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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说焦虑与跨国民族认同
——《加西亚家的女孩是如何失去口音的》探析

2019-02-20陈天然

关键词:多米尼加加西亚身份

陈天然

(华侨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泉州 362000)

朱莉娅·阿尔瓦雷斯(Julia Alvarez)(1950—)被认为是世界上最重要、最成功的拉美裔作家之一,她的首部小说《加西亚家的女孩是如何失去口音的》(以下简称《加》)1991年在美国受到广泛关注并获得多项殊荣,1974年获美国诗人拉蒙特奖、1986年获第三届女性新闻叙事一等奖及2002年西班牙裔文学奖等。《加》的三个部分按照倒叙手法展现,描述了受拉斐尔·特鲁希略独裁统治威胁,于1960年和父母一起离开多米尼加共和国移民至美国的四姐妹之间相互交织的记忆,这是一种有关失落﹑融合和再发现的记忆。比较国外学界对该书给予的广泛关注注国外这方面代表性的研究有叙事语言(Barak,1994年),身份(William,1997年),表述、记忆与历史(lucía,2004年),跨国主义(Bonilla,2004年),全球化与民族性(Chandra,2008年)等。,国内研究寥寥无几,涉及的主题有“记忆政治”“语言与文化身份”及“空间政治”注参见石平萍《论〈西班牙征服者的血脉〉中的记忆政治》,载于《外国文学》2009年第1期第3-10页;张瑛《〈加西亚家的女孩不再带口音〉中语言与文化身份解读》,载于《当代外国文学》2015年第4期第19-26页;李望华《〈加西亚家的女孩不再带口音〉中的空间政治》,载于《湖北经济学院学报》2017年第8期第105-113页。。对该书以语言为主题的解读中,朱莉·巴拉克以巴赫金的对话理论为切入点,分析小说的叙事结构,揭示了作者及其角色所处的双语困境;卢西亚·苏亚雷斯围绕身份问题揭示了文本记忆﹑历史和表述焦虑之间的关系;张瑛解析了小说的语言与文化身份之间的联系,指出了语言的迁延所展示的文化身份变迁过程及其在文化身份建构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基于以上学者的研究,本文拟从种族概念的差异﹑性别文化﹑碎片身份﹑母国寻根四个方面剖析小说中言说焦虑的内涵及其与跨国民族身份重建之间的关系。

小说以重构跨国民族身份为创作的中心主题,揭示了迁徙给移民造成的失落和创伤,这些问题既受到双重文化和双语经历的挑战,也受到沉默﹑逃避的历史语境的困扰。言说焦虑作为主线贯穿全文,对加西亚女孩在美国和母国的挣扎以及最终建立她们的跨国民族身份至关重要。正如安东尼·司密斯所说,“民族认同……是一个多层面的概念,它扩展到包括特定的语言、情感和象征”[1]。从语言层面看,阿尔瓦雷斯通过西班牙语和英语之间的语码转换,揭示了两种语言、两种文化对身份的影响,强调语言象征着复杂的民族认同。从表述层面看,朱莉·巴拉克指出,主人公尤兰达的故事“永远不会是简单的线性叙述;它们将永远是复杂的螺旋,将美国的现实生活冲突和其岛国过去的碎片扭曲旋转在一起,从而阐明它们如何被捕捉到”[2]。借鉴巴拉克这种旋转的语言形象思维可以假设,阿尔瓦雷斯围绕民族身份问题在小说中创造了多个旋转,如我是谁,我如何融入这个世界,过去对身份造成了多大的影响等。阿尔瓦雷斯的角色在调解个人和民族认同的关系时,使民族身份认同陷入了美国主流文化和母国文化的纠葛之中。特别是在同化和争论、记忆和自我再创造之间进行谈判时聚焦于语言(口音)问题,揭示了拉提娜(Latina)女性主体在民族文化整合过程中既受到不同种族概念的冲击,也受到性别文化差异的影响,以及创伤历史带来的挑战和需要从碎片化身份中恢复一个混合了西班牙﹑多米尼加及美国文化的跨国民族身份的尝试。

