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苔丝》看哈代对维多利亚时代贞操观的批判与重构
2019-02-20
(安庆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安徽 安庆 246133)
《苔丝》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晚期最杰出的小说家哈代的代表作,其出版之路颇为坎坷,出版后又受到传统道德卫道士们的猛烈攻击。在小说中,作者通过对遭到性侵的女主人公苔丝悲惨境遇的生动叙写,抨击和鞭挞了维多利亚时代戕害女性的传统贞操观,提出了与当时社会性道德观念大相径庭的颇具现代色彩的贞操观。
一、维多利亚时代的贞操观
维多利亚时代的贞操观即西方传统贞操观,是专指女子性道德的一种特殊道德观念,男子不受这一道德观念的约束。它片面地要求女子婚前必须保持自己的童贞,婚后不与除丈夫之外的任何男子发生性行为。若女子违背这一道德要求,就被认为是“淫荡和病态的”[1]女人,遭到社会的唾弃。
在原始社会的群婚制时代,人类的性行为是受动物性本能驱使的,不受任何道德约束,人们根本没有任何贞操意识。贞操观念是私有制确立的产物。在原始社会末期,随着生产力的发展,男子在家庭中成为获取财富的主导者。为了确保财产遗留给秉有自己血统的子嗣,丈夫决不允许妻子与其他男人有染,要求妻子对自己绝对忠贞,要把贞节看得比生命更重要。后来,随着基督教在欧洲的传播,贞操观念更加深入人心,成为摧残妇女身心、剥夺女性性权利甚至生命权的精神枷锁。
维多利亚时代是基督教道德特别盛行的时代,福音运动在这一时期达到高潮。福音教派四处布道,要求人们弃绝淫欲,恪守基督教的信条和道德规范。在福音主义的影响下,维多利亚社会特别注重妇女的贞操[2],贞操观念成为衡量妇女性道德的最高道德标准。女子一旦失身,人们不会追问其失身是出于自愿还是受到强暴,只会简单粗暴地把她视为堕落不洁的淫荡女人。这种只注重行为的结果而无视行为背后的动机及原因的妇女贞操观给维多利亚时代的妇女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和伤害,造成了无数人间惨剧。哈代在《苔丝》这部小说中揭露和批判了这一残害妇女的贞操观。
二、维多利亚时代贞操观对女性的摧残
维多利亚时代的贞操观对妇女的迫害是小说的主题。通过对苔丝形象的塑造和对其悲剧命运的生动描写,哈代把维多利亚社会信守的贞操观的危害性揭示得纤毫毕露,使其悖逆人性的真面目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
首先,传统的贞操观剥夺了女性追求爱和幸福的权利。美好的两性关系必须建立在爱情的基础上,离不开灵与肉的结合、情爱和性爱的和谐共存。把性对象当作泄欲的工具仅能满足生理本能需要,无法满足人的精神和情感欲求,是对人性和尊严的践踏。诚如罗素所言:“据我所知,无论是文明人还是野蛮人,他们的本能都不会仅仅满足于性交。如果要使那种会导致性交的冲动得到满足,就必须有求爱、恋爱和伴侣生活,否则,虽然肉体的欲望暂时平息,但精神的欲望却没能得到深切的满足。”[3]然而,传统贞操观对两性结合中的情感因素完全不予理会,仅仅在意女子是否失去贞操。换言之,只要女子被男子占有,她就必须与他结婚,无论对他是否有感情。苔丝本是一位单纯善良的农家女孩。在替醉酒的父亲送蜂蜜到集市出售的路上,拉车的老马不幸被撞死了。没有了马,一家人生计无着,为帮助家人走出困境,她到冒牌本家亚雷·德伯家打工。亚雷是典型的花花公子,垂涎于苔丝的美貌,想尽办法要得到她。但苔丝不为他的漂亮外表和财富所惑,多次明确表示不可能爱上他。然而,单纯的苔丝不可能躲过亚雷的魔爪,在沉睡中被亚雷奸污了。