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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末西夏遗民诗人王翰与东南文化

2019-02-20

关键词:遗民理学西夏

胡 蓉

(甘肃政法学院 人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一、引言

1227年,西夏亡于蒙古,大批西夏人东迁汉地,与汉人杂居。王翰是家族东迁后的第四代,祖上靠军功起家,王翰于16岁世袭爵位后不断升迁,曾任职于安徽、福建、广东等东南地区,亲历元末战火。入明11年后,46岁的王翰自杀殉元。王翰以诗歌创作记录了由元入明的心路历程。由于王翰兼具西夏遗民和元遗民的双重身份,有较强的代表性,因此他为研究西夏遗民在元明之际的生存状况提供了范本。

前贤对于王翰的研究,举其要者,首推马明达的《元末西夏人那木翰事迹考述》及《也谈安徽的西夏后裔》。在梳理大量文献史籍的基础上,考述王翰族属和籍贯,勾稽其家族迁徙和生平经历,探讨在潮州任职期间的政绩,颇有所得注马明达《元末西夏人那木翰事迹考述》,载于《西北民族研究》1991年第2期;马明达《也谈安徽的西夏后裔》,载于《宁夏社会科学》1984年第4期。。此外,近十年来又涌现出一批研究王翰诗歌创作的成果注殷晓燕《论党项羌人王翰及其诗歌创作》,载于《中央民族大学学报》2007年第2期,第123-126页;王忠阁《王翰的诗与元明之际的社会变迁》,载于《信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第84-88页;袁宗刚《望国孤忠徒自愤,持身直道更何求——王翰遗民心态初探》,载于《重庆师范大学学报》2013年第6期,第95-100页。,主要论述了其生平事迹和诗歌创作的成就。纵观学界研究现状,重在考证其族属生平,辑佚其作品,而就地域文化对作家作品的影响以及在民族融合过程中的作用的研究,尚付之阙如,对元代色目人理学精神的探讨也有不足。色目人东迁经历了巨大的空间变换,家族成员必须面对一个全新的地域文化;迁居地的地域文化促进了其本土化的进程,地域文化在民族融合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有鉴于此,本文将着重从东南地域文化和理学思想这两个方面揭示元末明初东南色目人的生存状态,探讨王翰在闽粤等东南地区的交游网络及其祖先记忆;揭示以王翰为代表的东迁色目人的理学精神,管窥理学思想在民族融合进程中的重要作用;阐明王翰其诗歌作品所蕴含的闽粤山水情怀及其在元代诗坛的地位。

二、王翰的祖先记忆及其东南交游网络

王翰家族从河西到福建等东南地区,地理空间发生巨大转变。从王翰的迁徒折射出东南地域文化对西夏遗民家族产生的影响既深且巨。作为东迁的第四代西夏遗民,王翰保留了多少祖先记忆?留存了多少西夏遗风?王翰在闽粤等地与当地人交往,形成了一个文化交游网络,构成了其生存的文化环境,而这恰是东南地域文化的重要体现。以下拟从王翰的祖先记忆和东南交游网络两个方面探讨上述问题。

(一)王翰的祖先记忆

据吴海《友石山人墓志铭》记载,王翰宗族是山东东阿、阳谷一代的名门望族,在李元昊时期陷没入河西,遂为西夏人。1227年,西夏亡于蒙古,王翰的高祖回到山东老家,其曾祖跟随西夏名将昂吉南征江淮,因军功而被授予武德将军,领兵千户,镇抚庐州(庐州即今安徽合肥),王家遂定居庐州,且祖上三代皆葬在庐州[注]“曾祖从右丞昂吉下江淮,以功授武德将军,领兵千户,镇庐州。迄今又三世,坟墓皆在庐州。”参见吴海《王氏家谱叙》,闻过斋集卷一,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嘉业堂丛书本。。

