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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与“超过”: 再论冯契中国近代哲学史书写范式*

2019-02-20

思想与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冯契哲学史进程

作为20世纪完成“整部中国哲学史”(1)冯契以《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中、下三卷)以及《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独自完成整部中国哲学史的创作(从先秦时期到1949年)。创作的哲学家,冯契先生在哲学史的书写方法上有着自觉的理论意识。具体而言,他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哲学史”,自觉地贯彻“历史的方法与逻辑的方法相结合”,进而以粗线条描绘出“中国古代哲学思想合乎逻辑地发展的轨迹”:“天人之辩”、“名实之辩”、“心物(知行)之辩”、“理气(道器)之辩”。较之于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冯契先生在近代哲学史的书写范式上表现出了不同的内在理路: 在书写内容上将其置于“革命进程”的视域、“古今”、“中西”哲学之争的视域、世界哲学的视域;在书写方法上创造性地提出“批判的观念史”的运思路径。

一、 “革命进程”的视域

冯契所言的中国近代哲学史,是指自1840年鸦片战争至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间的哲学史。

正如列宁所预测的那样,20世纪是一个战争和革命的世纪,也是一个充满暴力的世纪。梁启超在《欧游心影录》中也有类似的预言:“社会革命恐怕是20世纪史唯一的特色,没有一国能免,不过争早晚罢了。”(2)梁启超: 《欧游心影录》,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4年,第13页。冯契倾心于“革命”语境,将中国近代哲学置于“革命进程”的视域,是建立在对二十世纪中国历史的实际走向之上而得出的宏观描述:“中国近代是一个革命的时代。”从革命的狭义层面言之,冯契有着“从社会变革进而思考哲学革命”的致思倾向:“近代中国经历了空前的民族灾难和巨大的社会变革,同时在思想领域也经历了一场‘古今中西’之争和一次伟大的哲学革命。”(3)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1页。从《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书的1989年初版封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革命进程”四字以加粗的形式呈现于我们面前,由此可见“革命语境”之于冯契近代哲学史的意义。

在《革命进程》中,冯契将中国近代哲学史划分为三大阶段:“哲学革命的进化论阶段”、“新旧思潮之激战和哲学革命开始进入唯物辩证法阶段”、“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与专业哲学家的贡献”。

近代以降,“中国哲学”遭到世界的“遗忘”。于是,中国先进的思想家便将影响西方近代哲学的机械唯物论和进化论绍述入中国,期望改造中国哲学。由此,在中国近代哲学史上就呈现为“哲学革命的进化论阶段”。五四时期短暂的百家争鸣,涌现出的各种思潮也是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成果体现。冯契在恩格斯的《费尔巴哈论》中窥见到:“社会阶级斗争制约着哲学的发展,哲学革命又转过来作了政治变革的‘前导’。”(4)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18页。随着无产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中国近代历史的舞台,马克思列宁主义得以广泛传播。“马列主义普遍真理与中国革命的具体实践相结合,中国哲学就进入了辩证唯物论和历史唯物论的阶段。这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土地上的发展,同时也是中国哲学史的空前大革命。”(5)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1页。以冯契所见,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中国化表征着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最高成果。

中国近代哲学革命主要对象有两个: 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近代哲学。就中国传统哲学而言,“哲学的近代化就是对经学的否定,自汉以来,儒术独尊,形成了经学,正统派儒家用天命论和经学独断论(权威主义)来维护名教,长期居于支配地位,这是近代哲学革命的主要对象”(6)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8页。。就西方近代哲学而论,必须采取批判反思的态度,汲取菁华,并将其融入中国优秀的传统思想视域。

冯契直言:“哲学革命包含着逻辑思想和方法论的革命。”(7)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30页。“方法论革命的最本质要求,是要用近代的科学方法取代古代的经学方法。”(8)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30页。所谓经学的方法,在正统派儒学的视域中指向“我注六经”、“六经注我”。显然,传统经学方法已经成为中国哲学走向近代化的羁绊。

在方法论的革命中,戊戌时期,康有为、梁启超作出了突出贡献,严复第一个在中国近代哲学史上提出用科学的归纳法取代经学方法。较而言之,章太炎则注重演绎法。五四时期,胡适提出“科学实验室的态度”,即所谓“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作为职业哲学家,金岳霖先生在将罗素的数理逻辑介绍入中国的同时,也对方法论的革命作出深入探讨。在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总结阶段,毛泽东创造性地提出“辩证逻辑方法论”,为方法论的革命最终作出科学的总结。

