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高校学术休假制度与学院派作家的创作
2019-02-19万杰
万 杰
(江西师范大学国际教育学院 江西 南昌 330022)
现代社会制度完善与否是检验社会管理是否到位的一个标志,完善的制度一定程度上能制约人治的主观随意性。现代社会相较于古代社会,制度更加严密化、细微化,制度与人的关系成为现代社会的重要关系。制度往往与社会资源配置相关联,如何依据制度获取社会资源是现代人适应社会与自我发展的途径,如教育领域的考试制度、择优制度等一系列制度可谓是现代公民的重要竞争场域。
对民国学院派作家而言,大学人事聘任、教学组织、学术考核等制度是直接关系自身生存发展的制度环境。民国学院派作家在大学主要从事教学与学术研究工作,同时文学创作成就与他们获取教职、教授课程、学术研究也存在密切关联。中国现代大学以西方大学为榜样,尤其是与欧美大学关系密切的一些民国高校更是直接“拿来”欧美大学各项制度,欧美大学在教师聘任考核方面具有规范的制度,同时注重教师教学科研能力的可持续发展与权益保护,主要体现为教师进修、访学、学术休假等系列制度的创立。学术休假制度于1880 年由哈佛大学首创,根据规定在校连续工作七年以上的教师可以申请休假,休假期间享有半薪。其后更多西方大学实行学术休假制度,休假时长与薪金数额各校之间存在差异,多为半薪休假一年或全薪休假半年。学术休假制度可以理解为是一项教师福利,也是促进教师进行自我业务能力提升的一种方式,获得学术休假机会的教师结束假期回归学校岗位时,一般需要提交学术报告或专业著作作为休假期间的业绩汇报。
循环往复的日常教学对需要创作灵感与写作时间的文学创作具有一定阻碍性,学院派作家希望能获得带薪休假机会进行集中创作或学术研究。而教学水平的提高也有赖于学院派作家创作与研究能力的提升,因此学术休假制度对教师学生而言都是有益处的。民国学院派作家朱自清、俞平伯、许地山等在所任教的清华大学、燕京大学获得学术休假机会前往国外进修学习或文化考察,并在休假期间或之后文学创作上有所收获,然而在学术休假制度具体实施过程中也出现诸如经费不足等问题。历史还原民国学院派作家学术休假经历,可以对作家的某些作品题材选择与思想艺术特色形成的背景做出解释,结合学院派作家经历考察民国高校学术休假制度的得失,对今日高校相关制度的建立完善也具有借鉴意义。
一
朱自清1925 年8 月到清华学校中文系任教,根据当时清华学校规定,教师连续工作五年可以带薪休假一年。这项制度从1922 年开始执行,1928 年清华学校变更为国立清华大学之后学术休假制度被继承下来。1931 年朱自清工作已满五年符合休假条件,在等待学校决议的过程中出现一些周折,因为彼时正是清华大学校长旧新交接时期。3 月17 日朱自清致陈竹隐信中谈及休假之事,“我们的校长据说决定了,一个我们不大清楚的人。我休假的事还未经评议会决定,也不知到底能决定不能。问当局,说本星期也许开会商酌;可是谁知道开得成会开不成会呢!”[1](P362)
等待数月之后朱自清终于在1931 年8 月启程赴英国伦敦留学,进修英语言文学,时长一年。在学习之外,朱自清前往欧洲大陆游历了两个月。清华大学学术休假制度主要体现为福利制度,没有学术研究与创作任务,但朱自清行前已经制定学习目标与写作计划。1931 年致浦江青信中谈及友人刘仲熙学习用功而官费拖欠,朱自清带薪休假旅行,资金充裕,自称对比之下,学未有所成实为可愧。这是自谦之语,实际上朱自清伦敦期间英文学习相当忙碌:“现在补习英文,亦颇忙碌,拟在伦敦住六七个月,希望能将读写培养至相当能力,庶有以对朋友。”[1](P392)朱自清一向勤勉于创作,行前早已制定写作计划,自启程赴欧那一刻起即留心观察、记录、体验,最终以旅欧见闻为基础创作了系列游记《欧游杂记》、《伦敦杂记》。
