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愍帝诏书质疑
2019-02-19刘晓慧
刘晓慧
一
《晋书》卷6《元帝纪》载司马睿即晋王位的缘起为宋哲所宣晋愍帝诏书,史书云:
建武元年春二月辛巳,平东将军宋哲至,宣愍帝诏曰:“遭运迍否,皇纲不振。朕以寡德,奉承洪绪,不能祈天永命,绍隆中兴,至使凶胡敢帅犬羊,逼迫京辇。朕今幽塞穷城,忧虑万端,恐一旦崩溃。卿指诣丞相,具宣朕意,使摄万机,时据旧都,修复陵庙,以雪大耻。”①
显然,“卿”指宋哲,“丞相”指司马睿。据此,司马睿称晋王法统上的依据,并非愍帝直接下达给司马睿的诏书,而是宋哲宣称的所谓愍帝诏书。然而,此诏书的真实性值得怀疑。
质疑之一是宋哲见到愍帝接受诏书的时间。关于宋哲,《晋书》卷5《愍帝纪》有两条记载:
(建兴三年春正月),以侍中宋哲为平东将军,屯华阴。
(建兴四年)八月,刘曜逼京师,内外断绝,镇西将军焦嵩、平东将军宋哲、始平太守竺恢等同赴国难,麴允与公卿守长安小城以自固,散骑常侍华辑监京兆、冯翊、弘农、上洛四郡兵东屯霸上,镇军将军胡崧帅城西诸郡兵屯遮马桥,并不敢进。②
《元帝纪》所载愍帝诏书,明言匈奴“逼迫京辇”,愍帝“幽塞穷城”和《愍帝纪》载建兴四年(316年)“刘曜逼京师,内外断绝”之语相对应。但是,宋哲自建兴三年(315年) 正月出镇华阴,至次年八月长安危机之际,方率兵勤王,其时刘曜已包围长安,宋哲等人屯兵霸上,谈不上见到愍帝,更无缘受其诏书。退一步讲,此诏书是经使者之手送达宋哲,如此,愍帝何不派使者直接传诏于司马睿,诏书岂有经宋哲转达之理?若将诏书的时间放在宋哲自侍中出镇华阴时,则其时愍帝处境和诏书所载,格格不入。
质疑之二是宋哲南奔建康的时间和起因。宋哲南奔建康之时间,《晋书》卷5《愍帝纪》载:
五年春正月,帝在平阳。庚子,虹霓弥天,三日并照。平东将军宋哲奔江左。③
则宋哲奔江东时间在建兴五年(317年)正月,或许在庚子日(十七日)后。这年正月,距离愍帝出降的建兴四年(316年)十一月乙未(十一日),约有两月之久。④宋哲并未象他自己所宣称的愍帝诏书中所言,在长安城“一旦崩溃”后立刻前往建康传诏。
宋哲南奔的原因,《资治通鉴》卷90《晋纪》建武元年(317年)条载:
春,正月,汉兵东略弘农,太守宋哲奔江东。(胡注云:哲屯华阴,汉兵自长安东略,故弃城来奔。)
元帝建武元年,即愍帝建兴五年。如此,宋哲奔江东的根本原因,是由于他所屯守的弘农失守,无法继续立足于关中。他的南下,只为逃难,并非为传达所谓愍帝诏书。《资治通鉴》卷90《晋纪》建武元年二月辛巳条云“宋哲至建康,称愍帝遗诏”可谓一语中的。
所以,无论从宋哲见到愍帝的时间、还是从宋哲南奔建康的时间和原因来说,他所传愍帝诏书的真实性值得怀疑。
质疑之三来自宋哲所传诏书与愍帝下达于张寔诏书的比较。愍帝出降前诏书,无独有偶。《晋书》卷86《张轨附张寔传》载愍帝下达于张寔的诏书:
天步厄运,祸降晋室,京师倾陷,先帝晏驾贼庭。朕流漂宛许,爰暨旧京。群臣以宗庙无主,归之于朕,遂以冲眇之身托于王公之上。自践宝位,四载于兹,不能翦除巨寇以救危难,元元兆庶仍遭涂炭,皆朕不明所致。羯贼刘载僭称大号,祸加先帝,肆杀藩王,深惟仇耻,枕戈待旦。刘曜自去年九月率其蚁众,乘虚深寇,劫质羌胡,攻没北地。麴允总戎在外,六军败绩,侵逼京城,矢流宫阙。胡崧等虽赴国难,殿而无效,围堑十重,外救不至,粮尽人穷,遂为降虏。仰惭乾灵,俯痛宗庙。君世笃忠亮,勋隆西夏,四海具瞻,朕所凭赖。今进君大都督、凉州牧、侍中、司空,承制行事。琅邪王宗室亲贤,远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悬,朕以诏王,时摄大位。君其挟赞琅邪,共济艰运。若不忘主,宗庙有赖。明便出降,故夜见公卿,属以后事,密遣黄门郎史淑、侍御史王冲赍诏假授。临出寄命,公其勉之!⑤