除此之外,冯契的哲学革命语境也内涵历史观的革命、认识论的革命、伦理学的革命等。

发端于宋明时期的道器之辩具体展开为两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天道观的问题;一是历史观的问题。鸦片战争以降,面对“中国向何处”的时代问题,历史观的问题压倒天道观的问题,成为中国近代历史哲学的核心论域。随着进化论在中国近代哲学中的登场,天命史观逐渐剥落,进步史观开始占据中国近代哲学史的舞台。质言之,从天命史观(历史变易观)到进步史观,从唯物史观到辩证发展观,中国近代历史观的革命就此完成。

在认识论的层面,中国近代哲学也取得了革命性的成果。冯契指出,近代哲学讲认识论仍然以“心物(知行)”之辩为论争中心。进而言之,戊戌、辛亥时期,诸多思想家围绕知行关系展开激战: 一般来说,“改良派强调知”,“而革命派强调行”。由于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相结合,“心物(知行)”之辩最终以“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得到科学回答。

在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中,伦理学的革命突出地表现为“关于人的自由和理想问题”。“人的自由问题包括两方面,即: 怎样来建立人类的‘自由王国’?怎样来培养理想的自由人格?”(9)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20页。就伦理学意义上的自由而言,中西哲学有着不同的致思进路。相对于西方古代哲学对自愿原则的强调,中国古代哲学更关注自觉原则。随着西方哲学家宣判“上帝死了”,西方近代哲学便呈现出唯意志论的传统。为了反对天命论的需要,中国近代哲学家也被迫走向唯意志论。对于“如何培养理想的自由人格?”,正统派儒学的回答基本指向“圣人”、“君子”。近代以还,缘于儒家价值体系的崩溃,在理想人格的构建上逐渐趋于“由圣入凡”,由此冯契洞见到理想人格在中国近代哲学中的“平民化”走向。

立足于“革命进程”的视域,冯契考察了中国近代哲学史的革命成果,进而指出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最主要成果表现为“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在他看来,虽然中国近代哲学家对近代哲学革命作出诸多探索,成果颇丰,但难免存有不足之处。(10)冯契从三个方面阐述了近代哲学革命的缺点和不足之处: 首先,“要真正地克服近代哲学革命的主要批判对象(天命论和经学独断论及其反面虚无主义)决不是轻而易举的事”;其次,“农民意识的两重性给中国近代哲学以深刻影响”;最后,“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由于革命斗争的需要和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产生了过分强调阶级斗争(政治斗争、意识形态的斗争)的偏向”。参见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小结,第643—646页。由此,他提出“进一步发展哲学革命”。(11)如何进一步发展哲学革命?冯契在回顾过去的基础之上,谈了三点对未来中国哲学的展望: 第一“要积极发展已经取得的成果,认真吸取理论上失足的教训”;第二“要加强哲学和科学,特别是自然科学的结合”;第三“开辟‘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唯物辩证法的新阶段”。参见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小结,第648—651页。质言之,哲学革命并未终结,还在继续发展,在新的时代中,将呈现出新的形态。

二、 “古今”、“中西”哲学之争的视域

从近代哲学革命回顾传统哲学,冯契指出,作为中华民族的独特贡献,光辉灿烂的中国哲学历经几千年的独立发展,一直是世界哲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近代伊始,中国哲学遭遇西方哲学强有力的冲击,这次正面的冲突使中国哲学首尝败绩,中国近代哲学家这才意识到中国哲学落伍了。于是,当时一些进步的思想家开始正视西方,“主张向西方学习,并对自己的传统进行反省。这就开始了贯穿于整个近代史的‘古今’、‘中西’之争。从哲学来说,就逐步展开了一场深刻的哲学革命”(12)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27页。。

