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轩倡和”活动研究综述
2019-02-20张家茂
张家茂
(吉林大学 文学院, 吉林 长春 130012)
“秋水轩倡和”活动起始于康熙十年(1671)的秋天。当时周亮工之子周在浚身处京师,寓居孙承泽的“秋水轩”别墅,引来了许多文人一同宴饮酬唱。某个雨后的晚上,参与宴集的曹尔堪“见壁间酬唱之诗,云霞蒸蔚”,于是即兴赋了一首《贺新凉》题在旁边,龚鼎孳、纪映钟、周在浚等人纷纷次韵倡和。而后王士禄、杜首昌等人也加入,倡和群体越来越大,范围波及全国。这些和作全部使用《贺新凉》词调,“剪”字韵,可称得上是中国词史上的一件盛事。严迪昌先生认为“秋水轩倡和”意义重大,“是‘辇毂诸公’发挥影响力的一场社集性质的群体酬唱活动,也是‘稼轩风’从京师推向南北词坛的一场大波澜。”[1]125以往对“秋水轩倡和”活动的论述主要散见于一些清词研究的论著中,鲜有专文论述这一倡和活动。如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根据汪懋麟的《秋水轩诗集序》和曹尔堪的《纪略》等题记序跋,对“秋水轩倡和”的起因、概况进行了简要阐述,同时统计了《秋水轩倡和词》(遥连堂刊本)中词人存词数量,并对曹尔堪、纪映钟、徐倬、周在浚几家的倡和词作进行了评述,全面而不乏独到见解,对之后的研究者很有启发性。随后的研究也多集中在考述倡和兴起原因和词人心态、分析个体词人词作与倡和活动之关系、归纳词作内容、探析词作风格、梳理影响及意义、文献考证这几个方面。这些研究成果让我们对整个“秋水轩倡和”活动及其地位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推动了清初词坛的研究进程。同时也为其他倡和活动的研究提供了一些可资借鉴的角度和方法。
一、“秋水轩倡和”兴起原因及词人心态研究
参与“秋水轩倡和”首唱的词人,既有不与清廷合作的遗民(如纪映钟),又有供职明清两朝的贰臣(如龚鼎孳),也有仕途失意,困顿科场的落魄文人(如徐倬)。他们身份各异,并且此次唱和“词非一题,成非一境”,各家均是选择自己有感触的词题进行酬唱。不过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创作主题各异,但这些唱和词中展现的词人心态多有契合之处,这种契合在某种程度上直接成为了词人的倡和动机,促成了“秋水轩倡和”的兴盛。
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将这种创作心态称为“逆反”:“在‘京师尘土之乡’择一‘江湖旷朗之境’,这是‘境’的逆反;处‘动扰’中而持‘静思’,此乃‘心’逆反。周在浚以此‘境’此‘心’,作东道,主酬唱,是人们认识这场‘倡和’活动不应忽略的深层心理。”[1]126李桂芹《从<秋水轩唱和词>看词人心态》一文将“秋水轩倡和”词人的心态具体归纳为“郁闷:起落不平的心态”、“叹世:人生磨难的心迹”和“隐遁:自我抚慰的心音”三种。[2]他在文章中认为,易代之际的动乱,清初对士族的打压,使得文士群体心有余悸。加之生活的窘迫,这些文人感到前途的渺茫,苦闷自然成为他们的主导情绪。将这种个体的苦闷和时代结合起来,很容易就会产生“叹世”的心态。而在叹世心态的驱使下,一部分文人逐渐生出隐遁山林的心态,以治疗心灵上的创伤。这三种共同心态就构成了“秋水轩”词人同声倡和的内在契机。卞茉《“秋水轩倡和”与清初词坛风会》一文将不同身份词人的创作心态具体分为“超脱宦海,返归田园的隐逸心态”、“力求自持与解脱的遗民心态”、“鼓涌文坛壮豪之风以寄托怀抱”、“隐蔽曲转的贰臣心态”和“百感深沉的人生之叹”,[3]17-26每种各举一或两人为例,并指出正是相似的心态的使得这场倡和活动“一时藻制如云”。