《欧游杂记》1934 年由开明书店出版,《伦敦杂记》的“命运”则很是坎坷,因为战火延至1943 年才得以出版。《欧游杂记》序介绍“这本小书是二十一年五月六月的游踪。这两个月走了五国,十二个地方。巴黎待了三礼拜,柏林两礼拜,别处没有待过三天以上;不用说都只是走马看花罢了。”[2](P159)而朱自清游记并非跑马观花印象记,文字中显示出对游历地历史文化的深厚知识积累,如《罗马》一文中作者参观了罗马诸多遗迹:罗马市场、斗狮场、卡拉卡拉浴场、圣彼得教堂、圣保罗堂、梵蒂冈宫、罗马城外的隧道、缧绁堂、新教坟场。游记在场景描写中兼作历史叙述并加以评论,如对英国诗人雪莱、济慈前往罗马养病最后死在罗马葬在新教坟场的叙述,体现出朱自清作为作家身份的游客所特有的关注点。朱自清在序文中倒是很老实地说明了资料的出处,“游览时离不了指南,记述时还是离不了;书中历史事迹以及尺寸道里都从指南钞出。”[2](P160)资料支持之外另有旅欧友人指点介绍,“谢谢李健吾,吴达元,汪梧封,秦善鋆四位先生;没有他们指引,巴黎定看不好,而本书最占篇幅的巴黎游记也定写不出。”[2](P161)《欧游杂记》中诸篇什对游历地历史文化内涵的关注角度与深入发掘提升了游记的文化品格,文字叙述详尽清晰,有风景有历史有典故,可谓现代游记之上品。
相对于《欧游杂记》,《伦敦杂记》体现出更深刻的文化体验意识与作者对伦敦历史及现实人文形态的精细观察。《房东太太》是《伦敦杂记》中比较特别的一篇,不写历史遗迹、名人故居、博物馆之类静态事物,写的是访问伦敦期间所租住房屋女主人的人生故事。女主人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贵族上流阶层成员在时代变迁中逐渐失掉旧日权贵身份,经济上走向落魄,依靠房租维持生计,仍然难以支撑,最后卖掉房子去做了有钱人家的管家老妈子。人物故事背后是几十年间英国社会变迁的轨迹。
《欧游杂记》、《伦敦杂记》中的很多文章陆续发表于《中学生》杂志,出国前朱自清即与该杂志谈妥将欧洲之行相关创作交付此杂志,发表时间从1932 年至1936 年,前后近五年时间。《中学生》杂志1930 年由叶圣陶、夏丏尊创办并主编,是当时影响最大的学生刊物。《欧游杂记》与《伦敦杂记》的意向读者为中学生,意在为中学生打开看世界的窗口,扩展其见闻视野,是从事过中学教育的朱自清献给中学生们的有益精神食粮。朱自清游记写作偏重历史文化知识介绍,叙述绵密不跳脱,语言运用纯熟、流丽规范,适合期待读者的阅读水平与审美趣味。学术休假经历使朱自清的人生经验、文化视野得到丰富与扩展,欧洲系列游记作品是其文学创作上的新尝试、新收获,这次经历使朱自清散文创作在细致观察自然社会、表达真挚细腻的特点之外更多了一份文化沉思特质。
二
许地山与燕京大学有着深厚渊源,1917 年入燕京大学文学院学习,毕业后留校担任助教。1922年赴美国留学并于两年后转赴英国牛津大学学习,主要从事宗教学、人类学研究,获得文学硕士学位,1927 年回国后在燕京大学文学院与宗教学院任教。
根据燕京大学教授五年一休假制度,许地山于1933 年进行休假,休假期间许地山携家人前往广州中山大学讲学。半年后,许地山独自由广州前往印度考察文化与学习梵语。1934 年2 月离开广州赴印至7 月27 日由印回程抵达香港,印度之旅为时六个月。旅印期间许地山创作了后来成为其代表作的小说《春桃》。《春桃》的构思也许并非始于旅印之时,但高质量的写作呈现则与休假提供的时间与环境条件有关系。休假期间创作时间集中且没有家庭生活琐事、教学事务干扰,陌生无聊的环境从反面也促使许地山投入更多精力进行读书写作。许地山在致妻子信中写道:“自从与你分别后,只看过两次电影,一次在广州,一次在仰光。也没有什么消遣地方可去,所以每天除看书,便是写东西。《春桃》原来想名《咱们底媳妇》,因为偏重描写女人方面,那两男子并不很重要,所以改了。本来想直接寄给东华,但我愿意妹妹先看,我没第二副本,最好另抄一本寄到上海去。”[3](P103)将《春桃》手稿寄予妻子后,又有新思考与修改之处,许地山便在信中指导妻子修正文稿后重新寄给出版社。
