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境学童的存在与迷惘:从电影《过春天》看国产青春片的语境突破
2019-02-20汪子璇
□汪子璇
随着国产电影市场的繁荣发展,电影题材也愈发多元,加之年轻人对观影数量及质量的需求升级,国产青春片发展态势积极。虽从2013年赵薇导演的《致我们终将逝去的青春》上映以来,国产青春片难逃剧情俗套、题材同质化的窠臼,但电影制作者也一直在文本表达和审美艺术上进行探索,尤其是近两年出现了《闪光少女》《狗十三》《嘉年华》《过春天》等大众接受度较高的青春题材电影。其中电影《过春天》以独特的青春视角和审美表达,赢得了业界与大众口碑的一致好评,斩获第2 届平遥国际电影展费穆荣誉最佳影片奖,女主角黄尧也获费穆荣誉最佳女演员奖项,并获得第69 届柏林国际电影节新生代青年单元最佳影片提名等荣誉。
电影《过春天》讲述了16 岁单亲家庭女孩佩佩的青春故事。在香港上学却在深圳生活的佩佩,所谓“单非女”——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大陆人,拥有香港身份,但与母亲居住在深圳。为了攒够和闺蜜相约日本旅行的费用,在机缘巧合之下,她做起了从香港走私iphone6 到大陆的“生意”,从此“水客”成为了她的另一个身份。从香港到深圳,在来回不断穿梭的列车中,佩佩也在不断找寻着自己的存在感与价值归属。
笔者以为,《过春天》的成功之处,在于突破传统国产青春片的同质化模式,摒弃怀旧、堕胎、车祸等受众代入感弱的固有桥段,将主角置身于特有的城市空间及文化背景之下,致力于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作为电影艺术,《过春天》还在视听语言上形成特有的风格,色调清亮澄澈、镜头语言娴熟、配乐动感贴切,与故事内容相得益彰,不仅在国产青春片的现有题材中独树一帜,也为国产青春电影市场提供了借鉴。
一、身份认同与“逃离”意识的聚焦
身份认同(identity)由20 世纪50年代心理学家爱利克·埃里克森(Erik Erikson)提出,是个体对自我身份的确认和对所归属群体的认知以及所伴随的情感体验及行为模式进行整合的心理历程。在《过春天》中,置身于香港与深圳的双重空间及文化背景下,人物的游离感凸显。处于青春期的少女佩佩,一方面对自己的身份认知存在迷茫,而在做“水客”的过程中,又表现出极强的“逃离”意识。此种“逃离”,体现自我意识的觉醒与摆脱环境的强烈欲望。
(一)港深文化的置换与隔阂,少女对游离身份的自我找寻
纵观当今校园青春电影,只是聚焦个体成长与伤痛,文本表达也难逃高考、爱情、理想等话题。而电影《过春天》的独到之处在于,将故事背景设定在香港与深圳的不断转换之中,以青春期少女的视角将两地的深层文化差异映射出来。
影片开头,作为跨境学童的主角佩佩便穿梭于海关、地铁、数条街道中,身后的空间背景也不断闪过,亦如导演白雪所说:“90年代的香港,已然是一个繁华的大都市,深港间虽然近在咫尺,可那里却是另一个世界,触不可及。”现今的香港和深圳,在城市建造上已没有明显差距,同是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同是快节奏的现代摩登生活模式。诚然,能说一口熟练的粤语、拥有香港身份的佩佩,和现存的大量深港跨境学童一样,当面对“你是哪里人”这个问题时,却不知如何作答,所以当佩佩的兼职同事问她“家住哪里”,她也只能回答“家很远”。这个“远”,表意是深圳与香港的距离,却在更深程度上体现出了跨境学童“无根”现状的焦虑。
为了攒够和家境优渥的闺蜜JO 相约日本旅行的费用,16 岁的佩佩做起了“水客”,并且很快发现自己可以把这件事情做好。于是,“水客”佩佩是自信的,有着强烈自卑心理的她在水客团伙的仓库里找到了自我存在感。将iphone6 从香港过关带回深圳,交易的那一刻是佩佩自我满足的最大化实现。电影中多处用到“奔跑”“奔走”的镜头,在快奔中,人物可以暂时摆脱现有环境,试图找到与自己的共生空间。“奔跑”不是写实而是一种象征,这种情节象征着人的血性、野性和原始的生命冲动力。同时,这一情节也是生命本能和社会规范之间紧张关系的形象化载体。无论是为了找手机、修手机而急速奔跑,还是身上带着手机过关时紧张地奔走,略显虚晃的手持拍摄方式与节奏鲜明的电子乐营造了气氛的紧张感,观众也跟随着人物的行动线而一起逃离。
