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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女医研究回顾、平议与展望*

2019-02-20

思想与文化 2019年2期
关键词:医学研究

中国古代女医研究属于医学史范畴,也与妇女问题、性别史研究等学术领域休戚相关。上世纪80年代兴起的中国女性学研究浪潮,涌现出一批主要以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指导下的中国特色妇女史观来分析中国妇女运动发展的文章(1)董印红:《从文献发展看近20年我国女性研究》,《西北第二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3期。,古代女医的相关研究应运而生。在我国千百年的医学发展进程中,始终闪现女医的身影,是不可或缺的性别构成,也是医疗社会史的重要部分。如美国史学家琼·W.斯科特(Joan Wallach Scott)所说:“性别是组成以性别差异为基础的社会关系的成分。”(2)琼·W.斯科特:《性别:历史分析中一个有效范畴》,刘梦译,载李银河主编:《妇女:最漫长的革命》,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第168页。但许是材料欠缺或观点局限,古代女医研究尚处初起阶段。近年伴随社会发展、时代进步,我国古代女医研究逐渐受到不同领域专家学者的重视,主要涉及以下几个方面。

一、古代女医的由来及其稀缺的原因

我国长达两千多年的男权社会,从事医药工作的主要人员也为男性,广受世人敬仰的多是医术精湛的“医圣”、“药王”等男性医者形象。若置于宏观的性别视角,“第二性”女性则被视为:

她是附属的人,是同主要者(the essential)相对立的次要者(the inessential)。他是主体(the Subject),是绝对(the Absolute),而她则是他者(the Other)。(3)西蒙娜·德·波伏娃:《第二性(全译本)》,陶铁柱译,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第11页。

故而本文所探讨的中国古代女医,主要包括1840年以前参与实践社会医疗行为的我国女性,具体包括女医师以及具有一定专业技艺的医婆、稳婆等人,同时涵盖那些通晓医理的女性宗教修行者。史志最早记载的女性医疗者是西汉义姁,《史记·酷吏列传》“义纵”条载录其姊义姁的生平。义姁因其医名被汉武帝赏识,入宫侍奉王太后,后拜为女侍医。(4)司马迁:《史记·酷吏列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144页。由此可知,女性医疗者的早期称谓,较为常见的是“女侍医”。中医学者张效霞提到,西汉少府太医令属职内就有“女侍医”和“女医(乳医)”的职称;女侍医和女医皆为皇家服务,而女医主要负责皇族女性的生产及产后疾病的诊治。(5)张效霞:《汉代医官考析(一)》,《中医药管理杂志》,2009年第2期。到了唐代,仍有官婢被选参加安胎、难产、疮肿、针伤的学习,经过严格考试后成为女医。(6)冯卓慧、王霖冬:《从唐开元〈医疾令〉看唐代的医疗法》,《西安财经学院学报》,2013年第1期。唐代女医的学习由太医署博士口授医理,另立别院独立教习,更注重实践。(7)程锦:《唐代的女医教育》,《文史知识》,2007年第3期。伴随天一阁藏明钞本《天圣令·医疾令》的梳理、考释,唐令“女医”条为唐代女医研究提供了扎实资料。(8)楼劲:《释唐令“女医”条及其所蕴之社会性别观》,载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三十七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94—114页。宋明时期,宫廷女医还可根据年龄的不同称之为“医妇”、“医婆”,或可统称作“女医”。事实上,宫廷女医大多来自民间,精通方脉的民间女性经过地方举荐或考试后方能入宫。因此,民间女医的培养方式就成为亟待考察的问题。

