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现代诗歌 重品城市生活
——评《“恶之花”:英美现代派诗歌中的城市书写》
2019-02-19谭小翠
谭小翠
(齐鲁工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 / 山东省科学院, 山东 济南 250353)
1.0 引言
欧荣等学者著《“恶之花”:英美现代派诗歌中的城市书写》(以下简称《“恶之花”》)作为北京大学出版社的文学论丛之新篇,2018年付梓出版,值得庆贺。国内学者认识到工业文明和城市化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大多关注现代主义作家“反都市主义”、“反工业文明”的一面,认为“悲观主义和虚无主义构成了现代派诗歌的主旋律”(李维屏、戴鸿斌,2011:108),《“恶之花”》却从另一面对英美现代派诗歌中的城市书写进行系统的专题研究,将现代主义诗人对都市文明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进行深刻的剖析,这在国内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中尚属鲜见之作。
《“恶之花”》全书共分四章,涉及英美现代派诗学的三大思想来源,英美现代主义诗歌城市书写的不同策略,从跨文化、跨艺术、跨媒介的视角将现代主义诗歌纳入一个诗学体系中进行考察,无论在研究脉络还是研究方法上,都不愧为城市文学和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一次拓荒性尝试。
2.0 别开生面的诗学脉络与丰富的研究史料
《“恶之花”》结构清晰,内容博洽。第一章总领全书,以“日常生活的审美化”为中心论点概观英美现代派城市诗学,第二章至第四章从“游荡者”“出位之思”“艺格符换”三个层面分别论述英美现代派诗歌中的城市书写,以法国哲学家列斐伏尔的日常生活批判理论为参照考察英美现代主义诗歌,构筑了一条别开生面的现代主义诗学脉络。
第一章深入挖掘英美现代派城市诗学的三大思想来源:法国现代派诗学的借鉴、英国文化批评传统的继承发展、东方“生活美学”的吸纳和熔炼。著者从挖掘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之内涵即“发掘恶中之美”开始,论证波德莱尔实现“日常生活审美化”的路径:以“游荡者”(flaneur)的视角,运用“出位之思”(andersstreben)、“艺格符换”(ekphrasis)的跨媒介、跨艺术的手法实现日常生活的审美转换。著者继而论述了从阿诺德到罗杰·弗莱(Roger Fry)的文化批评和实用美学对英美现代派诗人的影响,最后探讨了东方文化与“生活美学”如何融入英美现代派诗学,指出英美现代派城市诗学是“一种兼收并蓄的跨文化产物”(欧荣等,2018:38)。
从第二章开始,著者借鉴本雅明的城市社会学理论对波德莱尔诗歌中“游荡者”之概念进行分析。“游荡者”即“城市的闲逛者”“冷静的旁观者”,“有着‘身处其中’又‘超然物外’的双重视角”(同上:10)。童明称其为“浪子”,认为“‘浪子’实为诗人的化身……看似在城市人群中闲逛,却在观察,在幻想,在思想”(2008:43)。《“恶之花”》称“游荡者”是现代派城市书写的代言人。然后,著者考察“游荡者”的形象和视角在《普鲁弗洛克的情歌》《休·赛尔温·莫伯利》和《佩特森》三首长诗中的体现和演变。
第三章借用德国美学用语“出位之思”,运用跨媒介批评的相关理论,以诸篇耳熟能详的现代主义诗篇为范本,考察诗人如何借鉴绘画、音乐、戏剧等媒体的表现性能,发掘跨文化意境下英美现代主义如何更视觉化、流动性地呈现普通的日常生活场景,实现诗歌艺术对日常生活的审美超越。“出位之思”是“一种媒体欲超越其本身的表现性能而进入另一种媒体的表现状态的美学用语”(欧荣等,2018:13),即诗歌借用声效或视觉化等策略实现更完美的表达。王尔德的《清晨印象》与贝杰曼的《在西敏寺》中的现代生活图景在这里都有完美展现,而休斯《疲倦的布鲁斯》中的城市生活与音乐息息相关,休斯根据美国黑人与布鲁斯的紧密关系创作《疲倦的布鲁斯》。《“恶之花”》认为休斯创作该诗目在于超越“疲倦的布鲁斯”,以音乐(Blues)战胜悲伤(blues)从而寻求生活的勇气。除此之外,《“恶之花”》还创造性地将几首经典小诗编入从巴黎到伦敦的“街头即景”,以此展现城市生活的声色光影。
