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盘《质园尺牍》中的情感世界

渠晓云 宋 芮

(浙江工商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商盘(1701—1767)，字宝意，号苍雨，浙江会稽(今绍兴)人，是清雍正、乾隆时期集诗人、文人、循吏于一身的人物，也是当时会稽著名才子。商盘一生起起落落，他将自己的生活和想法化作文字写成书信寄与亲友，结成了书信集《质园尺牍》。《质园尺牍》中涉及的人物主要为两类：亲戚和朋友。商盘交友广泛，据其尺牍所记，其朋友上至达官显贵，下至文人才子，还有和尚道士，都是他的交游对象。商盘重情义，惯于写信倾诉情感，亲友是他最好的倾诉对象。本文通过商盘给亲友的书信，拟揭示其中是如何真实地呈现了商盘的生活状态与情感世界。

一、朋友交游的日常与情感

《质园尺牍》分上、下两卷，收录商盘与亲友的来往信件。与商盘书信来往的亲戚有9人，朋友有108人，总计117人、书信204封，117人中仅12人能明确查到姓名、确认身份，还有一些亲人的身份是通过商盘信中的称呼推断所得。由于大多数人身份无法考证，故探讨商盘与哪些身份的亲友交游则难以展开，但商盘与友人的日常交往与深厚情感却在书信中呈现出来。

(一)与友人论诗画的日常

1.论诗

商盘是诗人，其诗最初几近万首，后经删减，有了传世的《质园诗集》32卷、3000余首。商盘的亲友大都是文人才子，与他们的信件来往中，很大一部分内容都是在论诗赏文。商盘与亲友的诗文往来可以分为三类：一是商盘寄诗与亲友，二是请亲友帮忙筛选、点评，三是谈自己读诗的感悟。

商盘寄诗文与亲友，多是为了让亲友点评、作序或是和韵，当然也有纯粹想与亲友分享之意。给吴东田的信里不止一次说到：“近诗一卷，录尘玉案，翘材馆中语，不过尔尔，可发一笑。”想来是商盘在馆中随手所作。后又写到：“诗虽小道，奥窔无穷，得少为安，终非极品。仆十载以来，备尝甘苦，欲知己前效寸芹之献，希将全稿寄观，幸甚。”给道元上人的信里也说：“闻朴庭居士读书西林，以诗寄意，并怀上人。”给外甥吴芳甸的信里说到自己的诗集已经修改完成，会尽快寄予乡里人，“并为致属拙集，已于去秋订就三十二卷计三千余首，当录副本，觅便寄览，今冬明春欲付梓人”。可见以上四次寄诗皆是分享之意。

商盘的朋友中不乏才气横溢之人，其中包括著名的诗评家沈德潜。商盘的诗集就是经过沈德潜的筛选，由近万首删为3000余首。与沈德潜书曰：“拙稿得巨手，芟夷蕴崇之，使萧艾尽除，兰蕙独茁。”商盘认为自己的文稿经过沈德潜筛选，糟粕尽除。今传《质园诗集》序，也是沈德潜所作。商盘在书信中也有提到求赠序言：“近诗数种，具在学士处，敬求郢削，并望序言。”还提到向沈德潜讨要其所编《古诗源》：“先生所选古诗，希惠一册，辱赠晬语，为他友携去，再恳赐。”

此外，商盘也会请友人对自己的诗文加以点评。与嵇宫谕书曰：“近诗十二章，附呈大教，并希转达蒋少宰、彭学士二公、沈庶常老友共加评骘，不足示外人也。”商盘寄诗，邀请亲友相互酬答，与弟响意书曰：“与弟分手三阅月矣，秋间读少陵‘风吹紫荆树’一诗，凄然有感，即次其韵寄弟，为我和之。”

除了诗文的你来我往，商盘信里写到颇多的则是对诗的感受。与吴东田书曰：“抒写至性行间，皆有血泪痕，气格亦近蔡姬十八拍、张平子四愁、少陵七歌诸篇。秋后挑灯读之，十八年白华之思，不觉失声一恸也。”文人才子多是性情中人，商盘也不例外，读到自己所写之诗，情深之处，竟然失声痛哭。或许是因为商盘确有学诗天赋，对诗的体悟有诸多不同，正如他给吴东田的信里说到自己幼年学诗，早悟透佛家“不脱不粘”四字。不仅如此，商盘对如何写好一首诗也有精辟的见解：“七言绝句大约有三乘，太上浑融，其次清远，其次新缛。由下乘而驯造之，虽不能太白龙标，然去李君杜樊川一辈不远矣。”给陶玉川的这封信，商盘谈到作好七言绝句分为三个层次，而想要写好一首诗就得从最下层开始训练，循序渐进。可见商盘对作诗，有一套自己的领悟和见解。