林亭秀等学者就对女医的培养模式从社会传统教育、医生职业特点等角度进行探讨,认为古代女医成才途径主要有三种,一为出身世医家庭或随夫行医;二是幸得真传或自学而成;三或是成为研习医术的女道人。古代女医成才模式的形成,离不开中国独特的社会背景。古代女子社会地位不高,大多被剥夺接受教育的权利,由此极大增加了她们学习医学的难度。显然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文化传统下的伦理规范同样束缚了女医的成长。(9)林亭秀、朱明:《中国古代女医及其成才模式初探》,《中华中医药杂志》,2007年第4期。面对女医稀少这一事实,究其原委势在必行。医史专家徐建云教授对女医稀缺原因的总结较为全面,认为古代女子接受文化教育的机会少、程度低,且教育目的不在启迪智慧、增进学问,而仅仅注重礼法纲常。这是导致女医人员不足的首要原因,上述林文也采纳这一观点。其次,古代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让女子继承父业而从医的可能被抹杀,乃至某些行之有效的独特医技也因此湮没。此外,医生职业的开放性有悖于古代女子“足不出户”的生活规范,也不利于女医的培养。最后,古代女子行医具有极大偶然性,她们要么出身医学家庭,要么随夫从医,或是偶习医学的修道者,抑或是恰好靠医技维生之人。(10)徐建云:《我国古代女医的成就及其人员稀少的原由探析》,《南京中医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1期。此后,张秀传(11)张秀传:《汉代女医考》,《兰台世界》,2012年第9期。所归纳汉代女医人数有限的三点原因、沙蕾等(12)沙蕾、雍丽、龚芳芳:《浅析中国古代女医成才之路》,《中医文献杂志》,2016年第1期。探讨社会环境和女医成才的相关性以及王丽(13)王丽:《中国古代女医的教育》,《成都中医药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17年第1期。述及的古代女医文化素养教育的不足等,所持看法大体与徐文一致。

二、古代女医群体的演变

中国古代妇女人口数量众多,而为她们诊治疾病的大夫一般为男性,女医可谓少之又少。相对女医人数而言,女性患者定不在少数;再者,多年“男女有别”的传统思想为女医治疗女性涉及身体隐私的疾病创造了条件,女医本该供不需求。但是,女医群体的发展历史中,人数不多已是不争之事实。

中医文化学者张继等撰文从各朝各代医政文化制度将我国古代女医的兴衰历程逐步展现出来。张氏指出,秦汉之时医官已经制度化,民间医术高超的女医生也可应诏服务于宫廷。但宫廷女医服务的对象以及诊治疾病的范围都受到了局限,遂鲜有出类拔萃之人。魏晋时国家设立的医学教育机构始有雏形,刘宋尚有太医官男女教习,后因战乱而此制废黜。隋唐医政更注重医学著述和公开性的教习,这对当时的女医著书行医起到推动作用,比如赵婆、胡愔都有医籍流传。到得宋代,医学被纳入儒学的教育体系当中,但女医并不擅长儒学之道,其医技多以秘技流传,而鲜少医著留世,女医发展逐渐走向边缘化。金元时期注重医者质量,强调医者基础文化的培养,必令其熟谙经典。与金元医学的发展高峰形成鲜明对比的正是当时女医发展的历史低谷。明清时期对各行业实行世袭制度,女医在家传医技的丰厚土壤中再次找到成长的空间,女名医崭露头角。之后女名医与女民医的分层日益明显。(14)张继、张宗明:《中国古代女医兴衰之医政文化制度探析》,《医学与哲学(人文社会医学版)》,2009年第5期。

历史学者李志生则将古代女医具体分为四类,即官府太医令属下的女医、女儒医、士人家族女医、下层女医及其他妇女健康护理者,对其各自特点进行总结,并分析了当时社会对各个女医群体的态度和原因。李氏认为,古代医学以“文本”教育为重,所以正统医学人员对一、三、四类多以口授师传习得一技的女性医护人员颇为排斥,只有极少数熟读医学典籍和各家儒术的女儒医能得到社会的认可。(15)李志生:《中国古代女性医护者的被边缘化》,《华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6期。由于古代女子教育的不完善,女医医学水平提高较难,被边缘化愈演愈烈。而青年学者王美美以《医部全录》为中心,讨论中国古代医者群体及其变迁,其中也对古代女医群体作了初步介绍。(16)王美美:《论中国古代医者群体及其变迁——以〈古今图书集成·医部全录〉为中心》,《平顶山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美中不足者,在古代女医群体研究之中,还有一些身份特别的方外人士未被充分发掘,采用修行与行医相结合的方式的方外释道女医群体,也该得到进一步关注。

