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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以羊为命的牧场致敬

2019-02-18卓美

骏马 2019年12期
关键词:羊粪羊圈牧场

卓美

1

我从地缝中救出这只绵羊的唯一结果是:让它在世上多受一些罪。这些进口羊的后代,无法改变自生自灭的命运。

“大哥,麻烦您帮我把这只羊拉出来好不好!”我请求路过的村民。“羊?哪家的羊掉进去了?呀!这是牧场的羊,牧场的羊我一点心肠都没得!”“麻烦你帮我一下!它是一条命!”“呀!啷支命哦!牧场人都划给旅游公司了,牧场的羊这两年无王管了,生五号病差不多死球完了!”略微犹豫过后,这位称自己没得心肠的男人揪住羊耳朵,我提着羊尾巴将掉进“地缝”里的绵羊“救”了出来。“如果不是看在你喊我一声大哥的份上,我才懒球得脏手呢!”一声大哥,贵过一条羊命。

对着大哥的背影连声道谢过后,我蹲在长满灯芯草的水塘边洗手,披着霞光。一群讲着各种各样方言的远客迟迟不肯去酒店入住,他们在拍从一大朵晚霞中倾泻下来的万道金光,感受傍晚意境万千的草原。那一刻,乌蒙大草原的百草坪如梦似幻。

那只一瘸一拐的羊从景区豪华的公厕后面进了高高的马刺林。我跟了过去,穿过马刺林就是那间父亲离开草原之前管理的羊圈,我担心粗心的放羊人已经将羊圈门关好,此羊被拒之门外。瘸羊在羊圈门口半躺了下来,望向远山的夕阳,仿佛在回忆,也仿佛在等某个时刻的到来。就在这只羊的旁边,有三只倒在粪汤里的羊看似没有气息,但当我走近的时候,却看到缓慢眨动的睫毛,看到空空的眼神,那种空,绝望得很彻底。羊脚朝外蹬去,像最后的挣扎却好一会儿都不见死定。目光扫过,羊圈门口大约七八十只羊无一例外被厚厚的羊粪结成的粪片包裹,羊肚子下面清一色挂满羊粪蛋子结成的“流苏”。走动的时候,“流苏”发出沙哑的哗啦声。羊圈没有了门和窗,活动场低矮的围墙坍塌了一多半。

铅水悄无声息灌进胸膛,猝不及防的沉重让我几乎窒息。我不知道这几间羊圈门前除了我,有谁在这两年里来过。看着熟悉而陌生的羊圈,看着与记忆中天差地别的羊的现状,无论如何我都不敢相信,这就是父亲和四位叔叔花了四十天的时间,冻肿了双脚,坐了三天三夜黑皮火车从哈尔滨接回来的新西兰进口羊的后代。滑到山顶的斜阳好像被斧头砍伤,阳光的鲜血泼在残羊身上。只一小会儿过后,夜的大幕就盖住了整个草原,黑羊和黑夜完整地融为一体。我离开羊圈门口来到旅游公路上,划归给旅游公司的牧场人开着观光车擦身而过,载着一群去木屋酒店门前跳彝族达体舞的快乐女子。

海拔有2886米的乌蒙大草原是乌蒙山脉托举出的一大片辽阔土地,因为有时而云遮雾罩、转瞬蓝天白云的自然气候而被人们称为“云上草原”。这片草原上有贵州第二高的山峰牛棚梁子,有贵州海拔最高的淡水湖长海子,有四季频繁出现的佛光,还有十万亩连片的高山矮杜鹃。这几年,随着宣传力度的加大以及路况等一系列旅游条件的改善,这片草原逐渐被人们熟知,到过这片草原的人遍及全国各地。

在这片风生水起的草原上,曾经有一个建于1958年的“国营坡上牧场”,我的父母就是建場的第一批工人。今天,长海子湖旁边那几排羊圈以及百草坪牧场人集资新建的三排新平房就是牧场留下来的风物了。对于草原的开发,即便是已经去往远方的牧场人也忍不住要问,来草原旅游的人多不多?哪一种生意最好做?尽管清楚开发多多少少会对生态带来一定的破坏,可面对迅速热闹起来的故乡,我却是时而欣慰,时而不合时宜地感伤。尤其当草原上举办汽车拉力赛,脆弱的草皮被锋利的汽车轮刨开抛向空中,等一阵喧嚣过后,草原上凭空生出来两条黄土路的时候,这种感伤最重。

