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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正名
——中国文学史理论研究的新维度

2019-02-19周小琴党圣元

社会科学家 2019年6期
关键词:科学主义文学史权威

周小琴,党圣元

(1.北京联合大学 师范学院中文系,北京 100011;2.中国社会科学院 外国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学史”这一西方的“舶来品”,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形式,被运用于言说中国文学,肇始自19世纪末,随后开启了“中国文学史”的自著与研究,引发了众多关注。相应地,中国文学史理论研究亦日渐进入学界视野。然而,诸多研究却并未涉及文学史这一研究形式作为普遍的知识范型究竟在何种语境下兴起并定型。

追根溯源,作为一种文学研究形式的文学史,其要旨即在于正名经典,并为经典作家作品排序,由此掌握着特殊的权力,在文学研究中颇引人瞩目。文学史的兴起,更是曾被誉为“人类智力史上最伟大的革命之一”[1]。而在西方语境中谈及“革命”,自然会让人联想到同样堪称“伟大”的近代科学革命,这二者之间,实际上关联甚多。正是西方近代科学革命,开启了整个世界的科学权威化进程。于是,厘清源于近代科学革命的科学权威化进程与作为人文知识形态的文学史范型之间所存在的内在关联,成了持续深化文学史理论研究的重要课题。

一、问题的缘起

本文着意于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的兴起之间存在的关联,源于对20世纪80年代开始的中国文学史理论研究的关注与反思。具而言之,将“文学史”这一西方的“舶来品”作为文学研究的一种形式运用于言说中国文学,便产生了中国文学史的著述与研究,迄今已有百余年的历程。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界针对文学史的著述与研究开启了中国文学史理论研究。起点可以说是1983年7月至10月《光明日报》开展的文学史编写问题讨论,值得注意的是1988年《上海文论》杂志以开辟“重写文学史”专栏为标志,明确提出“重写文学史”的口号,引发了较大的反响和争议,而随后一系列的学术争鸣,又逐渐将讨论导向了文学史理论的建构。在这样一种学术浪潮的推动下,文学史理论成为国内学界一个新的学术生长点。不论是基于百年来中国文学史学科实践的种种理论阐发,还是对欧美文学史理论(譬如新批评、新历史主义、解释学以及接受美学等关于文学史的理论)发展历程的回顾和探讨,中国学人们都希望借助这些研究能够参与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虽然,以学科的自觉意识而言,国内关于文学史理论的讨论是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发起的,但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却是伴随着中国文学史写作发生而同步进行的。换句话说,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可以以中国文学史著述产生之时为原点。近年来,不少学者从以这个原点延伸开来的不同层域做了学术史方面的正本清源工作,或以中国文学史书写形态与文化政治的关系来立论,或将中国文学史作为一种现代性知识加以反思,诸如此类的研究有一个共通之处,即强调进入历史语境,厘清与重构文学史理论建构中的历史维度,期冀借由所选择的历史的关键视点来观照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循着这种研究路径深入到历史场景中,一些学者便开始关注中国文学史写作中的科学主义因素,探讨科学主义对中国文学史写作的介入[2]。但如此致思路向并没有引起太大反响,相关研究较为沉寂。笔者认为,实际上,科学主义在介入中国文学史写作的同时亦深入到中国文学史理论建构的深层机制中,并与其形成一种复杂而微妙的共谋关系。因此,以科学主义在中国的流行和演变这一关键历史视点来检视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可以给予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这一问题以视野上的拓展。