一、言语焦虑和种族概念的差异

言语焦虑首先和不同的种族概念纠缠在一起。作为多米尼加裔美国人,阿尔瓦雷斯的文学创作受美国支持的拉斐尔·特鲁希略31年(1930—1961年)独裁政治历史的影响,复杂的国内外政局和不同的种族认知折射出的身份焦虑反映在《加》中。在多米尼加岛国,特权阶层的加西亚家族不仅地位显赫,而且因其拥有“白人血统”而成为多米尼加的白人代表,然而,加西亚一家移民到美国改变的不仅是他们的地理位置﹑阶级地位,还有他们的种族身份。在美国这样一个种族分化的社会,美国人和多米尼加人对非裔黑人与拉美裔黑人的认知有很大的不同。尽管拉美裔社群种族差异巨大,美国的种族政策一视同仁将其简化为黑/白两个族群。安娜·西莉亚·赞泰拉解释说,美国的多米尼加人“主要是混血儿,与其他拉美裔相比,他们可能会坚持说西班牙语,因为西班牙语确定他们在多米尼加共和国不是海地人(黑人),在美国确定他们不是美国黑人”[3]。多数情况下,浅肤色的多米尼加人未能“通过”美国种族的黑/白二元体系,被归入黑人族群。在20世纪50年代,移民后的加西亚家从多米尼加的白人特权阶层沦为美国的“他者”,并受到种族主义的蔑视。加西亚家作为拉美裔平民在美国生活,他们不再被视为白种人,大女儿卡拉首先体验到了他们和美国白种人之间的差异。卡拉遭遇了一起“露阴癖事件”使她不得不面对一名街头警察的询问。“卡拉被迫与警察面对面。他确实是操场上那些有着病态白脸的男孩们的一个成年版本……这张脸上既没有卑鄙也没有善良。他没有意识到她试图用匮乏的英语词汇去描述她所见之事的困难。”[4]162作家用一种看似轻描淡写的笔调描绘出卡拉的言语焦虑及其直面美国生活的不适﹑痛苦和落差。警察对她受到的伤害无动于衷,也无视她言语表达的困难,这里没有同情,看似公正的背后隐含的却是对卡拉这样的少数族裔的藐视。引文中提及的操场上的白人男孩指的是她在布鲁克林私立学校遭遇的另一起种族歧视事件。此刻卡拉意识到白人男孩和警察共同代表了美国白人,他们有权将加西亚一家归类为“肮脏的西班牙人”[4]153。她们被贴上了西班牙裔的负面标签:英语蹩脚、饮食不洁、举止粗野。在社区里作为说西班牙语的孩子,她们也从未找到归属感。瑞蒙·格罗弗盖尔在一个脚注中指出了两国不同的种族认知给多米尼加人带来的文化错位。“多米尼加人承认自己的非洲遗产比加勒比其他群体有更多困难。多米尼加的国家建设进程将非洲遗产驱逐出其‘想象的社区’……许多第一代多米尼加移民抱着否认其‘黑肤色’的民族意识形态抵达美国。因此,当被其他团体称为‘黑人’时,他们中的许多人遭受了强烈的文化冲击。”[5]显然,瑞蒙所表达的多米尼加裔的种族困境反映在小说中,而多米尼加移民的种族/族裔意识起源于多米尼加共和国遗留的历史问题。在拉斐尔·特鲁希略独裁政权下,多米尼加一再否定它的非洲遗产。作为小说的背景,特鲁希略时代的多米尼加参与了一个漂白皮肤的过程(通过皮肤漂白剂、头发拉直或改变其他种族指标来“增白”自己),从而进一步证明其与欧洲殖民统治权力结构的联系。为了重新“漂白”民族和种族身份,1937年由特鲁希略国家恐怖机器操演的边界大屠杀夺去了数以万计居住在多米尼加的海地黑人的生命。小说的最后一部分描述了加西亚家族和女仆之间的关系。这种关系的背后折射出种族意识形态,多米尼加人视自己为白种人,却视居住在多米尼加的海地人为黑人。阿尔瓦雷斯通过描写这个家族具有“异国情调”的海地女佣,强调了加西亚成员与海地人之间在身体和文化上的差异。例如,她通过索非亚的声音写到了最老的仆人楚查,“楚查拥有……海地蓝黑色,而不是多米尼加咖啡与牛奶样的黑色。她是真正的海地人,这就是为什么她不能说某些词如欧芹或任何其中有j字的人名”[4]218。楚查的“海地蓝黑”有别于多米尼加的浅黑,并且她在发西班牙语“j”音时存在问题。因此,楚查的口音和肤色象征着她与奇异神秘的非洲的联系,体现了真正的黑色。同样,阿尔瓦雷斯使用宗教信仰来标记多米尼加存在的种族差异。她提到一些仆人信仰泰阿萨教和巫都教,并特别强调楚查的巫都教习俗是一种具有异国情调的非洲信仰,但加西亚一家没有非裔拉美人那种“野蛮”的宗教信仰。贾尼拉·博尼利亚认为,“通常,多米尼加人倾向于把自己定义为一个由西班牙和泰诺祖先混搭的并具有天主教信仰的民族,是和海地人相对的印第安人,而海地人被认为是践行巫都教的非洲黑人奴隶的后裔”[6]209。海地人因为信奉巫都教而在多米尼加被异化为他者。由于楚查的非裔海地人身份,她在加西亚家族等级结构中处于末端位置。小说对女佣的描述表露了多米尼加种族主题的重要性及含混性,在多米尼加,加西亚家族虽然有混血儿的传统但被视为白人,在美国他们却被归类为黑人。