自祖父始,王翰家袭爵三代[注]“王氏,先世齐人,陷没于李元昊。元初,取天下,赐姓唐兀氏。曾祖某,从下江淮,有功,授武德将军、领兵千户,镇庐州,家焉。祖某、父某,迨君,袭爵三世。君讳翰,仕名那木罕。年十六,领所部,有能名。”参见吴海《友石山人墓志铭》,《闻过斋集》卷5,《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八)》影印嘉业堂丛书本,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278页。,王翰16岁世袭爵位,任庐州路治中,后任福州路治中,接着升任同知、理问官,管理永福(永福即今永泰)、罗源两县事务,之后再升任朝列大夫、江西福建行省郎中[注]“省宪共言其材于上,请畀民职,除庐州路治中,政誉日起。平章燕赤不花镇闽,辟为从事,改福州路治中。三魁贼起,地险难猝用兵制,君自造其垒,谕降之。升同知,又升理问官,综理永福、罗源二县。泉州土帅柳莽跋扈,越境以聨泉莆属邑皆受团结。既而遂向永福,民惧汹汹,君使人谓曰:彼此王民,各有定属,慎勿犯我一寸,吾有以待汝矣。莽遽退,不敢前他为好辞以应。擢朝列大夫、江西福建行省郎中。”参见吴海《友石山人墓志铭》,《闻过斋集》卷5,《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八)》影印嘉业堂丛书本,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278页。。至正二十六年(1366年)王翰进入陈有定幕府,被任命为潮州路总管,兼督循、梅、惠三州。元末战争期间,王翰企图自海上退却到交趾、占城,继续为元朝而战,亡国后隐居福建十年。他曾隐居晋江县沙堤碧山,后移居永福县观猎山(观猎山即今永泰塘前乡官烈村),明洪武十年(1377年),当地府县上书举荐王翰之贤,多次催促,王翰拒绝出仕新朝而自杀,葬在福建永福县永唐里林坑山[注]“买地于永福县永唐里林坑山下,卜葬用十有二月甲寅。”参见吴海《友石山人墓志铭》,《闻过斋集》卷5,《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八)》影印嘉业堂丛书本,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第278页。。王翰之忠烈感动乡里,人们将其所居观猎村改名为官烈村。在今天的福建省永泰县塘前乡官烈村的龙泉山上,占地35平方米的王翰墓至今留存。此墓是明景泰七年(1456年)迁至此处。该墓为三合土石结构,神道碑题刻“元潮州路总管王友石公墓道”字样,嘉靖二十三年(1544年)重修,1987年晋江王氏子孙几十人前来祭祖寻墓,整修墓地。

终元一代,王翰家族东迁历四代,尽管生活在与河西文化圈迥异的东南文化圈中,然其西夏遗风犹存。王家曾获元世祖赐姓“唐兀氏”,获此荣宠,很多人或许就舍旧姓而用新姓了,这无疑会大大提升家族的社会地位。但是王家则不同,他们私下依然用河西旧姓,在家谱中沿用西夏旧名,以示不忘河西祖先故地。“一日,出家谱相示,予观其自曾、祖以来,皆着私名,而以河西名缀。其意谓新氏,乃天子所命而不敢违,旧氏乃祖宗所传而不可弃,故兼录之,所以尊君而重祖也。”[1]在《送王潮州序》中王翰被称为“河西王君”[1],在《悠然轩记》中被称为“潮州督守灵武王君”[1]。清人顾嗣立《元诗选》,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沿用此说,称其为“灵武人”“唐兀氏”等。王翰死后多年,其子王偁在明代仍以河西人自居,王偁为高棅的《唐诗品汇》作序,署名“灵武王偁”。可见,王翰家族东迁虽历百余年,但他们一直保持着西夏人的身份,怀着深厚的河西情结;同时,他们有蒙古名字,又见其政治倾向,据吴海《故王将军夫人孙氏墓志铭》载,王翰父亲的名字是“王也先不花”[2],王翰本名那木罕(那木翰、诺摩罕)。

西夏遗民的民族情结不仅体现在姓氏上,西夏人勇武少文,刚直尚义的传统也并未随着时间的流走而改变。

其性大抵质直而尚义,平居相与,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羮不以自私,必召其朋友。朋友之间,有无相共,有余即以与人,无即以取诸人,亦不少以属意。[3]