然而,这一研究思路不被认可,至少是很难被认可,大致有如下两个原因:首先,科学主义一词如今更多地被认同为带有负面意义,导致不少学者的反感;其次,尤其对于人文学科的研究者而言,根深蒂固地认为人文研究与科学研究二者之间的对立大于统一,二者间的界限不容僭越。这两个原因实际上表明学界对于科学研究与人文研究之间的渊源关系不甚明了,大部分学者的立场其实是源于20世纪初学科建构浪潮中学者们关于划清学科边界的学科独立之主张与实践,学科独立以及学科间边界清晰对于学科发展是非常必要的,但是也不能以此漠视人文研究与科学研究之间的渊源。实际上,二者之间的融合与相互影响的历史比二者区分独立甚至对立的历史要长得多,而且正是由早先的充分融合、影响才导致或者说启发了后来的学科独立意识。另外,值得注意的是,科学主义作为一种思潮确实影响了文学史的写作,然而,要想对这个问题有更深入、更学理化的认识,应该超越作为一种思潮的科学主义,而上溯到产生科学主义思潮的语境,正是这种语境实际上影响文学史的写作,这种语境可以被称为“科学的权威化”。所以,应该将科学主义对于中国文学史的影响置换为科学的权威化语境对于中国文学史的影响,考虑到“科学”与“文学史”最初都是兴起自西方语境的,而文学史理论诸多的反思和研究并未涉及文学史作为一种研究形式在中西方语境下究竟如何兴起,特别是对于在文学史这种研究形式最早出现的西方语境,往往以概括式的话语一笔带过,缺少理论溯源和学理分析。因而,采取一种溯源的研究立场有利于从根本上理解这个问题,即笔者关注的核心课题: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的兴起。基于对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兴起之间关联的理解,再考察科学的权威化语境对于中国文学史的兴起所产生的影响,能够为思考文学史正名问题提供一个深邃的视野。

二、研究现状

将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的兴起联系起来,探讨科学的权威化语境对于文学史的兴起的影响,学界目前尚无相关研究。但是文学史理论研究近三十余年来所取得的成果为本文所彰示的新的研究维度提供了一个宏观的关于文学史理论研究的学术史反思空间。

三十余年的文学史理论研究大致遵循着两条路径:其一,专注于从本体论、认识论、方法论、形态模式论等角度对文学史展开一般原理的纯粹理论探讨。特别是在文学史理论初兴的八九十年代,不少学者于此着力颇深,出版了专门的理论性著作。其二,着重于潜入文学史写作的历史语境中,对文学史学史及其经典文本做学术史意义上的回顾和研究。这当中,既有对文学史学史的全景勾勒,与“以问题为中心”的专题研究,更不乏对文学史学史中一些经典文本及著名学者的个案研究。可以说,近年来中国的文学史理论研究呈现四个趋向:首先是愈益重视以中国文学史学史中的一些经典文本及著名学者为中心的个案研究,并导出个中相关理论问题,尤其关注早期的文学史研究个案;其次是在研究学术史意义上的文学史学同时倾向于将之植入历史语境中,重建文学史理论建构中的历史之维,以期借由所选择的历史的关键视点来观照中国文学史的理论建构;再次,问题意识的强化。从强调文学史的重写到反思文学史作为一种现代性知识,研究者重视问题域的转换选择,引导研究的逐步深入;另外,受到社会转型和西方当代各种理论的影响,文学史理论研究的方法也在不断更新,研究者期待开拓新的研究视野。这些趋向都表明了文学史理论研究有进一步挖掘的潜力和空间。

以科学的权威化来检视文学史的兴起,探讨文学史在中国的安身立命,是一个尚未被开垦的新的问题域。先前的文学史理论研究中有研究者注意到了科学因素对文学史写作及研究的介入,例如夏晓虹的两篇文章:《考据与图表的现代功用——读梁启超的〈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3]、《科学精神·文化视角·历史意识——梁启超的文学史研究》[4]都联系梁启超治学所看重的考据与图表专门论及梁启超文学史研究中对科学精神的认同。特别值得注意的是,21世纪以来,两次关于文学史学的讨论会都涉及了科学主义与文学史写作的关联。第一次是2004年11月24日至27日,由河南省普通高校人文重点学科开放研究中心、河南大学文学院、《文学评论》杂志社和《外国文学》编辑部共同主办研讨会上集中探讨了“科学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史写作”这个议题。在评价文学史写作中的科学主义时,与会者一方强调了科学主义对文学史写作的负面影响,要求坚持文学本位;另一方则认为不应该笼统地将科学主义定位为一个反面角色,应该首先厘清科学、科学精神、科学方法和科学主义等一系列观念,其次应该实事求是地考察科学主义对文学史写作的影响。此外,会议还讨论了科学的“进化史观”与文学史写作的关系。[5]第二次会议是由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于2007年12月19日至20日在北京召开的“文学史写作的理论与实践”国际学术研讨会,其中关于近代以来科学化观念对于中国文学史编纂的影响成为会上讨论的一个议题。赵利民提交了《论中国文学史观的科学化特点的形成及反思》的报告,从近代中国科学化的文学史观的形成角度,强调西方科学技术及其科学精神传入中国后对旧史观的冲击,最终促成以“进化”、“进步”,甚至是“革命”为特征的文学史观的形成;[6]党圣元则梳理总结了“进步观”之思想谱系及由传统变异发展到现代意义确定之演变脉络,并进而分析“进步观”由学术边缘走向中心的缘由,注意到了古代文学批评中的“进步观”;[7]叶舒宪的《本土文化自觉与文学人类学的“文学”、“文学史”观——西方文学观对中国本土的知识创新与误导》以文化人类学的视野出发,认为西方“文学”观、“文学史”观套用于中国文学史研究带来了知识创新,同时也带来了知识误导。[8][9]概之,从学术界现有成果来看,涉及科学主义与文学史写作关系的讨论存在两个问题:其一,讨论大多聚焦于文学史的“进化观”、“进步观”。其二,研究者大多倾向于评价科学主义对文学史写作的负面影响。迄今未有学者考察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的兴起之间的关系。