草原周边村民家的院坝里人影攒动,因为卖羊汤锅、烤全羊和土鸡火锅,这些村民富了起来,各式各样的小洋楼很是气派,私家的“小包车”也很豪华。从院坝外路过的本地人看见如此好做的生意,谁的心里能不慌呢?商机的确无处不在,只要勤快,在草原上卖风筝、卖烤乌洋芋和烤鸡蛋都能成为挣钱的门路。国家新农村建设的步伐也在不断加快,于是,草原周边村容村貌的改变更加迅速,仿佛在一夜之间旧貌就换了新颜。也许是因为通高速之前尤其是开发草原之前乌蒙草原沉寂、荒凉、偏远、压抑得太久太悲壮,第二代牧场人对改变最急不可耐,对草原的开发抱以空前高涨的热情,巴不得草原的每一株牧草上都站着游客。巨变的结果是,我儿时痛恨的大风有能力带动内陆装机容量最大的风车日夜不歇气地赚钱了,原来被羊和牛踩出来的土路被漂亮的柏油路取代。国营坡上牧场不复存在,第二代、第三代牧场人变成了旅游公司的员工。除了最早一批建场人或死去、或老态龙钟且腿脚不便外,其余的牧场人都加足马力奔向了崭新的生活,对曾经与羊打交道的岁月,对羊和人之间的情谊,牧场人齐心协力地嫌弃,加倍地忘记。

2

三十多年前的冬天,乌蒙大草原的气候比现在凛冽得多,每一阵风都带有菜刀的秉性。雪飘累了冻雨登场,一二十天内都不见消停,草原被冰雪紧紧扣住的时候,也就是小羊羔降生的时候。因为严寒而夭折的羊羔每年不下几十只。每天父亲回家之前,我们都要将火“理”好:用火钩抖空煤灰,添上几块乌黑铮亮的原煤。“人要忠心,火要空心”地迎接头发胡子开满冰花的父亲以及他怀里的小羊羔。当一团冷气把父亲攮进屋的时候,恨不得将屁股坐到火炉上去取暖的我们必须迅速闪开,腾出挨着炉灶口那个最暖和的位置给浑身湿漉漉、软绵绵的小羊羔取暖,动作稍微慢一丁点,父亲就会用严厉的目光给我们警告。冷气萦绕在屋子里,父亲冻得青紫且皱皱巴巴的双手伸在炉子上翻来覆去地烘烤。门外母羊的喊叫声,小羊羔豆腐脑般颤颤巍巍的应和声此起彼伏。在浓浓的羊味熏陶下,在一家人目光的搀扶下,小家伙身上的“蒸汽”停止散发,洁白的毛色透出光亮,它歪歪倒倒撑了起来。父亲在鞋子上捆上稻草绳,像搂我小兄弟一样将小羊羔抱在怀里出了门。每当这个时候,我们几姊妹不会及时将门关上,而是冒着冷气伸出三四个鬼头鬼脑的脑壳目送。母羊紧跟在父亲身后,喊声更加急切,顺便撒下一把苦荞色的疙瘩以示对我们的答谢。这就是每个冬天家里必须要出现的画面。

乌蒙大草原的雾任性、强势,前一分钟还是蓝天白云,后一分钟已是山水不见。儿时的我们不知天高地厚,时常胆大妄为地在滚滚而下的浓雾前方狂奔,往往是还没有跑出去一两百米就被大雾撵上并严严实实地包裹住,过后一头雾水地摸进家门。对于放羊的父亲而言,雾经常会藏住他的羊。当晚归的父亲发现少了一两只羊的时候,我们就要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的身影重回浓雾。每当那一刻,我的担心总会盖过寒冷。某个赶场天,父亲去十几里外的四格仓库买一家人一个月的口粮,弟弟替父亲去山上放羊。就在天快要黑的时候,在羊圈门口数羊的父亲发现羊少了四只。“你是不是又满沟满洼摸蛤蚌去了?”“没有!”“没有羊怎么会少掉四个!”父亲一个闪电式的大巴掌,被我们取绰号为“干田鸡”的年仅七八岁的大弟弟被扇倒在地。捂着脸从地上爬起来后,大弟弟含着眼泪一扭身朝山上走去,父亲远远跟在大弟弟身后,父子两人消失在深不可测的夜的浓雾里。那些年我时常被噩梦惊醒,梦中总会出现同一种场景:云开雾散之后,空旷的草原上,父亲、大弟弟和羊都了无踪影,天地之间只剩下惊恐万状的我。

