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邻为镜: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话语中的韩国“三一运动”
2019-02-20李恭忠
李恭忠
前言
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不久的1919年春,朝鲜半岛和中国相继爆发了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这是20世纪东亚历史上的两件大事。这两场运动之间的关系,得到了学术界的集中关注。1969年,三一运动50周年之际,韩国学者李圣根、李龙范、丁世铉分别发表文章,较早论述三一运动对五四运动的影响、中国对三一运动的反应,以及从学生运动角度对三一运动与五四运动进行比较分析。(1)见朴宰雨:《韩国三·一运动与中国五·四运动之间的对话》,《中国现代文学》第18号(首尔,2000年6月),第1—12页。十年之后,中国学者杨昭全、日本学者小岛晋治相继发表文章,侧重于三一运动与五四运动的相互关联性,(2)小島晋治:《三·一運動と五四運動——その連関性》,《朝鮮史研究会論文集》第17号(东京,1980年3月),第115—128页。梳理了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期间中韩人民相互支援的基本史实。(3)杨昭全:《现代中朝友谊关系史的开端——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期间两国人民相互支援的史实》,《世界历史》1979年第3期,第51—62页。此后,更多学者对三一运动与五四运动的关系进行探讨,或者侧重于论述这两场运动之间的互相呼应、互为声援、互为影响,(4)徐万民:《中韩关系史(近代卷)》,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6年版,第176—183页。金光耀:《“三一”运动与“五四”运动之比较》,收入石源华主编:《韩国独立运动血史新论》,上海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166—178页。或者侧重于论述三一运动作为一个外部因素对五四运动的激发作用。(5)辛虎雄:《略论韩国“三一”运动对中国“五四”运动的影响》,《历史教学问题》1999年第2期,第45—48页。朴宰雨:《韩国三·一运动与中国五·四运动之间的对话》,第1—12页。藤田梨那:《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跨文化书写》,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年版,第1—7页。尤其是近20年来,随着民国时期中文报刊资料的整理和数字化利用越来越方便,中韩两国学者对三一运动爆发后中国方面的报道和评论资料给予了更多关注,运用这类资料更加详细地呈现了当时中国人对三一运动的不同观感和反应。(6)石源华主编:《〈申报〉有关韩国独立运动暨中韩关系史料选编(1910—1949)》,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崔龙水:《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的比较研究——以中国历史资料为中心》,《韩国研究论丛》第7辑,2000年9月,第149—166页。辛东明:《北大师生与“三·一”独立运动》,《韩国学论文集》第9辑,2001年12月,第269—275页。权珠姬:《中国舆论界关于韩国“三一”独立运动报道述论》,《韩国学论文集》第10辑,2003年1月,第212—225页。石福铉:《北京大学与韩国“三·一”独立运动——兼论“三·一”独立运动与“五·四”爱国运动的联系》,《韩国学论文集》第11辑,2003年12月,第88—115页。韩诗俊:《三一运动与中国舆论》,收入金健人主编:《中国江南与韩国文化交流》,学苑出版社2005年版,第57—65页。孙科志:《近代中国人对三一运动的认识》,《韩国研究论丛》第17辑,2007年12月,第252—268页。王元周:《北京大学与韩国独立运动》,《北大史学》第18辑,2013年12月,第192—211页。姜秀玉:《近代中国人对朝鲜“三·一”的认识与“五·四”运动》,《朝鲜·韩国历史研究》第17辑,2016年7月,第330—345页。
本文尝试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将观察视野拓展至三一运动以后的二三十年间,利用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下关于这一事件的中文分析、评论和阐释资料,去探究三一运动在中国的反响和余音。这些资料有的来自党派背景鲜明的报刊,也有的来自普通出版物,以及戏剧剧本和表演。它们主要出自中国知识人、革命者、政治家,也有部分出自在中国的韩籍独立运动人士。这些资料在视角和观点上既有一定的共性,也有较为明显的差异性,对其进行梳理分析,可以大致勾勒出三一运动在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语境下的表述情况。概括地说,不仅五四运动期间,而且在五四之后的二三十年里,三一运动作为“邻家镜像”,都构成了中国民族主义话语资源库中的要素之一,为走向国族独立和民族复兴道路的中国人持续提供了正面的精神激励和反面的借鉴。
三一运动在中国的反响和余音,折射了20世纪东亚“弱小民族”之间围绕“民族”“国家”“阶级”等范畴,在思想和行动方面的跨地域联系和互动。20世纪“弱小民族”的抗争并不限于东亚地区。马雪松(Erza Manela)以“威尔逊时刻”为主线,分别通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埃及、印度、朝鲜、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这四个案例,探讨了民族自决理念对“弱小民族”抗争运动的影响,以及这种影响从兴到衰的过程。关于三一运动在中国的反响,他仅提到了陈独秀的一篇文章。(7)Erza Manela, Wilsonian Moment: Self-Determin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 Origins of Anticolonial Nationali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p. 7.进一步关注这些不同地区民族主义运动之间的相互联系,特别是中韩民族主义运动之间的密切互动,也有助于更好地理解所谓“威尔逊时刻”,以及20世纪前期席卷全球的殖民地人民争取国族独立运动的发展机制。
一、“公理”与民族自决
三一运动爆发之初,由于日本当局的封锁,外界一度难以获得确切消息。随后不久,英国路透社、拥有部分美国背景的中美通讯社,以及日本人在上海创办的东方通讯社等新闻机构,陆续报道相关情况,中国媒体也进行密集的跟进转载和评论。日本殖民者的野蛮和残暴,韩人独立意志的坚决,以及“公理”观念和“民族自决”理念,都得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呈现。