这种“质直”“尚义”的品质得到过忽必烈的嘉许,“世祖以其人刚直守义,嘉之,赐姓唐兀氏”[1]。王翰性格刚直果敢,为政廉洁干练,正直不阿,不失西夏人刚直守义之风。“河西王君用文,刚直明快,遇事剖决,权势不能夺,人以为难者,君处之有余力。”[注][元]吴海《送王潮州叙》,《闻过斋集》卷1,元人文集珍本丛刊影印嘉业堂丛书本。“翰性强介精敏,持身刻苦,历官二十余年,家无余积。行政以爱民为本,诗格浏亮。”见于屠寄《蒙兀儿史记》卷130,北京:中国书店,1984年,第796页。与其高风亮节的人品一样,王翰诗作浏亮通透,毫无纤弱矫饰之……现实之作,忠爱激烈;山水之作,冲淡自得,正如陈仲述《友石山人遗稿序》中所论,“予观其诗毋虑百余篇,而咏于感慨者,极忠爱之诚;得于冲澹者,适山林之趣;已心异之,而未知其详。及取其自决一首读之,凛然如秋霜烈日之严,毅然如泰山岩岩之象,出处之分明,死生之理得,然后知其尝任于胜朝,而秉义于今日。故凡其所作,皆心声之应,而非苟然炫葩组华者比”[4]。

王氏家族自河西迁至安徽、福建等地历时百年,在东南地区繁衍几代人,坚守自己的西夏旧姓和西夏人身份,足见其深厚的河西情结;无论对河西故地还是元廷都怀有满腔忠义,又可见其西夏人刚直守义之品性。庶几可以认为,这个西夏遗民家族,东迁百年犹有西北遗风。然而,毕竟东迁已历百年时光,西夏故园成为遥远的记忆,这种祖先记忆仅仅是一种象征和标志,像一个空壳,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内容。王翰更多的是受到当地文化的影响,其交游网络也较多体现了当地文化。

(二)多族交游网络

交往对象可以对一个人的思想行为产生深刻的影响,促成其价值观的形成。王翰交往的对象多是深受理学影响的同僚和当地民众,上至高官,下至普通民众,涵盖多个民族和各个阶层。

通过酬唱赠答之作,可以部分圈定王翰的朋友圈。王翰有一些和他一样忠君爱国、视死如归的朋友,如颜子中。王翰为颜子中写的赠别诗为《送颜子中使广州》,萨都剌也有一首寄给颜子中的诗《寄铅山别驾完颜子中》。这两首诗中的颜子中当为同一人即伯颜。伯颜(1327—1379),西域人,字子中,祖父两辈出仕江西。伯颜曾经是南昌东湖书院山长,后又任建昌(今江西南城)路教授,宣讲儒家教义;至正十二年(1352年)任赣州路知事,行省参知政事等职;至正十八年(1368年),领兵抗击攻赣的陈友琼部,败走福建,隐遁江湖;明洪武十二年(1379年),他与王翰一样,拒绝出仕新朝,饮鸩而亡。人以群分,同气相求,在王翰的朋友圈中不乏这种誓死效忠故国的死节之臣。王翰的其他交游对象也多是元朝遗民,在往来酬答之诗中,表达了怀念故国、遗世独立的孤臣遗民之情,如:鲁客、陈仲实、杨隑、胡温、刘子中、马子英、林公伟、程民同、吴升甫、蔡司令等。

元朝灭亡之后,王翰黄冠野服,混迹于田夫渔父、沙门释子之中,与最底层的民众交朋友,把自己视为他们中的一员。“箨冠卉服,葛屦绳带,与樵童、牧竖、田夫、渔父杂处,于沙门法虽不甚解,然时往来,听其谈论。”[1]王翰的方外人士朋友圈主要有:古心淳上人、秋谷上人、古心上人、心泉疑上人、方中上人、谷肃上人、性空居士、卧轩上人等。可见,王翰的交游圈子涉及多个民族、多个阶层,是东南地区社会文化的缩影,显示了东南地区民族文化的多元与交融。

在王翰的交游圈中,吴海对王翰的影响最大,可以说影响了王翰、王偁两代人的人生道路。吴海是元末明初闽地重要的理学家,其思想在闽中理学从元末到明初的传承中起到重要作用。收录在吴海《闻过斋集》中的大量传记、叙文、箴、碑铭等文章,宣扬忠孝节义的思想,弘扬理学精神,他不仅著书立说还在实践中践行理学价值观。