第四章借用古希腊的修辞学术语“艺格符换”,运用中西方跨艺术批评理论,对五篇现代主义跨艺术诗与艺术蓝本进行互文性解读。欧荣曾详细讨论了“ekphrasis”的界定和中文翻译,经过对该词在中西方文化中的追索,她同意钱兆明和德国学者潘惜兰(Siglind Bruhn)的看法,将其视为“艺术转换再创作”,并对比分析国内学界的汉译后将其译为“艺格符换”(欧荣,2013:243)。《“恶之花”》进一步明晰了此概念,即“不局限于对绘画、雕塑等视觉艺术作品的语言描述”,“蓝本扩大到所有艺术领域,包括戏剧、音乐、舞蹈等非视觉艺术作品”(欧荣等,2018:18)。裘禾敏从词源学着手,考察当今国内学界对“ekphrasis”林林总总的汉译,认为以“‘艺格符换’翻译“ekphrasis”,更符合当今图像转向时代对于语图关系的研究趋势”(裘禾敏,2017:91)。“艺格符换”作为“ekphrasis”的异域姊妹在中国已被广大学者所接受。本章解读的文本既有源自造型艺术的《贵妇人画像》、《丽达与天鹅》等,也有源自舞蹈艺术的《舒卜拉的埃及舞者》以及诗画乐交融的《弹蓝色吉他的人》,由此构成了城市文本中的“艺术博物馆”。《“恶之花”》提供了珍藏于西方博物馆中的相关画作与雕塑的图片,不仅呈现了视觉冲击,还彰显了声效之美、舞者之力。视角的聚焦是“艺格符换”诗的触发点,书中还有“走心”的音乐与融汇东西文化的舞蹈。史蒂文斯受毕加索的《老吉它手》的触动,创作了《弹蓝色吉他的人》,实现了从绘画到诗歌的艺术转换,他在诗歌中对音乐结构和音乐元素的借鉴是又一次“艺格符换”的创作。斯宾塞根据自己在埃及的所见所闻创作了《舒卜拉的埃及舞者》,诗人“通过多元视角的转换,透视在埃及舒卜拉上演的东方舞背后的文化寓意:作为埃及传统文化与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相杂糅的商业化产物,东方成为埃及现代城市书写最恰当的表征”(欧荣等,2018:219)。著者由此论证现代派诗歌的跨艺术、跨文化特性。
基于全书丰赡史料的厚重支撑,书中的章节安排层层递进,从“游荡者”的视角观察世界,到“出位之思”的艺术尝试,再到“艺格符换”作品的形成,从对绘画、雕塑等视觉艺术作品的语言描述到包括对戏剧、音乐、舞蹈等非视觉艺术作品的转换,体现了现代派城市书写的多重策略,为现代派城市书写绘制了一幅全景图。全书参考文献多达20页,仅英文文献就14页,几乎涵盖了中西现代主义、城市文学和现代主义诗歌研究的权威书目,这使得对T.S.艾略特、庞德、王尔德、威廉斯、叶芝、史蒂文斯、休斯等十几位英美现代主义诗人的论述精专而兼博,深刻到位。附录《当代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热点述评》的学术价值也不容忽视,著者把当代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研究热点归纳为四个方面: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现代主义与跨艺术批评、现代主义与城市空间以及在“后现代”语境下对“现代主义”的再审视。论著本身,连同附录共同成为从事现代主义文学研究与城市书写研究学者的重要参考资料。
3.0 独特的新视点
《“恶之花”》在诸多方面具有开拓性,体现了研究者孜孜不倦的探索精神。从书名来看,《“恶之花”》以波德莱尔的代表诗集命名,可谓意义深远。“恶之花”指“在艺术创作中挖掘‘恶’中之‘美’”,揭示“丑”独特的审美意义(徐雯瑛、史忠义,2018:139)。童明认为,波德莱尔所说的“恶”(法语mal有“病态”“缺陷”等含义)是“客观存在”(2008:45),是“生命中真实存在的那些令人不快之事,为了真实的美立誓与之纠缠到底”(2008:43)。关于波德莱尔,詹姆逊认为“存在着多个波德莱尔,但都的确具有独一无二的价值”(2010:317),而汪民安称“现代性的乐观气质……首先是在波德莱尔那里得以表达的”(2012:7)。著作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命名,旗帜鲜明地告诉读者此书意在发掘英美现代派诗歌中的“美丽之花”。《“恶之花”》认为:对现代派作家而言,“浪漫主义的乡村乐园已不可复得,那么只有接受城市化的现实,关注城市日常生活,借助文学艺术的力量”,运用跨艺术的创作手法呈现最普通的,甚至是“丑”的日常生活图景,实现城市书写的审美化和艺术化,在城市文明的“恶”中找寻美,把“地狱”变成“天堂”(欧荣等,2018:3)。