1919年3月5日,上海《申报》根据英国路透社3月3日从日本大阪发出的电报,向中国读者报道了3月1日下午汉城(今首尔)发生的事情:有几千人聚众示威,在各条大街游行,大声呼喊“高丽独立”,估计已有一百多人被逮捕。(8)《各通讯社电》,《申报》1919年3月5日,第3版。这条报道的内容也见于次日北京《晨报》,而且被冠以“高丽革命运动”的标题。(9)《高丽革命运动详报》,《晨报》1919年3月6日,第2版。3月9日,《申报》又综合路透社3月6日和3月7日的电报做了追踪报道,提到朝鲜各地的示威活动乃是“有组织之运动,志在恢复独立”。因为韩人听到错误的消息说巴黎和会已经同意“高丽独立”,于是聚集在王宫面前以及法国、美国领事馆面前“欢呼不止”。(10)《各通讯社电》,《申报》1919年3月9日,第3版。3月12日,上海《申报》和北京《晨报》同时转载《大阪每日新闻》关于3月1日当天汉城示威运动详情的报道,以及被捕领导人的姓名。3月13、14日,北京《晨报》先后刊载《朝鲜独立宣言》《全朝鲜青年独立团对外宣言书》。此后,关于三一运动进展的报道陆续见于各大中文媒体。
各方关于三一运动的新闻报道,集中传达了相互关联的两个方面的信息:日本人的野蛮和残暴,韩人独立意志的坚决。上海《申报》通过转载在韩美国传教士的三封来信,间接批评日本人的惨无人道。1919年3月8日,平壤一位美国人来信说,朝鲜人“极和平之革命”却被日本军人“以极野蛮之仪式,刀砍、枪刺、拳打脚踢”,日军还向妇女人群开枪,追逐殴打幼童,把他们当作牛羊看待,这表明日本军人的滥用无力比德国人还要严重。另一位传教士来信说,日本军人疯狂地殴打可怜的韩人,毫不顾及国家的法律和军队的纪律。3月11日,又有一位传教士来信说,过去的十天,这里的“惨状和残暴行为”,外面的人根本难以想象,出于“人道”的考虑,我们不得不告诉大家,日本士兵与德国人一样“残忍”,殴打、杀伤那些“举止安静、嗜好和平”的韩人。(11)《西报之朝鲜消息》,《申报》1919年3月20日,第7版。关于韩人独立意志之坚决,由《申报》转载的英国路透社从汉城获得的两条消息可见一斑。一条消息说,独立运动某领袖被法庭传讯时,公开承认自己的目标就是策动“高丽独立”,并且宣称“余不以死于所抱之主义为惧”,他的态度非常镇定,“其志显在殉身”。(12)《各通讯社电》,《申报》1919年3月14日,第6版。另一条消息说,某女学生欲闯入朝鲜总督府,被门前宪兵力阻,且被砍断右臂,于是她抬起左臂对宪兵说,如果你想要的话,可以把这只胳膊也砍断;但宪兵不再阻拦,她就跑进屋里,说了几句话,“欢呼高丽独立”。(13)《路透电》,《申报》1919年3月15日,第6版。这些信息背后的倾向很明显,不过总体而言,《申报》的报道风格还算克制,以转载、转述西方人的见闻和观点为主,少有添加自己的评论文字。
相比之下,《晨报》和《益世报》连载的中美通讯社关于“高丽各地独立运动情形”的长篇通讯,讲述了日本军人和警察的种种暴行,内容细节更加丰富,评论语言也更加激烈。在坡州、始兴、鬼浦、水原等地,日本军队开炮轰击韩人。(14)《高丽各地之独立运动·中美通讯社汉城通讯(四)》,《晨报》1919年3月31日,第3版;《高丽各地之独立运动·中美通讯社通讯(六)》,《晨报》1919年4月7日,第2版;《高丽各地之独立运动·中美通讯社通讯(七)》,《晨报》1919年4月11日,第2版。明川郡花台地方七千人聚集,义州郡广坪地方五百人聚集,均被日兵谓为“暴民”,开炮轰击,死伤惨重。文章的作者对此评论说,巴黎和会正在召开,韩人“以正当之理由”,用空拳对付刺刀,向日本哀求独立,却遭到残杀,“世界上尚有公理乎”?(15)《高丽各地之独立运动·中美通讯社通讯(二)》,《晨报》1919年3月26日,第3版。汉城的日本警察逮捕了几名为首的女学生,强行脱下她们的衣服,迫使她们裸体站在街道上,想用这样的手段来羞辱她们,“当此文明世界,竟有此蛮行,天厌之!天厌之”!还有一名年幼的学生,右手高举韩国旗,嘴里喊着“万岁”;日本宪兵用剑把他的右手砍断,他又用左手捡起国旗,继续高喊“独立万岁”;宪兵又砍断他的左手,他仍然不停地大喊“独立万岁”。最后,日本宪兵用剑砸他的脑袋,他于是倒在地上而死。当时有一名西方人,想把这种“惨状”拍摄下来,竟被日本宪兵强行带走。这篇通讯的作者感叹说,日本士兵、警察、宪兵和步兵“种种无人道之强暴行为,不胜枚举”,真是“野蛮民族对待他种民族之行为”,“天鉴孔昭,必有正理得胜之一日也”。(16)《高丽各地独立活动之事件(续)》,《晨报》1919年3月19日,第6版。后续的报道评论说“(韩人)主义至正大,行为至有秩序”,“以一片丹心为民族自由”,虽然遭到日本人的凶恶镇压,学生和平民被杀、负伤、被捕入狱的不计其数,但却“民气不灭……志不少哀”。(17)《高丽各地之独立运动·中美通讯社通讯(三)》,《晨报》1919年3月27日,第3版。马山府250名妇女被捕,“皆含笑就缚曰:吾宁为国而死,不愿亡国而生”。(18)《高丽之女革命党含笑就缚》,《晨报》1919年3月28日,第2版。这些文字夹叙夹议,情感立场鲜明,言语间传达了对日本的强烈抨击,以及对韩人的强烈敬意和同情。
中文媒体的相关报道和评论中,“公理”是一个引人注目的观念。李永昌的研究表明,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前后,中国的精英阶层一度沉浸在“公理战胜(强权)”的狂热情绪之中。(19)李永昌:《觉醒前的狂热──论“公理战胜”和“劳工神圣”两个口号》,《近代史研究》1996年第4期,第198—204、206页。所谓“公理”,又与“人道”“正义”“自由”“权利”等宽泛的概念联系在一起。1919年3月1日发布的《朝鲜独立宣言》道:“美哉!美哉!新天地眼前展开,威力时代去,道义时代来……今吾人此举,系为拥护正义、人道、生存及尊荣,悉依民族的要求、自由的精神而发挥之。”(20)《朝鲜独立运动记·附朝鲜独立书原文》,《国民》(北京)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第14页。3月10日,朝鲜女学生致函美国总统威尔逊以及出席巴黎和会各国代表道:“吾辈韩人……呼求朝鲜之独立,第公理不伸,人道无存……但吾辈仅举空拳,向天呼号,为国家、为自由、为公理耳。”(21)《朝鲜女学生之呼吁》,《申报》1919年3月25日,第6版。3月14日,11名韩人向朝鲜总督呈递请愿书,其中明确表示:“今者世界历史中之新纪元,已推翻武力观念,而注重公理人道矣……吾人不欲以武力争天赋之国人权利,但以公理、人道为根据,而求自由与自治……吾人所恃者,不为武器,但为公理、人道。吾人当始终把持之,非达目的不止。”(22)《西报之朝鲜消息》,《申报》1919年4月3日,第6—7版。上海中西女子中学的学生刊物,发表一名预科一年级学生的短评说:“日本亦人耳,朝鲜亦人耳,以人虐人,公理何在?既不合乎公理,此人民之所以思逞也。”(23)荣敏仁:《朝鲜独立论》,《墨梯》第3期,1919年6月,第17页。