杨国荣指出:“冯契的哲学思考,首先表现为对‘古今中西’之争的理论回应。”(13)杨国荣: 《世界哲学视域中的智慧说——冯契与走向当代的中国哲学》,《学术月刊》,2016年第2期。在冯契思想的内在理路中,虽然“古今中西”之争的内涵不断丰富,但不管如何变化,它始终是整个中国近代哲学的核心论域。在形成于晚年的哲学体系“智慧说”中,冯契明确指出: 中西之争就是“怎样有分析地学习西方先进文化,批判继承自己的民族传统,以便会通中西,正确回答中国当前的理论问题”(14)冯契: 《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页。。

“古今”、“中西”之争制约着中国近代哲学的发展。这一论争的实质,在我看来,就是如何向西方学习: 一方面对中国传统哲学进行重构;另一方面对西方近代哲学进行解构。固然,中国近代哲学受到西方影响,但它依旧生成于中国思想的土壤中,当然无法割裂其与中国传统哲学的联系。因此,考察中国近代哲学史首先便关涉“古今”之争。

“古今”之争被冯契概述为中国哲学内部的“纵向联系”。所谓纵向联系,就是指中国近代哲学对中国传统哲学的继承和发展。顾红亮认为,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强调了中国近代哲学与古代哲学的非连续性。尽管他承认两者有连贯性,但是两者的非连续性显然居于主要地位。(15)参见顾红亮: 《论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书写》,《天府新论》,2010年第1期,第30页。陈卫平也表达了类似的看法: 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书写范式彰显出“中国近代哲学的转型是变革和继承传统哲学的统一”。根据他的判断,中国古代哲学在向中国近代哲学的转型中并未走向终结。由此,他批判了时人较多地关注中国近代哲学之于传统的变革,而相对忽视了其基础传统的一面。参见陈卫平: 《中国近代哲学的转型: 变革与继承的统一》,《安徽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5期。

哲学的时代性是“古今”之争的逻辑前提。“每一个时代的哲学都以其先驱者传下来的思想资料作为出发点和进一步改造的前提”,因此“哲学史表现为互相对立的哲学体系更迭的历史”(16)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11页。。作为哲学史家,冯契敏锐地意识到必须完整地、准确地把握中国古代哲学的各个哲学体系,同时又要打碎这些体系,只有这样才能构建中国近代哲学史。

冯契立足于黑格尔的哲学史观,运用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辩证法,创造性地提出“‘古’与‘今’的辩证法”:“一方面要站在高级阶段回顾历史,另一方面要掌握以前各阶段的历史发展的线索,这样就能古为今用。”(17)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23页。

较而言之,在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中,除了佛学的输入,中国哲学的完成基本上展现为一个封闭的体系。伴随着天命的没落,“公理”便取代“天理”登上中国近代哲学的舞台。“强权即公理”裹挟着“重力”一次次掌掴传统价值体系,使得中国近代思想家不得不重新审视自身的传统。(18)参见张杰克: 《中国近代哲学如何登场》,《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3月28日,第2页。

近代以降,西学东渐,因此,以进化论的输入为标志的中国近代哲学不得不面对“中西”之争的视域。从哲学的相对独立的发展来考察中国近代哲学,中西比较的视域具体表现为冯契所言的中国传统哲学与西方近现代哲学的“横向联系”。所谓“横向联系”是将中国哲学置入世界哲学思潮的视域,看西方近现代哲学如何影响中国近现代哲学的建构。

“中西”之争在中国近代哲学视域中最初表现为“中学为体”、“西学为体”的争论。自较早开眼看世界的魏源提出“师夷长技以制夷”,中国近代哲学史便拉开“中西”之争的帷幕。以“夷”与“技”来指称西人与西学,在某种程度上便彰显出中国传统价值体系之于西方现代性的拒斥力。“师夷长技以自强”的心态也折射出传统士大夫对“天理”、“天道”的坚守。在魏源、张之洞等看来,中国的“道”是不可变的,因此主张“中体西用”,这背后乃是合乎“天不变,道亦不变”的逻辑推演。“五四”时期展开的关于中西文化的论战,胡适等人主张“全盘西化”,可视为“西体中用”的代表。在“中国向何处去”的追问中,面对西学,必须采取审慎的态度,既要汲取西方哲学的菁华,也要批判地反思。“一般地说,凡是在中国近代史上起了积极影响的哲学家,总是善于把西方先进思想与中国优秀传统思想结合起来,以回答现实问题和理论问题,从而作出了创造性的贡献。”(19)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页。