由“明便出降,故夜见公卿,属以后事”可知,愍帝给张寔本人的诏书,书写于出降前夜,且派遣黄门郎史淑、侍御史王冲二人送出,诏书在正月已经抵达西凉。从“赍诏”二字可知,此诏书写在诏板之上,是有实物依据的。直到张寔之子张骏即位时,愍帝的使者史淑依然在凉州⑥。
和宋哲所宣愍帝诏书对比,我们不禁要问:在愍帝看来,到底是给张寔加官重要,还是让司马睿继承王业重要?显然,愍帝要让司马睿继位的话,这事关国统,绝对重要。
然而,愍帝给张寔加官,是专使二人,赍诏往凉州,诏书写于出降前一夜。而令司马睿“摄万机”的诏书,居然不是下达于司马睿本人,更没有专使前往江东,宣诏之人宋哲在愍帝出降两个多月之后,自己守地陷落,才逃到建康,宣称自己曾接受愍帝诏书。孰轻孰重,显而易见。之所以有这样的悖论,是由于宋哲所谓愍帝诏书有伪造之嫌疑。事关国统,若愍帝真挑选司马睿为自己的后继者,自然会郑重其事。事关继承人的诏书层层转达,简直如同儿戏。
与此同类,愍帝给张寔诏书所谓“琅邪王宗室亲贤,远在江表。今朝廷播越,社稷倒悬,朕以诏王,时摄大位。君其挟赞琅邪,共济艰运”之语也值得怀疑。以下我们结合历史背景再具体分析。
二
质疑之四来自当时的历史事实。首先,从拥立愍帝的对象来分析。众所周知,在洛阳倾覆时,晋愍帝本想和其舅荀藩、荀组南逃,豫州刺史阎鼎和中书郎李昕及荀藩、荀组等同谋挟持愍帝归于长安,雍州刺史贾匹负责接应,愍帝到长安后被奉为皇太子,同时以秦州刺史、南阳王保为大司马。当时远在西凉的张轨积极拥戴愍帝,曾驰檄关中曰:
主上遘危,迁幸非所,普天分崩,率土丧气。秦王天挺圣德,神武应期。世祖之孙,王今为长。凡我晋人,食土之类,龟筮克从,幽明同款。宜简令辰,奉登皇位。⑦
愍帝遣使拜西凉张轨为骠骑大将军、仪同三司。永嘉七年(313年)四月,怀帝被杀,愍帝继位,便拜张轨为司空。愍帝所依赖大臣如麴允、索纟林、梁芬等多是关西人,司马模司马保父子一直在关中经营,贾匹死后,司马保已全有秦州之地。晋愍帝是关西人拥立的,自然与关西人的关系较密切。而司马睿是司马越派遣到江东的,支持他的多是关东士族和江东本土世家大族,关东士族与关西士族二者是有隔阂的⑧。关西士族岂能容忍愍帝在政权将覆之际让代表关东士族和江东本土世家大族利益的司马睿统摄大位?此与情理不合。
其次,从司马保、司马睿与愍帝的关系来分析。愍帝当初曾仿照周召分陕而治的方法任命司马保、司马睿为左、右丞相,令司马保入朝辅弼,司马睿镇抚洛阳,但二人都心怀鬼胎,按兵未动,视诏令为一纸空文,故王夫之认为“帝之于二王,名不足以相统,义不足以相长,道不足以相君”⑨。特别是司马睿,自从过江之后,便在王导辅佐下全力经营江南,积极为以后称帝做准备⑩。尽管如此,司马保据上邽,与长安距离之近,远非建康所能比,愍帝和司马保可谓唇齿相依,远比愍帝与司马睿密切。在长安被围后,愍帝有投奔司马保的打算,只因索纟林的阻止而不得成行。司马保曾派镇军将军胡崧入援,在灵台打败汉大司马刘曜。因而即使需要安排统摄大位者,愍帝也会优先想到司马保,而不是司马睿。史书未曾记载司马睿的任何勤王举措,只是听闻长安失守后,他才惺惺作态,“出师露次,躬擐甲胄,移檄四方,征天下之兵,克日进讨”⑪,这不过是借机树立政治形象罢了。司马睿是等着愍帝被俘被杀然后自己称王称帝的,愍帝对此心知肚明,在位时无法阻止司马睿坐等他的败亡,在“幽塞穷城,忧虑万端”之际,更不会传诏为司马睿称王称帝铺平道路。