吴海,字朝宗,闽县人。元季以学行称。值四方盗起,绝意仕进。洪武初,守臣欲荐诸朝,力辞免。既而徵诣史局,复力辞。尝言:“杨、墨、释、老,圣道之贼,管、商、申、韩,治道之贼,稗官野乘,正史之贼,支词艳说,文章之贼。上之人,宜敕通经大臣,会诸儒定其品目,颁之天下,民间非此不得辄藏,坊市不得辄粥。如是数年,学者生长不涉异闻,其于养德育才,岂曰小补。”因著书一编曰《书祸》,以发明之。

与永福王翰善。翰尝仕元,海数劝之死,翰果自裁。海教养其子偁,卒底成立。平居虚怀乐善,有规过者,欣然立改,因颜其斋曰闻过。为文严整典雅,一归诸理,后学咸宗仰之。有《闻过斋集》行世。[5]

吴海理学修养深厚,操守坚定,他在元末绝意仕进,在明初两次拒绝征聘,是元遗民的代表。“谓女子之事人兮,犹且从一而无二。吾岂夫之不若兮?曾不顾夫廉耻。……维纲常之在世兮,如日月之行天。”[1]吴多次劝说王翰自杀,王翰自杀后吴海抚养教育其遗孤王偁。王偁(1370—1415),字孟扬,王偁将父亲的诗歌八十八首辑录为《友石山人遗稿》一卷,王偁继承了父亲王翰的才情,是明初闽中诗派的代表人物,与林鸿、高棅、郑定、唐泰等被称为“闽中十子”,又与解缙、王洪、王达及王璲被称为“东南五才子”。王偁有诗集《虚舟集》五卷留存。王偁在书法绘画方面也颇有才华,对明代文坛产生较大影响。王偁的成长离不开吴海的教导。吴海还为王翰及其家族撰写了多篇墓志、传记,成为今天研究王翰的主要资料。这位理学家朋友对王翰思想和人生抉择的影响可谓深矣。

三、东南理学之风与王翰的理学思想

王翰身为西夏遗民,却甘愿为蒙元政权自杀殉国,这种行为要源于他醇厚的理学修养。东南地区理学传统悠久,理学之风甚盛,为王翰理学思想的形成营造了大环境;王翰理学思想主要体现在孝道和忠君两个方面。

(一)东南地区的理学传统

东南地区的理学传统可谓源远流长。“濂、洛、关、闽”是宋代理学发展的主流,王翰生活了二十余年的福建地区,就是宋代闽学一派的发源地和活动中心。自程颐、程颢兄弟倡导“洛学”之后,谢良佐和杨时紧承其后。杨时讲学于东南,创立闽学,二程思想播迁到江南,对江南士人产生了深刻影响。至南宋,闽学派的代表人物朱熹曾居于福建。朱熹在二程思想的基础上,形成了富于理论思辨色彩的严密思想体系,成为理学的集大成者。

元代后期,东南地区的郑玉、赵汸、赵偕、危素、李存、张翥、黄溍、吴莱、虞集、揭傒斯、张率等人,以继承光大理学为己任,精心研习,不断深化理学思想。东南地区还成为了“陆学”的中心。“陆学”在一定程度上匡正了南宋程朱理学的弊端。“元代中、后期的理学家不再像南宋末期和元代初期的理学家那样一味排斥陆学,而是较为自觉地兼取陆学之长,从而促进了理学中心学因素的增长。另一方面,元代陆学在江西、浙江某些地区亦呈‘中兴’之势。这样,元代理学便预示了明代理学的一个可能的发展方向,即朝着心学的方向发展。”[6]