在中西比较哲学的视域中,冯契考察了西方哲学各种流派。在他看来,西方哲学流派对中国近代哲学影响最大的要数进化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除此之外,较有影响的哲学思潮还有两种,实证论与非理性主义。冯契认为应该对西方哲学持“一分为二”的态度,并明确表示: 一方面要重视外来哲学理论的积极贡献;一方面应作具体的历史分析,看其能起何种作用,会发生何种影响。

“古今”、“中西”哲学之争的视域内在地关涉两个问题:“争什么?”与“如何争?”。“争什么”意味着争论的内容;“如何争”则关联争论的方法。就“争什么”而言,前文已经指出,“古今”之争强调中国近代哲学对中国古代哲学的继承和发展;“中西”之争则关涉中国近代哲学对西方近代哲学的“通过”与“超过”。质言之,中国近代哲学论争的主要问题内涵四个方面——第一个论争:“关于历史观(以及一般发展观)的问题”;第二个论争:“关于认识论上的知行问题”;第三个论争:“关于逻辑和方法论的问题”;第四个论争:“关于人的自由与如何培养理想人格的问题”。(20)参见冯契: 《智慧的探索·补编》,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365—373页。

就“如何争”而论,便指向“古今”、“中西”哲学比较的方法。在某种意义上,冯契在“古今”、“中西”哲学之争的视域中考察中国近代哲学,也意味着其以“古今”、“中西”比较的方法书写中国近代哲学史。在哲学史的研究方法上,西方哲学家早已进入中西比较的视域,但其往往以“西方中心主义”为视角,以西方哲学史为模式生搬硬套中国哲学史。鉴于此,冯契批判了此种比较法“不免主观主义”,“不是科学的比较法”,并提出“科学的比较法”。

根据冯契的见解,“科学的比较法有两个方面或两个环节: 一是把不同的过程、领域或不同的阶段进行比较(类比),比较它们在本质上的相同点和相异之点;二是对事物、过程本身内部矛盾的双方进行比较(对比)”(21)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17页。。质言之,冯契所言的科学的比较法内涵两个方面: 类比与对比。不管是“古今”之争,抑或是“中西”之争,都内在地与“类比”和“对比”关联。

三、 将中国近代哲学纳入世界哲学的视域

中国古代哲学原本是世界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随着天命的没落,中国哲学的“合法性”遭到世界哲学的质疑。根据恩格斯的“演奏第一提琴”的理论,在哲学革命时代,经济落后的国家,在理论上可以后来居上。冯契有鉴于此,进一步指出:“‘后来居上’是哲学革命时代的一个规律性现象。”(22)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19页。

冯契在书写中国近代哲学史时,自觉地意识到“中国哲学的发展方向是发扬民族特色而逐渐走向世界,将成为世界哲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23)冯契: 《认识世界和认识自己》,第4页。。言下之意,就是要将中国近代哲学纳入世界哲学的视域。在《冯契教授谈我国哲学研究的任务和发展趋势》的访谈录中,冯契指出:“毛泽东思想标志着东方哲学史与西方哲学史汇成统一的世界哲学史。中国近代哲学史就是中国与西方哲学史统一、合流的过程……毛泽东哲学著作具有世界意义、世界影响。”(24)冯契: 《智慧的探索·补编》,第428页。依冯契之见,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的结合将是现代中国哲学的最终走向,如果结合得好,便有生命力,而且在世界范围内可以彰显中国特色,成一家之言,毛泽东哲学思想的生成便是最好的例证。在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中,冯契首次喊出将中国近代哲学纳入世界哲学视域的口号,由此彰显出其对中国近代哲学的自信。

如何将中国近代哲学纳入世界哲学的视域?冯契从构思《革命进程》时,便有着自觉的方法论意识。在1980年3月19日写给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邓艾民的信中,他这样写到,中国近代哲学史写作的主要困难在于“中国哲学史与西方哲学史如何合流?马列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包括中国传统)如何结合?不能认为这个合流与结合过程已经结束,现在还在继续着,但到1949年达到一个什么水平,却该有一个估价”(25)冯契: 《哲学讲演录·哲学通信》,上海: 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237页。。在1980年5月14日与艾民书中他便有了结论:“关于中国近代哲学史,我把它看作是中国哲学史与西方哲学史合流过程,达到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革命实践(以及中国传统)相结合。”(26)冯契: 《哲学讲演录·哲学通信》,第239页。

