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符号、音乐话语和意识形态:多模态批评视角
2019-02-19秦勇丁建新
秦勇 丁建新
(1. 湖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2. 中山大学 外国语学院,广东 广州 510275)
1.0 引言
中国新媒体的迅猛发展和科技的飞速进步促进了音乐作为一种产品的广泛传播和音乐作为一种话语实践的广泛参与,其传递的社会价值和意识形态日益革新着人们的思维方式和人生态度,重新建构人们的生活工作方式。音乐在中国的社会地位日益突出,对强国政策的实施推行起着重要的作用。田海龙指出,中国的话语研究应当更深刻地理解语言在社会各个领域里的作用(辛斌等,2018:15)。
尽管如此,直到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多数研究仍普遍把音乐作为一种抽象自治无意义的符号,即使它具有美学和情感的愉悦;而把聆听音乐当做是一种“注重形式结构主义”的实践(Adorno,1976:4)。近代关于音乐的研究多从音乐学的角度对音乐进行印象主义的描写,忽略了其作为社会符号的本质。音乐其实是一套音符的能指系统,具有概念意义、人际意义和语篇意义(Halliday,1994)。对于音乐的研究,不应当局限于用“激昂”、“悲伤”之类的词汇做粗线条的描写,而应当将其置于社会符号学和语言学的领域考究其语义和语用。音乐的生产和消费是社会成员的一种互动。音乐作为一种话语实践并未得到研究领域的足够重视。
音乐作为一种多模态符号的研究虽说已不是一块处女地,但仍然是冰山一角,更不用说从批评的视角进行探讨。就现有的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来看,仍然存在很多问题。在承认当前研究成果(如 Machin,2010;Machin,2013;Machin & Richardson,2012;van Leeuwen,2012;Way,2017;Way & McKerrell,2017)重要性的同时,必须指出其存在的局限性和研究空缺。一方面,关于音乐话语符号的研究至今尚未有成熟的理论和研究方法;另一方面,要搞清楚音乐话语如何实现意识形态的自然化、合法化,所做的事情还很多。
本文从社会符号学的角度把音乐作为一种话语探讨它的意义和意识形态实践。文章首先指出印象主义在诠释音乐符号方面存在的问题和多模态话语分析出现的不足;在此基础上,探讨音乐话语的概念意义和人际意义,从广义的层面对其进行重新建构,并进行意识形态的分析研究。
2.0 存在的问题
2.1 印象主义的缺陷
西方音乐尤其是17世纪的歌剧,“崇尚采用表征风格进行场景叙事和刻画剧作角色,音乐词汇的创造是它对音乐界最大的贡献”(McClary,1991:35)。19世纪的印象主义音乐追究其来源,是法国作曲家德彪西将油画家莫奈完全抽象的、超越现实的创作风格带入音乐,但其表征方式却又仅限于对自然景物进行单纯的描绘,缺乏对社会现实深层次的揭露。印象主义关于音乐旋律的单纯描写开始受到了音乐作为话语的挑战。Byrnside(1980:537)指出,“印象主义似乎不可避免地创造了一个以油画为中心的所指框架,而不是以音乐为中心的所指框架......这种成见使得他把音乐渗入到油画之中,使得听众对德彪西音乐的解读加入了根本不存在的事物、模糊了实际存在的事物,而这些实际存在的事物对于理解他作为一名作曲家所具有的独特性和个体性起着关键的作用。这样说是不过分的。”Dahlhaus(1985:34)认为,“器乐文本应当像音乐所表现的主题一样,经历冥想的确立、变体和对比的过程”。音乐家和符号学家也开始对印象主义的描写产生同样的质疑。一个世纪之后,霍尼格开始意识到自己创作的交响诗《太平洋231》不应当仅仅是用琴弦、定音鼓、铜管乐器等乐器对蒸汽火车的声音进行模仿,而更重要的应当是,诠释物理愉悦和视觉印象的音乐建构;更具有深层意义的是,“采用当时苏联的结构主义把音乐作为话语对科技社会进行批判,揭示音乐话语通过实施人际功能左右听众对蒸汽时代机械和非人性化的态度和立场的社会实践” (van Leeuwen,2018:557)。
2.2 多模态批评视角出现的问题
不同的模态符号均具有表征概念和言语行事的潜力,但它们不具有语用的等同性(Kress,2010:104)。不同的模态符号总会因为各自结构性质和感知途径的不同,有不同的适用语境。选择就是意义(Halliday,1994)。我们发现,系统功能语言学关于意义选择的理论在非语言领域也得到了同样的证实。恰恰是模态的差异性赋予了话语者更多的交际选择。特定语境中话语者特定模态符号的选择,是他意识形态实践的特定语义表征。
