外交部日志。

德国十一月革命后,魏玛共和国建立。艾伯特政府一方面接受以“十四点原则”作为缔结和约的基础,一方面希望组织政治立场中立的委员会来调查战责问题。为取得威尔逊的信任并推动战责调查进程,艾伯特政府任命卡尔·考茨基为德国外事助理秘书,并委以他编辑旧政权外交文献的重任[注]1919年3月,考茨基与其助手从外交部的18卷档案中整理出大量资料。时值巴黎和会召开,考茨基很想尽快将这些资料公布于世,以展现德国新政府同过去容克贵族的决裂。但考虑到考茨基独立社会民主党员的身份,艾伯特政府担心他的编纂会被党派偏见左右。因此便延迟了刊行时间,以待瓦尔特·许金博士、门德尔松-巴托尔迪、蒙舍拉的检验。他们与考茨基政见不同,却均认为其编辑的文献客观公正,完全本着良知。1919年12月,延期已久的四卷本文献终于出版,是为《关于大战爆发的德国文件:考茨基编辑全集》,亦称《考茨基文件》。该汇编包括1123份文件(其中937份毫无删减,其余则高度概括)及协约国与罗马尼亚密约的完整文本;很多内容都是战时各国发布的各色文书未曾收录的。这些丰富而精确的信息可以使人们清楚地了解到大战前夕德国高层的战略意图、信息掌握程度等各方面状况。。同时,艾伯特政府还成立了议会调查委员会,收集整理有关战责问题的资料而不对之作任何司法论断。艾伯特政府的种种努力原本会为战责研究提供良好氛围,但随后的巴黎和会却使局势急转直下。

1919年1月18日至6月28日,巴黎和会召开。以美国国务卿罗伯特·兰辛为首的“战争责任与惩处战犯委员会”指控德国对战争负有明确、单独的责任。这在德国国内引起了巨大震动。战火苦难、战败耻辱加之战责恶名,使德国国内民族主义复仇情绪一时暴涨。艾伯特政府旋即组织一部分学者编辑出版多种著作、文献,意在证明德国不应背负这样的罪名,以使德国免遭国际舆论的谴责。

1919年6月,艾伯特政府出版了由著名历史学家汉斯·德尔布吕克、阿尔布雷希特·门德尔松-巴托尔迪、马克斯·蒙舍拉伯爵及马克斯·韦伯起草的白皮书《罪在德国?德国的战争首要责任》,将导致大战爆发的责任归咎于奥匈帝国。艾伯特政府本想借此书向世界展示一个全新的德意志,为德国赢得一部分政治话语权,但结果恰恰相反,它产生了非常消极的影响,使魏玛共和国的国际形象大为受损。

1922年—1927年,受德国外交署委托,历史学家约翰内斯·莱珀修斯、门德尔松-巴托尔迪、弗里德里希·蒂姆还编纂了《1871年—1914年欧洲各国内阁的重大决策》。这是一部长达44卷54册,包含15889份文件的大型外交政策档案汇编。艾伯特政府将它分送给各国政府,目的是回应巴黎和会的战责指控,抗议《凡尔赛条约》对德条款,证明真正的战争罪魁是协约国。

针对德国、苏联的举动,备感尴尬的英、法作出反应,以表白自身。英国于1926年—1938年出版乔治·P·古奇、哈罗德·坦珀利编纂的11卷13册的《关于战争起源的英国文件(1898—1914年)》,汇编共计8559份文件。1897年11月是德国侵占中国胶州湾之时。英国文献汇编以次年为起始,并将该事件定性为大战开端,正是意在证明德国的扩张野心,重申巴黎和会的战责判定[5]。1929年—1959年,法国也陆续出版了42册《法国外交文件》。但由于受到“50年规则”的限制,直到1964年之后,法国战时外交档案以及官员关于战争的个人著述才得以大量公开问世。

(二)学者及政客对战责问题的认识

在官方报告或文献汇编之外,这一阶段也有许多政客或学者对战责进行分析。他们的观点并不完全为身份所左右。有些观点受民族主义情结影响或出于为本国利益考虑,是替政府立言;有些观点则是其个人对历史及时局的反思,与官方观点相左。

大战结束后,各参战国政客多以回忆录或著述形式追溯大战起源。他们大都注重陈述战前及战时自己亲历的局势变化;虽有指责他国的部分,但却很少直接作出罪在谁方的论断[注]在诸多政客关于“一战”的著作及回忆录中,明确作出战责指控的只有德国林克瑙鲁斯基亲王及时任首相的特奥巴登·冯·贝特曼·霍尔维格。后文将会对此进行介绍。。出版此类著作较多的国家当属奥地利与英国。奥地利有:1919年,战时奥匈帝国外交部长奥托·冯·切宁伯爵出版《在世界大战中》;陆海军参谋长弗朗茨·康拉德·冯·赫岑多夫元帅于去世当年1925年出版了长达5卷的《我的服役生涯:1906—1918》。英国有:1923年,时任英国海军大臣的丘吉尔出版《第一次世界大战回忆录》,阐述了战前英国针对德国进行的一系列扩充海军实力的活动[6]。次年,战时英国首相赫伯特·亨利·阿斯奎斯出版《大战起源》,更加坦率地叙述了英国为战争所做的准备[7]。1925年,外交大臣格雷出版了《二十五年,1892—1916》[8]。此外,其他国家政客亦有此方面的著作,如1924年前塞尔维亚教育总长约凡诺维奇出版《斯拉夫国家的血债》。约凡诺维奇直言,塞尔维亚一些官员早在萨拉热窝事件一个多月以前便已获悉刺杀计划,但他们并未采取任何措施,亦未告之奥匈帝国。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总统雷蒙德·庞加莱也出版了《大战起源》[注]在这类无具体战责指控的回忆录以外,亦有政客在著作中将战争爆发明确归咎于某一国家,此类著作将在后文具体介绍。。除却政客,学者们的战责论著更为丰富。