东南地区浓厚的理学氛围为王翰思想的形成营造了大环境。元末明初,闽中理学承前启后的中坚人物吴海直接影响了王翰的思想和行为,吴海成功劝说王翰自杀殉元。

(二)王翰的孝道与忠君思想

王翰理学思想体现在从家国天下到日常伦理的各个方面,为家族接续香火延后自杀可谓尽孝,为元朝守节自杀可谓尽忠。可以说,王翰是一位笃定醇正的理学文化的践行者。

孝,乃德之本。孝道思想在古代中国的意识形态领域占有核心地位,在维系社会稳定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孝道思想源远流长,夏、商、周时期的“孝”具有祖先崇拜的宗教性质,“孝”的观念的正式提出在西周,孔子、孟子时期形成了较为完整的思想体系和行为规范,经过后代儒者的不断发展,逐渐形成一种复杂的理论体系,成为一种宗法制度。孝道思想是理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作为一种最基本的道德观念和行为规范,在少数民族汉化过程中,首先得到共鸣,欣然接受并积极传播孝道思想。传宗接代是孝道思想的重要方面,成为王翰的自觉意识。在王翰看来,没有子嗣就不能完成家族传承的使命,有违孝道思想和理学价值观。

为什么王翰自杀的时间是在元朝灭亡的11年后而不是在故国灭亡之初?《自绝》一诗给出答案:亡国之初,王翰膝下无子乃大不孝,为尽孝而不死。入明11年后,王翰有三子,在明朝敦促上任的时候,以死殉国,将幼子王偁托付吴海。

自决

昔在潮阳我欲死,宗嗣如丝我无子。彼时我死作忠臣,义祀绝宗良可耻。今年辟书亲到门,丁男屋下三人存。寸刃在手顾不惜,一死却了君亲恩。[7]152

王翰死后,家人备尝艰辛,王偁得到吴海的教导,“是时,偁方生九龄,家觳然壁立,太夫人守节自誓,艰难备尝,手疏先君之迹与古今豪杰大略教之……闽先生闻过斋吴公学行醇伟,为士林望,与先君交谊相与也。先君没时,属偁夫子教之。第未弱冠,夫子没,怅怅罔依”[8]。

“以天下为己任”是宋元儒士最普遍的意识,王翰以政绩乃至生命践行了忠君爱国、先天下之忧而忧的理学价值观。他积极为朝廷献策分忧。至正九年(1349年)正值元末大动荡的前夜,16岁的王翰任庐州路治中,开启了他与风雨飘摇的元朝同呼吸共命运的十九年从政生涯。“河西王君用文,刚直明快,遇事剖决,权势不能夺,人以为难者,君处之有余力。治永福、罗源,吏畏若神明,民戴之犹父母。”[1]可知,王翰是一位治世能臣,他廉洁奉公,处事果敢明快。

面对干戈四起的局面,作为朝廷大员,诗人为没有平乱的良策而惭愧。《闻大军渡淮》《夜雨》等诗作表达了这种急切的心情和对时局深深的忧虑。王翰还在诗作中高度赞扬了将士们视死如归的英雄之举。王翰在《挽迭漳州》一诗中,不惜笔墨,歌颂了漳州路达鲁花赤迭里弥实忠贞的气节,由衷感佩其舍生取义、以身殉国之行为。迭里弥实在明军破城之日,书写“大元臣子”,后端坐自杀,大义凛然之举令人闻之动容。《蒙兀儿史记》载,“郡民聚哭庭中,殓葬之东门外,时闽有三忠,有定、柏帖穆尔及迭里弥实”[9]。《元史》也记载了迭里弥实英勇就义的事件[注]“迭里弥实,字子初,回回人。性刚介,事母至孝。年四十,犹不仕,或问之,曰:“吾不忍舍吾母以去也。”以宿卫年劳,授行宣政院崇教,三迁为漳州路达鲁花赤,居三年,居甚安之。时陈有定据全闽,八郡之政,皆用其私人以总制之。朝廷命官,不得有所与。大明兵既取福州,兴化、泉州皆纳款。或以告,迭里弥实仰天叹曰:“吾不材,位三品,国恩厚矣,其何以报乎!报国恩者,有死而已。”亡何,吏走白招谕使者至,请出城迓之,迭里弥实从容语之曰:“尔第往,吾行出矣。”乃诣厅事,具公服,北面再拜毕,引斧斫其印文,又大书手版曰“大元臣子”。即入位端坐,拔所佩刀,剚喉中以死。既死,犹手执刀按膝坐,俨然如生时。郡民相聚哭庭中,敛其尸,葬东门外。”[明]宋濂《元史》卷196,中华书局,1976年,第3413页。。在《挽栢佥院》中,王翰歌颂了栢佥院杀身成仁的英雄壮举。这似乎在冥冥之中也预示了王翰自己的命运。十几年后他追随这些忠臣烈士而去。