随着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生根发芽,中国哲学就此进入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阶段,这一阶段也被冯契视为“中国哲学史的空前大革命”。在他看来,“本来中国哲学与西方哲学是各自独立发展的,是世界哲学史的两个主要部分。马列主义哲学作为无产阶级世界观和人类认识史的成果,是从西方哲学发展出来的。但是,以毛泽东同志等为代表的中国共产党继承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哲学,就标志着中国哲学史与西方哲学史开始汇合成统一的世界哲学史。”(27)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21—22页。

冯契对中国哲学表现出高度的理论自信,自觉地将中国近代哲学纳入世界哲学的视域,并认为中国哲学家应该积极参与“世界性的百家争鸣”。他高度赞誉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成果:“中国近代哲学革命就使西方的先进思想和中国优秀传统结合起来了。可以说,由于中国近代的哲学革命,中西哲学、中西文化在中国的土地上开始汇合了,预示着中国哲学将成为统一的世界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28)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20页。

冯契不仅关切西方近代哲学的成果,而且积极参与同当代西方哲学家的对话。据赵修义回忆,冯契对西方哲学新思潮十分关注并且极为敏感,这也促成了1980年春天,西方分析哲学维也纳学派、挪威哲学家奈斯在上海与冯契的一场持续八小时的哲学对话。冯棉在“冯契与二十一世纪中国哲学国际学术研讨会开幕式暨冯契基金捐赠仪式”上发言时也指出,挪威的希尔贝克(G.Skirbekk)教授夫妇、美国的安乐哲(R.T.Ames)教授也是冯契先生家中的座上客。

将中国近代哲学纳入世界哲学视域的同时,冯契也自觉地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检讨中国近代哲学,并以此作为近代哲学史的书写方法。“从方法论说,要给历史遗产以批判的总结,必须站在发展的高级阶段来回顾。”(29)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22页。依冯契之见,在“西学东渐”的过程中,进化论和马克思主义哲学对中国近代哲学影响最大。进化论的输入标志着中国近代哲学的开端,马克思主义哲学在中国的传播和被接受标志着中国近代哲学的唯物辩证法阶段的到来。由此,中国近代哲学便呈现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图示。在书写《革命进程》时,冯契立足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成果检讨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成果,由此彰显出其独特的方法论意识。

以毛泽东思想为代表的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理论成果是中国近代哲学革命的科学总结。因此,在近代哲学史的书写方法上,“拿哲学来说,要批判地继承哲学遗产,就必须站在哲学发展的高级阶段,以辩证唯物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来把握哲学史的发展线索”(30)冯契: 《中国古代哲学的逻辑发展》(上),第23页。。冯契的《革命进程》是对中国近代哲学史的批判的总结,其运用马克思主义辩证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一方面剔除了近代哲学史中的糟粕,另一方面也吸收了其科学性和民主性的精华。

如前所述,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最主要的成果体现为“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在冯契看来,这一原理体现了时代的精神,“它批判地继承了朴素唯物主义与朴素辩证法的传统,经过革命的飞跃,而达到新的高度……是历史观和认识论中心物之辩的科学的总结,也为方法论的近代化与探讨人的自由问题提供了理论依据”(31)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29—630页。。综观整部中国近代哲学史的书写,冯契正是立足于“能动的革命的反映论”,进而对中国近代哲学作出检讨,从而厘清了中国近代哲学演变的两个主要线索。

以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最新理论成果检讨中国近代哲学,在这一意义上《革命进程》可视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积极探索。方克立也认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理论体系形态,毛泽东和冯契是两个最重要的代表人物。美国汉学家墨子刻在《象牙塔与大理石城堡》一书中也将冯契视为中国的“马克思主义者”。(32)“In the twentieth century Feng Qi(1915—1995), a Marxist, explained how people could progress from ‘observing the world from the standpoint of the self’ to ‘observing it from the standpoint of things’ and then to ‘observing it from the standpoint of The True Way.’” Thomas A.Metzger, The Ivory Tower and the Marble Citadel, Hongkong: 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 2012, p.52.