百年来,被研究者认定应对战争负责的国家有:德国、奥匈帝国、英国、俄国,其中德、奥两国遭受的抨击最多。

1. 罪在德国说及辩驳

德国是最早受到战责指控的国家,这样的指控首先来自德国内部。早在1916年,德国驻英大使林克瑙斯基亲王卡尔·马克斯便私人印刷了《1912—1914年我出使伦敦》。在这本小册子中,卡尔·马克斯谴责德国与奥匈帝国结盟,认为这必然导致德国卷入巴尔干危机,并不可避免地与俄国交恶。他亮明观点——正是德国的外交政策引爆了大战:第一,虽然奥匈帝国最后通牒的措辞带有鲜明的帝国主义色彩,但这其实与德国利益无关,德国也明知军事行动可能会引爆世界大战。纵然如此,德国仍铤而走险,怂恿奥匈帝国外交部长利奥波德·冯·贝希托尔德入侵塞尔维亚。第二,1914年7月23日至30日,俄国外交部长瑟奇·萨佐诺夫曾多次强调绝不容忍他国入侵塞尔维亚。与此同时,塞尔维亚已对奥匈帝国的最后通牒作出答复,贝希托尔德对之较为满意。然而,德国仍拒绝接受现状,这使原本趋向稳定的局势再次恶化。第三,7月30日,贝希托尔德意欲作出妥协。尽管这时奥匈帝国并未遭到攻击,尽管沙皇承诺在谈判期间按兵不动,但德国还是仅仅因俄国进行动员就向彼得格勒发出最后通牒。这样,德国蓄意破坏了和平解决问题的可能。卡尔·马克斯曾作出预言,称同盟国集团必败;战后世界将受控于英国、俄国及日本,德国则将沦于奥匈帝国之流。同时,德国的优势仍将囿于商业与思想方面,而不会如战前所愿拓展至军政领域,建立殖民帝国的最后机会将毁于此战[9][注]这本小册子最早流传于德国上层。1917年,该书在美国出版,卡尔·马克斯因此被逐出普鲁士上议院。1918年,它被更名为《林克瑙鲁斯基备忘录》(Lichnowsky Memorandum),在《来自德国的披露》(The Disclosures from Germany)上刊行。。卡尔·马克斯是最早将责任矛头指向德国的人。他的观点成为了巴黎和会上协约国对德国指控的理论基础,并深刻影响了后来的弗里茨·费舍尔。白皮书《罪在德国?德国的战争首要责任》出版后,考茨基大为不满,认为该书将罪责推给奥匈帝国,不过是一本“洗刷书”。1919年11月,未待自己编纂的《考茨基文件》出版,考茨基便出版了《大战为何爆发》,将战争责任归咎于德国。德国内部的批判还来自冯·提尔皮茨及赫尔弗里克。1919年,冯·提尔皮茨在《回忆录》中提出,德意志帝国首相贝特曼·霍尔维格应对战争负主要责任,因为他对形势预估过于乐观。同年,赫尔弗里克出版《世界大战缘起》。他认为,第二帝国的外交部和民众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对待萨拉热窝事件的态度过于冷静,且都误以为只要德、奥两国立场坚定,大规模战争就不会爆发[10]。这种观点同卡尔·马克斯和考茨基的截然相反,带有几分反讽意味——与其说是认为罪在德国,不如说是认为德国是受害者,因过于克制而卷入战争。

除德国学者外,认为罪在德国的学者大都集中于法国及苏俄。法国新闻界存在着一种越来越强大的倾向,即试图将1871年《法兰克福和约》及俾斯麦的霸权追求与1914年前的德国对外政策相联系,提出德国政治发展延续性理论,籍此推导德国对“一战”的责任[11]。就苏俄而言,早在1917年,列宁就在《帝国主义: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中对“一战”性质及战责进行分析,认为大战是帝国主义竞争的结果,德国对此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19世纪末世界被瓜分完毕后,帝国主义国家之间的竞争升级,德国的崛起动摇了资本主义体系的结构平衡,显示出资本主义内部存在的对抗。这样,争夺世界霸权的战争便在争夺殖民地的表象下爆发了[12]。在《战争与俄国社会民主》中,列宁亦明确指出:“德国对塞尔维亚的强盗式入侵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的主要原因之一。”[13]列宁的论断深刻影响了苏联学者,成为研究该领域的指导思想。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西方史学界已经出现罪责皆有说和无责任主体论,但苏联学者在这两方面的研究成果少之又少,基本仍旧抱定罪在德国说。

罪在德国说引发了来自德国内外的辩驳。上文提及的切宁伯爵在《在世界大战中》中开篇便提出自己的观点:德国驻维也纳大使海因里希·冯·切尔施基深信,在不远的将来与俄、法开战势所难免。他认为,战争若在1914年爆发会对德国较为有利。因此他抛开政府指令,独断专行;大战爆发只是他个人外交不当所致,而非霍尔维格等高层所预谋[14]。1933年,德国历史学家艾瑞克·布兰登堡出版《从俾斯麦到世界大战:1870—1914年德国外交政策史》。他认为,德国确实存在诸多外交失误(如不应在民族主义盛行之时与奥匈帝国结盟并履行条约义务),但其目的只是希望能获得与其他大国等同的利益,从未意图发动战争;故不应将战责全部归咎于德国。布兰登堡并未重新指出罪魁国家,只是提出了自己对德国未来发展的设想:既不受邻国牵制亦不对之造成威胁[15]。同德国外交署委托编纂的《1871—1914年欧洲各国内阁的重大决策》一样,布兰登堡也将自己的研究时间范围上溯至普法战争结束的1871年,这无疑是对法国新闻界“战责推导”论的回应。

2. 罪在奥匈帝国及罪在其他国家说

就奥地利本国而言,在自己主持编修的红皮书刊行之前,理查德·戈斯博士出版了关于战争起源的著作《维也纳内阁及世界大战的爆发》,概括总结了自己的观点。该书将战争责任归咎于奥匈帝国,同时也增补了一些红皮书未曾收录的信息[10]。

就奥地利国外而言,认为罪在奥匈的代表学者是美国历史学家西德尼·布兰德肖·费伊。1920年,费伊发表《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源新论:7月29日前的柏林与维也纳》一文。费伊批判考茨基所著《大战为何爆发》充满了对德国旧政权的抨击,该书可信度远不及其编修的文件本身。与此相反,费伊对戈斯《维也纳内阁与世界大战的爆发》一书大加赞扬,认为虽然其中一些观点有待商榷,但整体立论公正客观,史学价值更高。在此文最后,费伊又将矛头直指贝希托尔德,认为正是他的政治莽撞导致奥塞冲突由一场区域危机迅速升级,最终失控[10]。

除奥匈帝国及德国外,背负战争罪责的国家亦有英国与俄国。1919年,霍尔维格出版《世界大战研究》,将首要战责推给英国。霍尔维格认为,英国给俄国以提供支持的希望,致使俄国受到怂恿,插手了德国原本打算使之地区化的奥塞冲突。蒙舍拉伯爵出版《同盟国实况:质疑凡尔赛裁决》认为,德国并无扩张野心,其备战规模比起英、法、俄三国亦不算大,而恰恰是俄国进行动员引爆了战争[16]。

二、20世纪20年代末至50年代:罪责皆有说及无责任主体论

20世纪20年代末至50年代初,战责研究出现了新特点。随着国际形势的变化,与战国不再纠结于具体的罪魁指控;罪责皆有说及无责任主体论相继产生。但很快,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打断了这一倾向,一些学者再次将批判矛头指向了德国。1945年后至20世纪50年代,无责任主体论成为了“一战”各参战国尤其是西德与法国官方倡导的提法。