南唐宰相冯延巳以“日日花前常病酒,镜里不辞朱颜瘦”[10]表达对国事的忧思。与执著于痛苦的冯延巳一样,王翰退隐山林,日日病酒,足见其亡国之痛、忧思之重。王翰曾自称“飘零客”解酒开怀,“近是飘零客,愁怀强自开”(《江上醉归》[7]136)。故国往事是心中不能承受之重,《故人遂初过山居》是一首荒居秋歌,“漫写当年事,偏惊此日魂”[7]135与杜甫的“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11]有异曲同工之妙。杜甫偏居夔州孤城思念长安,写下“每依北斗望京华”[12]的感人诗句,忠爱之情,千百年后读之仍令人动容。六百年后,王翰写下了同样感人的诗句:

挟策南游已十年,梦魂几度拜幽燕。(《闻大军渡江》)[7]147

京洛繁华事已远,怀人竟日掩空扉。(《春日雨中即事》)[7]150

京师是王翰心中的圣地,北上京师的经历令他一生都魂牵梦绕,身处南国,交通不便,千里之外,魂兮梦兮,足见其对故元强烈而深沉的感情。“葵藿倾太阳,物性固难夺”[13],和杜甫一样,倾心向阳的葵花正是王翰对元朝赤子之心的写照。

题画葵花

上苑余春辇路荒,芳菲落尽更堪伤。

怜渠自是无情物,犹解倾心向太阳。[7]145

亡国11年后,46岁的王翰选择了以死明志,把生命献给故国。理学思想是王翰自杀殉元的主要动因。维护纲常伦理、坚守君臣大义、拒绝出仕新朝是理学文化的重要内容之一。“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则是重要的道德实践,是践行理学的最高境界。王翰拒绝出仕明朝,为元朝守节而自杀无疑达到了这一最高境界,以生命成就了他自己心目中的大义即理学之道。理学文化与西夏遗风在王翰身上得到完美融合。

在东迁的色目人中,像王翰一样殉元的还有很多,如余阙、泰不华等。1352年,余阙率四千羸弱之兵与陈友谅军鏖战,苦守孤城庐州三个月,破城之日,笃信理学的余阙引刀自刎坠于清水塘中,妻子儿女亦投井而亡。同年,精研理学的泰不华在台州与方国珍部战于船上,其力大过人,肉搏战中手刃数人,最终被敌众包围,死于敌人的长矛之下。朝堂之上,守正不阿,沙场之上,拼死报国,其耿介之性情、刚烈之行为犹有西北民族强悍之遗风。这种行为的背后是色目人对理学深刻的体认。

蒙元时期,大批色目人自西域跨越千山万水,东迁至中原,经历了巨大的文化差异,穿越百年时光,渐渐融入中原各地,这使得元朝成为历史上民族融合的重要时期。宋元理学在色目人融入中华民族的进程中起到了重要作用。

在元代,东迁色目人对理学的体认尤为深刻,在践履理学的过程中更有一种决绝与忠贞的品性,质朴粗犷中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西北气质”,别具一格。王翰、余阙、泰不华、廉希宪、不忽木、巙巙、回回、贯云石、薛昂夫、马祖常、赵世延、唐兀崇喜等一大批“西北子弟”倾慕华学,无论是唐兀崇喜在生活中恪守理学规范的虔诚之心,贯云石普及孝经的热情,还是伯颜宗道、余阙、泰不华等以生命来践履理学的死节之行,都是“西北子弟”对程朱理学最深刻的解读,也为“西北气质”做出了最好的诠释。许衡在国子学任教期间,谈到蒙古色目学生质朴的特点,认为质朴的学生经过理学熏陶后可堪大用。他们是北方游牧文化和中原汉文化融合的结晶,他们的加入使元代理学遂灿然有烂,推动了理学实践化的进程。这种“西北气质”是元代理学最亮丽的一道风景,它使得元代理学在宋明理学发展史上别具风采。元代理学再次印证了民族文化交流是双向的,中原理学影响了周边民族,而少数民族的参与反过来也丰富了理学自身,“西北子弟”践履理学所独具的“西北气质”恰可为证。

