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童年经历在电影中的呈现
——以王小帅“三线三部曲”为例
2019-02-20孔丹娜
□孔丹娜
从《青红》《我11》再到《闯入者》,王小帅导演用了十年的时间完成了具有明显自传色彩的“三线三部曲”。三部影片在题材、人物、叙事上很大程度采用了王小帅的童年经历,影片分别站在儿童、青年、老年人的角度上将我们带入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历史包裹下的伤痛记忆中。大时代环境下家庭背景的特殊性和浓重深邃的童年经历使这三部影片呈现出与众不同的影像内涵与艺术个性。
一、构成王小帅童年经历的时代背景和家庭环境
时代背景和故乡对于王小帅来说,不仅是物理空间上的观念,更是一种镶嵌在他身上的符号印记和灵魂延续。
(一)时代背景:导演心理建构的历史记忆
电影市场化的今天,王小帅为何苦苦经营三线建设这一特殊的题材?他在自传《薄薄的故乡》中回答:“自从开始拍电影以后,我心里就一直怀着一个愿望,就是有朝一日要触碰到‘三线’这个题材。在拍《青红》之前,国内大部分人不知道还有‘三线’这件事。如今半个世纪过去了,直接或间接参与三线建设的那一代人已经老去或者死去,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甚至第四代依然还带着这一烙印生活着。”时代背景塑造了导演王小帅的历史境遇和心理建构,王小帅的童年时期正值国家政治动荡的三线建设时期。在当时的时代大背景下,数千万的人口和他们的家庭从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来到了贵州这样偏远的三线地区支援建设,八十年代中期我国的三线建设告一段落,但是许多把青春奉献给三线建设的家庭在返乡安置的问题上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至今仍有许多人再也没有回来。
王小帅从出生到十三岁正是三线建设如火如荼的时期,他在贵州度过了童年时代。特定的故乡概念以一种符号化的形式出现在“三线三部曲”中。《我11》的王憨、《青红》里的青红、《闯入者》的红帽少年,这些人皆是随同父母一辈从北京上海等一线城市来到贵州的某个山区。对于这些人来说,父母上一辈的家乡已经走远,只听家长的口中提及,已然成为了渺远的、朦胧的、无法触及的观念,跟父辈奔走的他乡贵州,才是他们眼中的故乡,这个大时代的背景与王小帅的心理建构的历史记忆是遥相呼应的。
(二)家庭环境:“大三线”建设下的家庭生活
王小帅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父亲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来到贵州后在省京剧团当演员,母亲是哈尔滨工业大学的高校科研人才,到贵州后在工厂的科研室工作,后来当了大学教师。年幼的他在这样的家庭背景下长大,知识分子和艺术的熏陶使他理所当然地子承父业,成为影视从业者,但是遭到父亲的坚决反对。在电影的表达中有很多看似出于个人经验的呈现,正是家庭环境和父母的教育对他的影响。
王小帅在自传《薄薄的故乡》中这样说道:“学习绘画是父亲强加给我的愿望,实际上这应该是他自己的愿望。”父亲希望他能当画家,他在父亲的期许下考上了中央美院附中,而高考时,他放弃报考中央美院,背离父亲的愿望而选择了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
《我11》里的父亲,源于他父亲的很多东西。片中父亲摆好绘画布景让王憨练习西方油画;父亲经常骑着笨重的德式自行车带他去写生。父母和同事们还经常在酒桌上悄悄地抱怨三线生活,最后都把酒言欢唱起歌来,化解心中的愤懑,《草原上升起不落的太阳》前半部分的歌词是赞美家乡,被父母唱到一半却停下了。在《薄薄的故乡》中,王小帅坦言父亲每次唱到这就停住了,就算大家再起哄也不唱,每每如此,便成了笑谈。这个段落在电影中的呈现是王憨蹲坐在桌子底下,以孩童的视角展现父母和同事们的酒桌谈话,和王小帅的童年经历如出一辙。
二、历史语境中的细节真实和个人困苦