罪责皆有说最早由法国学者提出。由于“50年规则”的限制,法国“一战”战责研究面临多重障碍。尽管如此,20世纪20年代,法国学者逐渐开始涉猎这一领域。在巴黎大学,围绕皮埃尔·勒努万与其后继者巴普蒂斯特·杜罗瑟尔形成了健康的学术氛围。1927年,勒努万正式提出,每个参战国都对战争负责,所不同仅在于程度轻重,故不应把全部罪责推给一个国家。勒努万关于“一战”战责的论述深深影响了一代法国青年历史学家,他们后来多成为了勒努万—杜罗瑟尔学派的中坚力量。罪责皆有说也得到了一些美国历史学家的认可。1928年,费伊出版《世界大战的起源》,进一步充实了罪在奥匈帝国的观点。他认为,战争爆发,奥匈帝国、塞尔维亚及俄国应负主要责任,正是它们的行径引燃了火线,但其他参战国亦难辞其咎[17]。1929年,费伊发表《萨拉热窝后十五年》,重申了这样的观点[18]。哈利·埃尔默·巴尔内斯与伯纳多特·施米特提出,罪责应当由各参战大国及其决策层共同承担[19-20]。

罪责皆有说在欧美兴起绝非空穴来风,除学术本身的发展,亦有深刻政治背景。自20年代中期起,魏玛共和国在外交方面奉行现实主义,利用苏联与美、英、法的矛盾,采取东西方平衡策略,逐渐消除了与欧洲他国的隔阂,恢复了国家尊严,再次跻身于大国行列。

无责任主体论出现于20世纪30年代。1930年,与克劳塞维茨齐名的英国战略学家李德·哈特出版了《战争实录:1914—1918》[注]原名“The Real War 1914—1918”,再版时更名为“A History of the World War”,国内翻译为《第一次世界大战战史》。。哈特认为,战争并非是由某几个国家发动的,而是诸多因素合力的结果:历史和现实缘由下德国发展理念的改变,奥匈帝国为摆脱统治危机做出的不当行径,俄国的野心与理想主义,法国被外侮催生出的抵御决心以及英国面临德国崛起时所进行的对外政策调整。他分析,在以上因素中,俄国的野心与理想主义是引爆战争的最主要因素,因为它造成了边界尤其是日耳曼近邻的恐慌。即便如此,哈特仍强调道,导致战争爆发的原因并不是某几国的战争欲望,而是恐惧、饥饿、傲慢[21]。这样的论述透露着一定的人文关怀,在当时的学术环境下可谓是独树一帜,非常不易。1933年,战时英国首相戴维·劳合·乔治在《我所参与的世界大战:战争回忆录》中也明确提出,参战国高层中并无一人意图发动战争[22]。

然而与其他国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德国并未接受无责任主体论。这与其国内当时的政治经济环境相关。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德国经济危机严峻,政府威信遭到重创。1933年1月,希特勒上台组阁,魏玛共和国宣告终结。希特勒宣称:“1870年后,我们德国以宽宏大量的高姿态豁免了法国的战争赔款。然而,在上一场战争中投机得逞的法国却反其道行之。十二年了,法国的铁蹄依然践踏在我们的咽喉上。”[23]这无疑将自巴黎和会便后开始盛行的民族主义复仇情绪推向了极致,历史研究随之愈加趋向保守、狭隘。

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再次引发了学者们对“一战”罪魁的探究。1941年,意大利历史学家、新闻工作者、参议院议员路易吉·艾伯丁在《意大利晚邮报》驻外通讯记者卢西亚诺·马格里尼的协助下,整理编辑了后者1928年—1940年间对“一战”参战国政要的采访记录。同年12月,艾伯丁去世。这部遗著于1942年在米兰出版,是为《1914年大战起源》。在这本书中,艾伯丁充分展现了自己的史学修养及新闻工作者的敏锐思维,对参战国高层政客及将领作了较为客观公正的评价,但同时,他亦严厉谴责了德国的战争企图[24]。艾伯丁将战责归咎于德国,这与其政见相关。他曾公开发声反对法西斯,也因此被从《意大利晚邮报》总编辑的职位上解雇。《1914年大战起源》为艾伯丁赢得了极高声誉,是“迄今为止关于七月危机最详尽的论著。为有关战争责任问题的争论提供了新的依据和方法论”[11]。

1945年以后,无责任主体论再次得到官方认可。这与战后两大阵营对峙的国际形势及西德对内对外政策相关。1949年德意志联邦共和国成立,基督教民主联盟主席康拉德·阿登纳任总理。阿登纳主张“向西方靠拢”以获得谅解;欧洲其他国家也意识到,重建战后疮痍满目的欧洲需要各方达成共识。在该政策主导下,西德与英、法在历史研究方面合作亦日益密切,合作重心在于删除过去丑化彼此的历史叙事法,制定“去民族化”(denationalized)的历史教育方案。无责任主体论遂成为官方正式推崇的理论。在这样的背景下,1951年10月,西德与法国在西德美因茨召开历史学家会议。皮埃尔·勒努万代表法国,弗莱堡大学教授、保守历史学家格哈特·里特尔代表西德出席会议。与会双方均认为“一战”是造成民族仇恨及两国交恶的根源;故会议决议三分之二的内容都是关于“一战”起源、进程、结局在历史教科书中应如何记述。经过商讨,会议作出决议:首先,尽管各参战国都作出过错误决策,但它们均未曾预谋战争,故不能将战责归咎给某一国家;其次,大战的真正起源在于国家间极度缺乏信任,同时又都坚信大战不可避免。基于这两项共识,西德与法国达成了《1951年德法两国历史教科书编纂协议》。这对当时乃至后来的学界产生了很大影响,里特尔和勒努万都成为了20世纪60年代反对费舍尔学说的中坚力量。

1955年,西德和英国也召开了类似的历史学家会议。会议达成以下共识:战前英国实行的是温和外交政策,希望与他国和平解决争端;德国的对外政策受到其恶劣地理条件的影响;格雷和霍尔维格对局势变化都束手无策。最重要的是,会议明确提出:1914年德国绝非故意发动大战,而是出于对奥匈帝国的同盟义务,不得已而为之。历史学家会议决议对与会国历史教育及史学研究起到了相当程度的主导作用。当代英国学者奥特认为,这种影响在英国较小,在西德和法国则更大一些——两国学者认为要达到宿敌国家“去民族化”的目的,妥协不可或缺[25]。

无责任主体论同罪责皆有说虽有相似之处,但亦有本质不同。前者是宿敌国家出于长远发展考虑而自愿达成的修好共识,而后者则是它们彼此就战责问题争论未果,在新的国际形势下出于共同利益考虑而提出的责任共担。值得注意的是:从学术发展角度来看,罪责皆有说与无责任主体论将此前的战责追究提升到了探索战争起源的高度。这为后继学者研究“一战”何以爆发提供了全新思路及广阔视野,使该领域的研究更加客观和多元。20世纪50年代后,“一战”起源研究作为区别于战责研究的独立课题逐渐兴起。学者们不再单纯以“扩张欲望”来解释战争动力,而开始从更加多样的角度来思考各国卷入战争的原因。