博尼利亚认为,“加西亚女孩不再代表多米尼加的白人精英社会,而是代表一种美国人不得不容忍但绝不混杂在一起的卑劣﹑肮脏﹑黑暗和异国情调的元素”[6]209。博尼利亚所言隐含了加西亚女孩和海地女佣楚查的比较,这实际上清楚地表明了种族认同在美国和多米尼加有不同的概念。美国白人成为白人的真正代表,而加西亚家所代表的白人被认为是不纯净的、是“非白人”。阿尔瓦雷斯以语言为切入点,揭示了背后一系列相互矛盾和隐藏的故事,使种族认同变得复杂,这种复杂进而反映了主人公在一系列挣扎中试图澄清种族身份的焦虑和困惑。

二、言语焦虑与女性意识的萌生

移民之后,与加西亚家族种族地位下降相反的是言语焦虑进一步激发了加西亚女孩的女性自主意识,小说的第二部分描述了这个家庭在纽约的早期生活。初始阶段的疏离和一再被拒反而激发了这个家庭更努力地融入美国主流文化,尤其对于女性种族歧视使她们渴望掌握英语,像真正的美国人一样自由表达思想从而摆脱言语带来的焦虑。她们讲英语多于西班牙语,而言语能力的提高意味着她们可以尽快同化于美国文化。正如罗德里格斯在《女性失去了什么》中所言,“加勒比裔女性常常能在美国大都市找到她们在祖国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女儿,妻子/伴侣,特别是母亲的预期角色被大都市生活的需求及其带来的碎片化﹑陌生性和流动性所颠覆”[7]。同化的过程促进了加西亚女孩性别意识的提高,使她们努力在父权制文化中发出自己的声音。