“公理”观念更加具体的表现形态,就是“民族自决”。李永昌揭示了美国总统威尔逊的十四条和平建议如何激发了中国精英阶层的“公理”狂热,(24)李永昌:《觉醒前的狂热──论“公理战胜”和“劳工神圣”两个口号》,第199、201—202、206页。马雪松进一步还原了三一运动之前的朝鲜和五四运动之前的中国的知识精英,如何分别受到威尔逊提出的民族自决理念的影响。(25)Erza Manela, Wilsonian Moment: Self-Determination and the International Origins of Anticolonial Nationalism, pp. 99-103, 107-110, 126-128, 130-131.而从当时人的体验来看,“民族自决”理念在朝鲜和中国的传播,并非相互平行、互不干预,而是相互沟通、交互影响。三一运动爆发一个多月以前,北京《晨报》就报道说,“朝鲜人之独立运动,受威尔逊民族自决言论影响”(26)《东京特约通信(八日发)》,《晨报》1919年1月17日,第2版。。1919年3月16日,陈独秀主编的《每周评论》“国外大事述评”栏目,介绍了朝鲜独立的消息,并且感叹说:“民族自决的思潮,也流到远东来了!”(27)《朝鲜独立的消息》,《每周评论》第13号,1919年3月16日,第1版。次日《晨报》刊载安重根之弟安又根致中华民国同胞书,其中明确表示,韩人“冒死行动,欲为我朝鲜创造一个民族自决之铁证,备交和[平]会议而已”,“或绞或杀,均非吾人所惧”。(28)《韩人独立运动之书函》,《晨报》1919年3月17日,第2版。上海《申报》转载平壤的西方传教士团体关于朝鲜事件的声明,其中明确提到三一运动与民族自决思潮的关系:受过教育的韩人都了解威尔逊总统的十四条大纲,“自决主义”更让韩人动心,认为巴黎和会乃是“受压民族千载难逢的紧要时机”,“消极革命,可使巴黎和会知目前统治朝鲜者非韩人所悦服或信任之人”。(29)《西报之朝鲜消息》,《申报》1919年3月22日,第6—7版。《申报》还刊载日本在野党宪政会的调查报告(原刊于日本左翼出版物《时事新报》,对此《申报》未予以注明),其中认为日本在朝鲜的殖民统治存在诸多问题,加上“民族自决”思想的影响,促成了三一运动的爆发。宪政会总裁加藤高明主张日本给予朝鲜自治权,“不可以主从关系对待朝鲜”。(30)《东京通信·宪政会之朝鲜暴动报告》,《申报》1919年4月25日,第6版。《东方杂志》随后也转载宪政会这份报告,只是没有提到加藤高明的观点。(31)《朝鲜发生暴动之真因》,《东方杂志》第16卷第6号,1919年6月15日,第161—162页。
对于当时的中国人来说,三一运动提供了一个从抽象的“公理”观念到具体的“民族自决”实践的具体案例。《申报》转译英文《大陆报》的北京通讯说:北京一些持进步主义的中国人,很关注朝鲜独立运动,他们以为如果巴黎和会能注意到这个问题的话,那么中国面临的类似问题,比如在华外国人租界的管理权问题、外国军队在中国境内驻扎问题,也就可以引起巴黎和会的注意,可能得到各国宽宏大量的考虑。(32)《韩民独立运动之外讯》,《申报》1919年4月10日,第6版。三一运动作为一个事件的逐渐展开,强化了中国人的如下认识:被压迫民族有权利也应该起来抗争,追求本民族的独立自主。1919年3月20日,北京《晨报》发表北大学生傅斯年的投稿,文中热情地宣称:“朝鲜的独立未成,这精神自必继续下去……顺着世界的潮流,必得最后的胜利。我们应当高呼‘朝鲜独立运动的精神万岁!’”(33)孟真:《朝鲜独立运动之新教训》,《晨报》1919年3月20日,第7版。十天以后,傅斯年这篇文章又在北大学生刊物《新潮》再次刊登。(34)孟真:《朝鲜独立运动之新教训》,《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第687—688页。
不过,随着事态的进展,对于“公理”的失望情绪也在中国知识人当中滋长。1919年4月,北大学生许德珩在北京学生创办的《国民》月刊发表文章说,“自民族自决之声浪播于全球,而朝鲜、安南咸思顺应世界之潮流以求自立”,但安南仍旧被法国“监视”“钳制”“摧残”“虐击”,朝鲜仍旧处于日本“暴虐、凄惨之淫威”之下,巴黎和会对此视而不见,“吾不禁为彼野蛮凶悍、口蜜腹剑者悲,更为我妄信正义、人道、公理而横遭浩劫之小民悲矣”。(35)许德珩:《人道与和平》,《国民》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第1—4页。一个多月以后,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的消息传回北京,北大学生发起了著名的五四运动,许德珩就是领导人之一。
三一运动惨遭日本镇压、巴黎和会中国外交失败的事实,让中国人得到一次深刻的教训。1920年1月,《东方杂志》刊载文章回顾说:欧洲大战结束以后,美国总统威尔逊公布“公理、人道、民族自决”的宣言,“东亚弱国”听到以后非常高兴,以为亡国的惨痛大概可以消除了,“公理”真有实现之一日。高丽首先起来倡导独立,赤手空拳地向强大的敌人乞怜,结果惨遭镇压。出席巴黎和会的各个国家,只知道争夺权力,不顾“弱小”民族之苦。“‘人道’‘民族自决’之言,直文饰武功之假面具。吾国加入‘协商’而丧失青岛,高丽实行‘民族自决’而大遭惨杀,实‘公理’‘人道’之巴黎和平会议两大纪念也。”(36)存吾:《高丽基督教与此次独立运动之关系》,《东方杂志》第17卷第2号,1920年1月25日,第84页。一名青年学生也从朝鲜的经历中感受到,“当今之世,强国对于弱国也,有强权而无公理”。(37)顾品月:《朝鲜要求自治感言》,《武进旅宁同学会杂志》第1期,1920年,第9页。
此外,三一运动的发生也促使中国有识之士重新关注中韩两国命运的相关性。日本当局的情报人员注意到,1919年5月,中韩人士在上海举行联络活动,席间一名中国人发表演说,大意是:“大韩国自古以来,在利益上与中国是休戚相关的。但后被日本压迫,遭到吞并的不幸,我们非常同情。现在中国也陷于和韩国一样的命运,正逐渐被日本吞并。换句话说,中国与朝鲜是同舟共济。现在,我们应紧密合作,挫败日本鬼子势力,保持我们两国的独立。”(38)《(朝鲜总督府)关于上海朝鲜独立运动的情报》(大正八年五月二十二日),见杨昭全等编:《关内地区朝鲜人反日独立运动资料汇编》,上册,辽宁民族出版社1987年版,第123—124页。1920年3月,在北京出版的新文化杂志《曙光》发表文章说:“最近朝鲜独立运动,暴日蹂躏之惨,尤为从来历史所未有。我每看报纸关于朝鲜的记载,辄悽怆累日,不胜同病之感……我很希望中韩的新青年,大家携手,共挫暴日之毒焰,引正义、博爱之光,从黑暗的空气里,照彻亚东大陆。”(39)宋介:《欢迎朝鲜的曙光》,《曙光》第1卷第5号,1920年3月,第62页。韩籍独立运动人士在上海创办中文宣传刊物《震坛》周刊,其发刊词向中国人发出号召:“沧海横流,相期携手共济,困处漏舟,端赖同心匡救。”(40)本社同人:《本报创刊辞一》,《震坛》第1号,1920年10月10日,第2页。孙中山为这份刊物题写祝词“天下为公”,唐绍仪题词“同我太平”,陈独秀题词“东亚之光”,蒋介石题词“同舟共济”,钮永建题词“与有同感”。1921年孙中山重返广州组织革命政府以后,与上海的韩国临时政府相互承认,建立了稳定的外交关系。(41)徐万民:《中韩关系史(近代卷)》,第185—189页。
二、帝国主义与民族革命
“公理”“正义”“人道”这些抽象的伦理准则既然没法真正解决问题,中韩人士不得不进一步探索国族独立的道路。列宁式反帝革命理论的传入,丰富了中国人关于民族主义和民族抗争问题的理论思考。20世纪20年代前期,以孙中山为代表的民族主义者,与苏俄支持下的共产主义者走到一起,发展出一套民族革命理论并将其付诸实践。从民族革命视角出发,韩人遭受日本的殖民统治、中国受到日本的侵略,这些都不是孤立的现象。单个民族的处境背后,是帝国主义对弱小民族的结构性压迫。为此,弱小民族应该携起手来,共同反对帝国主义的压迫,实现弱小民族的独立。在此过程中,三一运动作为中国人追求国族独立和民族复兴道路上的一面镜子,也逐渐进入中国的民族革命话语,被用于中国国内的民族主义宣传以及战时中韩联合抗日斗争的动员。