三、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以“费舍尔争论”为代表的战责研究

罪责皆有说及无责任主体论在20世纪60年代遭到了以西德历史学家弗里茨·费舍尔为代表的左翼学者的挑战。费舍尔重提德国的“一战”罪责,引发了一场历时十余年之久的大争论。20世纪60年代至70年代的“一战”战责研究便是以此为代表现象。这场论战并非是突然爆发,其渊源是“二战”后西方学界关于纳粹主义起源的争论。

1945年后,学界就纳粹主义起源展开了激烈争论,其中一大焦点便是纳粹主义是否根植于德国的民族性格及历史发展进程。该命题同20世纪20年代法国新闻界的战责推导类似,涉及德国历史的延续性,颇为微妙:承认它便等于承认德国具有天然战争倾向,则其对“一战”的责任就不言自喻。这无疑加深了德国的罪孽。对此,以格哈特·里特尔为代表的西德保守历史学家难以接受。里特尔认为:第三帝国是德国历史发展的中断,而绝非俾斯麦传统发展至今的产物。在他看来,纳粹主义的渊源是法国大革命以来欧洲普遍存在的极权倾向,而“一战”大大加剧了这一趋势。“一战”使西方世界的道德整体滑坡,继而导致基督教权威沦丧,文明为野蛮所蚕食,最终恶果即纳粹得势[26]。里特尔避开战责问题,将“一战”定位为欧洲悲剧的肇始,这得到了西德及英、法官方的认可,并促成了三方历史教学方案的分别达成。然而,里特尔的观点在西德国内及其他欧洲国家的学界却引发广泛争议,费舍尔便是其中代表。

1949年,西德战后首届历史学家会议在慕尼黑召开。费舍尔在会上批判了当时西德内部颇为盛行的观点——将纳粹主义滋生的原因归结为《凡尔赛和约》对德国的百般盘剥;他认为早在1914年以前,德国权力精英的扩张野心便为此埋下了隐患。他的观点在当时并未引起很大关注,却成为日后“费舍尔学说”的理论基础。

20世纪50年代,费舍尔遍阅了德意志第二帝国时代的全部档案,于1959年发表《德国战争目标:东方的革命及单独媾和》再次抨击了官方对“一战”战责的判定[27]。1961年5月,费舍尔出版《争雄世界:德意志帝国1914—1918年的战争目标》,用长达900页的篇幅对自己之前的理论进行了详细论证,他直言“一战”是德国蓄意发动的,意在取得世界霸权。德国内部存在诸多施压集团,他们野心勃勃,想要在东欧、中东及非洲进行帝国主义扩张;而意图吞并非洲及欧洲大部的《九月纲领》(SeptemberProgram)便是德国政府对此类要求的折衷。德国政府的目的是建立德国主宰的欧洲及非洲;故其利用萨拉热窝事件按计划发动了对俄、法的战争。在费舍尔看来,德国虽并不想同英国交战,但为实现此目的,它还是甘冒此险[28]。1969年,费舍尔又出版了《幻想的战争:1911年—1914年的德国政治》,进一步阐述了德国的战争意图——以武力方式将政治、经济势力范围拓展至中欧、近东及里海区域,并在中非建立殖民帝国;动员所有持不同政见团体,让其为德国效劳。费舍尔认为,该目标具有明显连续性,早在战争爆发之前便已制定,《九月纲领》将之作为准则确立下来。在这本书中,费舍尔还对第二帝国时代的德国政治进行了深入分析。他认为,虽然19世纪的德国在经济尤其是工业领域取得了重大成就,但政治上却并无发展。德国保守精英意识到国内民主诉求的高涨,试图通过制定对外扩张政策以转移国人注意力[29]。

这些观点被称为“费舍尔学说”(Fischer Thesis),可总结为三点:第一,战争动力问题。费舍尔认为,主导1914年前德国对外政策的因素是国内政治。保守精英试图维护固有政治格局,防止社会民主党得势;同时希望牺牲英、法、俄,来为德国铺平霸权之路[注]费舍尔关于战争动力的分析在学界引发高度关注,围绕此问题形成了“国内政治主导”(Primacy of Domestic Politics)学派及“国际政治主导”(Primacy of Foreign Politics)学派。由于战争动力本质上属于起源范畴,且“费舍尔论战”核心在于战责问题,故此处不对其作深入分析。。第二,德国政治延续性问题。费舍尔认为,第二帝国与第三帝国之间存在政策上的延续性;第二帝国统治者思维中充满与纳粹无异的种族主义、帝国主义观念;霍尔维格是“1914年的希特勒”。第三,战责问题。费舍尔认为,德国对“一战”负有首要责任;两场世界大战都是德国为夺取世界霸权发动的侵略战争。

费舍尔重提罪在德国,这与“二战”后德国史学发展大背景相关。目睹了纳粹危害,一些西德历史学家开始对德国历史主义史学传统进行反思,他们认为:历史主义史学的产生与发展伴随着抵抗拿破仑入侵、争取民族独立及国家统一等政治历史事件,加之受黑格尔哲学影响,德国历史主义史学带有鲜明的民族主义色彩及政治倾向。这很大程度上助长了纳粹主义。因此,这些学者主张对历史主义史学传统进行反省,将德国的思想与西方他国的思想结合起来。批判史学遂呈勃兴之势[30]。此外,费舍尔个人经历亦对其观点形成产生了重要作用。费舍尔经历颇丰:他早年受普鲁士学派影响而思想偏右。1939年费舍尔加入纳粹党,1942年退党后任教于汉堡大学。其后,费舍尔又在国防军中服役继而被盟军俘虏。在战俘营中他目睹一些纳粹党人毫无忏悔之意,这深深触动了他,成为其思想转折的起点。1947年,费舍尔获释,之后他游历英美[31]。对纳粹危害的切身体会及来自英、美的学术影响使得费舍尔开始重新思考本国社会历史,认同了批判史学,并逐渐左转,甚至接触了一些马克思主义著作。