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从20世纪90年代诞生以来,一直受到系统功能语言学六大基本思想的影响。《作为社会符号的语言:从社会角度诠释语言与意义》(Halliday,1978)这本书论述了系统的思想和层次的思想。语言是一个由若干个系统和子系统组成的、有不同层次的语义选择网络系统(胡壮麟,1990:5)。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把系统的思想广泛地应用到不同模态符号的研究领域中。《阅读图像:视觉设计的语法》(Kress,1996)这本书利用系统的思想对图像进行了详细地分析,其研究范式是通过确定特定语境中的语义选择,揭示话语中隐藏的意识形态、权力和社会关系。另外一个重要的多模态研究对象是雕塑。《展示艺术语言》(O’Toole,1994)这一本书采用了同样的研究思路。系统功能语言学确实给非语言领域的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提供了重要的思想来源和研究方法,但它具有局限性,不具有普遍适用性。这是因为,并不是所有的模态符号都具有三大元功能,不乏多数模态符号只具有概念功能。与此同时,单纯地把模态符号作为一种语义的选择系统不仅抹杀了时空和情景的变化性,而且淡化了话语的主体间性。
社会符号学的广阔性决定了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是一个包罗万象的语义表征研究。不同研究领域虽说都用到了系统功能语言学和马克思语言哲学的思想,但表征符号的多样性和跨学科性也使得学术用语和基本概念混乱、甚至冲突。另一方面,语用交际是统一的,社会模态符号并不是独立的,而是相互影响、互相作用的,人类总是以实现最大的交际效果为目的优化使用不同种类的模态符号。音乐和语言虽说由不同的大脑认知系统所控制,但交际功能的语义统一却有赖于听众的整体诠释和感知(Blacking,1982:21-22)。然而,模态符号的这种属性却往往被各个独立的符号学科所忽略。有鉴于此,Norris (2004,2011)创立了互动分析(Interational Analysis) 的研究方法,探讨不同的社会符号如何在语境中相互作用、共同生成语义、实现交际目的。Scollon (2004)将这种方法具体地应用到网络话语分析之中。社会符号学的研究方法不是独立的,系统功能语言学也不是语义研究的万能。实际上,非语言研究领域往往有比较成熟的理论框架和研究方法,可以借以解决语言研究领域的难题 (Forceville,2010:2607)。
印象主义的缺陷和当前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的不足,必然会给音乐话语的研究带来误导,形成错误的理论假设和研究范式。有鉴于此,本文认为,音乐的研究应当首先把它作为一种社会话语,将其区别于人类自然语言、图像等其它各种多模态符号,将其置于特定的场景中客观地分析它的语义功能,并综合考察它和其它社会符号的相互作用。
3.0 社会符号、音乐、话语
3.1 音乐作为社会符号
3.1.1 概念意义
音乐作为一种社会符号,是由节奏、旋律、和声和音色等四大要素组成的、具有所指意义的、多层次的语义选择系统。它包括声乐和器乐两种。因此,音乐能够通过四大要素的不同选择和声乐和器乐的组合使用,表达各种复杂的语义。它和语言一样,具有元功能,能够表达概念意义、人际意义和语篇意义。器乐具有象似性,不同的乐器和演奏方式可以用于表征具体的事体、过程和场景。这种表征概念意义的方式在早期注重叙事描写的歌剧和古典音乐中,使用的尤为明显。《蓝色多瑙河》用小提琴徐缓的震音表征河水的荡漾,《梁祝》以弦乐描写蝴蝶的自由飞舞。器乐也能够借助节奏、旋律、和声和音色等四大要素的不同交叉,表征抽象的概念。例如,大、小提琴慢板的对答表达缠绵和凄苦,铜管以严峻的节奏和阴森的音调表征凶暴和残酷。音乐能够以各种复杂的模态符号和体裁表征过程。早期歌剧的叙事体裁是表征物质过程、行为过程、关系过程、言语过程和存在过程的典型。延留音能够通过无力的延长表征多愁善感的心理过程。van Leeuwen(2018:553-565)讨论了音乐符号表征的抽象概念意义,主要包括真实或艰苦、激情和力量、自信和压抑,以及通过颤音和换气等方式表达的喜怒哀乐。
3.1.2 人际意义