旅印期间印度女性卑微的社会地位引发许地山的关注,在家书中特别向妻子谈及印度女性被视为“赔钱货”付给男方嫁妆的习俗,表达对印度女性卑微生存处境的同情,对造成印度女性悲剧命运的社会观念、传统习俗进行批判。以此为背景,我们会对许地山塑造的春桃这一女性形象有更多的理解。不同于五四时期文学作品关于知识分子女性与劳动妇女的书写,春桃形象非常独特,既不同于追求恋爱婚姻自由的知识分子女性,也与启蒙视野下思想愚昧而命运悲惨的劳动妇女形象相迥异。春桃作为底层劳动妇女,她对男尊女卑社会观念、传统婚姻观念的突破是以近乎本能的生命韧性与美好人性为支撑的,对比之下,五四时期知识女性的爱与哀愁不免有些造作。坚韧、善良、独立的春桃形象寄托了许地山对女性的尊重与对未来独立女性之期待。
印度之旅使许地山文学创作兴趣盎然,制定更多新的创作计划。1934 年6 月13 日信中许地山告诉妻子回到国内要先去山东,“我也要到山东去一去。因为我这次底游记,用孔子做主角。我是跟孔子游历底人,书名大概就用《孔子西游记》。漂亮不漂亮?内容丰富,裕有兴趣”。[4](P285)许地山设想结合孔子与自身经历创作一部虚幻色彩游记体小说,遗憾的是创作计划并未实现。
专心读书、不问俗务是许地山一向的生活理想。许地山《牛津的书虫》一文回忆在牛津大学时沉迷读书不能自拔以致被友人戏称为书虫。当妻子来信询问在研究梵文和印度哲学外他还做些什么,他回答:“你知道我一天总是在图书馆的多,过去在牛津大学人们开玩笑叫我书虫,书虫是蛀书的,但是读书读到深邃倒是我所乐为的,假使我的财力和事业允许我,我愿意在牛津做一辈子书虫,做书虫也是不容易的,须要具备许多条件。”[3](P113)诚如许地山所言“做书虫”需要诸多条件,财力支持为其中之一。许地山在印度吃住行等日常生活需要花钱,访问一些宗教圣地搜集研究资料需要花钱。经济压力及由此产生的对燕京大学的不满占据了许地山旅印期间与妻子书信的主要内容。许地山常向妻子报告经济支出情况与窘迫情形,如1934 年6 月9 日信中写道“上星期赶着雨季之前到阿前多和伊罗去参拜佛教遗迹,用了一百元左右。”[3](P117)而后再次抱怨周围印度人对他财物的偷掠行为。经济压迫之下,许地山急切盼望燕京大学资助经费的到来,可是从行程之始等到行将结束才等来这笔资金。
三
1935 年许地山离开学习工作了十余年的母校燕京大学前往香港大学任教,正是在1934 年印度学术休假结束之后。燕京大学于20 世纪初由华北地区几所教会学校合并而成,司徒雷登出任校长。燕京大学在教育理念、教学方法、学术研究等方面直接引进西方教育模式,与美国哈佛大学合作成立了哈佛燕京学社,这是民国时期规模最大的中美文化交流学术机构,一定程度上推动了民国学术研究的繁荣。许地山印度文化考察期间迫于经济压力,向哈佛燕京学社提出资助申请,申请过程中周折重重,与燕京大学关于经费支持与学术成果归属问题产生的矛盾最终导致许地山离开燕京大学。
许地山1934 年3 月22 日到达印度普那,家信中谈及当地生活用度与文化考察时长安排,许地山告诉妻子旅印时长将取决于经费支持的多少。“如果※※先生的款有着。我想在这里留三个月,到六月中离开此地,用一个月功夫游历。我还不敢到处去,许多应到的地方,都候着钱才能动。”[3](P103)3 月26 日许地山让妻子转交两封信给友人托他们办理燕京大学的资助款事宜。4 月1 日信中让妻子直接去找司徒雷登校长,转告“我此地足短二千元左右”,后又谈及印度的物价,吃食、学费等开支。4 月9 日继续追问款项:“燕京款项交涉,结果如何?现在我身边只剩二百三十卢比左右,这月底不来钱,可了不得。”[3](P106)5 月14 日继续抱怨经费紧张。“这几个月用了不少钱,只希望佛教会能津贴一点,但到如今,一点信息也没有。”[4](P280)许地山旅印期间从事宗教调查与研究,在学术休假期间学校支付的薪水之外,仍需得到学术研究资助。许地山请求经费资助的机构主要是两个:一为哈佛燕京学社;二为佛教会。主要意向机构是哈佛燕京学社,而若得到资助,则需向提供经费的机构提交研究成果。