费舍尔学说完全颠覆了20世纪50年代西德与法、英达成的协议,否定了“无责任主体”公论,在史学界掀起轩然大波。1961年是国际事件频发的一年:4月11日,耶路撒冷法庭开始公开审判纳粹党卫军陆军中校奥托·阿道夫·艾希曼;8月13日柏林墙动工修建;10月22日—28日美苏发生查理检查站坦克对峙事件(Checkpoint Charlie Stand-off);12月15日,以色列宣布判处艾希曼死刑;冷战升级及战犯审判均将东德和西德推向了世人关注的中心。费舍尔的著作在此时出版,无怪乎会产生巨大反响。一方面,费舍尔对第二帝国对外政策的分析使人们发现,“纳粹主义政策及与之类似的政策很可能并非出自希特勒一人之手,而是反映了早已广泛存在的德国野心”[32],“世人很难再相信大战爆发是悲惨的意外而非德国既定政策的结果”[33];但另一方面,它也招致了激烈的学术批判甚至政治仇恨,继而引发历时十余年之久的费舍尔争论(Fischer Controversy)。争论期间的国际事件,如1962年4月1日艾希曼被绞死并焚尸扬灰,1963年12月第二次奥斯维辛审判开庭,又使这场争论增添了诸多政治色彩。最终,在1964年西德第26届历史学家会议上,费舍尔争论达到了最高潮。不仅是学界,政客、媒体及公众亦对此高度关注。法国的德国史专家雅克·德罗兹甚至将这场争论称为“德国的德雷福斯事件”,足见其影响之大。费舍尔争论以“一战”战责问题为核心,主要阵地在东西两德,其他国家亦不同程度参与其中。

(一)费舍尔学说的反对派

这一时期对费舍尔学说的批判主要来自法国及西德。法国学者对费舍尔学说的态度值得思考。逻辑上,认可德国的罪责对法国大有裨益,但费舍尔学说恰恰却在法国遭到了激烈反驳。这与当时法国外交政策相关。争论开展时正值法国与西德力图发展更为密切的邦交关系。1963年1月22日,《法德友好条约》(Franco-GermanFriendshipTreaty)的缔结将这种修好状态推向顶峰。“罪在德国”的论调无疑会再次唤起德法之间的夙仇积怨,破坏来之不易的友谊。因此,法国学者皮埃尔·勒努万、雅克·德罗兹、J.巴里耶蒂均对费舍尔学说进行了批判。1962年,勒努万和巴里耶蒂合撰《德国对外政策研究新论(1914—1945)》一文。该文第一部分《弗里茨·费舍尔之“一战”中的德国目标(1914—1918)》出自勒努万之手,他结合德罗兹的观点,从历史编纂学角度对《争雄世界》作出了措辞严苛的批判。首先,勒努万认为费舍尔使用的是旧文献,不具备说服力。其次,勒努万批评费舍尔并未得出新结论,仅仅是重申复述原有学说,同法国学者数十年前的研究成果没有本质差别[34]。勒努万的批判值得商榷。事实上,费舍尔依据了大量新发现的档案,其中一部分史料甚至来自不久前才归还西德的“二战”后被盟国没收的纳粹德国文献。

费舍尔学说在西德国内同样遭到了猛烈抨击,对费舍尔本人的政治仇恨高涨,甚至连出版社都遭到了燃烧弹袭击。对大多数德国人而言,“二战”罪责尚可接受;但“一战”则不同,它仍被视为是一场由环伺敌国强加于德国的战争。费舍尔以刺激性的方式触摸到了德国人的政治良心,引发了西德保守历史学家的激烈批判[注]除里特尔外,反对费舍尔学说的西德历史学家有艾格蒙特·策西林、卡尔·迪特里希·埃德曼、埃尔温·赫尔茨勒。关于他们对费舍尔学说的批判,请参考孙立新《德国史学家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战争责任问题的争论》,载于《史学史研究》,2008年第4期。。里特尔便是他们的领军人物。1962年,里特尔撰写《驳斥费舍尔》一文,痛斥费舍尔的观点是“反德”(Anti-Germany)。他忧心忡忡地表示,德国的年轻一代也许会因费舍尔学说而不再热爱自己的国家[35]。1964年正值“一战”爆发50周年、“二战”爆发25周年,战责问题成为学界关注的焦点。在当年西德第26届历史学家会议上,里特尔一派向费舍尔一派发难,双方进行了激烈论辩。愤怒的里特尔甚至去信劝说外交部取消了既定的费舍尔访学美国的经费。在他看来,让费舍尔去海外宣讲“反德”理论,实在是国之不幸。同年,里特尔出版《剑与权杖:德国军国主义问题》的第三卷《政治家的悲剧:战争首相贝特曼·霍尔维格》,从两方面对费舍尔学说进行了批判[36]。首先,里特尔重新解释了德国的外交政策:第二帝国与第三帝国的对外政策之间并无延续性,纳粹主义是德国历史的中断,德国本身亦是受害者。里特尔认为,德国从未怂恿奥匈帝国入侵塞尔维亚,奥匈帝国真正的战争动力来自其内部,维也纳和布达佩斯曾就如何决断草拟了多种方案,因此并非是德国施压致使其选择开战。1914年德国的基本目标是维持奥匈帝国的大国地位,故其外交政策很大程度上是防御性的。现在看来,德国似乎没有必要去维护奥匈帝国;但当时,多数德国人视奥匈为兄弟国家,无法接受巴尔干地区落入俄国势力范围,认为那会对德国造成莫大威胁。德国最终支持奥匈报复塞尔维亚也并非是蓄意挑起侵略战争,而是对当时危机重重的局势作出的特殊反应。德国错在未能正确评估七月危机中欧洲各国的情况——低估了俄、法的军事准备,误以为英国外交政策较为平和,夸大了萨拉热窝事件引发的道德义愤,高估了奥匈帝国的军事实力及政治素质。同时,里特尔批评费舍尔将奥匈帝国领导人的回忆作为论据且大量引用,他认为这些领导人意图将所有战责转嫁给德国,故其回忆并不可靠。其次,里特尔为德国高层进行辩护:德国记者维克多·瑙曼在七月危机中向奥匈帝国首席外交大臣霍约斯伯爵亚历山大提出在巴尔干发动“预防性战争”,该建议仅是瑙曼个人之见,并不能代表德国政府的态度。霍尔维格曾命令阿尔萨斯-洛林的国务大臣西格弗里德·冯·罗德消除当地德语区的反法情绪。在里特尔看来,这便是德国不想开战的明证。里特尔认为,小毛奇、埃里希·冯·法尔肯海恩与霍尔维格在1914年7月30日的磋商也并非是要阴谋发动侵略战争,而是德国军方在俄国进行动员的背景下力劝举棋不定的霍尔维格启动施里芬计划,以应对潜在危机。

里特尔如此激烈地反对费舍尔学说,与其政见及宗教思想相关。他信奉大德意志主义,认为国家同有机体一样,需要不断实现经济增长与领土扩张,以谋求生存发展;同时他还主张君主政体,希望有一个强有力的君主引领德国取得欧洲霸权。基于这样的政治观念,里特尔曾于1915年应征入伍,作为步兵参战,并在“二战”期间同纳粹有过短暂合作。此外,里特尔信仰路德宗,对马丁·路德推崇备至,视其为德意志精神的化身,而费舍尔却在1949年西德战后第一届历史学家会议上对路德宗传统进行猛烈抨击,认为它牺牲个人自由、夸大国家权威,对纳粹主义的滋生埋下隐患。