四、王翰与东南山水

在今天的广东潮阳有一座风景秀丽的山峰白牛岩,这里峰峦叠嶂,云雾缭绕,山上卓锡古寺外的石壁上有两个篆字“垂云”,是王翰1367年题刻的[14],幸留于今。这两个字使我们不禁遥想六百多年前,王翰有感于景色之奇绝,兴致勃发题写“垂云”二字的情景,这两个字在记写景色的同时又包含了家国飘摇的无限忧思。

王翰一生主要生活在安徽、福建、广东等山水秀美的东南地区,尤其在人生最后十年,王翰隐居在福建永福山,更是沉醉于闽粤山水,写下大量山水诗。王翰现存诗作88首,有古体诗21首,而五、七言的绝句、律诗、排律等有67首。这当中有四十多首以东南山水为题材的诗歌,如《龙湖夜泊》《江上醉归》《月夜坐悠然轩有怀》《游雁湖》《春日雨中即事》《游鼓山靈源洞》《道家》《夜宿洪塘舟中次刘子中韵》等,这些山水诗中浸润着理学精神,同时彰显了浓厚的地域特征。

王翰在入明的十余年间,长期居住在人迹罕至的山中,溪水、白云、萝香、翠微、野鸟、杨花成为王翰生活的伴侣。内心对理学的笃定使他能自适于山水之间,与清风明月为伍,盘桓于幽林飞流之间,饮酒啸歌、吟诗奏曲,排遣忧思。

性简易,喜读书、吟诗、饮酒,酷有山水癖,四时朝昏,不问寒暑,曳杖入幽林深谷,攀高崖絶壁,览飞流潺湲。[1]

岸落潮起、苔藓兰苕、月明潮生、沧江扁舟、孤舟寒渚、江风渔火、寒雁空江、危矶苔石、芰荷蒲苇、薛萝肥蕨等,这些都是东南地区典型的自然风物显然不同于西北的大漠孤烟、千里草原,具有很高的地域识别度,成为孤臣遗民情感的载体。

举证如下:

白云空野树,红叶恋斜晖。

岸落潮初满,天寒雁未归。(《晚眺次林公伟韵》)[7]138

壁藓经春合,台花逐夜飘。

不知飞锡处,惆怅采兰苕。(《重到龙泉寺有怀秋谷上人》)[7]145

胜地标孤塔,遥津集百船。岸回孤屿火,风度隔村烟。

树色迷芳渚,渔歌起暮天。客愁无处写,相对未成眠。(《夜宿洪塘舟中次刘子中韵》)[7]135

碧松阴底大江边,两岸猿声更悄然。(《题边道士山水》)[7]145

雨过苔初合,云深蕨正肥。(《春日客至》)[7]137

山水之间,王翰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独具理学气质。儒家文化素来讲求山水之乐。从孔子到朱熹,无不乐享自然,在精神上与自然万物相融。《论语·先进》:“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15]朱熹注:“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15]王翰与天地自然相往来的精神体现的是一种理学文化。

大量对闽粤自然景色的描写,使王翰山水诗歌在题材与意象上都具有很强的地域文化特征。王翰用交织着理学文化和地域文化的诗歌记录了西夏遗民在易代之际悲苦的心路历程:

望国孤忠徒自愤,持身直道更何求。(《和马子英见寄韵》)[7]149

丹枫尽逐孤臣泪,黄菊空怜处士心。(《游雁湖》)[7]149

归去故人如有问,春山从此蕨薇多。(《送陈仲实还潮阳》)[7]146

王翰的诗长于直抒胸臆,毫不掩饰自己的孤苦悲愤。乍暖还寒的初春更易勾起悲苦凄凉的遗民心境。《春日雨中即事》《立春日有感》所表现的正是这样一种不尽的哀愁伤感,杜鹃啼怨、落花流水、关河惆怅、残冬新愁、暮云寒江,种种东南意象无不暗示着王翰对故国缠绵不绝的哀思。