(二)家庭成长母题,“单非女/仔”的孤独与迷惘
在青少年的成长行为中,原生家庭环境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Bowen(1976)强调,家庭有两个最重要的功能:协助成员的个体化——找到自我,以及为个体提供一种稳定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在同一个家庭中,与父母关系最亲近的小孩往往分化程度较低。在电影《过春天》中,佩佩的父母离异,父亲是香港看仓库的工人,社会身份较为低下;母亲在深圳居住,终日打麻将酗酒度日,只能依靠男人生活。香港有着佩佩的学校和朋友,却没有居所,而当回到深圳与妈妈的住宅,却没有家的温暖与关照。
关乎家庭生活与青少年成长的题材,在国产青春片中并不少见,家庭纠葛、与父母关系的演变几乎成为当代青少年成长的“母题”。而在该片中,佩佩的处境似乎更加尴尬,与父亲处于同一空间的桥段只有三幕:佩佩打工结束去看望父亲,欲要钱却发现父亲经济也较为窘迫;经过一家餐厅时看到父亲与自己的家人共进晚餐;心情低落时与父亲一起吃饭。父女关系在影片中的呈现偏向温情,但温情中却带着始终不是一家人的隔阂与疏离。与母亲的相处多以对立面呈现,佩佩看到的母亲总在打麻将抽烟酗酒,甚至因为自己的疏忽导致麻将机着火,留下的狼藉还需佩佩来解决。
原生家庭带来的创伤无法缝合,导演白雪在接受采访时提到,在搜集素材的过程中,她发现一个小男孩,每天穿着一件脏兮兮的白衬衣,脖子上挂着学校的名牌,总是迟到、不做功课。邻居发现他独自坐在楼道里,经调查后得知,该男童的父亲是香港人,几乎不回家,母亲不知所踪,此男童几乎是独自生活,且行为和心理渐渐扭曲。同样在电影中,作为“单非女”的佩佩也面临着家庭关爱的缺失问题,在家里忍受不了母亲打麻将,但是在水客仓库里陪着花姐打麻将却感到自如,导演甚至通过精心的画面营造,烘托出一种和谐的氛围。而正因为“单非女”的孤独与迷惘,才让佩佩逃离原生家庭,试图在另一个空间找到自我,完成个体化实现。
二、青春期女性的话语建构
在青春题材电影中,女性形象的塑造及话语建构一直是重要命题。青春电影中的女性影像表现出了性别身份的习得过程。在青春期里,随着生理的变化、第二性征的出现,女性心理也发生强烈的变化。反观近几年热映的国产青春片,女性形象的话语建构较为单一,多为“失足少女”以及“乖乖女”的简单二元对立,人物形象呈扁平化特征;而在人物成长历程中,也总摆脱不了“早恋”“堕胎”“车祸”等极端情节,无法引起观众的情感共鸣,甚至无法被受众所接受。电影《过春天》导演白雪,以其自身敏锐的女性视角,同是聚焦青春期女性成长内核,却不落俗套,贴近生活,用现实主义的笔法勾勒情感,获得观众一致好评。
(一)友谊与“爱情”的矛盾探索
在影片的整体叙事中,主角佩佩与闺蜜JO 的友谊贯穿全片。其中两个女孩在天台上憧憬着在日本旅行的计划,精巧的人物细节行为和对白设计,随意摇摆的白色校服与学生裙,明亮的日光与温暖的风,导演通过镜头语言让观众感受到了花季少女的梦。影片前半段出现的二人在床上聊天、嬉戏,JO 带着佩佩在游轮上狂欢的桥段,导演多用手持镜头与身体的局部特写,体现出少女们对美好世界的向往以及对刺激体验的蠢蠢欲动。
在青春期女性的话语建构中,男性角色作为另一性别主体,对女性在自我认知和自我欲望的表达上发挥着重要作用。与异性的情感互动,也是女性建立起自我话语的一个重要过程。
佩佩与JO 的男友阿豪,由于“水客”身份而不断靠近,其中在“绑手机”那段戏中,两人在封闭的房间里,阿豪在佩佩身上绑手机,半掀开的衣服与裙底、红色昏暗的灯光、逼仄的环境、密集的汗珠、急促而刻意放大的呼吸声,均营造了一个极为暧昧的行动空间,但始终没有直白的情绪表达,更无牵手、亲吻、交合等行为。与国内较为常见的“呼喊式”青春片不同,导演白雪通过隐喻式的内涵表达,将“绑手机”这一行为与青春期的性幻想巧妙结合,将人物内心暗涌的悸动与行为上的含蓄隐忍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电影中,佩佩的闺蜜JO 的自我表达也较为完整,由于自身家庭的矛盾,加之佩佩与阿豪的密切关系,使其对世界充满了怀疑与愤怒,并直接导致了与佩佩友谊的破裂。出于自我认知、观念塑造等多重因素,青春期女性对“友谊”与“爱情”的认知一直处在探索阶段,矛盾的爆发也较为集中,通过与朋友乃至爱慕者的关系互动,青春期女性自我地位的确认也经历了一个不断重塑的过程。