(二)费舍尔学说的支持派

对费舍尔学说的支持主要来自于奥地利、东德、西德媒体、美国及苏联。“二战”后,基督教保守派学者占据了奥地利史学界主导地位。该派学者政治观念较为保守,怀念哈布斯堡王朝的统治,故绝少提及奥匈帝国在“一战”中所扮演的角色。罪在德国的论断恰好迎合了这种心态,故奥地利学者以极大的热情接受了它。

1958年秋,在西德城市特里尔召开的第24届德国历史学家大会上,东西两德学者决裂[37]。因此费舍尔争论开始时,两德史学界关系恰处于冰点。费舍尔学说很大程度上是对西德正统史学的发难,这使其在东德颇受欢迎,东德亦成为费舍尔争论的前沿阵地。1962年,东德报纸头版开始出现一系列对里特尔等人大加抨击的社论,核心观点是:西德历史学家之所以对费舍尔学说口诛笔伐,原因在于旧的资本主义统治阶级在两次世界大战灾难后丧失了统治德国的合法地位,这些学者惧怕西德现任领导人的帝国主义野心会被费舍尔学说揭穿[38]。可以看出,同西德类似,东德学者对费舍尔学说亦带有鲜明政治倾向。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费舍尔学说遭到西德学界的口诛笔伐,但同时它却获得了部分西德媒体的声援。1964年3月—5月,《时代》周报陆续刊行了费舍尔著作的修订版。该杂志编辑鲁道夫·奥古斯丁在前言中申明了自己支持费舍尔学说的态度,他写道:“两场世界大战都是德国意图主宰欧洲,称霸世界的战争。”[37]媒体的参与大大提高了费舍尔学说的闻名度,继而将争论推广至公众领域。一时间,电视、报纸、广播、杂志纷纷对此展开报导,将费舍尔争论推向高峰。

费舍尔学说在苏联获得了较为普遍的支持。学者们围绕费舍尔学说展开的激烈论战几乎从未发生在20世纪60年代的苏联及后来的俄罗斯。当代美国学者乔舒亚·桑伯恩在《费舍尔争论以来俄罗斯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源的史学史》中对这一现象进行了分析,他认为:20世纪60年代苏联的历史研究在很大程度上仍受到政府意识形态和政党意志的主导。费舍尔关于德国领导人帝国主义思维的论述以及将战责归咎于德国的结论同这种意志非常契合,因而获得了苏联当局的认可[39]。最初,仅有个别苏联学者参与论战,更多学者关注的还是在苏联历史上具有奠基意义的十月革命及卫国战争。1964年是“一战”五十周年,费舍尔学说在西方国家受到更为广泛的关注,这种学术环境也影响了苏联学者,“费舍尔争论”的相关著述在苏联有所增加。如苏联参与论战的德国史专家伊卢萨利蒙斯基认为,德国的学术传统一定程度上导致其内部国家主义、军国主义盛行。他称赞费舍尔的和其学生伊曼纽尔·盖斯英勇地突破了传统及民族主义方法的藩篱,寻求历史真相,“展现了非凡的学术勇气和学术创新”[25]。

此外,费舍尔学说在美国亦获得了广泛欢迎。当获悉费舍尔赴美行程被取消时,美国学届大为不满,十二位历史学家联名寄信给《时代》周报表示抗议。随之,美国十二所高校致函费舍尔,再次邀请其前往讲学。

四、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融合、多元的战责研究

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战责研究出现多元化趋势。一方面,在西德国内,费舍尔争论以另一种形式开展并不断升级;罪魁问题仍是学者们关注的中心。另一方面,无责任主体论再发新声,这与当时欧洲整体政治格局,如两德统一、东欧剧变、苏联解体及冷战结束有密切联系。

这一时期的罪魁之争较之20世纪60年代虽渐趋平和,但仍在继续。1982年,基督教民主联盟主席赫尔穆特·约瑟夫·迈克尔·科尔出任西德总理。科尔被称为新右派政客,他实行较为保守的经济政策,大力发展同西方其他国家的外交关系,同时致力于促成两德统一。他的政策影响了一些西德保守历史学家;他们主张重拾德国自信,并筹划在西柏林及伯恩建立博物馆以纪念德国近代历史。对此,西德左翼历史学家大为不满;双方争论不休,最终引发了1986年—1989年的“历史学家之争”(Historikerstreit)。争论聚焦于,德国历史是否遵循着特殊的发展路径(sonderweg),以致其无可规避地走向纳粹化。可以看出,这场争论的核心仍为德国政治延续性,它不仅是新一轮纳粹起源之争,亦是费舍尔争论的持续。左右翼历史学家分别以《时代》周报与《法兰克福汇报》为主要阵地,展开了激烈论辩。以欧内斯特·诺尔特为代表的保守历史学家认为:古拉格严酷的政治迫害使德国人民极为恐惧,因此才接受了纳粹主义;希特勒的政策只是对斯大林暴政作出的反应[40]。以汉斯—乌尔里克·韦勒、沃尔夫冈·贾斯廷·莫姆森为代表的左翼历史学家则认为这完全是在洗刷德国的过错。他们的观点受费舍尔影响颇深,均认为德国走向战争的深层原因是现代化失衡的结果;德国对外政策受国内环境主导,应对“一战”负主要责任[41-42]。在这场争论中,一开始左翼历史学家占上风,但紧接着东欧剧变完全逆转了这一状况。

1988年,费舍尔本人发表《二十五年:回顾费舍尔争论及其结果》,他从七个方面重申了自己的观点,并对其他学者对自己理论的曲解与误读进行了申辩与纠正[43]。同年,英国学者奈尔·弗格森出版《遗憾之战:第一次世界大战解读》,将战责完全归给英国。弗格森认为:1914年德国发动的完全是一场防卫战争,而这都是被英国彼时鲁莽而不负责任的外交行为所迫使的。弗格森批评格雷在英国是否参战的问题上含糊其辞,使柏林方面难以准确判断形势,而最终正是英国的插手才导致一场局部危机升级为世界大战。弗格森认为,费舍尔学说存在一处严重纰漏,即德国有战争目标并不等同于德国预谋在先;费舍尔及其学生并未能举出文献证明德国在英国参战之前便已制定好了战争计划。可以看出,弗格森受里特尔影响甚大,他不仅反对德国蓄谋战争之说,亦批判了德国政治延续性的观点。但较之里特尔,弗格森的观点更加极端,他甚至认为:如果英国袖手战争让德国取胜,则数百万欧洲人便不会丧命沙场;类似共同体的政治机制也会尽早建立;英国也会维持住自身世界金融巨头的地位[44]。1999年,澳大利亚历史学家约翰·安东尼·摩西在《幻想的政治:德国史学史中的费舍尔争论》中写道,费舍尔举出的档案证据足以证明,德国对“一战”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45]。