作为移民作家阿尔瓦雷斯意识到她的“距离”所提供的优势。在接受“安蒂波德斯”杂志采访时她说:“远离真正触动我的东西反而给予我一种自由。我不再受那些使我在祖国变得沉默的力量的控制。侨居国外使我可以自由地拒绝对我的历史必须采取的典型立场。”[注]转引自Caminero-Santangelo,Marta.“The Territory of the Storyteller: An Interview with Julia Alvarez.”Eds. Marta Caminero-Santangelo,& Roy Boland. Antipodas: Cultural Collisions and Cultural Crossings,Vol. X(1998): 21.小说中“典型立场”指的是旧世界,它代表了传统的多米尼加价值体系,与加西亚女孩生活中的美国文化发生了碰撞。故国的生活意味着天主教﹑父权制﹑男子中心主义﹑女性的服从和沉默。在多米尼加,“庭院”的分隔领域象征着男女之间明显的分离。男性拥有特权,女性以丈夫为中心,妻子容忍丈夫有情妇并接纳他的私生子女,尤兰达的菲德琳娜婶母的故事就是例证。菲菲的多米尼加男友曼努埃尔·古斯塔沃进一步证实,统治多米尼加社会的是男人,“男人具有决定权”[4]122。男人决定女人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如菲菲在多米尼加岛逗留期间,曼努埃尔禁止她在公共场合穿紧身短裤,不得与其他男子谈话,未经允许不得离开房屋或阅读“垃圾”书籍。同样,“她们的姨妈和表姐妹认为,到处展示女人的权利是不得体的”[4]121。

与旧世界父权制下女性的沉默相对的是加西亚女孩越来越认同美国文化,努力争取言语自主权,试图重建一个新的自我。随着加西亚女孩们开始寄宿学校生活,英语水平快速提高,她们变得更加随性﹑反叛和自由,并逐渐将自己从家庭文化中解放出来,她们跳舞﹑抽烟﹑与男孩约会,喜欢读讴歌女性身体的书籍,甚至暗中希望拥有“更美式”的父母。接受美国文化也意味着与岛上的男子中心主义文化的对抗。实际上,约兰达在开篇重返多米尼加岛时,一位自由的北美女性和传统的多米尼加女性之间的冲突已经凸显。美国的生活使她对性别的看法发生了变化,这反映在约兰达与父亲的关系中,她试图与父亲建立新的关系并拒绝父亲的权威。当约兰达计划在美国教师节演讲时,她不希望父亲控制自己的言语表达,因此拒绝父亲以“谦虚和赞美为基础,表达一种深沉的不张扬的感情”[4]142为指导原则来写演讲稿。然而,代表多米尼加父权制旧秩序的父亲对女儿洋溢着惠特曼“自我之歌”热情的美式演讲风格所震惊,撕掉了女儿的演讲稿,认为它是“不服从”和“不恰当的”[4]142。约兰达通过“怒视”并用特鲁希略的昵称“查皮塔”称呼父亲来挑战他的权威。虽然她的第二次演讲不如第一次那么有创造性,但她仍然在公众面前发出了自己的声音,展现了新世界女性的能动性和自由。父女之间的冲突说明家庭出现了一些问题,这些问题纠缠在美国和多米尼加不同的行为守则中。正是在美国文化的氛围中,约兰达发现了她作为女性的另一个“自我”。约兰达的故事实际上反映了作家自己的经历,因为她在一次采访中谈到《草叶集》对她的影响,“我的第一任导师是沃尔特·惠特曼……我认为所有这些——他的粗暴,他的边缘,他不想被困在有束缚的自我定义中,他想要把束缚全部拿掉——吸引我像他一样成为作家。”[8]23同样,惠特曼的反抗也激励了约兰达敢于在公众场合发表自己的意见,这意味着她“向全世界宣布她的不服从”[9]。通过约兰达,阿尔瓦雷斯终于用英语发出了自我之声,肯定了知识自由的权利,打破了女性在其沉默史上的屈从地位。

小说中性别观念的改变,对男子中心主义家园文化的蔑视以及对父亲权威形象的拒绝,反映了跨国文化流动中女性对自我价值的发现﹑反思和维护以及对性别认同的重新定义。然而,与新世界同化过程并行的是具有冲突性质的感受和欲望,其直接导致了角色的碎片化身份。

