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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文学还劳动以正态
——以莫言小说的农事叙事为例

2019-02-20王明利

商丘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农事莫言劳动

王明利

(河南工业和信息化职业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莫言小说中有大量关于农事劳动的文学书写,如种庄稼过程中的犁田耙地、拌种杀虫、灌溉喷药、割麦摘棉,为保有畜力而割草放牛牧驴,为提高土地肥力而起圈往农田送粪,为生活而磨面喂猪、担水摸虾,以农作物为原料而酿酒编席、加工棉油等。生长于山东农村、又有10年务农经历的作家莫言对这些式样繁多的农作劳动内容、劳动场景极为熟稔,写起来风生水起,情态旖旎多姿。

单纯从题材上看,中国文学中,叙写与农事有关的劳动过程和劳动经验的内容延绵不绝。到了以劳动重塑下层阶级尊严的当代“十七年”文学期间,这类题材几至泛滥。当代文学的实践一再告诉我们,就一部作品的意义和价值而言,题材本身并不具备先天性决定作用,关键看描写它们的时候有没有挖掘出丰富的意蕴指涉,达到了深度反映世界、社会与人生的“普遍性”要求。在这个意义上,莫言关于农事劳动的文学书写,给我们提供了众多积极的启示。

一、健康而温暖的叙事伦理

农业农事因维系着人类生命的根本,自古以来被视为社会存在之基。不论社会如何转型发展,农事劳动在社会中因能满足人类衣食需求,一直不可或缺。莫言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在小说中凡写到为满足人的生存温饱、保证民族种群延续的农民的耕种与劳作生活时,他都用笔严肃、郑重,流溢出对世代传承的农耕文明的尊重。

长篇小说《生死疲劳》中的蓝脸,解放前本是一个穷苦佃户,拥有自己的土地后,靠辛苦劳作来维持自己与妻子及三个儿女的温饱。因一直坚持单干,他多次受到掌权者的敌视与打压,因与“公社化”的对抗受到了养子、养女的离弃与仇恨,在屯里也被千夫所指。蓝脸在家庭亲情和乡间熟人社会中的遭遇,使他看上去是一个反面的“坏人”。但事实上,考虑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多年实行的集中一切力量发展工业的宏观战略部署及执行情况,难道不正是蓝脸及千千万万个像他一样的普通农村劳力骨干,才扛起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几十年国家工业化最坚定牢靠的基石?难道不正是因为他们的吃苦耐劳、含辛茹苦,饱经天灾人祸的农村才得以持续和稳固?他们为国家提供着关系国计民生的粮棉,同时还要靠自己的体力劳动为全家自营衣食,他们的劳动对国家、对社会、对家庭都极为重要。蓝脸犁地耕田时,莫言这样写道:“木犁颤抖着,大片大片的泥土,闪烁着明亮的截面,翻到一边去。爹不时地摇提着木犁的把手,以此减少阻力。”[1]写青年农民给棉花喷药杀虫:“(方碧玉)撅着屁股,一起一伏地往喷雾器里打气。她胳膊有劲,上身起伏的速度特别快。……我们钻到棉花地里,横枝逸出的棉棵子已经把垄沟交叉住,只要一走动,露水便纷纷落下,几分钟后,全身上下便湿透了。”[2]253写割麦前磨镰刀:“(孙国栋)用两个脚后跟压住镰刀把儿,用左手的拇指逼住镰尖,中指挺住镰背;用右手捏着一块青青的、细腻如油脂的磨刀石,嘴里满含着一口水,唇间叼着一根麦管,让一股细水沿着麦管均匀地淋在镰刀刃上,同时他手中的磨刀石噌噌地运动着,磨一会这面,就把磨刀石倒到左手里,用右手挺住镰背,继续磨下去。”[3]282

以上示例显示,莫言关于农事劳动的叙写,一语中的、准确有力,并且文字明晰纯净。在现当代文学中,能把握复杂农业劳动的动作关键和着力要点,并将它们叙写出来,像莫言这样的作家并不多。在叙事伦理上,莫言笔下凡有此类文字,都能庄重而虔诚,在朴实真凿的写实底色中给农人劳作以积极地肯定,洋溢着健康而温暖的情怀心绪,在放低了的姿态中,给读者一种亲切感。

二、为农业劳作的难忍体验而叙写

传统的农业劳动是艰苦的。因几乎没有防护而直接暴露在自然环境中,身体又必须与土地、农作物、农具等反复磨擦、较力,劳动中的劳动者往往要承受肢体器官的酸疼、疲惫等痛楚。对于从事过传统农事劳动的人,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千百年来,我们民族的先辈——难以计数的农民们就是这样一代一代“挨”过来的。文学源于劳动,“劳者歌其事”。对劳动的艰苦体验进行正态表现,理当成为文学叙事义不容辞的责任。然而,由于劳动人民在操作文字进行书作——这种高智能性劳动中的客观的弱势地位,更由于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形成的“安于本分”的主导性人格,他们基本上无力为自己言说。