三、古代女医的个体研究

古代医家个案研究,历来偏向男性名医的挖掘,提及女性从医者寥寥无几。同样,医学人物辞典或专著也鲜有论及女医的情形,少则一二人,多则十余人,且介绍多不详尽。(17)王立、秦鑫:《明清小说中的医者形象研究综述》,《大连大学学报》,2013年第4期。如《中国历代名医图传》仅收录一位,女医淳于衍(18)陈雪楼:《中国历代名医图传》,南京: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1987年,第29页。;《中国历代名医集录》收录郭敬仲母、韩医妇两位(19)孙文奇:《中国历代名医集录》,太原: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92年,第72、172页。;更多者,女医仅于介绍其父、夫之后提及一两句,如顾锡之女顾淑昭(20)陈梦赉:《中国历代名医传》,北京:科学普及出版社,1987年,第462页。、杨奇浩妻王氏(21)陈先赋、林森荣:《四川医林人物》,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08页。。《浙江医人考》收录当地各朝女医十余人,也不乏较少被谈及的人物,如卜氏、祝氏等(22)刘时觉:《浙江医人考》,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14年,第722、862页。。目前,所能见到载录女医事迹的史料有限,理应多方搜集挖掘,尽可能还原其历史贡献。

医家个人史是中医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有关女医个人史的著述在古代女医研究领域里,所占比例较重。上世纪80年代以来,如刘海波等《我国古代女医师》、王慧芳等《中国古代女医初探》、贝润浦《我国古代的女医生》、刘汉杰《鲜为人知的古代女医》、彭述宪《古今医坛女医家择要》等文章,纷纷胪列史上存名的女医者。如唐侍郎蔡某之女蔡寻真、唐宰相李林甫之女李腾空以及南唐杨保宗皆入深山修道,且以丹药济人,多福佑百姓(23)王慧芳、楼绍来:《中国古代女医初探》,《上海中医药杂志》,1982年第3期。;宋兰溪县汪夫人,以妇科见长,后应召入宫,被封为温国夫人(24)刘海波、高畅:《我国古代女医师》,《中华医史杂志》,1982年第4期。;明万历年间彭医妇,尤擅治眼病,为太后疗疾而名噪一时(25)贝润浦:《我国古代的女医生》,《科学生活》,1984年第2期。;清代冯衡,以针挑痈疽,屡现神效(26)刘汉杰:《鲜为人知的古代女医》,《百科知识》,2014年第4期。,等等。

除上述列举女医事迹之文以外,对于史志记载较为翔实的女医,研究论著往往独立成篇,分析也更为透彻。譬如义姁、鲍姑、张小娘子、谈允贤,并称为我国古代四大女名医,皆有专篇论述。1990年《中国最早的女医生》和1996年《巾帼医家第一人——义姁》,从不同侧面讲述西汉女医义姁的生平。而2011年《〈史记〉中的汉代女医生考释》详细论述义姁得幸于王太后的经过,理据更为充实。(27)张秀传:《〈史记〉中的汉代女医生考释》,《中华中医药学会医古文分会成立三十周年暨第二十次学术交流会论文集》,2011年,第70页。东晋鲍姑是史上最擅艾灸的女医家,针灸专家杨顺益对鲍姑生卒年份及医学成就作出概括。(28)杨顺益:《晋代女针灸家鲍姑及鲍姑艾》,《中国针灸》,1989年第2期。而《晋唐时期岭南医家医著及医药文献整理研究》和《岭南针灸医学发展源流及名家学术传承研究》两篇学位论文中关于鲍姑的部分则着重探讨其医事活动和学术贡献。鲍姑,名潜光,广东南海人,随夫葛洪(字稚川,自号抱朴子)于罗浮山一带行医。(29)陈虹:《晋唐时期岭南医家医著及医药文献整理研究》,广州中医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3页。鲍姑以治疗瘤与疣而闻名,其丰富的诊疗活动为葛洪《肘后备急方》提供了不少经验(30)李莹:《岭南针灸医学发展源流及名家学术传承研究》,广州中医药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年,第20—21页。,后世百姓修建鲍姑殿以祭之。提及宋代张小娘子的文献相对不多,据《夷坚志》载,其遇神人,授以《痈疽异方》一册,且诲以手法大概,遂用医著名,精通外科,俗呼为张小娘子。(31)洪迈:《夷坚志》支乙卷第五(十三事),何卓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828页。又转以教厥夫(张生),夫妇二人造福一方。