失身后的苔丝没有囿于传统贞操观的束缚,丝毫不迷恋亚雷提供的优裕物质生活,毅然决然地离开亚雷。面对亚雷的再三挽留,苔丝一口回绝:“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爱过你,而且认为我也决不会爱你。”[4]84-85为摆脱亚雷的纠缠,她毫不留情地对他说:“也许,在目前,为这件事说句谎话对我的好处最大。但是我还有点自尊心,尽管剩下的不多了,我还不会撒这个谎。”[4]85显而易见,苔丝需要的是建立在爱情基础上的两性结合,如果得不到,她宁愿被人看作是不洁的女人,也不愿丧失女性的尊严和人格。苔丝是勇敢的,但现实是残酷的,失身的女人是注定得不到爱情和幸福的。后来,苔丝在一家牧场打工时遇上了牧师的儿子安琪儿,双双坠入爱河。尽管安琪儿是个蔑视传统神学、等级、地位、财富等观念的思想开明的年轻人,但他仍然羁绊于传统贞操观念,在新婚之夜得知苔丝失身后将她抛弃,陷苔丝于无涯的痛苦之中。他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出遗弃她的理由:“在那个男人还活着的时候,我们怎么能够生活在一起呢?从本质上讲他才是你的丈夫,而不是我。”[4]268传统贞操观熄灭了安琪儿的爱情之火,也扼杀了苔丝追求爱情和幸福的希望。
其次,传统贞操观让不幸失身的女性背上了“失贞”这一沉重的心灵十字架,往往逼迫她们走上人生不归路。传统贞操观是男权社会的产物,它不仅是男性压迫女性的工具,而且以道德话语的方式不断规训妇女,使之内化为她们的自觉意识,从而管制和奴役自己。苔丝失身回家后,尽管她深知自己的“罪不是自己愿意犯的”[4]87,但她的内心还是充满自责,认为自己不纯洁。为此,她饱受着精神上的折磨,“恨不得躲到坟墓里去”[4]91。上教堂时,她只敢坐在“紧靠着堆杂物的地方,那儿棺材架直立在其它的丧葬用品之间”[4]91-92。她甚至把自己看作是必将受到上帝惩罚的淫妇,脑际不时闪过这一念头:“如果她因为自己的行为应当被烧死,那就烧死好了,烧了也是一种了结。”[4]100
由于苔丝不能摆脱传统贞操观的影响,她常常认为自己是不守妇德之人,犯罪感和自卑感不时袭上她的心头,压得她常常喘不过气来。因此,在奶场她不敢接受她深爱的安琪儿的求爱,反复告诉他,农场上其他的女孩都比她更有资格成为他的妻子。在经历了无数个煎熬的日夜之后,苔丝终于答应了安琪儿的求婚。这期间,她也多次想向安琪儿坦白自己的那段过去,但自卑感始终使她说不出口。在婚期临近时,她决定写信告诉他。由于阴差阳错他没有看到那封信。假如苔丝没有自卑感,她就会在堕入情网之初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安琪儿,那么,即使两人分手也不会给她造成很大的痛苦,苔丝也就不会因在新婚之夜坦白自己的过去而遭到抛弃,从而承受巨大的精神痛苦。安琪儿离开苔丝前往巴西后,苔丝因思念安琪儿给他写了信,但不敢寄出,因为“她一直感到从道德上讲她对他并没有什么权力”[4]321。倘若苔丝早些寄信给他,诉说自己对他的情感以及自己糟糕的处境,已对传统贞操观产生质疑的安琪儿就会早日回到她的身边。那么,苔丝就不会因家人陷入赤贫的泥沼而再次落入亚雷之手,她也就不会因安琪儿的归来而杀死亚雷,她的命运就会迥然不同。显而易见,正是杀人于无形的传统贞操观剥夺了苔丝的幸福和年轻的生命。