孙中山晚年的民族主义思考,基本目标是中国作为一个现代国族的独立和复兴。1924年1月23日,在孙中山主持下,体现了共产国际影响和国共合作意志的《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得到表决通过,其中明确说:“民族主义,对于任何阶级,其意义皆不外免除帝国主义之侵略……故凡民族解放之斗争,对于多数之民众,其目标皆不外于反帝国主义而已。”(42)《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宣言》,见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国国民党第一、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会议史料》(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85页。四天以后,孙中山开始在广州做三民主义系列演讲,对民族主义做出了更加完整的阐述。他明确提出,在中国,“民族主义就是国族主义”。(43)《民族主义第一讲》(1924年1月27日),见《孙中山全集》,上册,三民公司1927年版,第2页。所谓“国族主义”,就是“大家联合起来,成一个大国族团体,结成了国族团体,有了四万万人的力量,共同去奋斗,无论我们民族是处于什么地位,都可以恢复起来”。(44)《民族主义第六讲》(1924年3月2日),见《孙中山全集》,上册,第86页。国族独立和复兴的外部途径,一是摆脱帝国主义的压迫,二是扶助被压迫民族和世界弱小民族共同奋斗。受到列宁的反帝革命理论的影响,孙中山明确提出:“我们要先决定一种政策,要济弱扶倾,才是尽我们民族的天职。我们对于弱小民族要扶持他,对于世界的列强要抵抗他。”(45)《民族主义第六讲》(1924年3月2日),见《孙中山全集》,上册,第102页。孙中山逝世以后,国共两党继承他的思想,继续致力于国族独立和民族复兴运动。虽然国共两党之间后来分分合合,但这套民族革命话语得以继续下去,并随着国民党取得全国政权而渐居官方地位。在此背景下,关于三一运动的中文表述也逐渐受到其影响。
1925年3月,上海的基督教出版物《兴华》(ChineseChristianAdvocate)报道了韩国独立运动人士在上海纪念三一运动的情形,提到黄介民等中国人出席并且致辞,强调“中韩一家,希望两国联合,共御强权”。(46)《三月一日之韩人独立纪念》,《兴华报》第22卷第8期,1925年3月4日,第47页。黄介民曾在日本加入中华革命党,素来提倡“新亚主义”,主张亚洲各民族如朝鲜、安南、缅甸、印度、暹罗、波斯、日本、中国等“皆当各自独立成一民国,互相援助,主持亚洲大局,维持世界和平”,并与申圭植、赵素昂等韩国独立运动人士共同组建“新亚同盟党”。三一运动爆发后支持独立运动人士在上海成立韩国临时政府。(47)黄介民:《三十七年游戏梦》,《近代史资料》第122号(2010年10月),第147、152—153、175页。三一运动周年举行纪念活动,其在中国举行的消息此前曾经偶尔见诸中文媒体,不过都是简讯,而《兴华》杂志这次的报道则较为具体。同样,在上海出版的《国闻周报》也刊载一篇文章,回顾了三一运动的经过,称赞其“在民族运动史上开了个新纪元”。作者批评当时北洋政府严密防范韩人独立运动的做法,称:“请问我们为什么当朝鲜民族再要复兴的时候,中国人还要把他破坏?你们实在不觉得寒酷吗?”作者提出:“在许多帝国主义国家的侵害之下的我们,对于新兴国或者复兴国的民族运动,须要特别注意些。”(48)翠生:《朝鲜独立运动概观》,《国闻周报》第2卷第7期,1925年3月1日,第14—16页。《国闻周报》由知名报人胡政之担任总编辑,以发表政论和时事评论文章为主,“文字则一以自由发挥为原则”,(49)《发刊辞》,《国闻周报》第1卷第1期,1924年8月3日,第2页。自我定位是“社会之公共言论机关”,(50)《本报征稿启事》,《国闻周报》第1卷第21期,1924年12月21日。而非一党一派的刊物。不过从文中使用的“帝国主义”“民族运动”“复兴”等概念术语来看,这篇文章与孙中山和国民党的民族主义话语颇能契合。
1926年11月,《湖州》月刊发表一篇回顾朝鲜独立运动的文章道:“在一九一九年凡尔赛和会开幕的时候,朝鲜民众的独立运动就犹如雨后春笋,普遍地在全国各地发生。因为这大运动是从一九一九年三月一日起发生的,所以就名为有名的‘三一运动’……当时日人在朝鲜民众中的蹂躏和残杀的行为,真是残酷可怕得暗无天日。”不过放眼现状,作者也欣喜地注意到“朝鲜的独立运动现在已受到其他民族的注意和援助……其他民族们已开始感到,朝鲜的解放运动,是他们自己解放运动的出路上所必要的”。(51)卧薪:《朝鲜革命史略》,《湖州》第3卷第2期,1926年11月15日,第42—43、49页。这份刊物由上海的湖州同乡会团体湖社主办,后者的发起人包括张静江、陈霭士、戴季陶等国民党要人,(52)《社务报告》,《湖州》第1卷第1期,1924年10月1日,第47页。其成立旨趣中即包含“扶助民众教育”一项。(53)《简章》,《湖州》第1卷第1期,1924年10月1日,第55页。其中出现这样一篇民族革命题材的文章,因而并不令人奇怪。
国民党取得中国政权以后,随着日本侵略步伐的加剧,三一运动代表的民族抗争精神越来越受到官方重视。1928年11月,国民党浙江省党部发行的《浙江党务》周刊发表一则时事短评说:“韩族革命运动虽不能告底于成,可是为革命而牺牲的韩国烈士,前仆后继,始终不屈,其革命的精神,已在世界弱小民族革命运动当中放了很大的光荣!”(54)养:《时事述评·韩国独立运动》,《浙江党务》第23期,1928年11月,第3页。1929年3月2日,国民党官方报纸《中央日报》公开报道了韩籍人士在上海法租界某处举行三一运动十周年纪念活动的消息,并以不无期待的口吻说:“近年来韩人解放运动再接再厉,国内外韩国革命家,热心于统一的大革命党之组织,于最近将来必有极可观之活动。”(55)《三一运动之十周年》,《中央日报》1929年3月2日,第2张第2版。1930年2月,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主办的《中央周报》公开表态:“朝鲜的独立运动,是求弱小民族的解放,我们自应依照总理的遗训,来援助弱小民族,与日本帝国主义者作最后的奋斗。”(56)《各地党部声援朝鲜独立运动》,《中央周报》第89期,1930年2月17日,第3—4页。国民党中央宣传部主办的另一份刊物《革命外交》周刊也连载一篇文章,其中提到三一运动是“韩国革命史上最有精彩之一页”。文章援引孙中山的遗训说:“惟有援助世界上被压迫民族之独立,然后中国自由平等之基础始得保障。故吾人对于韩国之革命运动,决不能以为韩国自身一域之事。”(57)高哲民:《韩国民族独立运动之研究(续)》,《革命外交》第4期,1930年3月,第20—21页。国民党官方这种关于三一运动的表述,也为韩籍独立运动人士所接受。1931年三一运动纪念日,韩族同盟会发布宣言说:“韩国民族亦是世界弱小民族之一……要和全世界弱小民族联合……大规模的一齐起来,扫荡世界帝国主义,救护世界弱小民族。”(58)韩族同盟会:《韩国民族独立运动纪念宣言》,《河北前锋》第3期,1931年3月2日,第15页。