三、言语焦虑与碎片化身份

美国文化对加西亚女孩反抗父母的控制起到了决定性作用,然而父母希望女孩们遵守多米尼加文化传统,这不可避免带来了文化冲突。为避免女孩们完全臣服于美国文化,父母频繁送女儿们回多米尼加,想让她们沉浸于故国的生活环境。往返于两国之间,女孩们产生了对比的情绪和欲望。在多米尼加岛,女孩们感到不安和烦躁,回到美国她们又处于另一种不安和焦虑中。作为女性,她们必须在新/旧世界的文化冲突中协商自我的民族身份,正如萨里卡·钱德拉所说的,“当加西亚女孩尝试在新环境中进行自我定位时,这些在新/旧二元语境中呈现的少年冲突……强调女性的身份形成和自我主张似乎在父权制的旧世界之外,但似乎也在一个统治和压迫的新世界之外”[10]。

阿尔瓦雷斯笔下的人物约兰达的故事象征着这种争斗力比多(libido),它产生了一种能量,这种能量不仅关涉两个国家的地理空间,而且体现了同化/反同化的紧张关系以及对习俗的抗争。在美生活多年,约兰达已经同化得很好了,她似乎不记得她的西班牙语,尤其是她只能背诵英语文学中“伟大作家”的作品,甚至她的名字从“约兰达”变成“悠悠”又变成“乔”的过程似乎抹去了她的多米尼加文化之根,语言在这里被夸大并用来指代身份的丧失。尽管许多移民放弃了口音甚至是本土语言,但小说中“失去口音”特指加西亚女孩为融进新文化进行的痛苦挣扎及努力。尽管加西亚女孩失去了西班牙口音,然而她们不曾完全失去多米尼加传统。实际上,即使她们已经失去了口音,她们对英语句法的使用也会提醒读者:这是具有西班牙语法特点的英语。小说标题从一开始就告诉读者,女孩们即使口音丢失了,即使成了美国人,也无法逃避她们的西班牙名字“加西亚”,她们不可能完全同化,这为失去口音的最终失败埋下了伏笔。

虽然约兰达的性别意识在其适应美国的过程中大大增强了,但她仍然不能轻易拒绝成长过程中内嵌的家园文化,仍被岛国文化所困扰。美国的新生活以及与母国的频繁接触使她卡在生与养两种文化的夹缝。约兰达永远无法接受她的表姐妹和婶母们所过的从属生活,但是约兰达对性和爱的看法受到多米尼加天主教观念的制约,她忘不了姨妈给她的童年训诫,“很快我们会成为女士,所以必须像隐藏宝藏一样保护我们的身体,不让任何人利用”[4]235。多米尼加传统文化视女性的身体为珍宝,需要谨而慎之加以保护。在这种传统文化中长大,她无法释放自己的冲动和欲望,即使她认为自己“已经十足美国化了”[4]87,但她仍然无法认同包括男友鲁迪在内的美国白人对性的随便态度,这导致她和鲁迪恋爱关系的终止。之后,她不愿放弃自己的矜持求得和解,也因为多米尼加人固守的信念:“男人主导求婚和约会”[4]100。正如她所反思的,“我永远找不到一个人,能读懂我那独特的天主教和不可知论、西班牙和美国混搭风格”[4]99。在随后的一个片段中,她与白人丈夫约翰的婚姻破裂也与语言交流不畅带来的文化误解有关。“从一开始,约翰错误地将约兰达的绰号‘悠’念作‘乔’。当裂痕扩大时,约兰达像疯了一样躲进她的母语,这是骄傲的单语约翰即使再怎样努力也无法理解的。”[4]72最终,疏远和裂隙导致她精神崩溃,这象征着语言本身的崩溃,“她无法辨认出他(约翰)的言语……他以一种她好像从未听过的语言友好地和她讲着话”[4]77。当被问及婚姻失败的原因时,她答道:“我们只是不能说同一种语言”[4]81。共存和无法解决的对立面是双语人士的日常体验。简洁的回答掩盖了语言差异背后造成婚姻失败的文化冲突,这种冲突进一步导致了角色身份认同的困惑与危机。约兰达因无法理解她的客居国语言(英语)而最终躺在医院,“它们是干净、明亮的声音,但对她毫无意义”[4]77。语言意义的丧失直接关系到一种碎片化的双文化体验,这种崩溃迫使她必须在复杂的民族文化身份之间进行谈判。结果约兰达的美国生活不可避免出现了一种分裂感,她的名字是这种分裂感的象征,“在西班牙语中昵称Yó,英语误解为Joe,如果叠加起来念像玩具Yoyo或Joey(乔伊),一个如同从个性化的钥匙链上做出选择的名字”[4]68。多个名字表明她的多重存在:她在小说的不同章节扮演了不同的角色,用不同的方式讲话和思考。在穿越地理空间的同时,以约兰达为代表的女孩们经历了不同的语言和文化世界,失去了单语的文化现实及统一稳定的自我,她们进入了文化错位阶段,经历了身份的碎片化。碎片化意味着女孩们在处理人际关系时出现困境、迷失方向和流离失所以及在两个世界间突然切换带来的“动荡的生活——如此多的丈夫、家、工作和错误的转折”[4]11。特别重要的是约兰达的精神崩溃象征着母亲所说的“疯狂”,实际上疯狂是“自我缺席的表现”[11],一种人格分裂和混乱的状态。约兰达精神崩溃的状况成为她在双语文化中自我分裂和找不到归属的寓指,言说的焦虑驱使约兰达回归母国寻找统一的身份。