为了均衡利用草资源,坡上牧场根据地理位置被分成了三个牧点,下牧场、上牧场和长海子。下牧场紧挨着落机壳村,相对热闹得多,上牧场在百草坪的正中央,拖家带口、相依为命的只有两家人,我就是那其中一家的六个娃娃之一,所以我从小就懂孤独和寂寥的滋味。那时候的上牧场,羊不仅是生存的理由、生活的源泉,还是伙伴。父母每次去下牧場开会的时候,为了化解恐惧,我们几姊妹时常将弟弟命名为“黑脸包”的羊生拉活扯地请进家里。门外大风呼啸,门窗噼啪作响,看着“黑脸包”深沉、看穿世事的眼神,看着它一半黑一半白沉稳而慈暖的脸,我们的内心就有一种踏实感。“怕什么,门前的羊圈里有那么多活蹦乱跳的羊跟你们作伴!”母亲经常这样安抚我们。在母亲的心里,羊和我们完全就是好朋友,只要羊不寂寞,我们就不应该寂寞。说起孤单寂寞,长海子牧点的孤单寂寞最深、最辽阔。长海子牧点因为更远更高寒而没有人愿意去驻守。单身汉牛叔叔没有成家,顺理成章地成了长海子牧点常年驻守的最佳人选。我无法得知牛叔叔对孤单的体会有多深,更无法体会两百只羊对一个一生孤独的人的重要性,只听牛叔叔曾经说过:“在所有的牲口中,羊的脾气最好,最通人性。”

羊粪和猪粪牛粪有大大的不同。在我们看来,牧草只不过是去羊肚子旅行了一趟,之后以一种圆滑、优雅的模样重回草原而已,草的实质还没有改变,羊屎疙瘩还散发有草的清香味。每年的大年初四,是我们雷打不动要除羊粪的日子。除了母亲在家做饭煮猪食外,在父亲的统领下,我们带着背箩、锄头、撮箕到了牧场分给父亲管理的那间羊圈里。五寸多板扎的羊粪有三分之一是羊屎,大多数是父亲从山上背回来的草,一层层叠加起来的草被羊屎同化后变成了散发着热气的羊粪。羊圈里的一切并不是看到的那么简单,有父亲的艰辛,所以也就有一份无法形容的情感涵盖其中。羊粪被父亲挖起来扒到撮箕里,倒进小背箩里,我们几姊妹你来我往将羊粪背出了羊圈。大年初四年味依然浓烈,父亲一改往日的严肃,和颜悦色、添油加醋地向我们透露他遇见过的“鬼”事。他对自己的儿女了如指掌:对与鬼怪神仙有关的事远比读书感兴趣一百倍。在不间断的说笑声中,羊圈门口的羊粪堆成了小山。到了中午,母亲按照老规矩提着一锑锅煮好的洋芋姗姗来迟(运气好的时候,锑锅里装的是甜酒粑粑),在洋芋的上面,还有一把筷子和一小碗水霉豆,这是那些年煮洋芋的标配。象征性地拍拍手上的羊粪,我们将锑锅团团围住。没有谁会对在羊圈里吃洋芋提出异议,相反,在那样和睦的气氛中,洋芋的香味比平时更地道。等到天煞黑的时候,粪也正好除完,父亲抱来干草均匀地铺在羊圈里,羊们在圈里或半卧或站,惬意得很。父亲满意地关好圈门,我们完胜而归。