2.论画

商盘爱画，朋友中也有著名画家。张南华，清代画家，商盘友人，商盘曾写信向他求画：“仆有别业在古樵风泾，其南为射的、石帆诸山，清远郁苍，颇擅林壑之胜。敬求巨手作图，以供卧游。意匠经营，自然入妙，不必作印板溪山也。”商盘希望张南华为他的别业作一幅画，并提出了要求和意见。商盘曾向左省书求一幅《镜湖载书图》：“秋间欲假归里，烦作一《镜湖载书图》……湖中风景此其大概也。先生未到越中，可以己意位置，不必作印板溪山。如贵里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步而行，自得道路。又如作华严相，皆以意造，而与佛合，斯为神异耳。”想来左省书的《镜湖载书图》商盘爱不释手，所以后又请林高阳为此画配诗。

商盘是否丹青妙手不得而知，但从他所提意见和赏画心得足以看出商盘懂画不亚于诗。给六和尚的信里，商盘谈到自己赏《阳关图》所得：“李营邱为画家神品，其作《阳关图》，坐钓者于水边，意不在朝雨轻尘，客舍春柳，深得佛家‘不脱不粘’妙谛。”此赏画之“不脱不粘”与商盘早年学诗之“不脱不粘”或为同感，因而深有体会。商盘认为精于画理者，可享永年，“古来画师多臻上寿，如米元晖、沈石田皆八十余；黄子久、文衡山皆九十余；近人吴渔山、王石谷辈亦皆八十，具得岩壑性情，烟云供养。足下精于画理，可卜永年”。

(二)相互支持的深厚情谊

1.诗人对朋友的支持

(1)赞友人才品

商盘时常在信里称赞亲友的政治才干、文采、思想和性格，毫不吝啬褒奖之词，表露敬佩之意。

商盘在仕途道路上结交的许多前辈，他们的治世才略让商盘折服。陈子翙先生，清朝著名水利专家，商盘给他的信中说到：“稔知年老伯勤劳民事，宏奖人伦理学，勋名中朝第一，无缘晋谒，徒切瞻依。”虽无缘得见陈子翙，但短短几句话已表露出商盘的遗憾和对其才干的钦佩。对于老先生章蕉源的治郡之才，商盘亦是五体投地：“贵治形势，甲于西北，治其郡者，必需英敏深沉。老先生才大于郡，恢恢有余，王屋析城运诸掌上，生平卓识深操仰答。”此外，商盘对自己的老师“陈师”说到：“老夫子以济时伟抱，南国宣犹，百里政声，达诸几甸。娓娓之下，将为海内庆申甫之生，不特颂勋名之盛已也。”商盘称赞老师是贤能的辅佐之臣，胸怀天下，为国为民。

商盘所欣赏的故乡为官者，以余姚令张敬亭、绍兴顾太守为代表。商盘认为，此二人不仅才性无双，为官后一心为民，是为官者的表率，更是家乡的福音。与张敬亭书曰：“老父台伟抱宏猷，福我桑梓，政清讼简，登秘图罗璧之山居，然张公琴酒风流，须眉气概也。”商盘称赞张敬亭政绩斐然，福泽家乡，还是一代风流才子，气概非凡。与顾太守书曰：“老祖台才品无双，清廉第一，惠我桑梓，传播都门，入耳沁心，揄扬莫罄。吾郡贤守载诸史册者，代不乏人，然论镇静和平，力持大体，广九重抚绥之泽，游八邑浩宕之春，恐汤马诸公不能与辟疆争胜矣。乡田连岁歉收，米债腾贵，富室贾人操贫民之缓急。仁者出，治厚生，为先前贤荒政或可采，而行之总期有利于今，不泥于古。”商盘称赞了顾太守的才品、政绩，对他的廉政也进行了详细描述。