再次,从张寔与司马保、司马睿的关系来分析。司马模、司马保一直以关中为大本营,刘粲及赵染攻陷长安时,司马保在上邽,遂避过此难。“其后贾匹死,裴苞又为张轨所杀,保全有秦州之地,自号大司马,承制置百官。陇右氐羌并从之,凉州刺史张寔遣使贡献。”⑫在长安失守后,张寔遣太府司马韩璞、灭寇将军田齐、抚戎将军张阆等带兵东赴国难,又给南阳王司马保上书曰:
王室有事,不忘投躯。孤州远域,首尾多难,是以前遣贾骞,瞻望公举。中被符命,敕骞还军。忽闻北地陷没,寇逼长安,胡崧不进,麴允持金五百请救于崧,是以决遣骞等进军度岭。会闻朝廷倾覆,为忠不达于主,遣兵不及于难,痛慨之深,死有余责。今更遣韩璞等,唯公命是从。⑬
这说明张寔是信任司马保的,希望能同司马保联合,共抗胡寇。“唯公命是从”更昭示了张寔拥戴司马保之意。愍帝死后司马保称晋王,曾遣使拜张寔征西大将军、仪同三司,增邑三千户。后司马保为陈安所叛,屡败之时,遂想投靠张寔,张寔也屡次遣兵相救⑭。由此看来,张寔与司马保的关系较为密切。
司马睿称晋王后,张寔从自身利益考虑,听从张诜建议,遣蔡忠奉表江南劝进司马睿为天子。等蔡忠到达建康时,司马睿已称帝并改年太兴,张寔却不用司马睿年号,仍用愍帝建兴年号。直至张玄靓时,张天锡专掌朝政,才改建兴四十九年,奉升平年号⑮。西凉张氏忠心于晋室,早在刘曜逼攻长安时,张寔派将军王该率众以援京城,后刘曜陷外城,小城内死者大半,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只有凉州众千义士死守不移,所以才有愍帝出降前一夜还念念不忘给张寔加官。
联系到北方抗胡形势,如果司马保与张寔、刘琨、段匹磾联合起来,应更有利于抗胡大业⑯。愍帝让张寔在自己出降后“挟赞琅邪,共济艰运”,乃舍近求远之举,不仅不顾司马睿和张寔处于东西隔绝的现实,且有离间张寔与司马保关系的嫌疑,显然不利于北方的抗胡,不利于晋人为愍帝自己报仇雪耻。
所以,无论从抗胡形势还是张寔与司马保的关系(包括所处地理位置关系)来看,让张寔联合司马保更为现实和有利。愍帝给张寔诏中所谓“朕以诏王,时摄大位。君其挟赞琅邪,共济艰运”等与司马睿有关的字句,不符合愍帝当时的形势,也无法解释忠于晋室的张寔为何不依愍帝诏书行事。合理的解释是,张寔诏中有关司马睿的部分也有作伪迹象。为何要在这一诏书中作伪,根源在于宋哲所传愍帝之诏书本子虚乌有,而愍帝给张寔的诏书有根有据,故此诏书中被人为增加愍帝诏司马睿承晋统的内容,以掩盖宋哲所传诏书的虚假性。
总之,从愍帝的拥立者、愍帝与司马保和司马睿的关系、张寔和司马保的关系、北方抗胡形势等几个方面来看,即使愍帝真要指定继承人,也不会优先考虑到司马睿。
三
结合前面论述,我们认为宋哲所称授愍帝诏其真实性值得怀疑,与此相应,愍帝给张寔诏书中的“朕以诏王,时摄大位。君其挟赞琅邪,共济艰运”并非愍帝诏书原文,当为后来插入之语,以增加宋哲所传诏书的可信度。宋哲所传愍帝诏书,极有可能是宋哲过江后为得到司马睿的重用而假传(宋哲除本纪记载四次外,别无记载),也有可能是司马睿及其近臣授意宋哲口传所谓愍帝遗诏,其中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这与张骏的左长史氾祎、右长史马谟等让愍帝的使者史淑给张骏加“使持节、大都督、大将军、凉州牧、领护羌校尉、西平公”⑰如出一辙。自晋惠帝至愍帝,《晋书》本纪中关于矫诏、自称被诏承制者可谓史不绝书,宋哲和司马睿浸润其中,虚构所谓愍帝诏书,也是十分自然的。