除了上述各家从词人心态角度探究秋水轩倡和兴起原因,刘东海在《顺康词坛群体步韵唱和研究》一书中从内、外两个角度来分析“秋水轩倡和”的兴起原因。他认为内在原因是“创作主体具有群体抒发的潜在空间”,曹尔堪的首唱之作准确抓住了易代文人的心理。这样的创作主题在当时引发了群体的共鸣,故而和者甚众。兴盛的外部原因则是龚鼎孳的大力推动:“康熙十年的‘秋水轩’倡和,始于曹尔堪的感叹,兴于龚鼎孳的助力。”[4]188刘东海所言的“内部原因”实和前述的“心态说”同辙,而对于外部原因的追索重在突出龚鼎孳在“秋水轩倡和”活动中的重要作用。其实在刘文之前,严迪昌先生的《清词史》对“秋水轩倡和”情况概述时,已论及龚鼎孳在这方面的重要作用。马大勇也在《龚鼎孳与清初词坛的风云际会》一文中,结合具体词作阐述了龚鼎孳在“秋水轩倡和”中的重要作用,并认为龚鼎孳对于“词界人材的养护、对于词风转移的推延、对于词坛群体性活动的鼓励和参与以及自身的创作成就”极大推进了清初词坛的发展。[5]
沈松勤《在唱和中“逼出妙思”——明清之际词坛中兴的运行模式》一文则以“倡和”这种创作方式为切入点,探讨“明清之际词坛中兴的运行模式”。[6]他认为清初倡和活动的盛况(包括“秋水轩倡和”在内)与“倡和”这种模式有着密切关系。这些易代之际的文人因倡和活动而聚集在一起,进行情感上交流和艺术上的切磋,并形成了极易引发群体共鸣的倡和主题。曹尔堪的首唱一起,和者自然如云。沈文在阐述“倡和”这种运行模式的独特时,实则也已经关注到了文人群体心态的重要作用。
众多研究者在探讨“秋水轩倡和”活动的兴盛原因时,角度多有不同,但都关注到了词人心态的重要作用,这对其他的群体研究多有启发。
二、个体词人与“秋水轩倡和”之关系研究
参与此次倡和活动的词人甚众,有关他们的个体研究成果也颇为丰硕,但深入探讨个体词人和此次倡和活动关系的却不多,论及也大多是简单描述词人参与倡和的概况。如郭璐佳《周在浚词研究》[7]和姜晓旭《周在浚及其词研究》[8]只是提及了周在浚的结集之功;陈谦《曹尔堪词研究》[9]只是简介了“秋水轩倡和”的情况;王小佳《龚鼎孳词研究》[10]和陈欣《龚鼎孳词研究》[11]亦只是提及龚鼎孳参与了这次倡和活动。其他个体研究的学位论文多如是。值得注意的是,贺琴《王士禄词研究》一文立足于王士禄的创作心态,对此次倡和词作的笔法和特点进行了探讨,对群体研究的深入颇有益处。[12]61-65
此外,马大勇《龚鼎孳与清初词坛的风云际会》一文,通过阐述龚鼎孳对陈维崧的奖掖鼓吹及在“秋水轩倡和”活动中的成就,点出了其对清初词坛词风嬗变的重要作用。而刘东海则在《清初词坛“大有力者”的创作意义探析——以顺康词坛多人步韵唱和为中心》一文中论述了龚鼎孳在“秋水轩倡和”中表现出的退缩性。她认为除郁勃深沉之作外,龚鼎孳在“秋水轩倡和”活动中还作了许多应制词,这些应制词及他人呼应之作反映了当时一些词人逐渐从易代抵触情绪中走出。正是龚鼎孳这样的“大有力者”的“夸美”之作,使得这种词风在“秋水轩倡和”活动后期愈演愈烈,造成了后期倡和主题的涣散,从沉雄的人生悲慨裂趋向退缩逸乐。