关于日常生活审美化,或许无人能及马塞尔·杜尚的名作《喷泉》(Fountain)(Macleod,2000:210),但波德莱尔是其肇始。“在波德莱尔这里,艺术、现代生活和审美在短暂性、瞬间性和现时性中融为一体”(汪民安,2012:17)。现代派诗人在喧嚣、纷繁的城市生活中找到了静美的栖身之地,庞德在熙熙攘攘的“地铁站”,捕捉到了突然闪过的“一张张美丽的面孔”(欧荣等,2018:113);弗莱彻“发现了雨夜街道怪异的美”(同上:120);卡尔·桑德堡在大雾弥漫的芝加哥港口随手写下脍炙人口的短诗《雾》;威廉斯在纽约街头瞥见呼啸而过的救火车车身上“伟大的数字”。现代派诗人善于在熟悉中发现美,在日常生活的平庸与丑陋中找寻瞬间的美,由此可见,“现代主义城市诗歌反映出与日常生活密切相关的审美趣味,‘日常生活审美化’既是现代主义诗人的城市书写策略,也是诗人为现代人提供的生存策略”(同上:11),这给身在都市中的现代人提供了有益的生活启示。
《“恶之花”》中随处可见研究者难能可贵的探索精神,如对庞德喜闻乐见之作《在地铁站》的重新诠释,从心理认知的角度重新解读庞德这首耳熟能详的小诗,给读者带来新的阅读体验。该诗的汉译文本多达十几种,但《“恶之花”》认为,多数译本没有呈现诗人对瞬间感知的描述,即没有关注经验过程的先后,“the apparition—of these faces—in the crowd”三个短语的先后排列,语言的结构映射的是经验结构,其对应的联想是“Petals—on a wet, black—bough”。《“恶之花”》对比了《在地铁站》的汉译本,认为大部分没有传达出诗人实际体验的过程,并提供了自己的汉译本:
幻影般的面孔闪现于人群:
花瓣潮湿的黑色枝干 (同上:117)
“幻影般—面孔—人群”分别对应“the apparition—of these faces—in the crowd”三个短语,同样“花瓣—潮湿—黑色—枝干”分别对应“Petals—on a wet, black—bough”。庞德创作此诗时意在呈现“瞬间的美”,那么这感知的经验尤为重要,因此该译文更符合诗人的创作意图。《“恶之花”》对经典诗作进行重读并提供了可读性较强的译本,其独特的新视点和探索精神拓展了现代派诗歌的研究视野。
4.0 结语
《“恶之花”》的新书写以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为题眼,挖掘现代主义城市诗学的肇端,从“流荡者”、“出位之思”、“艺格符换”三个层面探讨英美现代派诗歌的审美转换,可见其前瞻性的学术视角和清晰的文本架构。在诗人与诗歌的选择上,《“恶之花”》考察的视野宏阔,匠心独运,在英美现代派浩如烟海的诗歌中,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城市书写诗行,涉及作家多,涵盖作品广;该书对经典诗作孜孜探索,进行大胆重读,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当然,《“恶之花”》亦有其不足之处,如著作最后缺少一个总结性的结语,诗歌的选择上缺少对女性诗人的作品解读等等。但瑕不掩瑜,这不能遮挡这部大作的光芒。《“恶之花”》是对现代主义诗歌和城市文学研究的有益补充和延伸,丰富我们对现代主义诗歌的再认识,也为生活在都市中的现代人重新品味城市生活提供了借鉴,对我国城市文化建设也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作为英美现代派诗歌研究的又一力作,它将成为高等院校和研究院在外国文学、比较文学和文艺批评等领域研究者的难得参考书目,也将成为英美文学爱好者的有效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