商盘所钦佩的品性高洁者，还有沈归愚、石明府两位前辈和后辈嵇尚佐。商盘信中对沈归愚不乏称颂之词：“曩在东华，得与老先生托契忘年义，兼师友，里言就正，剪蔓芟芜。古貌古心，少双寡二，此岂易求之寻常缟纻中耶？”商盘十分珍惜和沈归愚的忘年交情，为能交上这样的朋友深感幸运。在给老先生石明府的信中商盘说：“老先生古貌古心，为朗陵太邱一流，足以模楷士类，猥蒙虚衷，请益使受者，颜甲三重。”商盘认为石先生是商盘辈人的楷模，少有人能比。

商盘是官吏，亦是文人，与朋友更多的还是文学上的交往，信中常称赞朋友的文采和言论。给蒋亦苏的信里,商盘对蒋亦苏的学识极尽赞美之词，认为其博古通今，造诣已然圆满：“年兄所学，华实并茂，足以轹古詟今，制义已造圆满雄丽境界。”商盘称赞张鹭洲诗文才气独树一帜，有自己的风格：“翘材馆中提唱风雅者，时俊内首推张公，以清丽之思，写江山之性。”

(2)贺友人擢升

商盘交往的多是文人志士，自然也都有仕途之心，朋友间写信互道喜讯、互相祝贺是常有的事。

商盘给童丈的信里,多次表达为他升官治郡感到喜悦：“在汴时，即闻荣擢佳音，旅枕漏长，喜而不寐。伏惟老伯大人，以清时伟抱仰副主，知东海泱泱，大风斯在，不特为齐鲁之祥云，兼且作寒家之福曜也。”商盘称童丈为老伯大人，信中流露出尊敬和钦佩之情。对老伯大人的擢升，远在汴州的商盘喜不能寐。即便相距千里不得相见，但只要听到有人颂扬老伯大人的政绩才干，商盘也是喜从中来：“客从东海来者，盛述治郡。循声宣犹，率属此龚黄一代之勋，不独桑梓之庆也。”或许童丈与商盘是乡党，即使年岁相差许多，感情也十分深厚。所以商盘听到有人赞颂童丈的治郡政绩时，会引以为傲，认为这不仅仅是一代官吏之喜，更是家乡的喜事。

(3)为友人献策

商盘结交的晚辈中有需要建议提点的，商盘也尽心尽力，可谓良师益友。

给王景曾的信里，商盘以长辈的口吻劝导年轻人锐意进学：“卯秋不远，须锐意绩学，以期一当于有司应世之言。建议不宜太高征材，不宜太僻设色，不宜太丽。仆曾以‘云散风流’四字被斥，即以此为前辈之鉴可也。”商盘劝导王景曾以他为前车之鉴，不宜太过张扬。给章竹香的信里，商盘也是以前辈的身份劝诫：“足下乘此壮年，峥嵘世路，凤苞鸾彩，枳棘暂栖。鞅掌十年便可归隐。他时水酌山斟，花镳柳策，回望人海千帆，真刹那过影耳。”商盘俨然以晚年的口吻，回忆起自己的壮年，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章竹香，应当趁着壮年有所作为。十年后归隐山水再回望走过的人生，便会觉时光过隙，所以不要浪费时间。

据信件内容推测，或许有时友人遇到了难题也会写信向商盘求助，希望得到商盘建议。据笔者推测，章竹香有一弟，在教育弟弟的方式方法上有些困惑，写信向商盘求助，于是商盘回信：“令弟古气盎然，析城可安，不必遽作东华之梦。养成健翮以待一飞，壮岁功名未为晚也。”商盘认为不必在弟弟年纪轻轻时灌输太多功成名就的想法，最好的方式是厚积薄发，将其培养为一个有才能的人，壮岁功名终不会晚。

商盘的建议都是在考虑周全的情况下提出。“足下春秋方富，家累尚轻，美馆十年便可从容作归计。田园卷轴差足自娱，亦不宜长为他人作嫁衣也。”给倪数峰的信考虑到倪数峰的家业甚至是未来生活，或许以商盘自己想归隐为出发点带有一点主观想法，但商盘都是根据友人的自身情况提出的。如给周舫轩的信里，商盘知道周舫轩家族世代为文学世家，因此希望周舫轩继承先辈之志，不枉负祖辈夙愿：“足下既以文学世其家，绩先人未竟之绪。夜台有知，当含笑瞑目也。”