将对文学史的学理溯源置于科学的权威化语境中,有助于解答文学史之所以成立的疑问。

三、相关概念界说

以“科学的权威化与文学史的兴起”为主要研究对象,有必要对“科学”、“科学主义”以及“科学的权威化”这几个概念进行界说。

科学,就狭义而言,专指自然科学;就广义而言,泛指系统化的知识。维柯《新科学》与德国学界都持广义理解。

科学主义,是一个内容庞杂、内部歧义丛生的概念。一般而言,是指科学崇拜,科学泛化,过分赞美科学并将科学扩展到非科学领域的倾向。“科学主义”如今更多地被认同为带有负面意义,最早出现时就是在贬损的意义上使用的,狄尔泰19世纪末主张人文学的研究方法与科学方法不同,批评将科学方法应用于人文学研究的思想倾向为科学主义,带有贬义。哈耶克在《科学的反革命》中表达了对科学主义的厌恶与反感。相较之下,本-戴维对科学主义的肯定态度归因于他强调与自然科学相关的科学精神、科学主义运动、中产阶级的崛起与发展、自由主义价值观之间有紧密的联系。

科学的权威化,实际上关涉到科学的建制行为。也就是说,科学将自身塑型为知识领域中的权威,很大程度上,则有赖于科学的体制化。[10]具体而言,自近代科学革命以来,尤其是专门化的职业科学家于19世纪出现以后,科学的发展便开始不断谋求权威化的社会地位,科学知识的权威化与知识的专业化是不可分割的,可以说知识的专业化一定程度上造就或者加剧了由体制化所带来的科学的权威化。科学的权威化当然使人们的生活、社会发展越来越多地倚重于科学专家的专业知识,这些权威专家利用专业知识直接为社会提供服务,专家为知识的可信性直接负责,每个人都能从专家这里获得所需要的知识、技能与可靠建议,保证了社会高效运转,这正是科学权威化和专业化的理想的一面;但是,也很容易理解,“权威”本身一方面意味着可以“完全信任”,另一方面也会导致必须“完全服从”,“完全服从”权威专家就意味着要认同一种权威等级体系,而这不仅会带来个人、群体之间的不平等,而且导致个人的判断及行动完全由专家控制、主宰,整个社会也可能将会变成一个“专家统治”的社会。概言之,以科学革命为标志的近代科学的兴起,孕育了新的思想原则和信念,引发了学界的思维方式变革,使人类思想面貌焕然一新。科学家角色的出现,专业化的科学组织机构的建立,推动了科学研究的专业化、职业化,开启了科学的体制化进程。彼时,科学权威的蔓延拓展趋势愈益明显,这种倾向不仅存在于科学、科学家与其身处的整个外部环境的关系之中,更存在于科学与知识领域中其他学科之间的关系中,从而构筑了科学的权威化语境。

应该指出,较之科学主义,科学的权威化更强调权威关系形成的过程,树立起权威地位的过程;科学的权威化能导向科学主义,科学主义很大程度上是科学的权威化的一个结果;科学的权威化较之科学主义更加客观、中立,科学主义现在常常被曲解,成了一种标签,表达个人、派别的意见之争。科学的权威化表述的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还处在运动中的情势。

四、文学史正名

立足于科学的权威化角度,考察并分析文学史这一研究形式如何产生,对文学史学特别是对中国的文学史理论研究而言是一个新命题,这个命题所内含的理路着重于阐明科学的权威化语境如何孕育新的思想原则和信念,引发学界的思维方式变革,进而借由历史研究对文学研究产生深刻影响,最终催生了文学史这一研究形式,使得文学史在19世纪正式兴起,并赖由西学东渐传入晚清中国学界。