四、言语焦虑与母国寻根

加西亚女孩的民族文化背景使其无法完全同化于美国,即使在美国工作多年,也失去了原本的口音,美国人还是把她们归类为“他者”、移民、少数族裔。要完好无损的保存家园记忆对她们来说也是不可能的,在一次回归中约兰达意识到虽然她不能完全认同美国,但也无法完全认同她的母语、家国文化和同胞。离开家乡五年,约兰达的西班牙语水平如此退化,在第一个故事“Antojos”(渴望)中她无法回想起西班牙词汇“antojito”的含义。她不流畅的西班牙语使她几乎不能与族人正常交流。从隐喻层面说,因为无法用母语沟通,她似乎已经割断了与母国相连的脐带。约兰达因为忘记了她的“本土”西班牙语,暗示其西语裔文化遗产的丢失。尤其是这位成年女性与其家族的联系实际上只是通过她的记忆/或希望从多米尼加乡下采摘番石榴来维持的。“安托霍斯”(Antojos)也是约兰达想去摘番石榴的一个怪念头,这是她与西班牙文化传统联系的一个残留标志。事实上,番石榴之旅表明,她无法通过真实或象征性的回归恢复她的文化渊源,过去无法恢复,她失去的多米尼加民族身份也无法找回。

摘番石榴的章节将她与岛国居民的距离展露无遗。旅途中她穿过附近的棕榄沐浴露广告牌,“上面有一个奶油般的金发女人,在清爽的淋浴下生气勃勃,她的头颅迷狂地向后甩去,她微张的嘴巴发出无言的呐喊”[4]14-15。实际上,女人“无言的呐喊”预示着约兰达已再无法与周围人进行沟通并保持联系,包括给她提供帮助的何塞。出于美国人的习惯,她付小费给陪伴她寻找番石榴的本地男孩何塞,这显示出她与多米尼加人的疏远,而另一起轮胎事件更加剧了这种疏远。在回程中因轮胎漏气她在路边等待救援,当看到两名带砍刀的民工从田野走来时,约兰达心生恐惧,双腿瘫软,无法用母语求助,而是本能地向他们讲起英语,试图用美国人的身份保护自己。正是与祖国历史的断裂和找不到归属感使约兰达忘记了母语,但美国身份同样不适合她,当她打算付小费给帮她修好轮胎的这两个民工时才意识到“英语单词在她的舌头打转”[4]21。即使她在美国长大并接受了教育,但她内心并不愿意在家乡的土地上成为外国人。约兰达无法从一种文化无缝衔接到另一种文化,即使它们都属于她。虽然她觉得在美国不合时宜,但她在多米尼加同样有距离感,这进一步证实了她无法持有单一而固定的民族身份。