2.朋友对诗人的支持

(1)对友人相助的感恩

商盘是知恩图报之人，在受到亲友的相助之后，会写信感恩，回报亲友。

商盘的信里很少写明究竟受到了亲友什么帮助，大概是因为双方心知肚明，不需赘述，所以经常可以见到商盘的信里颇多感恩致谢之词，但不明其因。与章蕉源书曰：“清俸分颁，拜嘉为愧。京兆旅食日，在老先生冰雪之怀。东坡尝云：‘受恩如负债，粗报乃焚券’，不知何时方得粗报高情也。”商盘以东坡言表明自己报恩的决心。再如与高相如书曰：“长者为仆谋事，胜仆自谋，明日即当具札以请。”大致可以推测商盘拜托高相如谋事，相如尽心尽力完成，商盘感恩以图明日报答。商盘或曾受过王成木恩惠，于是写信表明自己图报之意。“而如老先生云意雪胆，寡二少双，毅然助之。当有从二应者，前情既渥，后惠复加。他时相遇中原，必图报德耳。”“前情既渥，后惠复加”，说明商盘受王成木的相助不止一次，所以商盘报答的决心才会那么坚定。

张敬亭是商盘乡党，且在政绩和才品方面都受到商盘极力称赞，商盘也曾写信表示要报答其恩惠：“行期在迩，拮据治装，未能重上目耕之楼，捏手话别，唯有向九陌十二衢颂扬循吏声名，以当报赐而已。”此信大致写于商盘即将离开浙江之时，因为行程在即，来不及向友人当面表示感激，唯有向各处宣扬友人的清廉名声以作报答。

(2)知己的惺惺相惜

商盘的朋友大多是诗文画作往来的文人墨客，商盘在信中也流露出对朋友的惺惺相惜之情，甚至认为朋友比自己更了解自己。与刘柳村兄弟书曰：“刘君知我，胜我自知。”

商盘在给周舫轩的信里说，虽然信件来往颇多，但大都是称赞自己的或出于好意的规劝，而真正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只有周舫轩一人而已：“仆荷旧好注存，鳞鸿络绎大抵称誉之词，多而规箴之意，少其有勉我经纶戒我声律者，唯君一人而已。”

与商盘“托契最深”的还有岑春江、岑舜江等人。商盘给他们的信中写到“质园就传”“总角之交”等语，可推测商盘与此二人为总角之交，这份情谊一直持续了二十多年。

(三)忆友人旧日之欢愉

商盘年少时与同学在家乡结“西园诗社”，后又参加天津查氏“水西园”，最爱的活动就是和朋友在一起吟诗作对。书信中随时可见商盘描述朋友们在一起吟诗赏月的场景。

商盘19岁与同学结社，年纪最小。多年后商盘与刘岩雨书曰：“昔年立坫树坛，贱龄最少，今亦齿发就衰矣。”老年回忆少年，总免不了会有时不再来之沧桑感。商盘的诗里和信里都不止一次提到西园诗社，可知诗社成员共10人，但目前可确定为诗社成员的仅3人，“姚颗山乃其中之一”，商盘给他的信里也提到过对诗社的怀念，“夜分酒阑，追叙西园旧社，珠履玳簪，萧瑟乃尔”。

商盘与吴东田信件来往最多。吴东田或为商盘表亲，也许二人从小在一起学习，有共同认识的同学。所以商盘在给吴东田的信里写到：“故乡同学，音问杳如，似此情怀，纡轸何托？惟吾东田眷念夙好，屡赐尺书。入座湖山，堆盘樱笋，恍遇旧时觞咏胜慨，忘身之衮衮京华也。”离开绍兴之后，故乡同学的音信几乎就断了，唯有吴东田还和商盘始终保持着书信联系。对于当年的欢聚商盘时常想念，但想而不得，所以“旧游时入梦寐”，聊以慰藉。商盘不止一次在信里追问过“此乐何可再耶？”他写给朱苏臣的信里说到：“灯炧酒阑，追念昔游，不置他时，得遂初衣，终当续此盛会也。”商盘对昔日相聚的欢愉不仅仅停留在追念，更多的是希冀再聚可期。