具而言之,科学革命能够发生,离不开两大因素:其一,回到事物本身,彰显出对于事物本身的颇高关注兴趣;其二,愈益迫切要求追寻确定性,昭示了人们对于普遍真理的求索信念。[11]

作为近代科学的“代言人”,培根特别强调经验与实验,强调在直接观察经验的基础上进行事实归纳,由此,便将对普遍真理的探索寄希望于对于个别性事实的关注,实际上是凸显了回到事物本身的倾向,历史对他而言,是经验的贮藏所,因而是真理的领域,赋予历史以知识领域内的合法性地位,历史成为获取经验的基础。[12]培根正是以在自然研究中所秉持的科学立场,来处理拥有着人文知识形态的文学,在他看来,认识、改造自然的一个重要前提就是必须强调直面自然事物的本来面目,即回到事物本身。代表着事物本身的历史即是如此,在他的思维中,历史便是一种自然展开的过程。由此可见,历史意识已然萌生于他的自然哲学思想中,一个必然的结果,即是确证了自然与历史之间的内在关联,对二者之间的关联的认识也正是从对于自然界事物的观察中获知的。培根认为,对于自然界有机体而言,遵循自然秩序生长至关重要,譬如植物这类有机体在其种子中便孕育着对遵循时间原则的自然秩序的认同因子,这恰是体现了一种自然本性,而且在其生长过程中其自然本性始终起到了重要的约束和规范作用。所谓历史,便被培根理解为自然在时间中展现自身本性——即本来面目——的过程,因此,回到事物本身,把握其本性,就意味着我们必须直接观察其实际经验的历史进程。所以,培根的学术版图中尤其注重历史,特别是学术史。而他关于文学之历史的构想亦源出于此种逻辑。概言之,培根的意识中的文学与自然植物同样具有可类比性,通过描摹甚至构建文学之历史,文学才得以合法地进入知识领域,关于文学的真理知识也只有凭借其历史话语才能被洞察,所以,必然需要历史意识的参与,于是,经由培根,文学史从学理逻辑上获得了其在文学研究中的合法身份,也是借由文学史研究,文学向知识领域证明了自身所具有的学术价值。[1]但是,必须看到,培根思想中所内蕴的毕竟是一种有限的历史意识,受制于类似命运的自然法则的限定,实际上,这种历史意识正是因为缺少了一种完全自由的“发展”的观念,所以,培根关于文学之历史的描摹只能是一种构想。

17世纪法国的笛卡尔虽然紧跟培根步伐,但却有别于培根。与培根多少还对古代历史文献怀有敬意相比,笛卡尔则强调要运用作为科学活动主体的人的理性批判分析所有的一切,一切都要在理性面前接受审判,这是由于笛卡尔时代中数学、物理学的发展,特别是数学,将人引入了绝对抽象的王国,对于确定性的追求愿望引导人们将严密的逻辑推衍视为获知真理的可靠方法,进而发现了人的认识能力特别是抽象的人类理性在认知过程中发挥的主动作用,于是,笛卡尔确立了理性至上原则,他规定了一套新的理性分析方法,强调以理性探究亘古不变的自然法则,将人的理性提升到至高无上的地位。[13]因此真理同样是经由人类理性所确认的,这便高扬了人作为主体的意识,发现在从关注事物本身获得真理的致知路径中,包括人的理性能力在内的人作为主体的意识始终发挥着关键作用,人在世俗世界中的地位随之提升,相应地,影响到思想界转向了对人的意识的关注。在对人的主体意识的关注中,笛卡尔是明确地表达了对人的经验感官知觉的不信任,在他和他的信众们看来,经验因为是由感官获取的,所以是极不可靠的,从经验归纳而来的真理知识亦是值得怀疑的,唯有凭借理性才能获得可靠的真理性知识,所以培根所推崇的历史作为经验的场所,恰恰是笛卡尔所极力否定的,他的反历史倾向影响了后来接受他的理性至上原则的法国启蒙主义者。可以说,在笛卡尔的思想逻辑中,真理已经成为存在于真空中的抽象真理了。17世纪后期,法国启蒙主义者们接受了笛卡尔理性主义原则,他们看到了他们那个时代自然科学所取得的惊人的成就,并认为是遵循人类理性原则的结果,这在他们而言,就增强了对于人自身力量的信心,特别是人的理性能力被推崇备至,当然,他们也看到自己所身处的社会境况,并不是像科学一样,是不断进步的,所以启蒙主义者由此受到启发,转而试图将人类理性运用于对社会领域的认识和改造,他们坚信,运用至高无上的普遍理性,人类一定能够制定出完美的改革方案实现对于社会的改造。由此,与自然科学的进步相称,人类社会在普遍理性原则之下,亦必然能够不断进步,最终实现人类幸福。法国大革命就是在启蒙主义思想的激荡之下发生的,大革命严格地实践了启蒙思想,遵循至高无上的理性原则,然而,最终却惨烈地失败了。