借助三一运动来唤起中国人的民族解放意识,这种努力不仅见于官方宣传文字,也见于文化艺术领域。1924年,青年剧作家侯曜创作了三幕剧《山河泪》,后来被纳入文学研究会丛书,1925年5月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公开出版,此后又于1926、1927、1932、1934年多次再版。这部剧本取材于中文著作《韩国独立运动之血史》《韩国真相》以及英文著作《高丽之独立运动》,也使用了一些对韩籍独立运动人士进行访谈的资料。剧本描述了韩国独立团首领安南潜等人如何充满憧憬地策划3月1日和平的独立运动,如何遭到日本宪兵和警察残暴镇压,幸而死里逃生,派至巴黎和会请愿的代表,又无功而返。安南潜于是转而决定做第二个安重根,“用一个爆弹去代表韩国的民气”,准备在火车站的欢迎现场炸死新来的朝鲜总督。剧中借安南潜之口说:“和平不是空口说的,世界上帝国主义一天不灭绝,世界就一天不能和平。军阀一天不铲除,世界一天免不了战争。我们今天,赤手空拳的向人求救,就可以得到独立吗?”(59)侯曜:《山河泪》,商务印书馆1925年版,第65、73页。作者坦诚:“这本《山河泪》,是描写韩国独立运动的精神的,并借此替世界被压迫的民族作不平鸣,向帝国主义之野心家,作一当头棒喝。更希望世界此后成一个平等、博爱、互助、共存的大乐园。”(60)侯曜:《山河泪》,“序”,第1页。
《山河泪》剧本写成以后,1924年5月24、25日两晚,曾经在南京公共演讲厅上演;(61)《各省教育界杂讯》,《申报》1924年5月20日,第10版。1924年7月又由东南剧社排演,侯曜亲自扮演男主角安南潜。(62)侯曜:《山河泪》,书前插图。次年公开出版以后,还在更多场合上演过。1925年8月1日,上海精武体育会为筹款支援五卅运动罢工工人而举行义演,这部剧被搬上舞台,“由应震及朱缵丰两君排演,剧情为韩国独立运动史,悲壮激昂,全场感动”。(63)《精武体育会助粤游艺大会记》,《申报》1925年8月3日,第14版。1925年10月,上海大学剧团鉴于“该剧颇富有革命精神”,也排演了这部剧本,请田汉担任导演。(64)《上大剧团近讯》,《申报》1925年10月18日,第20版。1925年11月上海商务印书馆附设之闸北尚公学校举行校内年度文艺晚会,(65)《尚公学校游艺会志盛》,《申报》1925年11月15日,第10版。1926年1月湖州第三中学举办元旦庆祝晚会,(66)《地方通信·湖州》,《申报》1926年1月5日,第7版。《山河泪》均为表演节目之一。1926年5月9日,上海中学举行大规模之国耻纪念会,压轴节目就是“爱国名剧《山河泪》,表演逼真,看者大为感动”。(67)《昨日各界纪念国耻·学校》,《申报》1926年5月10日,第13版。1928年12月初,为配合在上海举行的中华国货展览会,上海中学和实验小学分别开展文艺演出活动,剧目包括《山河泪》《党国之光》等。(68)《上中实小今日开游艺会》,《申报》1928年12月1日,第11版;《今日游艺节目》,《申报》1928年12月8日,第14版。这部剧本的受欢迎程度由此可见一斑。
无独有偶,1929年1月,南京成美中学学生会发行的学生刊物《成美校刊》,也登载一部短剧本《朝鲜独立》,表现了1919年三一运动期间被日本人关押的朝鲜学生不惧凌辱,坚持民族自决立场,直至被日本人惨杀的情节。剧作者明确表示,创作这部短剧出于三个目的:一是弘扬朝鲜人民的民族自决主义和徒手革命的创举;二是揭露日本的凶蛮、惨无人道;三是用朝鲜独立运动的惨史来“警觉我国,做我们底殷鉴”。(69)唐舞华:《朝鲜独立》,《成美校刊》创刊号,1929年1月,第176页。
中日战争全面爆发以后,中华民族形成了以国共合作为基础的抗日民族统一战线。三一运动作为正面榜样,也被用于激励中国人民开展抗日斗争。1938年3月1日,《大公报》发表社评说:“三十年来朝鲜人民的境遇,就是我们的前车之鉴。……我们当此朝鲜的国民纪念日,愿中国全国同胞都要回顾这几十年的东亚惨史!对日阀的罪恶要发誓廓清,对朝鲜志士的境遇,要决心援助。特别对我们自己四十年里不努力,不奋斗,以至大局如此,这必须深切反省,从此以绝对牺牲之精神,挽回过去,建设未来。”(70)《朝鲜独立运动纪念日感言》,《大公报》1938年3月1日,第2版。著名记者和出版家邹韬奋,在上海出版的《抗战》三日刊发表短评说:“我们一面要对于朝鲜志士的百折不回的精神致最诚挚的敬礼,一面要唤醒我们的同胞,对于当前卫国的战争,必须全国巩固团结,一致对外……积极奋斗,不为任何困难所屈服!”(71)韬奋:《朝鲜独立运动纪念》,《抗战》第50号,1938年3月3日,第4页。中国共产党在重庆出版的《新华日报》也发表纪念文章,回顾三一运动的经过并且给予高度评价:“朝鲜民族宁可成为断头台上的灵魂和牢狱中的囚犯,绝不愿当日本人的民族奴隶!很显然地,‘三一’运动不单给日本帝国主义统治群以强有力的打击,而且充分的发挥了朝鲜的独立自存的精神和能力,更进而明确地指示了我们的解放前途。”(72)《朝鲜“三一”独立运动》,《新华日报》1938年3月1日,第3版。
在与日本帝国主义全面决战的背景下,中韩两国的命运休戚相关。1939年3月1日,各韩国独立运动团体在重庆举行三一运动20周年纪念大会,时任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副部长马超俊作为中国官方代表出席,勉励韩国同志继续三一运动精神,“参加我们的民族革命,共同驱逐日寇”。大会一致同意“积极推动和拥护以中国抗日力量为中心,结成全东亚反日反法西[斯]大同盟运动”。(73)企程:《纪念三一节 中韩民族携手前进》,《新华日报》1939年3月2日,第3版。韩国独立运动团体并且致函中国政府领导人林森和蒋介石说:“我们谨代表朝鲜民众发誓,贡献所有一切,牺牲所有一切,做你们的后盾。”(74)《旅渝韩胞举行三一节纪念会》,《中央日报》1939年3月2日,第4版。
这样的纪念活动,此后每逢三一运动周年纪念日都会公开举行。1943年的纪念声势尤其引人注目。2月28日,中韩文化协会在重庆举行演讲会,中韩人士到会者三百余人,国民党中央组织部部长朱家骅亲临指导,国民政府委员冯玉祥发表演说,称赞“韩国革命志士牺牲奋斗之精神”,勉励韩人团结努力,争取抗战胜利。(75)《韩国革命纪念 中韩文协之讲演会》,《中央日报扫荡报联合版》1943年3月1日,第3版。3月1日上午,韩国临时政府在重庆举行纪念活动,公开发布《告中国同胞书》,表示“要促成中韩两国在政治上更进一步的合作关系”,希望中国帮助韩国临时政府“取得国际的合法地位,取得和盟邦并肩作战的资格”,“获得同盟国的援助而与之并肩作战”,以便“发动更加猛烈而更大规模的第二次‘三一’大革命,这样来取得民族的自由独立,来建立东亚的永久和平”。(76)《韩国“三一”纪念大会告中国同胞书(节略)》,《新华日报》1943年3月1日,第2版。当天下午,韩国临时政府外务部在重庆举行招待外宾的茶会,中方政要、名人朱家骅、张继、邵力子、潘公展、马超俊、顾维钧、贺耀祖、刘峙、黄少谷、周恩来、陶行知、王芸生等一同出席,司徒德代表国民政府立法院长兼中韩文化协会理事长孙科致辞,顾维钧、邵力子相继发表演说,表达对韩国独立运动之同情与钦佩。(77)《韩国“三一”革命节 旅渝韩人热烈纪念》,《新华日报》1943年3月2日,第3版。韩国临时政府主席金九还专门撰文阐扬“‘三一’大革命”的精神,同时刊载于《新华日报》和《大公报》。金九指出:“自存与共存,民主与团结,气节与道义,自信与自尊四点,便是‘三一’大革命精神之全部内容。”他提出:“在临时政府领导下,内而巩固民族的团结,外而取得国际的援助,积极展开革命工作,以完成‘三一’革命所未完成的事业。”(78)金九:《释“三一”革命精神》,《大公报》1943年3月1日,第3版;金九:《阐扬“三一”大革命精神》,《新华日报》1943年3月1日,第3版。韩国临时政府外务部长赵素昂也在《大公报》发表文章说:“一九一九年三月一日‘三一’节,为东方弱小民族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之第一声……愿中国各界人士,对韩国独立运动与远东解放,视为一环,倾其所有力量而合作,根于平等地位而互相援助,是所谓‘己欲立而立人’者也。”(79)赵素昂:《“三一”节为远东民族解放之第一声》,《大公报》1943年3月1日,第3版。