(二)青春期母女关系的冲突与和解
上文提到,原生家庭给孩童带来的创伤不可磨灭。电影中由于母亲对佩佩冷漠的抚养态度,对其内心感受的冷漠与忽视,以及自身情感的缺失引发的各种失职行为,如终日打麻将、酗酒,与男人的不正当关系等,导致母女关系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在关键情节中,也体现出母女关系的隐性和解,此种和解,笔者理解为亲生血缘的不可替代性,即强大的母系根源力量,以及母女俩内在均对亲密共生关系的渴望。
电影中,体现母女关系和解的情节有以下五处:母亲喝醉后躺在佩佩的怀里睡觉,佩佩轻抚母亲的头发;母亲想和佩佩搬去西班牙,并说“我要让我女儿过上最好的生活”;与闺蜜JO 发生冲突时,听到JO 对自己母亲的辱骂后,佩佩奋力还击;母亲被男人欺骗,佩佩为母亲出头,但母亲害怕佩佩受到伤害将其拦住;影片结尾佩佩带母亲到山上俯瞰香港。
从这些情节可以看出,在母女关系中,佩佩多数时间都扮演着“保护者”的角色,母亲反而是显得较为“不懂事”而需要照顾的一方。包括由于母亲的疏忽,导致麻将机着火,也是佩佩将其熄灭并进行清理。性学作家南茜·弗莱迪说过:“母女关系是女人生活中最重要的关系,诚实地审视这层关系只会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好处。”在佩佩与母亲的关系中,显然双方地位与角色认知是不对位的,由于自己人生轨迹的非常规性,母亲始终无法为佩佩提供健康的家庭成长空间,导致母爱缺失,这也是母女关系悲剧性的根源所在。此种悲剧也直接导致了佩佩的自卑心理,从而通过做“水客”赚钱而得到自我认同。
三、犯罪冒险题材的新尝试——青少年“水客”的特殊存在性
香港作为世界著名的国际免税港,同宗商品往往低于大陆售价(除特定商品外)。以电影《过春天》中的苹果手机为例,香港的发售时间也早于大陆。加之深圳与香港的交通便捷性,便催生了“水客”这一不正当牟利集团。
在电影《过春天》中,导演白雪将镜头对准这一行业,描绘了水客集团的工作流程及上下关系,16 岁的佩佩在过关时误撞了水客集团中的一员,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帮助”其完成了一次走私行为,自此加入了“水客”大军,片名《过春天》也选自水客“行话”:成功将商品带过海关即“过春天”。
在电影中,除佩佩一名学生以外,其他水客集团成员均为社会人士,在与“水客”们打交道的过程中,佩佩由开始拘谨害羞的“学生妹”慢慢转变成老练成熟的“佩佩姐”,集团头目“花姐”有意将其培养为接班人,进行大宗涉黑商品的走私。
青少年犯罪这一题材在国产青春片中并不多见,导演白雪对此种题材的驾驭已游刃有余,佩佩带着iphone6 过海关时,定格镜头、电子配乐与脸部神情特写相结合,营造出紧张的犯罪氛围。但始终是不谙世事的少年,佩佩在阿豪的劝说下,决定帮其脱离花姐,私自做“水客”生意,不料却落入花姐的圈套,这一剧情设定十分贴近人物画像,也从侧面揭示出了水客集团的错综复杂。
青少年犯罪值得引起观众深思,这一犯罪行为的背后,值得探讨的是社会问题、青少年教育问题乃至法治问题。在浩荡的跨境学童中,又有多少个“佩佩”?佩佩在与资深“水客”打交道时透露出的圆滑与自信,或是故作老练的模样,又是否与其年龄相匹配?自此,笔者认为电影《过春天》带有强烈的社会问题意识与人文关怀,不仅选材新颖,在一定程度上也提升了国产青春片的思想高度。
四、结语
无论是题材选择的独到性与深刻性,还是画面拍摄的精致与考究,电影《过春天》都可谓是国产青春片转型的成功范例。它打破了以往青春片多数选择的校园、家庭空间,不再刻意煽情、故作疼痛,而是立足当下社会问题,关注人物内心世界,探寻人物与周身环境的共生关系,真正做到了不落窠臼,完成了当前国产青春片的语境突破。作为现实主义题材,本着剧情真实性原则,运用精巧恰当的视听语言,为观众带来了一部可感可思的青春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