1987年冬天,全牧场的人都在谈论一件事:场里要派五个平时工作认真的人去哈尔滨出差,接回从新西兰进口的320只绵羊,关键是,场里要给这五个人发翻毛皮鞋和棉衣。这是继1982年去威宁接羊后的又一次牧场大事件,父亲当然被列入了五人之列。尽管五人当中有一个兽医保驾护航,但要接的羊太多,并且这些个羊都是国家花外汇买来的宝贝,场里开会宣布:任务艰巨,羊不能有半点闪失。全家人都看得出,父亲的心情从一开始的激动转换成了担忧。准备就绪到了临出门的时候,翻毛皮鞋和棉衣都没有见到踪影。

四十天后,几辆大货车开进了上牧场,全场人出动迎接,包括附近的村民都赶来看外国羊。从羊堆里出来的父亲至少老了五岁,长毛嘴尖、瘦骨嶙峋、脏、疲惫不堪。场里的妇人调侃:“就像从牢房里爬出来的人!”在与320只羊同住黑皮车厢的几天几夜里,父亲和叔叔们的双脚无一例外生了又红又肿的冻疮(刚刚回家的那几天,走路都不利索)。“吃住都在黑皮车箱里,认不得几点几分,也认不得火车到了哪个省,只认得天黑天亮!”“哈尔滨那个鬼地方,明明大天晃晴的,给你骨头都冷疼完!”听到五个人的接羊境遇后,原来那些“要有关系才得去北京”的小话才没有人再提起。我之前以为,新西兰羊一定和画报上的外国人一样,长着透明透亮的蓝眼睛,漂亮至极。事实是,新西兰羊除了个头高大一些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它们和父亲放的那帮“土”羊一样忧郁着灰突突的眼睛,一样长着一张长长的寡脸,一样斜着鼻孔,吸溜着清鼻涕。这让我大失所望。

在父亲带回来的照片上,五个站得整整齐齐的男人穿的都是单薄的蓝衣裳,红色棉毛衫的领子大摇大摆地翻在外面。照片的背景当然是天安门城楼。母亲好几次仔细端详了那张照片:“说不是吹的,除了你爸穿得起皮鞋,哪个脚上套的不是老塑料底鞋!”从县城来的城里人、身为大家闺秀的母亲,俗气随着她的娃娃相应地增多。那时候的我们并不懂值得母亲款嘴的一双皮鞋涵盖着生活的滋味或者人性的弱点,我们更热衷于以一段与羊有关的顺口溜来取乐那些早晚从房后走过的烧荒地的女子:“凉山姑娘大花嚡,羊皮口袋扛起来,苦荞粑粑滚出来!”“小豺狗嚼的些,你家老祖人从我口袋头滚出来!”甩着两个大辫子的坡上姑娘,骂起人来野嚓嚓的。

从进口羊进场之后,牧场人更加活力无限地在那片草原上起早贪黑地生活。羊毛干净与否能看出羊圈的层次,能看出放羊人对待工作的态度。为了让羊群保持雪白,为了羊圈里一年四季都能保持“干生生”的状态,父亲每天出门放羊的时候都要背上和他脊背弯度一模一样的背架。傍晚归来,一开始我们是看不见父亲的,只能看见小山一样的蕨草从草原深处移向我们,一下一下地靠近之后,父亲的解放鞋才显现在“小山”底下。为了羊,就连那个被我们撵在背后齐声高喊“黑老张,羊皮补裤裆,天晴要好点,天阴硬冰梆”的叔叔也宁可自己一年不换洗衣服,也要把自己管理的那帮“嘴喊妈,屁股刷疙瘩”的羊收拾得清浆白洗。

羊毛是每年都要剪的。开春的时候,剪羊毛的时候也就到了,在剪羊毛之前,大人们在洗羊池里放上水和杀虫药,挨个把羊一只只拉进洗羊池里,从洗羊池里走过一遍后,被消毒后的羊毛才可以剪。那时候还用不起电动的剪毛刀,我们家抽屉里的那把大剪刀身兼多职:父亲的羊毛剪,母亲的针线刀,父亲给我们设计“锅盖头”的剪刀。在热热闹闹的剪毛活动结束后,羊毛被大卡车运走。被剪光了毛的羊轻轻松松地走在草原上,新崭崭的样子。