大革命的失败引发人们对于启蒙的反思,同时质疑普遍理性原则的至高无上性。人们发现遵循理性原则不仅没有实现理性原则所承诺的社会进步,反而由于普遍理性原则的机械性和不近人情在社会中实施时造成了人们内心的恐惧,对社会造成了极大破坏。人们认为根本的原因在于普遍理性原则的极端抽象性、形而上学性,也就是说理性原则将自身置于真空中,远离了事物本身,自然对社会不会有真理性的认知,理性主义者的反历史倾向也加剧了这一点。于是,在启蒙运动和法国大革命失败后,人们普遍倾向于强调回到事物本身,因而,浪漫主义兴起,浪漫主义便代表着返回事物本身,热衷于肯定历史研究在达致真理方面的价值,在各个领域中都显现了对于过去的同情与怀念,甚至渴慕着回到过去。这个时代随处可见浪漫主义者对于启蒙主义学者所推崇的绝对抽象理性原则以及枯燥的形而上学倾向的刻意反叛,他们有意凸显了他们对于事物本身的兴趣,凸显了他们的个人爱好而非意识到对于公众所负有的时代责任感在研究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可以说,浪漫主义者尤其强调历史研究与真理之间强有力的关联,他们正是依托于对过去历史的想象与描述来传达并论证他们现实要求的合理性的,他们习惯于从历史中为自己的现实动机、观点与立场寻找理由,借助历史来为自己辩护,这就形成了一种新的历史态度,历史的价值得到了更多的认同。应该说,浪漫主义者的思维方式就是朝向历史的,特别对于理性主义者以普遍理性原则否定的中世纪青睐有加。他们的历史学强调对过去历史场景的复刻甚至穿越,强调想象性地回到过去。正是如此历史意识,使得历史学在浪漫主义时期获得了可观的发展,甚至显现出历史主义倾向。[14]也正是对于历史的这种正视,才孕育出真正属于现代的历史意识。

同样是对启蒙思想中的普遍理性原则的质疑,有着经验主义传统的英国,还处在法国启蒙运动发生的18世纪,就由洛克创立了经验主义感觉论,他的出发点与笛卡尔实际上是一致的,都是以作为活动主体的人为中心,只不过,笛卡尔强调人的理性能力,而洛克则强调人的感官知觉能力对于获知真理的关键意义。在洛克看来,凭借人的感官知觉,能够无限地接近事物现象本身,回到事物本身,从而获得真理知识,而笛卡尔的绝对抽象的理性原则恰恰远离了事物现象本身,所以在获得真理知识方面是值得怀疑的。正是因为洛克的经验主义感觉论,对于个人的感官知觉可靠性的强调,使得个人体验与感觉被知识领域所真正正视,获得了合法性身份,与之相关联的个体精神也备受推崇。以感官经验为研究对象的心理学证明了自己的科学身份,导致基于个体感觉经验的审美、文学,其自身价值亦得到了科学权威化语境所定义的知识界的“权威”认可,使之在知识领域中获取了合法性地位,[1]正式进入到学术研究之中,这种由身份合法化带来的自身境遇的改变,无异于为进行审美研究、文学研究的学者打了一剂强心针。此时,表征个体化原则与个性意识的术语开始为人所普遍关注,真正的(与个体化原则相关的)历史意识逐渐增强,正因如此,历史维度才构成了有真理价值的参照坐标,相应地,在历史中构建文学才会被认为是文学研究的重要途径。