事实的确如此,冯契先生在写作中国近代哲学史时,尤其注重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论,自觉运用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在1980年8月10日与邓艾民书中,他毫不讳言地说道:“哲学史首先是认识史,而辩证法则是认识史的总结。我的讲稿现在贯彻了这个观点。”(33)冯契: 《哲学讲演录·哲学通信》,第242页。

四、 批判的观念史的致思进路

我们从冯契在写作古代哲学史和近代哲学史时所使用的两个不同名称,即“逻辑发展”与“革命进程”中,可以窥见出其方法论的嬗变。虽然《逻辑发展》与《革命进程》两书都贯彻了逻辑和历史统一的方法,但他所选取的视角略微不同,选材亦有些差异。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冯契较为注重把握每个哲学家的体系,并将其置入当时历史条件下进行分析,从而揭示出其中所包含的认识环节,前后联系起来考察其“逻辑发展”。近代以降,社会现实经历剧烈变革,思想家们一生变化很大,根本来不及形成严密的哲学体系。因此,冯契认为“对近代哲学不要在体系化上作苛求,而应注重考察思想家们在一定历史阶段上的独特贡献,看他们在当时提出了什么新观念来反对旧观念,从而推进了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34)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65页。。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将冯契的近代哲学史视为观念史。

近代伊始,西方各种思潮与观念冲击着中国传统价值体系,面对“中西”之争,中国近代哲学家一方面吸收新观念来反对旧观念,同时又对新观念进行批判性反思。冯契自觉地视观念史研究为中国近现代哲学史的重要组成部分,尤为注重方法论的探讨。高瑞泉指出: 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书为中国近现代哲学史的书写提供了新的范式,并试图“在哲学的不同门类中描写观念变迁”,因此“《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则可以说是沿着实践的辩证法理路研究观念史的著作”(35)高瑞泉: 《平等观念史论略》,上海: 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15页。。

观念史何为?洛夫乔伊(也作“诺夫乔伊”)在《观念史的研究》中指出,观念史研究与一般哲学史研究相比,“它既更加特殊一些又范围更为宽泛一些”。就“特殊性”而言,“观念史”不同于“概念史”;在“宽泛”的意义上说观念史研究需要穿越“哲学、科学、文学、艺术、宗教还有政治的历史领域”。(36)参见诺夫乔伊著: 《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的研究》,张传有等译,邓晓芒等校,南昌: 江西教育出版社,2002年,导论第1—15页。《存在巨链——对一个观念的历史的研究》为我们呈现了西方观念史研究的范式。

在某种程度上说,冯契的《革命进程》溢出了哲学的视域,进一步关涉宗教、艺术、科学等领域,呈现出与洛夫乔伊相似的致思进路。在近代哲学史的书写中,冯契洞见到佛学在一定程度上的复兴,自龚自珍开始,从诸多思想家身上都可以看到佛学的影响: 康有为、梁启超、谭嗣同、章太炎、欧阳竟无、吕澂等。冯契不仅指出佛学的复兴对中国近代哲学的冲击,而且具体分析了佛学在中国近代复兴的原因。

在接受徐汝庄、童世骏的访谈时,冯契直言:“我总觉得不能孤零零地研究哲学,必须把哲学同人类知识和文化的其他领域如科学、艺术等等结合起来。”(37)冯契: 《智慧的探索·补编》,第454页。确乎如此,冯契在以观念史研究作为近代哲学史的书写范式时,贯彻了这一方法论。在《革命进程》中,冯契不仅讨论了王国维“美学上的境界说”、鲁迅的“现实主义美学思想”,而且对朱光潜的“美学上的表现说”有所关涉。

冯契在“进一步发展哲学革命”中指出,“中国近代哲学革命存在着和自然科学联系薄弱的特点”。展望未来中国哲学的发展,冯契告诫我们:“一方面要运用唯物辩证法来概括现代自然科学的成就,回答现代自然科学提出来的问题,另一方面,也要研究中国传统的自然观,对它进行分析、批判;将这两方面结合起来,发展唯物辩证法的自然观。”(38)冯契: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第651页。

就国内学术界而言,根据高瑞泉的看法,在观念史研究方面,近代以来的中国学人有着两种不同的致思进路: 解释的观念史与实证的观念史。(39)参见高瑞泉: 《平等观念史论略》,导论,第14—15页。在“解释的观念史”研究方面,张岱年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中国古典哲学概念范畴要论》具有典范意义。金观涛、刘青峰的《观念史研究: 中国现代重要政治术语的形成》可谓是“实证的观念史”研究的代表。较而言之,解释的观念史着力于对观念的哲学解释,实证的观念史者偏重于观念的历史生成。