在威宁羊、新西兰羊到场之前,上牧场人全靠场里的那匹黑色的瞎马拉磨碾细羊饲料。大人们说:“黑马生来看不见亮,推磨的时候不用蒙眼睛。”瞎马没有白天黑夜地拉磨,谁也不清楚它到底有多累,只是在冬天到來的时候,它像火车一样一团一团地往外喷粗气。瞎马老死后,放羊人只能自己推那扇硕大沉重的石磨了。上百只羊一个星期吃的饲料再节省也不会掉下来200斤。父亲用两根粗粗的大拗棒套在大石磨上,他一人推一根拗棒,我们几姊妹高矮有序地站成如今手机信号一般的样子推另外的那根拗棒。拗棒卡在姐姐胸口,卡在我脖子底下,而大弟弟要用脸贴着手往前使劲。每个星期天,我们都要上演“像一串蚂蚱挂在拗棒上”推磨的情景剧。最无奈的是,正当有气无力的时候,父亲发现羊饲料变得“三瓣两块”,随即磨眼里会被父亲残忍地放上了一把竹筷子,这把竹筷子让包谷互相拥挤,堆在磨盘上的包谷要很久才旋下去一个小小的坑。磨出来的羊饲料倒是变细了,可无形中延长了推磨的时间,延长了我们受苦受难的时间。每次推羊饲料的时候,我总感觉那盘石磨不是压在包谷上,而是压在我胸口。转上十分钟就开始胸闷、头晕、恶心,再过后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很多时候,我们都要闭着眼睛往前挣命。别无选择,如果不拼命出力重量就会落给父亲。因为推羊饲料,我害怕过星期天,因为推羊饲料我树立了远大的理想:长大后无论上刀山下火海都行,除了推磨。推羊饲料的艰辛让我固执地认为:瞎马根本就不是老死的,是活脱脱累死的。

就在老瓦房面前的那栋木房子里,有两间“人工授精室”。牧场的场长是从广西来的文化人蒋叔叔,他有广西人的典型相貌,也有广西人不善言谈、执着认真的性格。我们时常趴在窗户外看一只只羊被蒋叔叔带进那个用木方子做成的“槽”里,看蒋叔叔戴着塑料手套忙来忙去。听大人们说,蒋叔叔写了很多“羊的文章”(论文)发表在报纸上。再大一些的时候才明白,蒋叔叔做的是“杂交绵羊繁殖及生存能力”方面的研究,研究成果提高了牧场羊的繁殖率,提高了小羊羔的存活率。那时候的羊是牧场的宝贝,也是每个放羊人的命肝心。因为同时丢失一只没有明显特征的羊,两个牧场的老工人拦腰将一只不知所措的羊抱在了怀里,再后来撸起袖子扭打在了一起……

3

一夜无眠的我直到太阳从窗帘的缝隙处照进房间才迷迷糊糊入梦,醒来后感觉记忆里的一切不是发生在三十年前,而是三百年以前。稍后,竟然又怀疑三十年前的我们是否真的和羊如此这般地相处过,继而又认为今天羊的状况并不真实存在。我再次来到羊圈门口,那几只倒在粪汤里的羊终于死定,姿势和头天晚上没有两样。那些还活着的羊四散在羊圈周围。就在羊圈右下方不远处有几座牧场老工人的坟墓。这几个从四面八方来到乌蒙草原参加工作,在牧场年轻、老去、死去的牧场建设者,和羊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工人,我不知道他们如果地下有知,会不会因为今天草原的变化而深感欣慰,又会不会因为他们曾经呵护备至的绵羊成了今天的样子而悲伤。

我上次回故乡时看见了老场长蒋叔叔,他没有像城里老人那样发福,相反比年轻时瘦小了很多,仿佛大风吹跑了他身体里的一些水分。一头华发的蒋叔叔背着手站在景区门口,看牧场的小年轻人操作那根白色的杆子,看那些被放进景区的各式各样的轿车。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做过关于羊的研究,是否还珍藏着有关羊的论文,又会不会在今天的热闹中怀念过从前?遗憾的是,就在不久前,蒋叔叔去世了。

这几天,朋友圈传来消息:牧场羊和牧场牛已被全部拍卖。

我想,是命运故意安排我和那些羊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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