正是在上述英国经验主义感觉论对普遍理性的质疑而导致的个人体验、个体精神合法化的语境下,英国的沃顿以文学史面貌呈示的《英诗史》才得以诞生的。一方面,个人体验、个体精神的合法化确认了以个人体验、个体精神为基础的美学研究、文学研究在知识领域、学术研究中的合法地位,使得美学研究、文学研究跻身于学术研究之列;另一方面,对个人经验、个体化原则的承认导致与之相关的历史意识的增强,历史作为经验的储藏所而具有了重要价值,于是,文学史研究作为文学研究的一个必要组成部分,随之确认了自身的合法性身份。然而,以个人感觉经验为基础的大量研究往往与非理性因素直接相关,致使研究的操作难度增大,这逐渐成了一个问题。于是,18世纪以沃顿为代表的英国学者们始终强调普遍理性原则的统摄性作用,尝试在文学史话语中平衡理性与非理性,而这则被视为文学史研究中的一种理想态度,按照这样的原则,从沃顿的具体话语表述中可以见出一种文学史处理模式,即以心理学角度入手强调将文学的历史进程对应于从想象上升为理性的心理过程,不难发现,这种对于历史的理解和裁判依然遵循着这个时代所强调的理性原则。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沃顿的文学史呈现了一种反历史的历史叙述,他所持有的进步观还是启蒙理性支配下的进步观,仍然缺少发展的观念。[1]发展的观念有待于在基于抽象理性原则的普遍人性与世界主义观点方面的突破,有待于突破理性/非理性二元对立的历史阐释框架,将全部历史看成一个整体,重新发掘历史的核心力量。如此的突破到19世纪浪漫主义兴起之时才得以实现,然而17、18世纪德意志的自然哲学却提供了实现这种突破必须首先建构的新的思想原则的支撑。

实际上,德意志的自然哲学家是在对法国启蒙主义普遍理性原则的质疑中进行他们的思考的。莱布尼茨虽然本人是坚定的笛卡尔主义拥护者,但是他的自然哲学思想中孕育了质疑普遍理性的个体化原则。[15]莱布尼茨主张“单子论”,强调每个“单子”都是完整独立运行的个体,证明了个体自身作为独立有机体的存在价值,主张个体作为单子相互之间的关系是依靠前定和谐来维持的,因而肯定了个体自有的运行逻辑。实际上,这种运行逻辑常常可以被置换为个体自身独有的历史传统,虽然莱布尼茨本人并未意识到他的思想对于笛卡尔绝对理性原则的颠覆力量,但是蕴藏于莱布尼茨思想中的潜能被后来的继承者们特别是赫尔德逐渐挖掘出来,以反对法国理性主义者推崇的普遍理性原则,彰显个体的独特价值,肯定个体的合法性,强调对于精神自由的追寻,进而以历史理性原则抗衡笛卡尔主义的普遍理性原则,支持了民族作为个体的存在价值,民族的历史也成了民族独特价值的证明,对作为个体存在的民族价值的推崇,实际上同样是显现了回到事物本身的倾向。

作为第一位文学史家,赫尔德为文学史提供了有益的启发。1776年赫尔德在《关于现代德国文学的断想》导言中,提出“应当写一部清晰描绘文学整体图象的著作”,这里,赫尔德实际上是提出写作一部注重历史联系的世界文学史著作。他关于文学的界限并不十分严格,“从最早的写作尝试……直至诗歌艺术最优美的精华”都在他所设定的文学范围内;他对文学史的功用与意义进行了描述,认为文学史应当显现出“启迪精神”,即作为“人民进步的引导者”,为促进“民族自豪感”作出贡献,实际上直接要求历史应当关注现在与未来,[16]即文学史以民族精神为旨归,强调对文学精神的把握,同时他还要求“文学史家抓住‘国家之间、时代之间、天才之间的异同进行比较’”,如此,使得“人类精神的历史”与“人类思想的历史”得以升华。[17]可见,赫尔德的文学史,实为文化史。赫尔德对理想中的文学史写作所面临的困难有清醒的意识,他看到在德国“不同趣味,各种诗歌流派,五花八门的思想派别之间的论争愈演愈烈,既没有首都又没有共同利益,既没有一个有权势的支持者,也没有一个能够制订法则的天才”。[16]赫尔德的文学史设想所依据的是社会学的说法,强调文学的背景,气候、种族、习俗、地貌、政体与文学的关系都是他所关注的,强调文学的教化作用,奠定了后世(特别是19世纪浪漫主义运动之后)标准的文学史基本框架,即立意在当下与未来、以民族精神为历史书写的关键词、彰显并高扬追求自由与进步的人类精神。