对一个观念本质的解释大致有两种致思路径,一种是静态的逻辑分析,一种是动态的观念史的考察。前者侧重于抽象的概念考察,后者更关涉观念的流变过程。冯契较好地结合了二者。在这一意义上,冯契的观念史也可视为“批判的观念史”。

在怀特海看来,“观念之史便是错误之史”,并告诫人们: 在研究观念史时,不要固执地追求观念的明晰。质言之,他似乎天生对旧观念的转变和新观念的生成怀有更浓厚的兴趣,因为“观念则需证明、梳理、传播,并与背景协调”。

相对于“解释的观念史”偏于静态的逻辑分析,“批判的观念史”则强调观念的生成与流变。综观《革命进程》一书,冯契对近代哲学中的一些观念,诸如竞争、自由、民主、创造、进化、进步、大同等等均作出了辩证的考察,不仅关涉观念的生成与流变,而且对观念的证明、梳理、传播,观念如何变成具体的行动也作出了哲学分析。由此,中国近代哲学史在冯契的思想视域中便凸显为“以今日之我非昨日之我”的复杂图示。

以竞争观念为例,冯契窥见到社会达尔文主义经严复“天演哲学”的诠释,为了富强保种,竞争观念一时成为诸多思想家挥向“天命”的利剑。章太炎以“俱分进化论”第一次对竞争观念的正面价值表示怀疑。随着克鲁泡特金的“互助论”在中国思想界的流播,竞争观念似乎走向寿终正寝。然而,历史的吊诡之处在于,随着中国思想家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读和接受,阶级斗争的思想再次催生竞争观念登上近代思想的舞台,它的再度登场便促成青年毛泽东的斗争哲学的生成。

根据冯契的见解,中国近代哲学史是“中国近代社会变革在哲学理论上的集中表现”。以社会变革作为在哲学理论上的集中表现,便预示着冯契不以哲学体系为核心,而以“观念的变迁”来考察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高瑞泉对此有着清醒的认识,指出冯契的观念史研究可以拓展诸多有意义的向度:“这是一种视域的拓展,即把近代以来哲学的变革看成整个民族精神世界变迁的一个表征,精神世界的变迁在跨学科的方式中被探讨,可以呈现为现代观念的复杂光谱。”(40)高瑞泉等: 《观念史的视域: 高瑞泉教授访谈录》,《哲学分析》,2015年第1期,第168页。李维武也窥见到,“冯契对中国近代哲学史的研究,除了重视哲学自身问题与思想的开展外,同时也很重视哲学与其他观念形态之间的联系。通过探讨哲学与其他观念形态之间的联系,把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引向一个更广阔的视域”,并认为这是“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的一个特点和优点”(41)李维武: 《冯契中国近代哲学史研究的方法论意义》,《华东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2期,第49页。。

冯契自觉地把观念史视为哲学史研究的扩张与变体,一方面试图在经典世界与生活世界之间寻求观念的根据;另一方面也注意到观念本身在生活世界与经典世界的互动。既然以哲学的视角审视、考察观念史,那么自然不能流于“史之梳理”,自然不同于金观涛对观念所做的“统计学”的考察。史学视域中的观念史研究以探讨观念之“用”(观念的生成、流变)为核心要旨,而哲学视域中的观念史研究在于讨论观念之“体”: 观念背后的义理、哲学基础。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将冯契先生的观念史视为“批判的观念史”。

五、 结语

在“中国向何处去”的“现代性哲学话语”中,冯契怀着强烈的现实关切以及高度的历史责任感,开始创作第一本中国近代哲学史专著: 《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在我看来,一方面,冯契的《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一书在他的整个思想体系中处于重要的地位,或许正是由于完成了近代哲学史的建构,最终促使其思考从“智慧”到“智慧说”思想体系的重构。另一方面,《中国近代哲学的革命进程》应该受到学界足够的重视,不仅因为冯契开创了中国近代哲学的书写范式,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也“超前”回应了“中国哲学合法性”危机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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