(四)邀友人再聚的期盼

商盘经常给亲友写信发出邀请，邀约友人前来相聚，以续旧时之欢。

商盘曾写信邀吴东田共赏梅花：“唯思雪中芒履，共探上皇村梅花耳。”后又担心因积雪生变故，遂写了第二封信：“上皇村梅信为冻雪所阻，已令人探之，断不愆期，致有后时之悔。”即便冻雪所阻，商盘也没有放弃和东田共赏梅花的念头。有了赏花，自然也少不了饮酒。商盘曾写信邀约王景曾共饮：“家酿一坛新，从乡人携至色味双美，不比长安市上换卿相金貂者。髯翁深得酒中之趣，试月下斟酌之。”商盘知道王景曾是爱酒懂酒之人，得了家乡好酒，便迫不及待相邀。

商盘邀约友人相聚的日子，也会专门选个节日，以宽慰“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心情。商盘就曾相约徐司马于腊八相聚，“旋署后，贱体已健，毋劳垂注。顷接手示，如亲奉元提。腊八日，整备长生粥以待贲临，幸勿愆约”。古人在正月十五元宵节有赏灯会的习俗，商盘邀请李司马逛灯市的信，或许就正好写在元宵前，书曰：“时值岁管将移，未及赴省。新正台驾重有桂林之行否。尔时可图握手，灯市同赏令节也。”商盘写信之时人已在桂，若友人元宵来桂，商盘自是希望那时可以同赏灯市。

尺牍中没有收录友人的回信，无法得知商盘每次的相邀是否都如愿以偿。但从商盘热切地写信相邀友人相聚，又是赏花又是饮酒，还一起过佳节，足以看出商盘孤身在外的孤寂和对亲友以及当初时日的怀念。

二、家庭故土的情感寄托

(一)家庭负债的无奈

商盘祖上都曾在朝为官，但到了商盘这一代已经没落，商盘为官的一个目的就是想要重振家声，可惜这个愿望没能实现。商盘给亲友的倾诉中，多次提到家业凋零，自己又无力继承的遗憾和羞愧。

与倪数峰书曰：“寒家连年多故，先业凋零。”给叔叔商汉升的信里，商盘感叹近两辈的子孙为官者少，不及先人功勋，惭愧不已：“慨叹吾宗登仕版者，寥寥无几。先人建节两粤，勋猷烂然，而后人仅典一郡，暮节蹉跎，崇封之堂，何能再崇继锦之乡，殊愧难继耳。”给叔祖父商克猷的信里又说到：“圣明奕叶，家声惟恐陨堕，其不足当长者存问久矣。老父身累多端，世情已淡，将为归里之计，未办买山之资，何时博得粗官以为禄养之地耶？”家族世代英名，可是已几近没落，父亲已无争名之心，自己也很难实现振兴家声的心愿，心中羞愧。

因为家道没落，众多费用无力承担，更何况商盘在翰林院只是一个清闲的官职。与章蕉源书曰：“现蒙皇恩，议给养廉，而冷署所得，仅敷一岁僦屋之资，薪桂米珠依然不易。”商盘为官的俸禄不够支撑柴米油盐的生活，而全家以商盘的俸禄为仰仗，自然不免过于拮据。给弟弟商响意的信里就提到家里人口之多，典当衣物也无济于事：“朅来家计愈促……前庭食客尚有七人，春衣典尽，夏屋兴歌，方信平原孟尝之难也。”所以商盘迫不得已四处借债，以至于信里经常提到有人上门索债，给蒋亦苏的信里就提到除夕夜也有讨债者的心酸：“除夕抵家索逋者，蜩集数百金，一散无余。”给苏耕余的信中提到靠典当衣物也依旧难以缓减窘迫：“近况清至十分，杜少陵每日典衣，颜真卿举家食粥，兼而有之，并达一粲草草不备。”

好在商盘有交心的朋友、老师，在家累不支的时候，商盘可以写信向他们求助。商盘曾向自己的老师求助：“悬罄之居，近遭胠箧。天寒岁宴，无以为家。唯有向绛帐一鸣，仰希厚助。”本已贫瘠的家庭竟遭盗窃，不得已商盘向老师开口。商盘交友广泛，自然也有家境不错的朋友，天津查氏“水西园”的主人，也是商盘求助的对象。商盘给另一位友人马锦庭的信里曾提到向“水西园”主人查淡宜借贷之事，“弟缘度岁不支，特向淡宜主人称贷”。