[13]这两篇文章均对“秋水轩倡和”活动中的重要人物龚鼎孳的地位和影响进行了深入探讨,但结论颇有异处。马大勇肯定了龚鼎孳在倡和活动中的重要作用,吹动了“稼轩风”的兴起。刘东海则在肯定龚鼎孳促进倡和活动兴盛的同时,认为其大量的应制之作也在消解“刚健”。这个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如何看待龚鼎孳在“秋水轩倡和”活动中的应制类词作。严迪昌先生在《清词史》中评价龚鼎孳词前后期变化:“初亦多绮丽悱恻之调……后词风渐变为苍润清腴而多劲急味……而‘秋水轩倡和’一叠数十韵则是他‘变声’的巅峰表现。”[1]119与秋水轩倡和之前的作品相比,我们会发现龚鼎孳此次倡和中的刚健之作明显居于主导地位。并且一种创作风格的形成是长时间的,风格的转变也是渐进的,仅仅以数首悱恻清丽之作就得出“趋俗退缩”的结论,显然是不妥的。而客观上“稼轩风”的消退也难归结于具体词人。
三、“秋水轩倡和”词内容及风格研究
李松芹、刘子呢《秋水轩唱和活动及其意义》一文,根据《秋水轩倡和词》的词作内容,将其分为“秋水轩纳凉”、“问雪客病”、“中秋倡和”、“曹尔堪南归”、“寿纪映钟”、“黑龙潭、龙爪槐登高”、“为栎园先生寿”、“汪懋麟纳姬”、“和方虎灯下菊影”、“题雪客秋水轩”、“寿龚鼎孳”、“题雪客像”、“题镜阁”、“王豸来之潞河”、“送雪客归白下”十五组活动。[14]之后的研究者多使用相似的方法进行分类,只是在活动名称上略有差异。
在风格研究方面,陈静华《“秋水轩倡和”文学活动研究》[15]一文具体分析了秋水轩倡和词作中使用的表现手法,并且从倡和群体整体和个体词人两个维度来考察倡和词的艺术风貌。她认为,“秋水轩倡和”词作存在“豪放”与“婉约”两种风格,既有萧瑟刚健之作,又有温婉细腻之作。此外,该文还从词调、宫调入手,将《秋水轩倡和词》同《三子倡和词》、《广陵倡和词》进行比较,以考察“秋水轩倡和”在艺术上的继承和创新。在陈文之前,卞茉《“秋水轩倡和”与清初词坛风会》一文也将“秋水轩倡和”放在清初词坛中进行观照,只不过卞文更侧重于揭示此期词坛的整体风格走向。同时,卞文还结合多元化词学观念来谈艺术风貌,为之后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角度。
值得注意的是,与大多研究者以《秋水轩倡和词》所录词作为研究对象不同,刘东海认为词集收录之外的词人词作亦不容忽视。她将《秋水轩倡和词》所收录的词作视为前期作品,之后的追和之作看做后期作品,并在此基础上,论证词风变化。在分析前期词作时,她站在主题裂变的立场上,将众多作品归纳为两大类,一是悲慨雄壮的性情之作,二是追求俗趣的应制之作。相应的,倡和词作亦呈现出两种风貌,并以刚健之风为主导,掀起了锐不可当的稼轩词风。但这股词风未能一直劲吹,刘文认为随着政治文化环境的变化,后期追和之作在主题和风格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奏,更多抒发逸民之怀,正呼应浙西词风的兴起。[4]202-216刘东海的“分期说”的确与清初词风嬗变的历程相合,也让我们更多关注到了结集之后的追和之作,对之后的研究颇有启发。但其依据《全清词·顺康卷》及补编,将所有剪字韵的《贺新郎》都归为后期追和之作,并未对词作具体内容加以甄别。所列后期词人有一些和前期词人毫无瓜葛,词作题目、内容也难以和前期词发生联系,这样的作品能否归类为“秋水轩倡和”须进一步考证。