再次,传统贞操观极大地助长了男性的自私狭隘和对女性的独占欲望,使男女不平等走向了极端。传统贞操观苛刻地要求女性必须保持贞洁,对男性的滥情纵欲却不严加限制。女人的婚外性行为被视为破坏了“继承人的合法性”的不可原谅的行为[5]325,而男子同样的行为却被看作是“很容易得到原谅的”行为[5]325。此外,在传统贞操观看来,女子是男子的性财产,“此一财产若被社会法定拥有者之外的人使用,是会减少此财产的价值的”[5]325。传统贞操观从道德上证明了男子独占女子的合道义性,使男子形成了独占女子的狭隘自私心理。在小说中,哈代通过塑造男主人公安琪儿这一形象,深刻地揭示了男子根深蒂固的丑陋心理。尽管安琪儿有思想、有主见,没有等级观念,对束缚人的传统风习和宗教教义嗤之以鼻,但他仍无法摆脱独占女子贞操这一观念的纠缠,落入传统“行为模式”的窠臼[6]。得知苔丝的过去后,安琪儿陷入极度的痛苦之中,指责苔丝是个伪装纯洁的骗子。他声色俱厉地告诉苔丝,他爱的是“具有你的形象的另一个女人”[4]253。安琪儿话中的意思再清楚不过:苔丝的贞操是他的私有财产;既然她的贞操已被别的男人占有,她的价值就大为贬损,因此她根本不配得到他的爱。移居巴西的种种经历使他开阔了眼界,意识到“他那厌恶失贞的情绪继承自神秘主义的信条”[4]373,“他深为自己的心胸偏狭感到惭愧”[4]373。然而,大错已经铸成,苔丝的悲剧命运不可逆转。安琪儿这一形象所具有的深刻的社会意义在于:具有如此卓尔不群先进思想的人尚且有着如此污秽不堪的心灵,那些囿于传统的卫道士们对女性的独占欲望岂不更为强烈?安琪儿这一形象还提醒人们:传统的贞操观使男性自私狭隘,给女性带来痛苦和不幸;要改变这一现状,必须重构贞操观。
三、传统贞操观的重构
在《苔丝》这部小说中,哈代通过人物的塑造和情节的设计巧妙地提出了自己超越于时代的贞操观。这一贞操观既有对传统贞操观合理成分的继承,又有迥异于传统贞操观的新内涵,具体涵盖两个方面的内容:一是心灵纯洁是贞操的主要标志,二是男女双方都有平等的坚守贞操的道德义务。
(一)心灵纯洁:贞操的主要标志
《苔丝》的副标题为“一个纯洁的女人”。显而易见,在哈代看来,苔丝先失身后婚内与他人同居的行为与失贞无涉,理由是上述行为皆非苔丝主动选择的行为,她的心灵始终是纯洁的。换言之,贞操的主要标志是心灵纯洁。
苔丝的心灵无疑是纯洁的。苔丝到亚雷家打工是出于全家生计的考虑而做出的无奈选择,她丝毫没有她母亲所希望的利用她那令男人销魂蚀骨的“脸蛋儿”[4]52勾引亚雷娶她的打算。面对既有钱又漂亮的亚雷的百般挑逗和骚扰,苔丝毫不动心,与乐于做亚雷情人外号分别为“黑桃皇后”和“红方皇后”的两姐妹形成鲜明对比。苔丝的不幸失身亦非咎由自取。出事的那天晚上,苔丝本已不让亚雷送她回去,但在回程中无端遭到嫉恨她的“黑桃皇后”和“红方皇后”的谩骂,她非常气愤,急于摆脱她们的纠缠,出于冲动同意与亚雷一起回去:“若是在她生命中任何别的时刻她是不会接受这份帮助,跟这个人一起走的。”[4]70年方16岁的苔丝低估了“男人的危险”[4]89,她万万没想到亚雷会趁自己因过度疲劳而陷入沉睡之机将她强奸。失身的苔丝既没有因惑于亚雷的花言巧语和钱财而做他的情人,也没有破罐破摔,自甘堕落,而是默默地忍受着痛苦,勇敢地面对生活。新婚之夜,苔丝本可以不把自己的过去告诉安琪儿,因为结婚后他们要远走他乡,但苔丝太纯洁,无法容忍他们的爱情含有丝毫的杂质,宁可失去婚姻也不愿隐瞒自己的历史。和安琪儿分手后,苔丝历经磨难,但她对他始终忠贞不渝。为了防止歹人因觊觎她的美色而干出损害安琪儿名声的事,她尽可能把自己往丑里打扮,痴心地等待着安琪儿的宽恕和归来。然而,苔丝没有等来安琪儿,却等来了父亲的亡故和全家人的露宿街头、生计无着。为了使家人能够活命,苔丝被迫与亚雷同居。苔丝的选择无可指摘,她成全的是家人,牺牲的是自己,只有纯洁无私的人才会做如此的选择。
为了使自己倡导的贞操观更容易被读者理解和认同,哈代还通过在巴西寻求事业发展的安琪儿的所思所想来显明自己对贞操的看法。由于安琪儿在巴西事业遇挫,“他精神上老练了十多年”[4]371。他渐渐对传统的贞操观产生怀疑,认为必须对它进行改造。在安琪儿看来,传统的贞操观之所以荒谬,主要在于它只根据女子的行为结果判断其是否有道德,女子的行为动机被完全排除在道德评价之外。经过认真思考,他得出结论:“一个性格之为美为丑不光在它的成就,也还在他的目的和动机。性格的真正历史不在于它做了什么,而在于它决心要做什么。”[4]371因此,苔丝遭强暴的失身行为绝非是失贞的行为,她的纯洁并没有因失身而有丝毫改变。