(二)与家人一起的欢乐

商盘有个温馨和睦的大家庭。妻子沈氏，膝下四儿一女；还有妾及妾所生之子；老年所添孙子孙女。给沈薇园的第一封信，写于商盘妻沈氏诞下一女后，“令姐于月之十四日卯时举一女，取名阿芝，产妇甚健，可对岳父母言之”。给沈薇园的第二封信，写于家里又添一子一孙，“全家眷属，托庇平安”。此时商盘家中，已是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儿女成群。

对仕途之路的坎坷和无力还债的苦恼，恐怕最能平复商盘创伤的，就是他和妻子的相濡以沫，以及儿女满堂的天伦之乐。商盘有一个体贴的妻子，即使在家庭负债的情况下也对丈夫不离不弃，还将自己的首饰拿给丈夫典当以拯救债务危机。虽然仕途不顺、生活清贫，但是面对这样一个温馨的家庭，商盘依旧感到很满足，经常苦中作乐。商盘曾在给周朗葊的信里写到和妻子儿女相娱的欢乐：“阶下四儿一女，时为斗草、迷藏、射覆、竹马诸戏，与老妻相顾娱乐。小者眉目楚楚，能诵唐人绝句百篇，日坐膝上，慰此穷愁。”读来令人轻快愉悦，丝毫感受不到商盘那时的生活其实正在为穷困潦倒发愁。清贫中带着安然与闲适，没有了官场的汲汲营利，只有最简单的安逸和舒适。

在商盘明白仕途之路不可走的时候，他真正想过的日子就是和家人共度时光以及静坐读书，这样的日子虽然清苦不易，但内心的平静才能让商盘感受到生活的意义。商盘给倪数峰的信里说到：“伏稔家居静逸菽水，承欢之下，杜门读书。”生活纵是清苦，但好在这世上还有两样东西能给这清苦的日子增添色彩：一是儿女膝下承欢，二是闭门读书。

(三)故土风味的眷念

商盘出生在浙江会稽，即今天的浙江绍兴，自小接触到的口味应是吴越菜系。二十几岁进京做官，从口味来讲，京菜与吴越菜系天差地别，所以不难理解商盘给亲友的信中经常提到自己在京吃到了家乡菜这种小事。

给陶玉川的信里，商盘第一次讲到家乡食物：“越人在都者，携有菱芡二种，遍产于丰宜门外。提筐上市以百钱买之，居然江乡村风味，纪以小诗附尘。”告诉陶玉川自己在京都吃到了越地的“菱芡”，开心得竟然为此作诗。游子在外，能在距家那么遥远的地方吃到家乡风味，也算是对这“烟波浩淼之情”的一点慰藉。

此后商盘又在京都吃到过越地特产大闸蟹、青菱等，这些也都记录在给友人的信里。与余高妙书曰：“午食得蟹，邈然有江乡之思。”尝到家乡风味，不免勾起对家乡的思念。与王羽仪书曰：“紫蟹青菱江乡俊味，金风初爽，玉体增和。”甚至是梨和橘，都能让商盘感觉到家乡的风味，“梨白橘黄，重领道墟俊味也”。

三、自我生存的情感体认

(一)理想壮志的激扬

商盘出生于会稽望族，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育。13岁学诗；19岁与同学在家乡结社；23岁受名臣赏识贡入太学；29岁中进士，得皇帝特旨，改任庶常。此可见于蒋士铨《宝意先生传》：“雍正元年设特科，公年才二十有三，山左何公世璂视浙学，拔公贡成均。……乙酉，举京兆。明年，登第廷对，列二甲，以知县用。次日，特旨，改庶常，习国书散馆，授编修。”少年得志的商盘在朝中名声大振，文采也为时人称羡，“洒墨淋漓，每成四韵，辙倾倒前贤，而才子之名赫然布满于都下”。此时的商盘怀着一腔热血，想要报效朝廷、光耀门楣，信中大部分志得意满的语气应为这个时期所作。

在给友人的多封信件中商盘提到自己闭门苦读，为科举做准备，表达自己想在考试中一举夺魁的决心。与岑春江书“明岁开科广额，自当首掇秋香，以应泰运”，写出了商盘对来年的科举考试胜券在握；与章蕉源书曰“比稔发箧下帷，养成健翮，腾上之期知不远矣”，写出了商盘苦读以期腾上的青云之志；与吴东田书曰“乡意就试，京兆可望”，写出了对京都的渴望。