“京洛繁华事已远,怀人竟日掩空扉。”(《春日雨中即事》)[7]150

“故国栖迟去路难,园林此日又冬残。”(《立春日有感》)[7]150

与秦观“雾失楼台,月迷津渡”[16]的迷茫一样,王翰诗歌所描绘的一幅幅烟雨迷蒙的山水图景,表现出遗民亡国后的惆怅和落寞。

野馆萧条芳草合,寒江寂寞暮云飞。

落花片片随流水,惆怅关河泪满衣。(《春日雨中即事》)[7]150

“野馆萧条”“寒江寂寞”“落花流水”“关河惆怅”,诗人把自己的主观情绪倾注在山水之间,达到了忘我的境界,这种无我之境的描写,超越了个体的情感,成为人类共同的一种审美表达。又如:

虚亭倚危矶,苍莽淡无迹。幽人时往还,日暮坐苔石。

芰荷露涓涓,蒲苇风淅淅。(《题潮州郡学鸢飞鱼跃亭》)[7]141

苍茫的晚亭,岸边的危石,水中绽放的荷花,风中摇曳的蒲苇,沉醉于自然山水之中,达到庄子虚静坐忘、与宇宙融于一体的境界,获得了天地自然的灵性。“只有当对于外部生活的自觉兴趣逐渐减弱,人越来越内向、越来越返回和沉醉在自己的内心生活中,这时候,自主情绪才依靠从意识中转移和回流的大量能量而发展了自己的势力。”[17]21-22在人生最后的十年,亡国的痛楚消解了王翰对现实的强烈关注,他对外界不再感兴趣,诗歌创作超越了个人的生活领域,更多地转向了自然山水本身,把自己融于山水之中,迸发出更多的艺术灵感。此时,王翰的山水诗的创作水平达到了新的高度和境界,清丽温婉,颇具六朝神韵。“艺术作品的本质在于它超越了个人生活领域而以艺术家的心灵向全人类的心灵说话。”[17]140

王翰山水之作意境悠远,像一幅幅泼墨山水画,令人忘记喧嚣的尘世。而其现实之作,则慷慨优柔,有汉魏之风,与同为西夏遗民的余阙更为接近,正如清人所论,“翰本将家子,志匡时难,不幸遭宗邦颠沛,其慷慨激烈之气,往往托之声诗。故虽篇什无多,而沉郁顿挫,凛然足见其志节”[18]。王翰以其不凡的才华成为元末文坛的重要作家。

元末的文学艺术领域呈现出两大走势,一是以艺术至上,与政教疏离为一派,思想上追求个性化、世俗化的艺术精神;另一种思潮主张文道合一,秉持以文护道的传统诗教观,重视诗歌的社会功能,文学思想较为通达,强调自得,主性情,追求古雅自然,情景浑圆的风格。王翰与危素、张翥、余阙、迺贤等成为这一派的代表。

王翰是蒙元时期东迁西夏遗民的第四代,目睹了元朝由盛而亡的全过程,亲历亡国之痛,入明11年后自杀殉元,这样的经历使得王翰比一般西夏遗民如余阙等人更多了明初的经历,具有西夏遗民和元朝遗民的双重身份。王翰为研究西夏遗民在元明之际的生存状况提供了范本。他的际遇反映了元明易代之际东迁色目人共同的生存状况,有较强的代表性,体现了元代色目人汇入中华民族的点滴进程。

王翰坚持河西旧姓,以河西人、唐兀氏自居,强调自己的祖先和身份,终元一代并未放弃民族身份,被称为“河西王君”“灵武王君”,而王翰的儿子王偁在明初仍自称“灵武王偁”。穿越百年时光,这种祖先记忆成为一种标志。

东南地区的人文与自然环境都深刻影响了王翰的思想、心态与创作。王翰交游对象涉及东南社会的不同阶层和不同民族,形成了一个多阶层、多民族的交游网络,其中吴海对王翰思想和行为的影响尤其深刻。东南地区理学之风甚盛,为王翰理学思想的形成营造了大环境。自杀殉元的行为源于他的理学思想,其理学思想体现在忠君爱国等方面。王翰情系东南山水,山水题材的诗歌彰显了理学精神,带有东南地域色彩,记录了由元入明的心路历程。王翰的诗在艺术上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在元代文坛占有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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