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歌者
2019-02-18李蒙
李蒙
一个春意盎然的午后,我来到多日未见的老师家里。老师像我的阿爸一样,脸上挂满了慈祥,一句“赛音白奴”仿佛又让我回到了从前的日子。
我的老师铁柱先生是一位作曲家,是久居在城市里的蒙古人。铁柱,蒙古语译为特木尔巴根那,名字里可以看出老人对孩子的希望和寄托,从老师的身上,我能感受到无名河水涓涓的流淌,更能清楚地嗅到千里草原的芬芳。
每来老师家里,茶和酒是必不可少的饮料。“蒙古人可一日无食,不可一日无茶。”沏上滚烫的红茶,茶叶在水中翻滚,诉说着草原上的陈年往事,抽一口自家晾制的旱烟,盘腿坐在炕上,拉起四胡、马头琴,唱的是歌也是诗,科尔沁文化在这里传承开来。
酒是草原人心中的甘露,打开炉灶,将羊排和羊小腿放进锅中,煮起一大锅柳蒿芽,碗里装满了“挂子”咸菜,倒上从嘴辣到肚子里的烈性烧酒,唱起长调,草原人的快乐就这样来了。
师母斯日古楞介绍,盘中的羊肉来自姐姐家的牧场,你仔细品尝,绝对和超市里买来的肉食不一样。我将肉割下来一块嚼在口中,香气四溢,这香气来自巴尔虎草原,来自那个天人合一的世界。
无歌不成席。铁柱老师轻轻地唱起了民歌,旋律悠扬、婉转,让人仿佛置身于游猎森林之中,那歌声像是流到心中的清泉,一醉就是多年。
老师问我,知不知道鄂温克分哪几个部落?我说:“在我们国家一般是分为索伦、通古斯和敖鲁古雅。”老师笑着说:“刚才的旋律就是索伦部落的民歌《东泉》,它讲述的是草原上的男女青年在泉水边约会、定情的故事。但是每一首歌曲的背后,都有属于它自己的故事,这些故事让歌曲更有味道、有价值,像是沉睡千年的琥珀,保留了原始的美和本真色彩,这才能叫民歌。”
铁柱先生写了很多首作品,他告诉我:“做歌手容易,做歌者很难。”如今时代发展已不再像勒勒车车轮一样慢慢地前行,摇滚音乐、说唱音乐都涌向了人们的眼球,但民歌的旋律是能让世界安静下来的音乐,因为它的背后有着草原人千百年来的传承。
在鄂温克草原维特根河的东边有一泓不冻的清泉,猎人维佳和高娃从小在这里长大,常常在泉水边约会,或是骑马驰骋,并在泉水旁定下了百年誓言,爱的旋律从高娃姑娘的口中飞出:
“哎呀,看那天空中明媚的月亮,
映照在东泉边猎人的身上……”
就这样,维佳和高娃的恋情得到了神灵的护佑,维佳或骑着儿马子驰骋牧场,或牵着驯鹿在丛林中狩猎,但是只要他的坐骑回来,高娃就能感知到。两人一见面就有说不完的快乐,维佳要么送给高娃一束野花戴在她的发辫上,要么将松鸡身上漂亮的翎毛缀在高娃的衣领上,要么是维佳用兽皮做好坎肩,让高娃姑娘穿在身上,暖在心里。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去,两人的感情就像这永不封冻的泉水一样涓涓流淌,高娃姑娘放开歌喉又唱道:
“我愿倾听丛林中清脆的鹿铃,
好像我心上人走在回家的路上……”
时光模糊了它原来的样子,却带不走思念。高娃姑娘老了,牙齒松动、步履蹒跚,拄着手杖独坐在那个爱了一辈子的泉水旁,可是身边不再有丈夫维佳,他在那年秋天出门狩猎,就再也没回来,只留下了高娃老人独自对他的思念。多少个春秋过去了,高娃老人每年到丈夫最后一次出门的那个日子,她都会去泉水旁等着维佳,就好像他们热恋时期一样。老人唱起了这首在她心里流淌了一辈子的旋律,歌声久久回荡在泉边、草原和森林深处:
“多想泉水带着我的渴望,
静静的流淌来到你的身旁……”
我被歌的旋律和故事所感动,内心觉得这样的歌曲越唱越有味道,能洗涤人的心灵,可能已走过千百年,但是依然被传唱。
说起鄂温克音乐,让我想到了静谧的莫和尔图草原。今年春节我来到莫和尔图草原上的扎格达木丹嘎查牧民索得布家中,他的妻子葛根托娅是清朝从莫和尔图走出去的名将海兰察的第九代后人。
我向他请教为何许多鄂温克民歌是较为悲伤的,索得布深吸一口香烟,眯起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鄂温克人从远古的森林中走来,在过去它是一个悲伤的民族。寒冷、饥饿、疾病和野兽都危害到鄂温克人的生命,再后来就是征兵、戍边和打仗,鄂温克人有一句古谚说,枪有多高男子就有多高,一代代悲壮的历史融进了鄂温克人的血液中,融进了歌声里。”
宴席上,我向索得布学唱了鄂温克民歌《鸟儿》《歌唱英雄海兰察》……让我感受到鄂温克人的音乐是扎根于樟子松和老白桦生长的森林深处,更扎根在狩猎民族的灵魂里。