作为一介儒生，商盘时常在信里说到自己的济世之志。与李瑶阶书曰：“儒生经济，首在亲民，百里剖符，殊非枳棘。花封棠荫，试发新硎，幸好为之。”后又与金尚侯书曰：“弟尝谓儒者，济时行道首在亲民。”商盘一心为国为民，想要实现自己的理想壮志，激扬文字，都写在信里。

(二)仕途不顺的失望

然而，商盘在京为官，仕途不顺，对前途渺茫的担忧也时常在信中流露。给吴东田的信表达了他对仕途的担忧：“终朝碌碌，仕途托诸虚愿”“进退两难，未卜挂帆之日”。虽在朝为官，可前途依旧一片渺茫。给王羽仪的信中商盘略述了为官一年来的情况：“昨岁抵部就职，疏拙不堪。甚欲以贫乞外，而时不可骤得，唯有耐此高寒而已。”为官仅一年，商盘便有了乞外的想法。在给周灿如的信中说到自己多年来毫无建树，“弟通籍七载，毫无建立，幽兰易弃，冷玉难温，知不满故人一粲也”。为官以来，一直在清水衙门当个清水官员，并未得到重用，这大大挫败了商盘入京时的意气。与王榖原书曰：“寒曹薄俸，尽消耗于竹头木屑之中。典质不敷，益以称贷。公私交迫，文法相绳，欲如冷署。”商盘一心求功求名、饱读诗书以光宗耀祖，可现实却是只落得了个冷落清闲的官职，不得重用，债台高筑。以至于后来，商盘得知友人蒋少宰功成名就之时，也写信表达了自己的沦落之感。与蒋少宰书曰：“某下品疏材，未谙治略，投闲置散，乃分所官，特以九载蓬瀛，一麾江海，目睹校书旧侣，振□云衢，不能无青衫沦落之感耳。”可与其说商盘缺乏治略的才能，不如说没有施展的机会。“商盘后来在桂为官时，体察民情、关心民生，为官正直，受到了当地百姓一致好评。”

命运似乎不给商盘任何机会，治略方面毫无建树，文采方面也得不到看重，最终不得不把才气收敛。几封信中，商盘都称自己“拙宦”“不善为官”，既有自谦之意，也包含着对仕途的失望之感。与刘舜有书曰：“同馆诸君星轺四出，而弟犹坚卧水厅，拙宦寡营，幸免头脑冬烘之诮。”商盘认为同馆中人皆胜过自己，不与他人相争才是避免被人讥笑的最好办法。又因商盘在评选文章方面也没有得到看重，这更增添了他避世不争的想法。与周明府书曰：“北上愆期，已失衡文之役，然借此藏拙以免五色迷目之议，未必非拙宦之福也。”与赵野樵书曰：“弟自就职以来，屡列衡文，具未入选，天下亦有落第考官耶？”既然得不到看重，就“藏拙”，才不外露，以免遭来非议。

正因为前途无望，俸禄不足以养家，如此“寒曹薄俸”，终于商盘在37岁那年自乞外任，改“清曹”为“散曹”，“以禄养陈情乞外任，得广西新宁州牧。上以其亲老，特改授镇江郡丞”。朝廷本想让他去广西为官，可商盘不想离家太远，于是被安排在了离家近的镇江。在此之前，商盘在给几位友人的信中，就已经提到了乞外的想法。与岑春江书曰：“寂寞之身，颇思一麾出守。”与傅玉笥书曰：“玉宇高寒，颇思一麾出守。”“一麾出守”即朝官出为外任。与嵇宫谕书曰：“揆诸乞外陈情，真与初愿相左。”即便如此，商盘也不愿把前途托在虚愿之上，所以在给林高阳的信中说：“陈情乞外，出佐朱方，虽属散曹，实居冲要。”实际上“散曹”也只是个无固定职事之官，商盘这样讲大概是给自己一点安慰吧。