千百年来被公认为贴近劳动生活、最能言说劳动者心声的,莫过于古代诗歌集《诗经》。其中的《七月》篇为自己及家人整年辛苦劳动仍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牛马生活而诘问哀叹,《伐檀》篇为剥削者不劳而获、坐享其成而愤懑。在有限的劳动叙写文字中,由于作品产生时代存在着阶级剥削和压迫,其情绪焦点还顾不上指向劳动之苦。《诗经》以后,由于社会分工的进一步细化,中国文学中涉及劳动体验的内容基本上由知识分子士大夫们代言。东晋陶渊明以真挚的情怀写下“田家岂不苦”“四体诚乃疲”[4],唐代白居易的《观刈麦》写农人“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5]60,张籍《江村行》有“水淹手足尽为疮……一年耕种长苦辛”[5]487,宋代范成大有“垂成穑事苦艰难”[6],《水浒传》有“农夫心内如汤煮”等句。在封建时代,就算有陶渊明、白居易等少数秉持同情心的士大夫书写农民劳作,其重心也多着落于批判官家对农民人身的残暴苛责,怜惜农民收获之不易,哀叹农民生存境遇之悲惨。横亘在农民农事生产前后的,除了“官府横征,奸吏盘剥,战争匪患”的威胁外,还有洪水干旱等自然灾害的破坏、落后生产方式的干扰等,劳动的艰辛与痛楚还没能成为文学家们重点关注和抒写的对象内容。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广大农村废除封建剥削制度,兴修水利改善农业生产条件,撇开极端荒唐的“大跃进”时期不论,中国农民的农事生产可谓进入了中国历史上一个相对平稳的时期。冷静谛视1949年后50年的中国农村,虽说是“日不怕官吏地主的横敛逼租,夜不怕强盗悍贼的肆虐逞凶”,但由于在极为落后的基础上建立起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不可能短时间内迅速实现现代化,于是,农村社会里“人民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要同落后的社会生产之间的矛盾”长期尖锐存在。不仅如此,在广大农民的心理上,还始终存在一个“对现代生活的热切期盼与农业劳作的原始沉重而造成劳动的艰辛痛苦体验之间”的矛盾。在乡村世事人情里,劳动实质上是一种受罪。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里写三仙姑的丈夫于福“只会在地里死受”[7],从中可见劳动在多数农村人心目中的滋味和基本态度了。

“人类的一切经验,都是文学不可回避的写作资源。”[8]21文学主旨的最高标准是“以对人性采取各样方式的书写与探究为要义”[8]21。劳动关系着中国农民的前尘后事,劳动体验问题难道不应该得到文学的充分关注与书写?在现当代文学中,这一问题显然一直没有得到足够的关注,相应的也并没有提供出令人满意的书写实绩。而莫言为农人们劳动时的坚忍发言,如在“种棉花挑水保墒”中,这样写道:“犁开沟,挑着担子担水,往豁开的垄沟里浇。一桶水倾倒,嗞啦一声就没有了。……挑一天水,肩膀肿得像馒头,遭老了罪了。赤着脚,冷、硌、扎,也得赤着。”[2]255农人也有对某些稼穑环节心怀恐惧的,如人工收小麦,莫言毫不讳饰地端出来:“割麦子是农村最沉重的活儿,麦芒刺人,尘土呛鼻,腰酸背痛……就是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老农,提起割麦子也发憷。”[3]283千百年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广大农民不得不在没有任何劳保防护的烈日与风雨中胼手胝足地付出,深为其所。作为小说艺术家的莫言以最富有人性深度的笔调予以关注,如“我很清楚暑天里钻进密不透风的高粱地里打叶子的滋味,汗水遍身胸口发闷是不必说了,最苦的还是叶子上的细毛与你汗淋淋的皮肤接触”[9]。

这样的叙事,与当代文学农民叙事那种通常轻飘廉价的同情区别开来,他以博大的爱的精神触及了当代农村题材小说、农民描写中的薄弱一环。在这一点上,莫言小说的农事叙事以其直面生活原始基质的扎实文字呈现出为当代文学长期忽视的历史生活图景和细节感受。

三、结语

“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学随时代而发展,文学艺术与社会现实之间存在着审美对应关系。新时期以来,随着主流意识形态对文学叙事规约的趋弱,日常叙事成为文学发展的主潮。而在转瞬已逝的中华人民共和国50年农村变迁中,劳动这个农人们最多的“日常”,则牵连太多的农村社会生存和人情世态。只要人的生存、发展与解放问题还需要农业劳动,对人在劳动生活中心灵情感等个体经验的叙事就不可或缺。莫言对农业劳动心有所系,情有所钟,发乎本性地对当代农民的经常性的生活经验展开叙事,写农作劳动,更写出了维系人类发展的根本生活内容和真情实感。所以,在这类题材上,他的写作有极重要的文学价值,写作品格也是真诚、自然、淳朴的。

当我们一次次地言及莫言小说时,扪心自问:除了反复剖析那些已被大量论及的“对欧美小说艺术的借鉴”“魔幻现实主义”外,对这些拥抱农民灵魂而又饱含农民的真情实感、道出中国农民真正的世道人情的劳动叙事文字,是否可以多给点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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