近年的研究热点明代谈允贤(1461—1556),英宗时期南直隶无锡(现江苏无锡)人。儒医出身的谈允贤,年少时弃女红而从祖母茹氏学医,祖母去世后正式行医救人,时年五十撰《女医杂言》一卷。医史文献学家郑金生研究员细致考察谈允贤及其医案,详述谈氏生平和习医经历并对其所写病案的内容和特点作了分析总结。(32)郑金生:《明代女医谈允贤及其医案〈女医杂言〉》,《中华医史杂志》,1999年第3期。作家费振钟则从职业女医的形成与当时社会背景关联的角度,介绍了颇具代表性的谈允贤。(33)费振钟:《16世纪:女医谈允贤和医学权力》,《苏州杂志》,2007年第5期。沙蕾等通过《女医杂言》版本研究,在谈氏本人及其书籍对后世的影响上重下笔墨。(34)沙蕾、龚芳芳、雍丽:《谈允贤与〈女医杂言〉》,《中医文献杂志》,2015年第2期。罗思航在考察《谈氏宗谱》、走访谈氏家族后人的田野基础上,对以谈允贤为代表的女医群体出现的政治、经济、教育、文化、性别、地域等背景进行了讨论。(35)罗思航:《明代女医谈允贤〈女医杂言〉研究》,云南中医药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8年,第21—26页。王超群则将谈允贤定位于明代职业女医,是为女性患者发声的专业医疗人员,她们的活动空间和范围较之普通闺阃妇女更为宽广。(36)王超群:《行医救人——明代职业女医谈允贤研究》,载陈锋主编:《中国经济与社会史评论》2014年卷,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110—111页。置于明末清初的社会背景,江南市镇的不少名媛、女文人已然踏出闺房,通过各种形式的出游走向外部空间。(37)高彦颐:《“空间”与“家”——论明末清初女性的生活空间》,见邓小南、王政、游鉴明主编:《中国女性史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4—198页。作为江南才女、儒医的谈允贤,无疑顺应了这一社会转变。

时至清代,道光咸丰年间女医顾德华,字鬘云,江苏吴县人,以妇科见长;所著《花韵楼医案》,部分被收入裘吉生的《珍本医书集成》而广泛流传。(38)参见林振坤、宋文集:《清代吴中女医顾德华考略》,《中华医史杂志》,2016年第5期;钟微、杨奕望:《清代女医顾德华及其〈花韵楼医案〉考》,《中医药文化》,2018年第5期。清末女医曾懿,字伯渊,又名朗秋,四川华阳人,著《医学篇》、《女学篇》、《中馈录》等(合编为《古欢室医书三种》),集中体现其临证特色、养生保健观以及行医救国思想。(39)参见王林云、段晓华、刘珊、唐禄俊:《浅论曾懿〈古欢室医书三种〉》,《中医文献杂志》,2017年第3期。有医著留世的女医,清代这两位实属凤毛麟角,若置于近代社会转型背景中展开研究,则会有更大空间。

此外,个体女道医、女僧医开始受到学界关注,试以晚唐胡愔为例。她是一位医技高超的女冠,其生平从《黄庭内景五脏六腑补泻图》序言可略窥一二。自幼慕道,曾于太白山中修行。(40)徐修妹:《已别歌舞贵,长随鸾鹤飞——唐代道教女冠初研》,山东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8年,第14页。体育史专家郝勤(41)郝勤:《中国体育保健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唐代胡愔〈黄庭内景五脏六腑补泻图〉研究》,《第五届全国体育科学大会论文摘要汇编》,1997年,第275页。和医史学者李德杏(42)李德杏、于铁成:《历代道医对“六字气诀”养生功法的贡献》,《时珍国医国药》,2011年第12期。等都强调,胡愔改进的按六字口型吐气但不发声之吐纳方法,对古代导引养生功法有承前启后之作用。宗教学者盖建民教授进一步阐释,胡愔将道法修炼与医学基础相结合,形成了综合养生思想。(43)盖建民:《唐代女道医胡愔及其道教医学思想》,《中国道教》,1999年第1期。而考古学者王家祐教授等更全面地总结胡愔生平、《黄庭经》与其《补泻图》的关系以及《补泻图》中讲述的六种修习思想。(44)王家祐、郝勤:《黄庭碧简 琅嬛奇姝——胡愔及其〈黄庭内景五脏六腑补泻图〉》,《中国道教》,1993年第1期。管见所及,目前已被发掘的我国古代女医个体近三十位,或游走民间,或服务宫廷,或出身医学世家,或偶然习医,或兼修道行,甚或著书立说。值得庆幸的,她们治病救人之举不曾被时空遗忘,让后世得以窥探其乍现的身影,也为当代学者进一步稽考真实的女医留下了珍贵史料。