(三)桀骜个性与宦海不协的苦闷

商盘自称“狂士”，为人不羁。可自从为官以来，这份狂士脾气受到了压制，给周朗葊的信中这样形容自己：“自束修为臣以来，稍存世务，思无复狂奴故态矣。”由于官场的浊气，商盘不得不收敛起“狂性”，即便如此，骨子里清高桀骜的商盘，与生俱来的恃才傲物，终究难免会得罪一些达官显贵，因而受到排挤。与吴东田书曰：“彼都近事，弈局参差，当时片石孤云本无呈碍，岂料反为妄人树帜射影，生灾疏略之咎，实所难辞。”商盘将这类人称为“妄人”，表明了自己和他们两相对立的立场。与沈薇园书曰：“余因后任嫉能，挟嫌变乱黑白……倘家中稍有负郭可耕，岂肯恋此墨绥哉！”清楚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不喜官场作风，但因无以持家，所以在朝为官。给周朗葊的信里，说自己“无复狂奴故态矣”，便可看出他对官场的厌弃。

商盘离开京师后，依然“宦海浮沉”,各处为官，足迹遍及今江苏、江西、湖北、广西等地。这比在京师更让他感觉到仕途无望，且外任还让他无法经常与家人朋友团聚，更加感到漂泊的孤独，与陶玉川书曰：“玉川一奴长须尚堪傲，我独行踽踽也，一笑。”

商盘想壮年有为，老年归隐，可仕途不顺让归隐计划提前。与王古草书曰：“田园乐志，何必踏此软尘耶？”商盘说自己志本在田园，做一个“散人”或是“野人”才是自己所追求的，与刘岩雨书曰：“东望梓桑，颇思引退，倘初衣得遂，追随老友于苍崖丹壁间，作世外散人尔。”所以当商盘看到老友刘岩雨游于苍崖丹壁间，也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已是花甲之年的商盘给外甥吴芳甸写信时，这种想法读来更感真实。与吴芳甸书曰：“仆今年周甲，精力未衰，虽可翱翔仕路，然思悬车久矣。壬午岁进归故里，樵山渔水，率子抱孙，岂非人间真乐耶？”

(四)岁月迁逝的悲伤

虽然无法得知具体书信何年所写，但大致来看，商盘给亲友写信的习惯多年未曾断过。书信中曾提到自己在朝为官，大致写于商盘29岁到35岁之间；提到入粤之事，大致在商盘40岁左右；写到家里三代同堂之时，大概商盘已经是花甲之年了，而商盘死于66岁，可见商盘自从离开家乡进京之后，就开始不间断地给亲戚朋友写信，所以在信中，多有对岁月流逝的感叹。商盘在信中经常以“岁序忽移”“遂更岁序”“岁月三移”等表达时光飞逝之感。

与张天池书曰：“岁月三移，真有石火电光之迅，安得不老且瘦乎？”明确感叹岁月已过多载，如电光火石般迅速。商盘在外历任“散曹”时，也是经常给亲友写信感叹离家之久，岁月之迅，“计去家之时，又将经岁，闲曹拙宦，身世蹉跎，真有时不再来之感”。给倪稚一写这封信时，商盘已在外漂泊多年，离自己为官的初衷越来越远，不禁有身世蹉跎、希望时光倒流之感。与叔商汉升书曰“三岁季春，遗榇东归，人生朝露可胜”。“榇”取棺材义，似乎有准备后事的苍凉感。

商盘经常在给亲友的信中，谈到自己萧疏的状态。与倪数峰书曰“尘埃面目引镜自嫌，已非张绪当年故态矣……仆年过三旬，纵有佳境以遂初怀，正恐蒲柳质衰”。已过而立之年的商盘，越发感觉到自己未老先衰，不复当年狂奴故态。在给其他人的信中也多次提到自己“近状萧然”“疏懒性成”“近状萧疏”，或许官场的失意让年过三旬的商盘与少年得志的商盘渐行渐远。

综上，商盘的一生几乎都反映在其书信作品中。尺牍中与亲友的日常情感交流，是其人生的重要寄托。对家庭生活与故土风味的书写，显示出他对家乡故土的眷念。更重要的是，尺牍中自我生存的情感体认，揭示出一个人生存着时可能会遇到的境况，诸如理想与现实的差距、个性与群体的不谐、对时光迁逝的悲叹等等。透过尺牍，我们看到了商盘在面对朋友时的热情，看到了其对故土的深刻眷恋，看到了他面对人生各种境遇的真诚表达。于是，一个真实的、立体的商盘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这或许就是商盘尺牍的深刻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