四、“秋水轩倡和”的地位及意义
清初词坛倡和活动频繁,参与人数众多,涉及范围广泛,可谓一时盛况。“秋水轩倡和”作为其中重要的一次,研究者对它的地位和意义也多有论述。李松芹、刘子呢在《秋水轩唱和活动及其意义》一文中认为“秋水轩倡和”意义有三:一是“秋水轩倡和与阳羡词派南北呼应”,推动了“稼轩风”的盛行;二是“秋水轩倡和是京师词学中心形成的一个环节”;三是秋水轩倡和影响广远,结集之后仍有很多人慕名追和。[14]郭璐佳《周在浚词研究》论及此次倡和活动意义时,亦认为有三,略异于李松芹:一是“秋水轩倡和”的词风代表着康熙初年词坛的风向;二是“秋水轩倡和”推动了康熙初年京师倡和活动的发展;三是“秋水轩倡和”活动的消歇预示新的“浙西”词风的即将到来。[7]44陈静华的《“秋水轩倡和”文学活动研究》则通过与江村倡和、广陵倡和的比较,认为“秋水轩倡和”活动是对这两次倡和的继承和深化。“三次倡和在词作的创作风貌上是递进关系”,“秋水轩倡和”标志着清初词坛刚健词风的完成,在清初词风嬗变中有着至关重要的地位。[15]17这些论文大都注意到了“秋水轩倡和”在清初词风嬗变中的重要地位。
五、文献考证
关于“秋水轩倡和”活动的文献考证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补遗,二是版本。
在《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未出之前,李松芹据康熙十一年遥连堂刻本《秋水轩倡和词》为《全清词·顺康卷》补遗16首。[16]随后,张宏生的《全清词·顺康卷补编》收录了其中15首,仍漏王士禄的《贺新凉·蛟门舍人纳妾》一首。随后,刘东海亦据康熙十一年遥连堂刻本《秋水轩倡和词》为《全清词·顺康卷》及补编补遗4首,分别为王士禄的《贺新凉·蛟门舍人纳妾》、杜首昌的《贺新凉·龚宗伯芝麓先生初度》《贺新凉·题周雪客秋水轩》和黄虞稷《贺新凉·绛岩村居读雪客年兄秋水轩倡和,次原韵志赠,兼怀顾庵曹子》。[4]190-198
版本考证方面,周在浚于康熙十年和康熙十一年,两次将倡和词作收集编纂结集,均交由遥连堂刊刻。如今康熙十年本已经散佚,增刻本(即康熙十一年刻本)在南京图书馆和国家图书馆均有善本藏存,其影印版收录于张宏生主编的《清词珍本丛刊》(第22册)。卞茉《“秋水轩倡和”与清初词坛风会》认为,与康熙十年本相比,增刻本新增了四家词人十四首词作;[3]11之后陈静华《“秋水轩倡和”文学活动研究》认为,卞文错将冯肇杞作为新增词人处理,实际上冯肇杞在康熙十年就参与了倡和活动,存词一首,之后的增刻本只是加录了他在康熙十一年的另外四首倡和之作。[5]19-20笔者查阅《清词珍本丛刊》所收《秋水轩倡和词》后认为陈说更为妥帖。
六、结语
秋水轩倡和作为清初词坛上具有重要地位的酬唱活动,参与词人众多,影响广泛深远。通过对“秋水轩倡和”的研究,我们可以窥见清初词风的嬗变及发展走向,更深刻认识其中个体词人的文学成就,并为同时期其他唱和活动研究(如红桥倡和等等),提供了诸多可资借鉴角度和方法。近年来,关于“秋水轩倡和”的研究成果十分丰硕,但我们也应看到当下研究的不足,如内容风格的研究大多停留在罗列的层次;个体研究较少关注倡和活动对个体的影响及个体在群体中的作用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