四、古代女医中的性别意义

上古医学关于女性疾病的记载并不多见,迟至战国时期,妇科医生才有了专门的称呼(45)田艳霞:《从仓公诊籍看汉代女性疾病》,《辽宁中医药大学学报》,2012年第9期。,汉代宫廷妇产科独立渐露端倪(46)马燕冬:《古代医学分科史考论》,《中华中医药杂志》,2010年第6期。。诚然,妇女独特的生理结构会带来经、带、胎、产等女性特有疾病。受传统礼教束缚,应该说女性医护人员本来更符合女性患者的实际需求,与之相悖的却是女医人员寥寥,这与古代中国男女社会背景各个方面差异较大密不可分。在漫长的中国古代妇女史上,女性医护人员无疑是一支不可忽略的重要脉络,也从侧面揭示我国古代妇女风貌的独特一角。上世纪80年代,妇女研究风靡一时,关于“女性主体意识”、“父权制”等文章相继问世,古代女医研究也步入学者的视野。随着西方妇女理论探究的深入,女性主义的新观点逐渐带到女医研究中。

美国南加州大学历史系教授费侠莉(Charlotte Furth)专注于中国史和性别、文化的研究,生前致力于女性主义学术推进。性别视角的女医研究较早的专著正是她的《繁盛之阴》,她利用文化与历史这一工具去分析中国古典医学和它的实践历史,从而发现性别本能体现出来的竞争和矛盾的形式。说出象征性的身体和隐秘性的身体所反映的社会文化背后的故事,是文化构建主义在专研健康与疾病时激发出的新鲜灵感。(47)费侠莉:《繁盛之阴——中国医学史中的性(960—1665)》,甄橙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第10页。费著引发了国内学界热议,章梅芳等认为该书肯定了女医实践在中国古代医学系统中的合法地位,这在包含密术式、民间式甚至是一种家庭技艺的女医实践就有所体现。随着性别视角的引入,也对隐藏在古文献背后的性别关系做了批判。在明末,女医形象被简单归于略带贬义的“婆”,无论“稳婆”、“药婆”或者“医婆”,她们的医疗水平往往通过个人荣誉来体现,而非正规文凭社会的认定。人们常常忽视女医所起的医疗作用,这为与她们竞争的男性儒医发出性别歧视的言辞打下了基础。(48)章梅芳、刘兵:《女性主义医学史研究的意义——对两个相关科学史研究案例的比较研究》,《中国科技史杂志》,2005年第2期。长期扎根明清社会史、中国医疗社会史研究的梁其姿教授,对于女性医疗从业者的观点更为客观,她认为:

尽管中国与西方社会对于助产妇与女医都有一些类似的偏见,前近代中国社会实际上仍提供了较大的活动空间给女医。(49)梁其姿:《前近代中国的女性医疗从业者》,蒋竹山译,载李贞德、梁其姿主编:《妇女与社会》,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5年,第373页。

2012年,《中国图书评论》刊登《繁盛之阴》的系列书评,科技史专家江晓原教授、刘兵教授各抒己见。江氏认为,“性别”这一视角也许并非必要,它所带来的好处在传统视角中都可以得到。与此同时,他充分肯定了费著的价值,觉得哪怕仍以传统眼光来看,《繁盛之阴》能够站在中医本身的立场去剖析中医,而非简单地嵌套西方各种新鲜的主义,十分难得。而刘氏始终坚持,女性主义性别研究可以提供更多新的问题和角度,这也许是其他研究范式未曾达到的。费侠莉教授从性别出发,将性别、医学和社会三者联系起来综合分析,揭示了传统对女医的压制,及其背后男性话语权地位的争夺,重新肯定了女医技艺的价值。(50)江晓原、刘兵:《女性主义科学史:新视角会带来什么?》,《中国图书评论》,2012年第2期。这两位知名学者关于女性研究意义问题的讨论涉及古代女医的研究思路,值得反复回味。同年,台湾学者李贞德(Jen-der Lee)主编的《性别、身体与医疗》在国内出版,她以有别于认识男性的方式来理解女性身体,并针对女性的疾病发掘一套不同于男性的诊断和治疗方法,认为这正是性别化的身体观为妇科医学奠定的基础。(51)李贞德:《性别、身体与医疗》,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第4页。由于女性身体与男性本质的不同,其疾病描述与治疗也存在着特殊性,加拿大汉学家方秀洁(Grace S.Fong)选择明清女性病中所作诗歌这一新鲜切入点,进而分析书写疾病与再现女性特点的联系。(52)方秀洁:《书写与疾病——明清女性诗歌中的“女性情境”》,载方秀洁、魏爱莲编:《跨越闺门——明清女性作家论》,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23页。中外学者为我国古代女医研究提供出了多种视角。