(二)贞操:适用于男女双方的性道德规范
在《苔丝》中,哈代不仅认为心灵纯洁为贞操的主要标志,而且坚决反对“不公平的双重性道德标准”[7],要求建立男女平等的贞操观。这一新的贞操观是借苔丝之口提出来的。
新婚之夜,在苔丝向安琪儿坦白自己的过去之前,安琪儿告诉她自己曾在伦敦“跟一个萍水相逢的女子过了四十八小时荒唐放纵的生活”[4]246,希望苔丝能宽恕他。苔丝不仅立即原谅了他,而且还“感到高兴”[4]246,因为她觉得犯有与自己同样过错的安琪儿也能宽恕她了,她可以“不畏怯地”[4]247把自己的过去和盘托出。然而,令苔丝惊诧和痛苦的是,安琪儿不仅没有原谅他,反而对她大发雷霆,“把她看作了一个骗子,一个伪装纯洁的荡妇”[4]253。表面上看,哈代对苔丝的描写似乎不太真实。苔丝一直生活在闭塞的乡下,深受传统贞操观的影响,不可能不知道男女的婚前性行为在道德上是不被等量齐观的。然而,掩卷细思,不能不叹服哈代塑造人物的艺术功力。苔丝对传统贞操观既有认同的一面又有抗争的一面。失身后她不时认为自己是坏女人,但她并未像其他处于类似状况的女人那样设法嫁给使她失身的人;她为失身感到羞耻,但她对失身就是失贞的观点却常抱怀疑的态度:“贞洁这个东西果然是一旦失去就永远失去的么?她问自己。她如果能把过去遮没,她就能证明这种说法的虚妄。有机自然界的一切都可以愈合,难道唯独处女的贞操就无法愈合么?”[4]107,正是由于她对传统贞操观持有怀疑态度,她才大胆揣测,思想比她开明得多的安琪儿一定会同等看待两人的婚前性行为,所以她恳求他:“你得到了我的原谅,希望你也能原谅我!我原谅了你,安琪儿。”[4]252显而易见,苔丝希望得到的是男女平等的性权利,冀望安琪儿用男女平等的贞操观看待她的失身行为。无疑,哈代借苔丝对男女平等的性权利的吁求向世人宣示:必须确立男女平等的贞操观,否则苔丝的悲剧将会不断重演。
哈代在《苔丝》中提出的新的贞操观,特别是对纯洁的看法,遭到不少恪守传统人士的口诛笔伐。在他们看来,“根据宗教教义来判断,苔丝没有给他们留下道德纯洁的印象”[8]。对此哈代坚决予以了回击。在小说第五版的序言中,哈代旗帜鲜明地指出:他之所以认为苔丝是“纯洁”的,不仅仅依据“这个形容词在‘自然’中的意义,以及美学对它所有的要求”,也是根据恪守传统人士“自己的基督教最优美的一方面对这个形容词所给的精神解释”[9]。哈代反击的言辞既使传统的卫道士们露出假基督徒的嘴脸,又让世人知晓他所倡导的贞操观与基督教的关系。熟悉基督教发展史的人都知道,基督教植根于犹太教。与犹太教效果论道德观不同,原始基督教或耶稣之教在道德评价上更多注重的是动机而不是行为结果[10]。然而,中世纪及以后的基督教背离了耶稣的善在于心灵纯洁的教诲,重弹犹太教效果论道德观的老调[11]。此外,与犹太教在其《圣经》——基督教《圣经》中的《旧约》——中片面强调女性的贞操不同,原始基督教对心灵纯洁的要求适用于男女双方。“耶稣对待男人和女人都是同样平等的态度”[12]437,他“要求男人和女人要绝对彼此忠实”[12]450。中世纪及以后的基督教对待贞操的态度则与犹太教基本相同。很显然,哈代吸收了原始基督教在性道德方面的基本观点,提出了令传统道德卫道士们大为惊骇的新的贞操观。
四、结语
《苔丝》以美丽、善良、纯洁的苔丝因遭强暴而被社会摧残致死的悲剧,全面而深刻地批判了给妇女造成无以复加伤害的传统贞操观,提出了以心灵纯洁是贞操的主要标志、男女皆应恪守贞操为内涵的新的贞操观。客观地说,哈代倡导的贞操观给贞操赋予了新的道德内涵,在今天仍不乏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