约兰达在轮胎事件中的恐惧植根于她未在故事中提及的历史——担心在多米尼加共和国遭受类似特鲁希略独裁统治期间的暴力和侵犯,正如卢西亚·苏亚雷斯所说,“小说可以解释为一个更大的比喻,追踪一个未被承认和(在多米尼加记忆中)表述不足的创伤”[12]。这是31年的特鲁希略独裁统治无法解读的恐怖遗留下来的创伤。小说的最后一部分回顾了这个家庭在岛上最后的经历,描绘了父亲卡洛斯·加西亚参与推翻拉斐尔·特鲁希略政权的地下革命运动(1930—1961年)及运动失败导致加西亚一家流亡的故事,强调了独裁政治暴力造成的记忆丧失程度以及由此产生的恐惧。小说对父亲反特鲁希略活动的信息未作详细铺陈,读者看到的是警卫到加西亚家试图抓捕他,父亲藏身壁橱,女佣们做好准备保护他;女孩们沉默而小心;母亲机警的和警卫周旋。叙述者并没有浓墨重彩强调事态的严重性,而是通过女孩的声音讲述故事,为读者提供另一种视角。年幼的女孩们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重要的是这些事件对她们的生活﹑记忆以及她们构想母国历史的方式会产生什么影响。成年之后她们遇到了身份危机,质疑自己的过去和未来。这个故事指向丢失(口音﹑家园﹑记忆)造成的创伤,是加西亚女孩如何失去口音的故事的另一核心。类似的,作家在她的另一部小说《蝴蝶飞舞时》介绍了特鲁希略政权对米拉巴尔姐妹和“蝴蝶们”以及多米尼加人民带来的影响。这印证了卡西·卡鲁斯关于创伤的观点,“创伤的故事……作为一个延迟经历的叙述,远不是脱离现实——从死亡或其参照力量下的一种逃脱——而是证明了它对生活的无尽影响”[13]。卡鲁斯认为,受害者挥之不去的创伤不是暴力事件的现实,而是因为暴力事件尚未被完全了解。从加西亚女孩的情况看,读者需要不断处理未知的因素,如父亲做了什么迫使他们突然离开,特鲁希略统治下到底发生了什么?叙述者意识到移民后的父亲仍然遭受特鲁希略统治暴力带来的精神创伤,如街头和深夜的流血会纠缠着他,路边驶过的黑色大众汽车也会惊扰他,甚至穿制服的人如女警察和博物馆警卫也令他害怕。这些经历虽与政治无直接关系,却暗示了父亲当下的生活不断受到过去创伤性经历的影响。约兰达目睹了父亲在生活中表现出的这些后遗症,但她并不清楚特鲁希略的残暴意味着什么。这些故事揭示了约兰达被移民背后的历史真相所困扰,因此小说的故事远远超过了讲述女孩失去口音的目的。在古英语中,“口音”(accent)的意思是“话语”(utterance),因此口音意味着讲话,讲述一个黑暗的创伤性的过去。也许女孩想要失去的口音就是创伤的过去,一段无法完全了解或被告知的历史。约兰达承认她“长大了,是一个好奇的女人,一个拥有鬼魂和恶魔故事的女人,一个容易出现噩梦和失眠的女人”[4]290。约兰达成年后因为过去的暴力历史而受困扰,由此,小说以一种忧伤的语言强调了创伤对其挥之不去的影响。除了想逃离并追寻困扰她们未知的过去,她们还陷入了不可避免的语言表述焦虑,创伤必须被转化为叙事记忆。约兰达作为作家的代言人,负责调解阿尔瓦雷斯对政治声音的探索,这种声音最终将创伤记忆与自我对民族历史的记忆以及对身份的再协商联系起来。