五、结语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女医研究并不局限于女性从医者本身,必然受到社会文化、科技历史等多层面的审视,在不断提出问题、解决问题的过程中,“多元文化科学观”将得到充分展示。学者田艳霞曾做过我国古代女性医学史的研究综述,厘为“医学史中的女性”、“医学史中的性别”、“性别下的女医”三个方面来介绍2012年前的研究状况,分别梳理有关女医成就、女医教育与涉及女性医学方面的文章,为后续研究提供了借鉴。(53)田艳霞:《中国古代女性医学史研究综述》,《中医研究》,2012年第5期。医学史的起始研究常以发现、填补空缺作为出发点,鉴于史料匮乏,上世纪80年代至今发掘的女医仅二十几位,自然而然我国古代女医人员稀少的原因首先得到关注。其次,为了真实还原古代女医的历史记忆,对女医形象的探索也愈发深入。再者,古代女医的活动实践形式与范围肯定受到其所处环境的影响,于是关于中国传统社会政治制度与古代女医的关系,古代社会文化、宗教文化、祭祀文化等传统文化对女医的影响,对比各朝代下女医的不同表现等问题也应当深入研讨。随着西方女性主义思潮的普及,其与中国传统文化的撞击,也将催生更多研究热点。如“古代医学实践中的医学实际运作与社会性别制度、观念的规范之间的差距,男医与女医的个人身份认同”(54)章梅芳、刘兵:《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与中国科学史研究——科学编史学意义上的理论可能性》,《自然辩证法通讯》,2006年第2期。等问题仍需解答。

由于古代女子身份的多重性,女医自然携带着复杂的社会属性,必然会与社会、政治、经济、文化各个层面有所交集,内在联系同样有待深入考察。想要更全面认识古代女医这一职业,亦可从她们的服务对象、诊疗体验、社会反响等方面来了解。女医的服务对象大多为女子,治疗经带胎产等疾病并不少见,她们在检视病人时多有身体接触,这于妇产专科中最为明显。(55)李贞德:《女人的中国医疗史——汉唐之间的健康照顾与性别》,台北:三民书局,2008年,第268页。故而女性医家在疾病诊疗时,多以身体接触为特色,易于同情并理解女性的身体和情感。(56)刘挺立:《明清医著对患病女性的书写》,华中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7年,第46—48页。若从女性自身角度去审视疾病,肯定会有不一样的观点被激发。古代女医培养模式未能明确成型,但唐太医署可能已设置专业的流外女医,专事宫人。她们的妇科医学知识应由医博士口授。(57)萧锦华:《唐代宫人之法律地位与管理待遇》,载蒲慕州主编:《礼法与信仰——中国古代女性研究论考》,香港:商务印书馆,2013年,第220页。直至明代仍有制规定可传“三婆”(即奶婆、医婆、稳婆)进入内廷。(58)衣若兰:《三姑六婆:明代妇女与社会的探索》,台北:稻乡出版社,2002年,第61页。可见,女性医务人员一直是被广泛需求的对象。同样需要思考的是,儒学文化一直影响着历朝历代的思想观念,随着元代“女子无才便是德”这一观点的提出(59)陈东原:《中国妇女生活史》,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年,第188—202页。,女医的培养与实践是否受到冲击,或者受到什么程度的改变仍未有定论。

当然,女性医疗从业者与每个时代的交集各有所偏重,众多持续进行的历史事件都有着不连贯性。(60)汤尼·白露:《中国女性主义思想史中的妇女问题》,沈齐齐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第1页。通过仔细梳理,将女医断续闪现的光芒积累下来,甚或换多个角度去重构对女医主体的观察,应当会有令人惊喜的发现。每个历史演变皆有其动向与趋势(61)钱穆:《中国历史研究法》,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第7页。,循其往迹而去,沉潜深入,致力探寻其内在的精神力量。回到原点,古代女医是广大女性中的一员,对女医的研究不该拘于固定的边界和传统的范式,可以借鉴各学科的科研成果(62)杨奕望、李文彦:《“跨界思维”与中医的跨学科思考》,《中医杂志》,2013年第23期。,我国女医研究将能取得更为炫目的成果。把握历史脉搏,穷竟原委,尽情展现中国女性研究(包括古代女医研究)的顽强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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