实际上,赫尔德的构想中关于民族性的观念为其后的浪漫主义史学奠定了基础。全面反思法国启蒙理性的19世纪浪漫主义者在赫尔德的上述观念之中充分强化了个体化原则与历史意识。19世纪,同样是作为个体的国家概念与民族概念相结合,形成了国家-民族观念,国家被视为以民族为基础,国家间的差异就成了民族间的差异,这种差异是被认为基于永恒的生物特性而非启蒙理性者以环境原因来解释差异,[18]因此民族国家间的差异便被视为是根本性的,在根本性的民族差异面前,启蒙理性者所推崇的精神统一的信念黯然失色,这是因为18世纪启蒙理想是依据抽象的物理学原理设定的,而19世纪对国家差异性的强调则更多是依凭着讲求个体性、多样性的生物学原理。也就是说,此时思想领域中发生了重大更迭,即源于生物性差异的民族国家的精神自由正在取代精神统一的启蒙理性,随之而来的是,国家主义的兴起,民族国家摇身一变成为了可以左右历史进程的核心力量。众所周知,发生于19世纪后期的达尔文进化论在科学与思想领域的大获全胜,从某种程度而言,更是有力地助推了种族间的差异和民族国家间的不平等状况,进而导致了民族主义的崛起,更值得注意的是,接下来的社会达尔文主义者们又将生物进化持续扩展为文化进化,甚至于社会进化。[19]基于此,便不难理解,“民族”作为19世纪特别是19世纪后期中一个核心关键词,便常常出入于当时的历史书写,甚至成为一个中心议题。此时的历史学便被更多地定义为“民族史学”。关于文学的历史即文学史亦难以幸免,呈现出“民族文学史”的面貌。同样,文学史的兴起亦只能发生于19世纪,因为只有在19世纪的语境中,关于个体化原则、个性意识、历史意识等话语才能被普遍认可;在这个时代语境中,最重要的成就是挖掘出一种真正的无限发展的观念,如果没有这种自由发展的观念,真正的文学史亦不可能兴起。唯其如此,文学史的勃兴也只有在一个推崇个体化原则、拥有真正的历史意识和发展观念的时代才可能实现。于是,便不难理解,伴随着西学东渐,近代中国知识分子对于文学史书写和研究的诉求依然是寄希望于通过文学史叙述来凝聚民族精神,呈现民族国家观念。

五、结语

对于中国学界而言,关于文学的史的著述诠释与思考判断已于20世纪完整进入学术视野,但它与西方科学权威化语境的内在关系却始终缺乏学术层面的阐释梳理,甚至“文学史”作为一种研究形式究竟如何成立,又为何被移植到近现代中国语境,在中国学术知识体系中占有一席之地,这个关键问题并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回答。同样,科学理性的内在制约性、扩张力与传播强度,以及科学与人文两个领域的交互渊源与渗透影响也难以获得学界应有的重视。

可以说,如此新维度的展开意味着将中国文学史话语实践发生的历史语境——科学场域的生成,置于“科学”一词传入中国后所发生的语义变迁中进行考察;探讨在近代科学的体制化、权威化的进程中中国学术所经历的艰难转型:旧有学术以“科学”之名规范自身,逐渐走上科学化的道路,而中国文学史作为一种研究形式兴起于科学的权威化语境中,无疑有赖于“文学”的学科地位的确立来为自身正名。在此基础上,方能解答属于“中国文学门”的文学研究何以会发展出“中国文学史”这种形式,研究、讲授、研习中国文学的人们何以会对“中国文学史”这种形式青睐有加。实际上,文学立科以及中国文学史随之兴起并获得重要地位,赢得广泛关注,在科学权威化的语境下是有着内在必然性的。在科学权威化的语境中,何为学术,何者能够称之为“学”是由在知识领域中占据权威地位的科学自身形式特质等方面来规约的,因而,包括文学史研究在内的文学研究要被认可为一种有效的知识形式,就必须接受科学对于自己的诸种规约。更进一步讲,如此语境之下,如何以中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阐释科学、解读西学,具体到文学史话语实践,如何进行中西学资源选择,如何转换、重塑、保存、振兴中国传统文化,甚至如何反思、突破外力规约,凸显中国文学史自身独特个性等等都是值得继续深入研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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