五、结语

身份的再协商是移民的基础。在主客文化之间,她们碎片化的身份需要进行谈判,其目标通常是达到一个协调点:一个为后续提供空间并最终产生连贯性的自我解决方案。正是在同时拥有祖籍国和客居国的复杂民族文化遗产之中,代表加西亚家族集体声音的约兰达在经历了文化冲突和错位之后,才学会了平衡自己的两种文化,接受自己是由一个个零散的部件组成的整体,这样的整体被保罗·杰伊称为,“起初看似在分割连贯实际上在更新它”[14]16。事实上,通过约兰达对自身双边民族身份不完全认同的窘境,阿尔瓦雷斯试图揭示的是一种身份的马赛克——身份的不确定性、模糊性和混杂性。就像马赛克的混合模式一样,加西亚女孩的民族身份并非特定明晰,她们既不是纯粹的多米尼加人,也不是纯粹的美国人,而是包含了迁徙、断裂和不确定的性质。如略伦特所言,“一个分裂的自我,充满了不一致和矛盾,感觉完全无处可去又无处不在”[15]。威廉·路易斯认为,“约兰达的一个绰号是悠悠,它使人忆起玩具不停上下运动的意象,从一个极端移到另一个极端,从一种文化到另一种文化,触及两者但又不是任何之一”[16]。这部小说确实指向了对连贯性身份的追寻,但它也揭示了任何一个视角都不可能解释探寻的复杂性。保罗·杰伊说:“在文学研究中,和大多数其他学科一样,‘连贯性’和‘碎片化’是相互依赖的。连贯因分裂而出现,但连贯不是分裂的替代品。”[14]52由于这些碎片都存于一个相同的文本中,并具有相同的所指,读者能够感知马赛克式的矛盾和不确定性之间存在的“连贯性”。作为文本暗含的作者,约兰达把美国的现在和岛国的回忆及历史结合起来,重新获得了一种流动的自我,从而可能超越稳定、单一的本质性身份。通过接受她们的变化和多重性质的马赛克身份,加西亚女孩们最终会在塑造她们的两种民族文化之间建立联系。

如同尤兰达一样,阿尔瓦雷斯在生活中表现出对民族身份认同的焦虑,她年幼时失去了故国家园,她的身份因经历了特权阶层移民的事实而变得复杂。阿尔瓦雷斯在接受采访时说:“我们发现自己已经成为混血儿,多米尼加裔美国人!我们在世界之间。我们不属于任何地方。所以我诉求于书籍,这个想象的家园”[8]22。《加》是作者以书写为表现形式的记忆仪式。阿尔瓦雷斯在《加》中聚焦于言说焦虑,在事实和虚构交织的叙事之网中回忆自我。小说探讨了主人公在多米尼加和美国经历的包括种族差异和性别问题等的文化冲突及其带来的碎片化身份认同,试图在心理和身体上为女性主体雕刻自我空间。作家在种族上的含混性是特鲁希略独裁政治强加的合法化反海地主义意识形态的直接产物。此外,通过回顾故事中的沉默,阿尔瓦雷斯强调了从多米尼加共和国到美国流亡导致的精神创伤,这是受特鲁希略恐怖统治的多米尼加历史的创伤性记忆及其遗留的伤害造成的。阿尔瓦雷斯通过叙事的方式寻找民族认同,以被社会排斥所经历的言语焦虑为表达途径,挑战单向的身份标志,调解跨国身份两个极点之间的紧张关系。由此,阿尔瓦雷斯经历了一个自我创造的过程,这个过程将其置于拉提娜文学的中心,并被定义为一个卓越的多米尼加流散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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