音乐话语具有人际意义,它能够通过声音的强弱,拉近或疏远听众与话语表征事件的距离。本文认为,可以借用认知语言学中的三个概念:事体(figure) 、背景(background) 、场(field) (Talmy,2000)来说明音乐话语的人际意义:用最大声音凸显的事体是吸引听众最大注意力的焦点;用较小声音表征的事体是要求听众听到的背景;而用最小声音表征的是要求听众感觉到的场。声音的大小所表征的是音乐话语者对事体的观点、立场和态度,也就是平时我们所说的人际功能的评价(Martin & White,2005)。演唱者可以通过增加或减少能量、提高或降低音高的方式,激励或挫伤听众的情感态度(Affect attitude)。
3.2 作为话语
以往关于音乐的研究存在三个概念:关于音乐的话语(song of discourse)(Murphey,1992)、音乐的话语(discourse of music)(Blacking,1982)和音乐话语(musical discourse)(Tagg,1982;Bradby,2003)。清晰的讨论需要区分它们的异同,采用统一的定义。关于音乐的话语研究的对象是作为语言行为的音乐歌词;音乐的话语的研究对象是有关音乐的话语。本文认为,音乐的研究对象应当是Tagg (1982) 所提出的音乐话语,音乐作为一种能够像语言一样交际的社会符号,具有自己的语法结构系统和语用交际功能,是意识形态的社会实践。正是由于两者的共同属性使得它们能够成为符号学和语言学的共同研究对象,能够用类似的方法进行研究。
音乐话语并不限于音乐本身(Roy,2010:15),它是一种社会话语。社会话语有三个层次:社会结构、社会实践和社会事件(Fairclough,2003)。据此,从批评研究的角度诠释,宏观意义上的音乐话语应当包括三个方面的内容:诸多关于音乐生产和消费的社会机构和社会组织,例如音乐团体、唱片公司、广播电视管理部门;音乐表征社会某个领域和方面的特定方式(歌颂、嘲讽、同情、激励)、音乐风格(由音色、力度、节奏等各种音乐要素富有个性地结合起来的浪漫主义音乐、乡村音乐、重金属音乐等)和各种音乐体裁(歌剧、秧歌、交响乐等);音乐事件,音乐文本是社会事件的话语时刻表征。“音乐话语的关键组成部分是交际符号、参与人(作曲家、歌手、听众等)、社会关系、社会语境和文本”(Aleshinskaya,2013:428)。参与人对社会资源的掌握和权力关系决定了他们社会地位的平等和不平等,他们在不同的社会语境中采用不同的交际符号,产生了不同的交际效果。
4.0 音乐话语和意识形态
4.1 意识形态作为音乐话语的本质
意识形态是某个社会群体所共享的基本观念系统,它影响着其中每一位成员对社会事件和情景的诠释,并且控制他们的话语实践和其它社会行为(van Dijk,2011:382)。《马克思主义和语言哲学》(Voloshinov,1973)这本书的基本思想是,符号在交际互动中隐含着权力关系;语义的选择是权力掌握者建构社会现实的一种斗争。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音乐话语就是意识形态的社会实践。《音乐和马克思:思想,实践,政治》(Qureshi,2002) 更是以马克思主义为基础,从生产关系、商业化、资本主义和国家革命等四个方面论证音乐话语在构建意识形态中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没有音乐就没有国家,法国革命胜利之后建立起来的国家音乐机构,其目的就是通过它的声音,支持和激励平等捍卫者的能量,禁止在沙龙或寺庙里用娘娘腔的音乐软化法国精神进行冒名行骗” (Attali, 1985:55)。 历史和现实证明了音乐话语以意识形态的方式影响和控制着我们政治经济生活的方方面面:革命战争时期激励士兵斗志、渲染民族爱国主义激情的进行曲,和平时期在工厂场景中用于提高生产力的广播音乐 (van Leeuwen,1999:38),茶余饭后推动全民娱乐生活和文化发展的广场舞,等等。值得一提的是,音乐话语的意识形态也在边缘话语(丁建新,2013)中发挥着作用。例如,西方黑人流行音乐家用说唱音乐表征社会种族的不平等和权力冲突。
与其它模态符号不同,音乐意识形态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感染力和影响力是同时进行的。具有物理能量的声波通过我们的感知系统直接影响我们的语义认知和概念系统。意识形态的作用是单向的、被动的。在任何场景中听众没有音乐话语权,只能单向地消费音乐,被迫地感知话语者的概念表征,这是它独一无二的特征。这使得音乐话语比其它模态符号更具有表征意识形态的力量。
4.2 意识形态的符号系统性