这一时期亦有学者重提无责任主体论。1998年,英国军事历史学家约翰·基根出版《一战史》,对战争计划、领袖举措、偶然事件等因素进行了细致分析。他开篇便亮明观点,称大战爆发是“1914年6月和7月许多人执行和未执行的决定的结果”[46]23。基根首先理清了战前事态发展的脉络:塞尔维亚极端分子的暗杀行动挑起了七月危机,奥匈帝国出于对潜在军事后果的担忧,不敢及时采取单独行动唯恐局部危机扩大至整个欧洲;其后俄国进行全面动员,德国随即向法、俄、比利时发出最后通牒,最终酿成了战争。基根进一步分析道,战争并不是由施里芬计划促成,德国并未阴谋发动战争,而是想争取一场外交胜利;奥匈帝国只是希望惩罚塞尔维亚,它的动员也并非针对俄国;俄国进行动员其实是一种预防措施,而不是蓄意制造紧张气氛,它同样无意挑起战争,却未料到对塞尔维亚的支持使局势迅速恶化。基根最后得出结论,导致“一战”爆发的真正原因并不是某几国的蓄谋,罪责并不在它们;而是以下因素:20世纪初国家间没有切实有效的外交协调方法,各国依靠追求军事优势以确保安全。保密机制和政府运作导致各国政府内部军队与文官步调不同,各部门间缺乏沟通。大战前夕突发性事件频繁,各国受制于通讯不畅,无法及时恰当处理[46]3-57。诸种原因最终使得“欧洲各国仿佛在葬礼进行曲与彼此的对牛弹琴中前进,走向它们大陆及其文明的毁灭”[46]17。与20世纪30年代至50年代的无责任主体论相比,基根的理论有很大发展。前者的提出带有明确政治目的,官方在其中起到主导作用,而基根则完全是从学者角度对“一战”进行反思,他笔触细腻,字里行间充满对战争受害者的悲悯。

五、21世纪:淡化、上升至学术史层次的战责研究

较之20世纪90年代,21世纪以来的战责研究更加多元,并呈现出淡化战责的特点。费舍尔去世及费舍尔争论发生50周年引发了学界对其理论进行反思的热潮;罪魁问题作为传统研究思路仍为学者们所关注,有学者仍坚持某几个国家应对战争负责,亦有学者跃出此藩篱,认为不应一昧纠结于寻找罪魁,而应怀抱人文关怀精神,将战争理解为一场悲剧;罪责皆有说得到大部分学者的认可;最近几年,战责研究本身也成为了学界关注的课题。

2000年,费舍尔去世。勒努万的学生克劳德·阿兰于当年出版《讣文:弗里茨·费舍尔(1908—2000)》。阿兰认为,费舍尔的观点是要在德国社会内部,甚至是在领导人如霍尔维格的个性中寻求德意志帝国预谋发动战争的责任;这种“将战争责任具体化到某一国家或某一个人意志”的观点“同大战刚刚结束时对德皇、沙皇、法国总统雷蒙德·庞加莱缺乏资料依据的平庸指控没什么区别”[34]。阿兰重提老师勒努万1927年的罪责皆有说,从指导思想上对费舍尔学说进行批评。2002年,英国学者安妮卡·蒙鲍尔出版《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源:争论与共识》,详细梳理了战责之争的发展进程[47]。2011年正逢费舍尔争论发生50周年。是年秋,学者们在伦敦召开了历史学家会议[注]此次会议的相关论文在2013年《当代史季刊》(Journal of Contemporary History)第2期上集结发表。。会议中心议题为:在“一战”百年前夕及争论发生五十周年之际,学界是否就战责问题达成了共识?德国究竟是否像发动“二战”那样挑起了“一战”?如果是,又为何如此?欧洲他国在其中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学者们多通过分析现有史料,以当时的国际背景为出发点,对费舍尔学说提出了质疑。美国学者乔纳森·斯坦伯格认为应确立新的战责研究范式:战争爆发,五大国及塞尔维亚均难辞其咎;影响各国战前决策制定的是大战势所难免的悲观恐惧、毫无根据的狂热,以及战争会很快结束的乐观情绪。该观点兼具罪责皆有说及无责任主体论的双重特点。奥地利学者费舍尔·费尔纳(Fritz Fellner)认为费舍尔学说尚有不周之处,即忽略了奥匈帝国的责任[48]。

这一时期,亦有学者继续致力于寻找罪魁国家。2007年,德国历史学家斯蒂芬·施米特出版《1914年七月危机中的法国外交政策》,将战责归给法国。2008年,英国学者诺曼·斯通出版《一战简史》,再次提出罪在德国说。斯通认为,德国野心勃勃,想建立跨越近东、中东的大帝国;它担心俄国会在1917年崛起,取得铁路战略优势,葬送自己的计划。基于这样的考虑,德国认定战争时机事不宜迟。因此,它开始紧锣密鼓地进行战争筹备:建造一支与英国争雄的海军;向俄国与法国发出最后通牒使局势愈加紧迫;入侵中立国家比利时;无视英国政府要求其撤军的最后通牒。凡此种种,导致了大战爆发。在斯通看来,萨拉热窝事件只是为德国提供了借口,即使没有这宗刺杀案,它也会寻衅开战。德国蓄谋战争是大多数学者所认可的观点,斯通的分析丝丝入扣,如果到此为止,不失为令人信服的论断。斯通同时又讽刺德国决策层,称他们在进行密谋时出游、度假,做出一副无辜的样子以掩人耳目[49]。从历史现象上看,这似乎完全合乎逻辑。但这显然是按照既成的结果反推当时的情景,难免令人感到有先入为主之嫌。除罪在德国说外,美国学者塞缪尔·R·威廉森继费伊之后,再次将批判矛头指向了奥匈帝国。他认为,奥匈帝国绝非是无辜地被德国拖入战争;维也纳亦有着自己的一套扩张方案,其高层亦不乏主战者[50]。2011年,英国学者肖恩·麦克米金出版《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源中的俄国因素》。在麦克米金看来,大战爆发的真正动因是俄国在近东的野心。德国原本可以使奥塞冲突地区化,但俄国想控制黑海与地中海之间的土耳其海峡,担心德国的崛起会威胁这一目标,故其竭力将英国拉入战争,试图利用英、法的力量来遏制德国[51]。