铁柱先生离开故乡库伦草原快四十年了,他经常感叹道:“每个远离故乡的蒙古人心里都住着一个诺恩吉雅。”他不到二十岁就来到海拉尔这个多雪的城市,这里有巴尔虎人、布里亚特人、厄鲁特人、达斡尔人……讲究吃手扒肉、牛排、列巴、蒙古果子、希米丹、柳蒿芽……多年来,他一直想念科尔沁那片飘着果香和荞麦香气的土地。
无情不歌,铁柱先生唱的《诺恩吉雅》格外有味道,他将游子远离故土的思念细腻地表达出来。
“老哈河水长又长,岸边的骏马拖着缰。
年轻的姑娘诺恩吉雅,出嫁到遥远的地方……”
王府有女初长成,科尔沁奈曼旗王爷漂亮的女儿诺恩吉雅在父母之命下,许配给了锡林郭勒草原乌珠穆沁旗王爷的儿子宝迪毕力格,还有一种说法是远嫁到呼伦贝尔草原的陈巴尔虎旗,出嫁那天,诺恩吉雅头戴精美的配饰,身着红装,带着心爱的枣红马,踏上远离故土的漫漫行程。
那时,蒙古各部落交通闭塞,姑娘一旦远嫁,就意味着可能永远地离开了家乡和亲人,从此再难相见。到了婆家的诺恩吉雅,始终抑制不住对故乡与亲人的深深思念。因此,她一次次登上高高的山顶眺望远方的故乡,一次次祈求南飞的鸿雁捎去女儿的问候,一次次在草原的风中偷偷哭泣。
由于长期忧伤郁闷,加之水土不服,诺恩吉雅病倒了。两个月后,她带着对父母与故土无尽的眷恋与深情永远地离开了。
或许,诺恩吉雅内心深处,曾埋怨父母对自己婚姻的包办。或许,她的心里曾藏着一个她更钟意的人。或许,她对家乡的思恋让她悲伤成疾。
“瞭望成长的家乡,思念父母情意长。
一匹马儿做彩礼,女儿远嫁到他乡……”
这支来自老哈河畔的思乡长调,听起来幽怨、凄凉,在低沉的马头琴的映衬下,愈发让人柔肠百转、情难自禁。
铁柱先生抿一口酒说道:“好多人都唱岸边的骏马拖着缰,却不知道这句歌词的真正含义。”在草原上成年或是年老的马儿,不管离家多远,到第二年青草长到二寸长的时候,它都要跑回故乡的草场,即便是累死在大漠荒原也依然执着,这就是蒙古马对故乡的依恋。马儿尚且如此,何况远嫁千里之外的诺恩吉雅呢?
诺恩吉雅从那个生长着西瓜、香瓜、荞麦、花生的科尔沁平原,一下子来到了冰雪严寒的他乡草原,驼铃声声带不走她的思念,山丁子、都柿的酸甜只能让她对故乡更加的眷恋。多少年来,诺恩吉雅的旋律成了草原游子灵魂深处的吟唱。
铁柱先生经常说,民歌不好唱,民族音乐的美不仅在外表,更在心灵。这是草原人千百年来执着的追求与坚守,是蒙古人赖以生存的支柱与追求。
好多人以为蒙古人的性格粗犷豪爽、放浪不羁,但他们的骨子里却如此柔软与多情。蒙古人吃肉、用刀、饮酒、喝茶这些生活细节都有很多讲究,这正契合蒙古民歌的特色,情感细腻,善良多忧,而这样浓郁深情的背后,是草原人宽广无私的爱。
在草原上还没有围栏的时候,各部的草原都是相通相连的。那时候草原上有一种照明的工具叫“马灯”,人们也称它为“黑夜的眼睛”,它是為黑夜中策马行进的人引路用的。
说起“马灯”的用途,铁柱先生神情庄重,他说:“蒙古人在生活中和牧羊犬有着默契的配合,他们能从牧羊犬的叫声中判断出黑夜中人或马匹离毡房的远近,这时毡房中的老额吉不论有多困倦都会手拿马灯出来,对着四处轻轻摇晃,为黑夜中的人们指引方向,告诉他们这里有毡房,有奶茶,还有羊皮子被褥。”
在“马灯”的指引下,马蹄声由远而近,远方的客人无论什么时间到了蒙古包,主人都会热情相待,为他热好奶茶、端出肉食,倒上一杯烈酒暖暖身子,再将孩子轻轻抱起,把床铺让给客人。
故事没有讲完,我的眼角早已湿润,这是草原人善良、热情的爱,是草原人悲悯众生的体现,从内心讲,我对黑夜里摇着“马灯”为行人引路的牧人肃然起敬。
现如今,这已成为新一代草原人远去的记忆,但我们可以将“马灯”的故事写成诗歌、谱成旋律,歌者就是要探寻艺术的来源,回归生活。
笑语欢歌,长调银杯,铁柱先生说:“我喜欢这样探讨民歌、挖掘民歌背后的故事。”他经常和朋友、学生在外面一边饮酒、一边创作,有时候竟忘了时间,常常到深夜。
师母说他脾气倔,电视台几次让他去做节目、谈创作,他就是不去,而平日里跟爱好民族音乐的人交谈他却很兴奋、很乐意。
铁柱先生是草原人,他将全部的情怀献给了草原,看着老师的丝丝银发,我斟满一杯烈酒敬给铁柱先生,感谢您把我带向草原深处。
长调悠远,岁月如歌,来自苍茫大地的你,使我想起那一弯草原的河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