目前就整个多模态批评话语分析来看,关于音乐话语意识形态的研究基本上是采用多模态分析和批评话语分析两种理论框架做实证分析,研究能指模态符号如何在特定情景中实现语用以影响听众的思想、态度和立场。这种研究范式往往只能反映音乐话语意识形态实践的某一方面。再加上是个案分析,未能建立语料库做定量分析;实际上,批评话语的语料库分析能够更客观地反映社会问题的本质,比如新闻话语转述的对比分析(辛斌、时佳,2018)。各种研究得出的结论不能做到一般化和可靠化。研究的主题主要包括社会阶级、权力和身份 (如Radoman,2012;Way,2013, 2017;Way & McKerrell,2017)、性别 (如Helland,2018) 、民族 (如Knecht,2016;Largey,1994;Machin & Richardson,2012;Way,2011) 、宗教 (如Gukurume,2017;McKerrell,2012) 和后殖民化 (如Roy,2010;Turner,Hayes & Way,2013;Way,2016) 等。
van Leeuwen (2018) 把音乐作为话语,从社会互动的层面讨论了节奏、旋律、和声和音色等各种模态符号能指的意识形态。他讨论的是某个具体的模态符号能够表征什么样的意识形态,并没有系统地指出具体的意识形态可以由哪些具体的模态符号来表征。本文认为,音乐话语作为能指通过不同的织体形态表征各种意识形态((不)平等社会关系、男(女)权主义、(非)个人主义、身份、社会阶级和权力)具有系统性;意识形态作为所指的思想系统能够和作为能指的模态符号系统建立统一的关系。
4.2.1 (不)平等的二元性
与(不)平等的意识形态相对应的音乐模态符号是由主调音乐(Homophony)与复调音乐(Polyphony)构成的二元对立体。van Leeuwen(1998:30)指出,“单音音乐(Monophony)、复调音乐和主调音乐是融合音乐团体成员的方式,这反映了社会结构和社会整体的支配地位”。从静态上来讲,社会成员不平等的社会地位,在音乐话语中往往是通过和声陪衬特定的声部来实现的。霸权地位稳定的社会秩序所对应的是和声的和谐一致。而从动态上来讲,社会地位的平等与不平等变化也可以用二元对立体的不同表征方式来实现。当这种社会秩序受到威胁的时候,音乐模态的表征方式是张力和不和谐音。这为表征各种复杂的社会关系提供了丰富的音乐符号。
4.2.2 男(女)权主义的多元性
表征男(女)权主义的音乐模态符号具有多元性的特征。这是因为,话语中性别身份的建构“是社会的,而不是生物的” (McClary, 1989:204)。表征男权主义和女权主义的典型符号是节奏的有无、音程的长短和音的高低。男权主义常常采用的表征符号是严格有规律的节拍和富有能量的长音程,而女权主义采用的是多种节拍和柔弱的短音程。另一方面,表征男女社会地位和复杂关系的音乐模态符号系统更为复杂。
4.2.3(非)个人主义的渐变体
个人主义和非个人主义在音乐话语中的表征符号是一个由单音音乐、支声复调 (Heterophony)和复调音乐组成的渐变体。van Leeuwen (2018)指出,一方面,单音音乐演奏或演唱的一致性,在正面地表征社会群体归属和创造群体团结的同时,也负面地体现了社会极端的非个人主义,支声复调和谐地合成单音音乐的表现方式折中地表征了个人主义和社会团结的同时存在;另一方面,复调音乐通过和谐凸显独立旋律最大限度地实现了个人主义的表征。
5.0 结语
如果从《语言与控制》(Fowler et al.,1979)算起,批评话语分析经历了四十年的学术史。然而音乐话语作为一个多模态的批评研究视角仍然有待跨学科的进一步探讨和发展。近代音乐研究一直偏重做印象主义的描写,忽视了音乐话语的意义源泉是社会文化这一事实。社会符号才是它的本质。音乐话语应当置于广义的理论框架中进行研究,它应当包括社会话语的三个层次(社会结构、社会实践和社会事件)(Fairclough,2003)和五个基本要素(交际符号、参与人、社会关系、社会语境和文本)(Aleshinskaya,2013:428)。意识形态是音乐话语的本质特征之一,其模态符号具有系统性和体裁多样性的特点。而其中表征(不)平等的模态符号是一个对立的二元体,表征男(女)权主义的模态符号具有多元性的特征,表达(非)个人主义的模态符号是一个渐变体。
音乐话语是一个有待我们开发的庞大空间。目前的研究多讨论它的本质,结构功能和不同交际模态符号互动方面的研究应当加强;在实证方面,听众消费者的感知诠释往往被忽略;此外,微信、博客、抖音等新媒体也是重要的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