燕京大学的资助经费久等不来,许地山失望之余对燕京大学生出诸多不满:许地山认为哈佛燕京社的钱并没有拿来真正用在国学研究上。燕京大学顾颉刚、曾希白等其他教授因为语言障碍,对哈佛燕京学社的经费使用不加过问,许地山由此担忧自己将因为屡次与校方争执而遭解聘,“我们几个人,除我懂外国话可以抬杠外,其余颉刚、希白二位是不闻问底,所以我会成为他们底眼中钉。不晓得到什么时候,他们要开除我。”[3](P107)月15日家信中写道:“此地一切均已就绪,不过时间太短,恐怕学不着多少。近几天来,每想燕京底事情,以后是靠不住的。‘君子见机而作’,应当早想法子。”[3](P107)燕京大学对待教员的态度与人事氛围令许地山厌恶,在信中进行恶评。“几个大头闹意见,拉拢教员,巴结学生,各树党羽。”[3](P109)许地山认为燕京大学来年裁掉的老师,固然有许多该走,但也有很好的教员在里头,好教员被裁是学校当局办事不公的结果。如此情形之下虽然情感上许地山舍不得学于斯教于斯的燕京大学,但仍然决定离开。
许地山对哈佛燕京学社的不满主要集中于两个问题:其一,许地山认为哈佛燕京学社在行政管理、学术项目的选择与支持上缺乏专业性。当然许地山作为历史情境中的人物,他的评价不能作为最终的客观评价,且与一些通行的教育专业学者的评价存在分歧,但是不能否认许地山的评价显然具有历史情境真实性与感情温度。其二,许地山对接受资助需提交研究成果这一学术资助惯例似乎并不认可,或者说许地山认为资助经费过少,与研究所付出的代价不成正比,出国考察进行研究需要资金、同时也需要殚精竭虑的脑力付出。许地山旅印期间资金差额达二千元,费尽周折最终还是得到了燕京大学的资助。当时北京大学、清华大学、燕京大学教授月薪数百元,而一部学术著作从研究思考到执笔写作不可能数月能够完成,单从经济角度而言资助金额确实不算丰厚。许地山旅印归国不到一年时间,就从燕京大学离职南下香港大学。虽然不能将许地山去职原因完全归结为学术休假期间的研究经费纠纷,但历史资料足够证明经费纠纷是其离职意向的引爆点。
朱自清、许地山等民国学院派作家利用学术休假制度提供的时间、经费条件前往国外学习进修、文化考察,在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上都取得一定成果。国外学习考察、访问旅行的经历拓展了学院派作家的人文视野,见识了更为阔大的众生世界,收获了新鲜的人生体验,打开了思考人生社会诸问题的新视角。所有这些影响于文学创作就带来新创作题材的开掘与思想艺术特色的新变化。同时学术休假摆脱了循环往复的教学工作,获得了较为完整不受干扰的一段时间用于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有利于已有文学构思与研究思路的文学作品、学术专著的写作。在学术休假制度推动民国学院派作家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取得成果的同时,学术休假制度及相联系的学术研究资助制度在具体操作过程中也存在一些问题,如学术研究资助项目的选择、批准的专业性、公正性,学术研究成果与资助金额之间的匹配度受到民国学院派作家质疑,以致阻碍了学院派作家取得更为丰硕的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