与此次纪念活动的声势相应,当时中国国民政府已经明确了扶助朝鲜独立复国的方针,努力扶持韩国独立运动成为世界反法西斯统一战线的一部分,积极争取盟国承认流亡在华的韩国临时政府并承诺韩国在战后的独立地位。(80)参见徐万民:《中韩关系史(近代卷)》,第293—299页。重庆出版的《中央日报》为此发表社论说:“使独立的韩国重见于战后的文明世界,可以认为联合国家此次作战题中应有之义……不但战后应有独立的韩国,就是在战争期间,照理论来讲,联合国家也未尝不可考虑到承认韩国临时政府的问题。”(81)《韩国独立运动的新意义》,《中央日报扫荡报联合版》1943年3月2日,第2版。尽管由于美苏的阻力,承认韩国临时政府这一目标未能达成,但在中国政府的努力下,战后韩国独立这一原则最终在《开罗宣言》里得以确认。
三、国际主义与普遍解放
作为马克思、列宁主义革命理论的实践者,共产主义者在被压迫民族的联合机制上更进一步。以阶级观念为纽带,中国、朝鲜的共产党人和左翼人士尝试走向国际联合,形成超越民族、国家界限的有组织的革命力量,齐心协力打败帝国主义,由此实现普遍的解放。在此背景下,他们对于三一运动的表述,一方面跟国民党人一样,重视反帝斗争和民族解放,高度评价三一运动体现的抗争精神;另一方面突出了阶级革命路径和国际主义路线,偏重于总结经验教训,以便为现实中的革命运动提供镜鉴。
早在三一运动爆发后不久,阶级要素就引起了进步知识人的初步关注。北大学生刊物《新潮》杂志刊载了一名青年学生关于三一运动的感想:“解放的运动,已成为廿世纪人类的共同趋向。不独弱小的民族、弱小的国家,对于强大的民族、强大的国家要求解放,即弱小的阶级对于强大的阶级,也有要求解放的运动。今日这些受压抑的弱小民族、弱小国家、弱小阶级,他日必会互相联合,以对抗那压抑他们的人。那时节,日本又将何以处朝鲜?”(82)穗庭:《朝鲜独立运动感言》,《新潮》第1卷第4号,1919年4月1日,第688页。这里提到了弱小民族、弱小阶级的联合。陈独秀在一篇关于三一运动的评论文章中提到了“劳动界”的情况:“劳动界渐渐不能生活,所以也趁这回独立机会,到处罢工。汉城方面人力车夫罢工了,纸烟专卖局的工人也罢工了,矿山工人现在也有几千人停止工作,汉城商店歇业的有一千多家。”(83)只眼:《朝鲜独立活动的情状》,《每周评论》第14期,1919年3月23日,第1版。陈独秀在此没有使用“阶级”这个抽象概念,但他的观察角度与后来共产主义者的阶级视角很接近。
中国共产党成立以后,列宁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学说在中国得到进一步传播。基于列宁关于民族和殖民地问题的学说,1922年7月《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中提出:“两种反资本帝国主义的革命势力——无产阶级革命和民族革命——的联合日趋密切。……中国的反帝国主义的运动也一定要并入全世界被压迫民族的革命潮流中,再与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联合起来,才能迅速的打倒共同的压迫者——国际资本帝国主义。”这份文件最后强调,“只有全世界无产阶级和被压迫民族的联合[才]是解放全世界的途径”。(84)《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大会宣言》,见中央档案馆编:《中共中央文件选集》,第1册,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89年版,第101、108、117页。此后,“阶级”和“国际主义”逐渐成为共产党人革命话语中的基础概念。
1926年6月,“三一运动”作为阶级革命话语中的一个概念,在中国共产党的宣传刊物《向导》周报正式亮相。该刊发表的一篇文章基于明确的阶级视角,对三一运动做出全新的表述:“一九一九年,正当中国五四运动的一年,朝鲜遂爆发有名的‘三一运动’。这运动的范围非常广大,连穷乡僻壤都普及到。这运动充满美国帮助的希望、凡尔赛和会和国际联盟的幻想,其思想的表现是半贵族的半智识分子的资产阶级思想。工人和农民虽然很广大地参加,但是还没有形成独立的政治力量,因为那时工人和农民还没有组织起来。结果这和平的‘跪求’运动被日本警察宪兵的机关枪大炮一场大屠杀镇压下去了。”作者认为三一运动的历史意义在于,“使主持运动的一般青年打破了威尔逊式的希望和幻想,而明白要解放朝鲜必须靠朝鲜工农自己的组织和努力”。作者最后强调:“朝鲜民族解放运动之命运,是与日本革命无产阶级运动和中国及一切殖民地民族解放运动息息相关的。既然同受日本帝国主义的压迫,中国的革命者和朝鲜的革命者自然容易接近;这二国革命运动的联络愈密切,则其反对共同敌人的斗争必愈有成效。”(85)一个朝鲜人:《朝鲜之大示威运动》,《向导》第159期,1926年6月23日,第1556、1557、1558页。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为“一个朝鲜人”,显然是一名既了解三一运动历史又熟悉阶级革命话语的韩籍共产主义者。
随着在华共产主义派独立运动人士与中国共产党阵营的汇合,这种基于阶级革命视角的三一运动表述继续见于共产党的宣传媒体。1930年3月,中共中央机关刊物《红旗》杂志,在其“殖民地革命”栏目刊载纪念文章说:“我们对这次伟大的三一运动,数千数万民众的光荣的流血,应该表示十二万分的敬意。同时我们由这次运动中也应该得出许多重要的教训。”最主要的教训就是:三一运动的领导者是“资产阶级的智识分子”,“他们并不能了解当时帝国主义及世界革命的国际形势”,“并没有具体的斗争策略及准备直接暴动的计划”,“不去努力于组织下层的劳苦群众”;“广大劳苦群众没有健强的组织,没有革命的领导,遂成了革命失败的最主要的原因”。作者为当前的形势感到欣喜:“在新的世界革命的紧张形势中,在新的殖民地革命的浪潮中,在日本及中国都有广大的群众的革命斗争的时候,韩国劳苦群众已经奋起了其更伟大的斗争精神……在无产阶级直接的领导之下而斗争……只有这样,才能完成三一革命之伟大的历史任务。”(86)金坚:《纪念韩国的三一运动》,《红旗》第80期,1930年3月1日,第3—4页。这篇文章的作者署名为“金坚”,可能也是一名韩籍共产主义者。
基于阶级革命视角的三一运动表述也见于一些公众出版物。1929年10月,《东方杂志》推出“民族运动”专辑,收录的各篇文章涉及中国、朝鲜、印度、埃及、巴尔干半岛、非洲、拉丁美洲等地区以及日耳曼、犹太等人口群体的民族运动。其中一篇文章认为,“三一运动之所以勃发……根本原因乃在小资产阶级之经济的破产,及日本帝国主义之野蛮的警察的专制政治”。但三一运动“既没有革命的纲领,也没有坚强的组织,徒然瞩望于威尔逊式的民族自决原则,诉于日本政府及朝鲜总督府还有各国政府,妄想靠他们的‘正义’以给与朝鲜的‘独立’……所以她的失败是当然的”。尽管如此,作者还是肯定了三一运动在朝鲜近代史上的重要意义,即推动“朝鲜大众离开封建的阶级层之手,而走上革命的第一步”。(87)李宪明:《朝鲜民族运动概观》,《东方杂志》第26卷第20号,1929年10月25日,第131页。不管是批评还是肯定,都没有离开阶级视角。