当晋室中原无主,司马睿急需称王而“无名”之际,司马睿的处境,田余庆先生曾有精彩的论述:
琅邪王司马睿以旁支弱藩而又“寄人国土”,本来不具备统继的资格。只是由于两京陷落,怀、愍被虏,武、惠嫡属尽死于难,晋室在北方已无立足余地,才使辟远的江东成为正朔所在之地。琅邪王以际遇而得地位,并没有法统、实力、功劳的凭借……⑱
恰好宋哲过江,司马睿算是捞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即使是伪造的诏书,也足以掩人耳目,令司马睿得到称王的依据。有了愍帝的诏书,司马睿称王便顺理成章,宋哲到达建康才十天(二月二十八至三月初九),司马睿便称晋王,大赦天下,改元建武。⑲
司马睿称晋王改元大赦令,尚保存在《文馆词林》卷695,题名《东晋元帝改元赦令一首》⑳,在此令中,只字不提所谓愍帝诏书,这也可佐证宋哲所宣愍帝诏书的虚假性。对于司马睿而言,所谓愍帝诏书,只是自己称王的借口而已,将其昭告天下,估计司马睿自己也觉得心虚。宋哲此人,自从传达诏书之后,便彻底从史书中销声匿迹,更让人觉得可疑。
总之,宋哲所传所谓愍帝诏书,疑点重重,应为伪作。其可疑之处,不仅不合于宋哲本人的行事,更不合当时的历史背景。和愍帝给张寔的诏书对比,其虚假性更为明显。为了增加宋哲所宣愍帝诏书的可信度,加强晋元帝和东晋王朝的正统性,似乎在愍帝给张寔诏书中被特意添加了和司马睿有关的内容。《愍帝纪》写入宋哲南奔之事,本来为其传达诏书作伏笔,不料却泄漏了宋哲南奔的时间和原因,从而留下疑窦。
注释:
①⑪《晋书》卷6《元帝纪》。
②③《晋书》卷5《愍帝纪》。
④ 胡戟在《魏晋南北朝政治史》中也有所怀疑:“此时距离愍帝出降已有八十日,这消息断无花费一二个月以上的时日才传到建康的道理。”泰山出版社2003年版,第158页。
⑤⑥《晋书》卷86《张轨附张寔传》。
⑦⑬⑭⑮⑰ 《晋书》 卷 86 《张轨传》。
⑧⑱ 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北京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7、39页。
⑨ 王夫之:《读通鉴论》,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389页。
⑩ 陈寅恪:《述东晋王导之功业》,收入《金明馆丛稿初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8—68页。
⑫ 《晋书》卷37《宗室传》。
⑯ 董慧秀:《刘琨之死记疑》,武汉大学中国三至九世纪研究所编:《魏晋南北朝隋唐史资料》第19辑,武汉大学文科学报编辑部2002年内部刊印,第72—79页。
⑲ 使用“建武”年号者,前有汉光武帝和晋惠帝,东汉“光武中兴”,司马睿袭用“建武”年号,实有中兴晋室之意。《晋书》卷19《礼仪志》有“元帝既即尊位,上继武帝,于元为祢,如汉光武上继元帝故事也”可为佐证。惠帝永兴元年(304年),司马颖击败司马越而挟持帝入邺,大赦,改元曰建武。司马睿是在司马越派遣下而过江的。司马颖杀了司马睿叔父司马繇,所以司马睿不可能袭用惠帝的“建武”年号。
⑳ 罗国威:《文馆词林校证》,中华书局2001年版,第440—441页;此令内容详于同书卷668所载《东晋元帝即位改元大赦诏一首》。二者一称令,一称制诏,王言为令,帝言为诏,当以《东晋元帝改元赦令一首》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