这一时期罪责皆有说获得了较多学者的认可。2013年,蒙鲍尔发表《费舍尔论战50周年》一文,她写道:“现在研究七月危机不能不把所有与战国家的动机及行为纳入考虑范畴。”她一一分析了促使各国参战的动因:法国希望维持自己的大国地位,对俄国崛起深为忧虑;塞尔维亚的动因一部分来自俄国的鼓动,但其本身亦有削弱奥匈帝国的目标;英国面临两难困境,不加入协约国一方会为其自身安全埋下隐患,而参战也会有诸多风险;俄国原本就对土耳其地区怀有野心,而法国高层的战争鼓噪又进一步坚定了其不愿妥协的立场。蒙鲍尔认为,在考察七月危机时应当将这些战争动力纳入分析范畴,因为所有这些因素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各参战国对彼此行为的反应。文末,蒙鲍尔引用斯蒂芬·施米特的观点,认为各大国在七月危机中的举动都可以用“傲慢与恐惧”来解释。这与李德·哈特“导致战争爆发的原因并不是某几国的战争欲望,而是恐惧、饥饿、傲慢”的观点遥相呼应。与此同时,蒙鲍尔还称赞费舍尔不仅为整个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战责研究奠定了话语基调,亦为之提供了一种标准的以史料为据的治学方法。虽然后现代派学者对文献的可信度及历史学家还原过去的能力提出质疑,但费舍尔确立的研究范式并未因此动摇[52]。

值得注意的是,这一阶段有越来越多的学者超越罪在谁方这一既定的思维框架,对战责研究本身进行了反思。2013年,英国历史学家克利斯托弗·克拉克出版《梦游者:1914年,欧洲如何走向“一战”》。在结语部分,克拉克连发数问:罪责应由谁来负担?真的有必要将战责归咎于某一国家吗?真的有必要按照参战国的责任程度列出其应为战争爆发所承担的罪责吗?他认为,人们在分析战责问题时总是倾向于寻找批判对象,主观地认定一方是正确的,另一方是错误的,将决策者的举动看作是蓄谋已久,故而产生了“阴谋论式的叙述”[53]441。克拉克批评道,这种思维方式及叙述体系在逻辑与道德上看似能自圆其说,但却缺乏史实证据的支撑。他引述英国历史学家保罗·肯尼迪的观点称,在解决战争缘由问题时,指责全部国家或不指责任何交战国都是不客观的。这会导致“将问题局限在了某个特定的政府或者国家,而非相互影响的复杂的国际关系中”[53]441。克拉克认为,“一战”是各国政治文化交织的产物,是一场多极化的事件,是一种大范围内的相互影响。他写道:“1914年的这些主角们就是一群梦游者,它们悬着一颗心,但又视而不见,它们被自己的梦困扰着,却没有一个人睁开眼去看看,他们带给这个世界的是怎样一场灾难。”[53]442这与基根的结论与设喻非常类似。克拉克虽然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费舍尔学说,但同时又明确指出,“一战”并不是一宗罪,而是一场彻底的悲剧。当战责之争进行了近百年,仍聚讼纷纷难达共识之时,克拉克另辟蹊径,令学界为之一振。这本书也因独到的思维、细致的叙述揽得大奖,被《纽约时报》评为2013年十大好书之一。

2014年适逢世纪周年。《欧洲历史季刊》《历史上的战争》等期刊成为了“一战”研究的前沿阵地。英国学者威廉·穆里根发表《不衰的课题:第一次世界大战起源研究的新方向》一文,对2011年—2013年的八种研究成果进行了详细综述[54]。基思·尼尔森发表《1914:德国之战?》一文,回顾了百年来的战责之争,介绍了各种观点的来由及内容,并立足于近年研究成果,分析了之后研究需要注意的问题[55]。2015年,蒙鲍尔再发宏文《罪孽抑或责任?百年来的“一战”缘起之争》。在对百年来的战责研究进行梳理的同时,蒙鲍尔更以历史学家的巨眼卓识,将“一战”前的欧洲危局同当下的格局进行了类比。蒙鲍尔笔调柔软,充满对时人的理解与同情。在文章结尾,她遗憾地写道:“21世纪初,国际争端中错综纠结的希望、利益与恐惧,恰恰也正是1914年时人所面对的局势。然而,不像我们后来者,当时的他们无以为鉴。他们怀抱着一种完全谬误的理念,只臆想了潜在的战争,却未能预想和平的未来。在这种错误观念的驱动下,他们不顾一切,发动了战争。”[56]可以看出,在经历了一百年的发展历程后,“一战”战责研究已发生了明显变化:大多数学者已不再注重挖掘引爆战争的罪魁祸首,而是对战责研究本身展开反思。同时,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转换角度,从客观条件出发探究战争爆发的原因,他们的观点也越来越闪现出人文关怀的光辉。

六、结语

百年来,欧美国家的政客、学者对“一战”战责的研究经历了如下历程:早在战争尚未结束时,学者和政客们就已开始反思战争责任主体问题。最初学者们围绕罪魁为哪一国家展开争论。罪责皆有说最早出现在20世纪20年代末的法国,20世纪30年代初无责任主体论产生。20世纪60年代,费舍尔学说形成罪责在德国的观点回流,引发了长达十余年的“费舍尔争论”。费舍尔学说不仅再次强调了罪在德国,亦详细分析了德国走向战争的原因,提出“国内政治主导论”。20世纪80年代至90年代,欧洲格局的变化使战责研究呈现出多元化趋势;学者们开始在罪魁之争外较为冷静地思考战责问题,并逐渐显现出人文关怀。新世纪的战责研究愈加趋向淡化、平和,有学者开始突破传统思维,对战责研究本身进行反思;越来越多的学者将研究重心转向了客观层面的战争起源问题。

战责研究并非纯粹属于学术范畴,亦受到其提出的时代背景、政治环境及文化心理的主导。这便是战责问题本身何以成为研究对象的原因。综观百年,迄今为止,学界似乎仍未就此问题达成广泛的一致意见。他们或将战责归咎于单个或某几个国家;或认为所有与战国均应对战争负责;或认为战争爆发并非人力所致,故任何一国都不必担负罪责。他们或认为大战势在必然,或认为本可避免,或认为战争爆发纯属意外。事实上,共识虽然重要,但非战责之争的意义所在。在一百年后的今天,更为积极的态度当是以平和、客观的心态看待这段历史,如此方能更清楚地看见历史的风貌。

2014年8月4日是“一战”爆发百年纪念日。是日,伦敦塔(Tower of London)城壕草坪上陆续装饰起陶瓷罂粟花。截至停战纪念日11月11日,城壕草坪已插满了888 246朵鲜红的罂粟花。每一朵都象征一名在战争中死去的英国及英属殖民地国家士兵。此次纪念活动名为“血染山河,红色海洋”[注]“血染山河,红色海洋”出自一位“一战”无名战士的诗。。2018年11月11日,“一战”停战百年纪念日。黄昏时分,伦敦塔外燃起一万支火炬,象征着战争中死去的平民。此次纪念活动被称为“超越深影,塔楼的记忆”。一面是红硕的花朵,像是凄艳的鲜血,又像是沉重的叹息;一面是跳动的炬耀,那是渴盼的目光,又更是理性的烛照。回眸百年,唯有和平,方能告慰那“与花共眠”的死难者。谨以此文,纪念“一战”这场人类悲剧,世纪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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