1930年3月,清华大学的学生刊物《清华周刊》,分两期刊载《“三一”运动与朝鲜革命》一文。作者从政治、财政、文化、经济四个方面,分析了朝鲜民众在日本帝国主义统治下遭受的痛苦。作者认为,三一运动的意义绝不低于中国的辛亥革命和五四运动,可是由于“没有阶级的立场,没有战斗的群众力量”,最后还是失败了。作者发出号召:“我们当起来继续‘三一’运动,承继反日本帝国主义的精神!我们现在迎着十二周年的‘三一’!我们当牢记‘三一’失败的原因。我们应仔细看清历史前进的趋向,尽力脱去封建的色彩,往进化的路上前进!尤须牢记的是:没有工农大众做革命基础的运动,决不能把握最后革命的胜利!”(88)芷庵:《“三一”运动与朝鲜革命(续)》,《清华周刊》第33卷第4期,1930年3月24日,第243、245页。从文中使用的概念、分析框架和基本观点来看,这篇文章显然深受共产主义阶级革命话语的影响。
全面抗战期间,共产主义者自然也不会忘记韩国的三一运动。根据张云的大致统计,这一时期中共出版的《新华日报》刊载了31篇有关三一运动的文章,在延安出版的《解放日报》也有7篇相关的文章。(89)张云:《〈解放日报〉、〈新华日报〉与韩国独立运动》,收入石源华主编:《韩国独立运动血史新论》,第57—58页。这些文章都有一个共同目的,那就是弘扬“三一”革命精神,开展中韩联合抗日的宣传和动员工作。比如,1939年3月1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指出:“远东各被压迫民族,如果不愿意沉沦在法西斯的火坑,那只有迅速地建立被压迫民族的统一战线,与法西斯侵略者作一个无情的斗争。”(90)《建立被压迫民族反侵略统一战线》,《新华日报》1939年3月1日,第1版。1940年3月1日,《新华日报》发表纪念文章,评价三一运动说:“是朝鲜民族革命运动和民主主义运动的序幕!是朝鲜民族解放之先锋!”文章发出号召:“朝鲜人民和中国人民都是东方被压迫者……中韩兄弟姐妹要紧密地拉起手来,共同战斗到胜利的明天。”(91)文晖:《纪念朝鲜“三一”革命运动二十一周年》,《新华日报》1940年3月1日,第4版。1942年3月1日,《新华日报》发表社论,号召朝鲜国内人民加强团结,“在三一运动的优良传统之下不断再起,以与朝鲜在外诸革命志士的抗日运动相呼应。”(92)《朝鲜三一革命廿三周年》,《新华日报》1942年3月1日,第2版。
战时中共宣传刊物上有关三一运动的文章的作者,既有共产主义者,也有与中共关系密切的左翼韩籍人士。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不管是共产主义者,还是左翼韩籍人士,他们关于三一运动的表述,仍然突出了阶级革命的视角和经验教训的总结。同时,由于处在战争的环境下,他们更加强调革命组织对革命群众的领导,以及国际革命力量的紧密联系。
1939年3月1日,左翼韩籍人士的重要刊物《朝鲜义勇队通讯》,出版三一运动20周年纪念专号,重新刊登1919年发布的《朝鲜独立宣言书》,并且添加编者按:“站在伟大时代前面的朝鲜斗士们,起来吧!努力吧!黎明已经来临,你们要记取三一运动的经验和教训!你们要加倍的奋斗与牺牲!”(93)《朝鲜独立宣言书》,《朝鲜义勇队通讯》第5期,1939年3月1日,第3页。同期刊载的左翼韩籍人士李婴如的纪念文章,干脆以《三一运动的教训》作为标题。他将三一运动的失败原因和教训总结为三点:第一,指导者代表着没落的“朝鲜土著资产阶级”,缺乏“强有力的革命政党的组织”;第二,“朝鲜革命群众”缺乏与“国际的革命群众”的“坚固的联盟关系”;第三,缺乏“有体系的正确理论”作为大众的指南针。(94)李婴如:《三一运动的教训》,《朝鲜义勇队通讯》第5期,1939年3月1日,第6页。朝鲜义勇队聚集了当时的一批左翼韩籍人士,其总队长金元凤(又名金若山)同时也是朝鲜民族革命党总书记,是一个激进的左翼革命党,标榜“以工农小资产阶级为基础”,倾向于用共产主义的方法开展民族独立运动。因此,朝鲜义勇队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很密切,成立之后不久就建立了中共党支部,到了1941年春夏,大部分队员干脆进入了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95)关于朝鲜民族革命党、朝鲜义勇队与中国共产党的关系,参见朴英姬:《朝鲜民族革命党研究(1935—1945年)》,辽宁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1—27、48、59—62页。
1940年3月1日,中国共产党的《新华日报》发表纪念文章,其第二节小标题也是“‘三一’运动的教训”。作者分析了导致三一运动失败的主观原因和客观形势:第一,“无产阶级的人数很少,没有形成自己的政党,更没有自己的政纲来指导革命的战略与策略”,主持这次运动的“纯粹是封建和宗教性的组织”。第二,“人民既无武装,又没有组织和训练”,以和平的手段要求独立,只有遭到流血与屠杀。第三,“不知运用国际的革命力量”,而去求助于巴黎和会,自然得不到什么实际结果。第四,客观上“日本强盗的力量强大,远过于朝鲜民族”。(96)文晖:《纪念朝鲜“三一”革命运动二十一周年》,《新华日报》1940年3月1日,第4版。作者关注的是三一运动之后朝鲜革命运动的发展,特别是朝鲜人民如何在共产党领导下开展反日斗争,并与中国的抗日斗争相互联合。
1941年3月,左翼韩籍人士王通在《台湾先锋》杂志发表文章《朝鲜“三一”革命运动失败的教训》,以“‘三一’大革命运动”指称这一历史事件,表彰它“在近代朝鲜民族解放运动史上写上了光荣悲壮的一页,是朝鲜民族民主革命的先驱”。王通着重分析三一运动失败的教训:第一,没有强力的革命政党的领导;第二,不去组织广大群众,不去巩固已获的胜利;第三,三一运动的大部分民族领袖们虽然富有爱国和牺牲精神,但却没有革命彻底性;第四,领导者告诫民众不要抵抗;第五,没有革命的武装;第六,寄希望于帝国主义的帮助;第七,与世界一切革命力量的有机联系很不够。(97)王通:《朝鲜“三一”革命运动失败的教训》,《台湾先锋》第7期,1941年3月,第152页。王通当时是朝鲜民族革命党中央委员、朝鲜义勇队第一支队政治指导员。(98)杨昭全等编:《关内地区朝鲜人反日独立运动资料汇编》,上册,第863页。《台湾先锋》是台湾义勇队的机关刊物,后者是一批台湾人士在朝鲜义勇队的启发之下,经过中国政府批准在浙江金华成立的另一个抗日组织,同样具有中国共产党的背景。(99)参见甘露:《朝鲜义勇队与台湾义勇队之关系研究》,《当代韩国》2011年第1期,第75—82页。
1942年3月1日,朝鲜民族革命党党员、朝鲜义勇队第一支队队员李贞浩,(100)李贞浩:《“三一”大革命运动简史》,《朝鲜义勇队通讯》第41期,1942年3月1日,第7页。在《朝鲜义勇队通讯》发表纪念文章,肯定三一运动具有“反帝反封建的民族民主的群众革命运动”性质,然后将其经验教训总结为四点:“第一,依靠外力谋民族独立者必败”;“第二,不以暴力、专靠和平运动而谋民族独立者必败”;“第三,没有强有力的政党领导革命,革命运动必遭失败”;“第四,不善于争取外援而处于孤立者必败”。作者最后号召:“我们要继承它留下来的宝贵的革命传统,并须要接受它所失败的经验教训,奋斗到底。”(101)李贞浩:《“三一”大革命运动简史》,第7页。