2005年王小帅拍摄了《青红》,三线这个群体被人们逐渐熟知,2015年《闯入者》上映,三线系列被王小帅拍成三部曲。《我11》就像他童年经历半自传体的表达,《青红》叙述的是失语的青春,《闯入者》则是三线建设的第一代,他们父辈一代集体老去的现状,以及他们面临现代社会产生的焦虑。
(一)题材选择:大时代下的个体创伤
“我影像中的青春,常常遭遇着自己内心的挣扎和外部的暴力,他们的反抗、异端、先锋乃至边缘性,往往被主流电影所忽略。”一方面,王小帅和他的家庭在贵州生活贫苦,目睹了周围家庭的承诺与反叛,认识了信仰与欺骗这些矛盾对立的思想意识;另一方面,他在贵州经历的十三年是远离城市、接近农村和大自然的童年时光。所以在题材的创作和表达中,王小帅往往是批判中有保留,个体创伤中又有迷恋的。
“三线三部曲”的主题叙事在时间的维度上具有延伸性,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线建设并不是被孤立封闭的时间范畴,实际上是一个大时代背景下具有前瞻性和延续性的历史事件。《我11》以孩童的视角将三线建设的前史作为重要的叙事篇章进行表述。《青红》的少年叙事角度,把情节推动到三线建设中去,片尾的枪声和《我11》的枪声遥相呼应。《闯入者》是“三线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但它并不是一个终结的篇章,《闯入者》是三部曲中唯一一部带有商业性质的电影,加入悬疑的元素,在整体叙事中包括两个时间段,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和如今的现实生活。两个时间段都没有直接展现三线建设,现实的叙事时间在整体叙事上甚至比三线建设这条线索更加明朗和重要,三线的线索总是作为回忆的影子穿插在现实生活中。由此可见,王小帅对个体在历史语境中的困苦遭遇,远远超过了他对三线社会政治悲剧的关注,他没有把人们的视线固定在控诉三线这一单独的视线内,而是将三线的历史境遇作为整个家庭在面临现代生活时所遭遇的问题,进行了历史性的再现。
(二)半自传体叙事:历史包裹下的梦想与伤痛
影片中有很多看似出于个人经验的小细节的呈现。《我11》中,父子一起喝酒、父亲偷听《音乐之声》、父子去写生、王憨被老师选去领操、妈妈在家庭经济拮据的情况下给王憨买白衬衫等,这些都来自于王小帅童年碎片化的记忆,片头片尾的画外音独白也表明《我11》呈现的是关于回忆的影像产物。除了取材于特殊的童年记忆,具有明显自传的性质以外,导演还取材于他的故乡和童年所熟知的人和事物,汇编成素材纳入到电影中,这也成为导演成长经历最充分的体现。《青红》的叙事有两条,一条是青红与小根的爱情线,另一条是她家庭的逃亡,这两条线索是王小帅取材于身边的两个事件。青红和小根的爱情线是在朋友的聚会上听到的;青红家庭的逃亡线索是王小帅父母的同事的亲身经历。
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认为:“一篇创造性作品就像一场白日梦一样,是童年时代曾做过的游戏的继续和代替物。”《闯入者》的邓美娟为家人操劳了一生,王小帅母亲的名字叫邓美慈,写剧本时为了成功塑造老母亲的形象,王小帅邀请另一个编剧李非和母亲共同生活。母亲每次出门小心地拔掉电器的电源,一边照顾老伴儿,一边照顾百岁母亲,还要惦记着儿子及孙子的事情,无我和忘我地奔波着。这都是王小帅和李非对他母亲的真实写照,也是《闯入者》老邓的特点。在这里不得不提的是《我11》中王憨的妈妈邓美玉,这个角色来源于王小帅童年和中年对母亲的观察,名字上的相似性、行为特点上的共通性,证明了中年老邓和老年老邓的共同特点。
综上所述,“三线三部曲”所显露的影像特质与王小帅的童年经历有着深刻而内在的联系。童年经历成为他脑海里的潜意识,顽强地以各种形式在“三线三部曲”中呈现,全面的表达或是局部的反映,正面叙述或是侧面的烘托,又或是以各种符号向观众透露出那个时代的历史境遇。三线的童年生活对于王小帅来说,一方面是创伤性的,影响着他的心理结构和艺术创作;另一方面又是丰富性的,使他的创作呈现出更为充分的文化性的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