基于三一运动的教训和现实斗争的形势,共产主义者尤其强调革命群众在有力的革命组织领导之下走向国际联合。1943年3月1日,中国共产党元老吴玉章在延安《解放日报》发表纪念文章,表彰三一运动的壮烈,同时分析其失败原因在于:“他们的斗争没有正确的理论来指导”,“他们的斗争没有超脱旧的范畴,没有打破个人主义、英雄主义的小圈子,没有发动民众、团结民众的方法”。吴玉章指出:“只有了解了马列主义民族解放和社会解放的理论与联系,把民族革命变成世界革命的一部分,才能达到解放的目的。也就是说,在思想上要有马列主义的正确思想,在组织上要有布尔塞[什]维克的坚强组织。”他还郑重提出:“我以为朝鲜同志今后的任务,要适应时代的潮流,把马列主义的革命运动和布尔塞[什]维克的革命组织造成坚强的党,来团结国内各阶层人民,结成反日民族统一战线,并联合世界上以平等相待的民族共同奋斗,才能使三千万的韩国人民得到彻底的解放。”(102)吴玉章:《二面镜子——为纪念韩国独立运动廿四周年而作》,《解放日报》1943年3月1日,第3版。八路军总司令朱德发表署名文章,称赞三一运动的革命精神“光辉灿烂、可歌可泣”,同时语重心长地劝告朝鲜志士们克服内部的分裂倾向,团结起来,深入群众,建立抗日复国的统一战线。(103)朱德:《抗日复国》,《解放日报》1943年3月1日,第4版。《新华日报》也发表社论,再次强调革命力量的团结和国际联合:“今天我们纪念三一节时,深信韩国民族必能加紧团结,努力奋斗,与中国站在一条战线上,完成韩国民族的解放,和东方民族的解放。”(104)《韩国民族的团结与斗争方向》,《新华日报》1943年3月1日,第2版。
关于革命群众的国际联合的达成,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华中敌后抗日根据地提供了一个具体事例。1944年2月11日,朝鲜独立同盟华中分盟第一次盟员大会和朝鲜义勇队华中支队成立大会在某地同时举行,新四军第四师师长彭雪枫亲临致辞:“今天开会有朝鲜兄弟和日本兄弟,这是中、日、韩三大民族合作的典型,我们团结着向共同的目标前进,首先要在思想上用国际主义的精神,打破狭隘的宗派主义。”李成镐报告了朝鲜同志的认识:“我们认得很清楚,中国共产党的路线,毛泽东的路线,就是朝鲜人民的路线。”来自日本反战同盟的代表后藤勇说:“中国人民和朝鲜人民都是我们亲切的兄弟,我们的共同敌人是日本军阀与财阀。”李成镐当选为队长,金润麟为组织委员,孙达为宣教委员,他们宣誓“和中国共产党、中国人民并肩作战到底”。(105)《继承三一革命光荣传统 朝鲜革命同盟华中分盟举行大会》,《新华日报》1944年3月3日,第2版。华中根据地的情况并非孤例。学术界的研究已经表明,在中国共产党的推动和领导下,华北敌后抗日根据地的朝鲜抗日力量逐步形成了党、军、校三位一体的统一组织体系,积极参与抗日斗争和根据地建设,同时也为朝鲜的独立复国做准备。(106)参见石源华编著:《中国共产党援助朝鲜独立运动纪事(1921—1945)》,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6—41页。当然,通过国际主义路线实现彻底的民族解放,仍然需要面对国际主义与民族本位之间的内在张力问题。
1945年日本战败投降,中国国族独立道路上一个巨大的外部障碍突然消失。主要与抗日目标相连的三一运动,随之远离中国人的关注焦点,中文语境里的“三一运动”表述也大幅减少。不过,曾经附着于“三一运动”表述的反帝斗争、阶级革命和国际主义等要素,已在现代中国民族主义的话语和实践中沉淀下来,具有了某种类似于物理学意义上的惯性。这种民族主义话语,连同其中包含的国际主义与民族本位之间的内在张力,势将对中国、东亚乃至国际政治产生深远的影响。
结论
总的来看,三一运动发生后,日本殖民统治的残暴、韩人独立意志的坚决,以及民族自决的观念,都通过中国媒体的追踪报道得到了令人印象深刻的呈现。随着列宁式反帝革命理论的传入,中国知识人、政治家和革命者对民族主义的思考和认识逐渐上升到新的理论高度;通过弱小民族的联合来反抗帝国主义的压迫,成为国族独立问题的结构性解决方案,在东亚地区则体现为中韩携手反抗日本帝国主义。由此,韩国独立运动的意义逐渐超越朝鲜半岛,与中国乃至更大范围内的民族主义运动汇合在一起。国民党人、共产党人基本共享一套民族主义话语,都着眼于中韩联合反帝斗争的需要,注重阐发、弘扬三一运动所体现的抗争精神,为中国的民族主义运动提供正面激励。从“三一运动”到“‘三一’大革命”,关于这一事件的阐释重点逐渐从“民族自决”转换为“民族革命”。与此同时,共产党人和左翼韩籍独立运动活动家基于阶级视角,更加重视从三一运动中总结经验教训,强调革命群众通过国际联合斗争实现普遍解放。
纵观20世纪前半期东亚地区的历史进程,区域格局愈益趋于两极化。一方面,日本积极图谋在东亚地区扩张霸权;另一方面,中国展开了谋求国族独立和民族复兴的持续努力。由此,中国民族主义运动所指向的对象越来越清楚地聚焦于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与韩国反日独立运动之间有了更加具体的交集。在这种形势下,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之后的二三十年里,一方面,中国的知识人、政治家和革命者不忘从周边伙伴的类似经验中寻求精神激励;另一方面,在华韩籍独立运动人士一直在寻求中国力量的帮助。由此,“三一运动”不断被征引和再表述,作为一个“邻家镜像”逐渐在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话语中取得一席之地。放在20世纪前半期中国民族主义运动和阶级革命的宏大进程中来看,这一点并不算引人注目,但也值得留意。
从更广阔的时空背景来看,从“天下”到“国族”的转变是近现代中国历史进程的一根主线,民族主义则是世界近现代历史进程中的重要潮流。如同孙中山所言,现代中国的民族主义实际上是一种“国族主义”。在这种国族主义的成长过程中,作为外部和周边因素,两次大型战争具有重要的界标意义。第一次是区域性的,即甲午中日战争和中韩宗藩关系终结促成了传统“天下”秩序的瓦解,对此学术界已有充分的研究和认识。第二次是国际性的,即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引发的反帝斗争和民族独立潮流推动了现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勃兴,比如民族自决理念的影响,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和本土化实践的展开,以及三一运动和五四运动期间中韩民族主义潮流的互动。不仅五四运动期间,而且在此后相当长时期内,三一运动这个“邻家镜像”对于中国的民族主义话语都有着持续的影响。因此,基于周边的视野,去观察从“天下”到“国族”的转变过程中东亚地区在话语和行动方面的联系和互动,有助于更好地理解“五四”时期以及“后五四”时代中国民族主义运动的进程。同时,基于“弱小民族”之间的联系和互动,也有助于认识20世纪前半期席卷全球的殖民地人民争取国族独立运动的发展机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