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话的虚与实
2019-02-18叶舒宪
叶舒宪
大家好!要讲神话的虚实,我们得先从比较神话学这个学科的开始讲起。在现代,奠基神话学的是麦克斯·缪勒,他有一本书名就叫《比较神话学》。神话学一开始就是从语言的比较人手,探讨古希腊、罗马神话和印度的梵语的神话之相似处。麦克斯·缪勒也是创建比较语言学的人,或称印欧比较语言学的大师。他主要是把古希腊神话名称如宙斯,寻根到梵语中的词根方面。这样的比较研究,使他得出一个新名词——印欧语系文化,范围包括一批使用同根语言的民族国家,主要是各种欧洲语言,南亚的印度梵语和西亚的波斯语。现代的神话学,其实一开始就是由英国的麦克斯·缪勒开启的。我们今天讲的神话的虚实,可以说是从大师那里接过这个接力棒,主要是针对中国自己的材料,讲中国本土的神话问题。今天要介绍的主要是理论和方法,就是我们经过几十年的研究,根据中国的材料总结出一套理论和方法,概括地说叫大传统理论。方法论则称为“四重证据法”,通过四种不同的证据来研究神话和历史。这样一来,用新理论和新方法研究神话,跟咱们熟悉的文学研究不太一样。在我们国家的现状中,文学界是把神话当成虚构的东西在研究。在国内大部分高校的系科设置中,神话归于中文系民间文学教研室。中国有数以千计的高校,能开神话学课程的一共没有几个,我估计超不过十个。基本都是靠民间文学教研室的力量在開课,没有民间文学教研室,基本上不会有人开神话学的课。历史系考古系等都没有这个课程。
我们讲的神话,今天已经超越了民间文学,也超越了文学。我们认为神话中有一部分是真实的,有一部分是虚构的。问题是过去研究中国神话的时候,我们也没有办法来辨析哪些是虚构,哪些是真实的。所谓四重证据,就是用的法官判案子的方法来找一找各方面的证据,看看哪些是真实的,哪些是不真实的。简单地说,有物证的,即能够证明这个神话背后至少有其现实的原型,它就不是文人虚构出来的。哪些是后人虚构出来的,现在就靠四重证据法能够把相当一部分上古神话传说作出这样的判断。这就是今天的神话学与传统相比的不同眼光。要说比150年前麦克斯·缪勒那时代有进步,是因为在那个时候没有艺术史,没有考古学,没有那些地下新出土的东西做见证。所以那时候讲神话就是靠语言和文字,今天我们能够把神话背后真相的部分找出来,这是我们今天主要要做的事情。
在做这个研究的过程中,我们完成了两个项目,提出一系列的理论命题,大传统论就是在这个过程中提出的。这个新的文化理论能帮助我们重新认知中国历史文化,走人了前人所没有的境界,我把它称作“全景中国观”,这是2018年提出的;还有今年提出的“万年中国观”。两大项目的第一项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的重大项目: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研究。重点在于华夏文明整体文化的重构。印度人跟我们东亚洲的人不一样,从五官上一看就不是蒙古人种。印度人跟欧洲人是同种的,所以叫雅利安人。虽然因为靠近赤道肤色黑了一点,但是雅利安人的先祖是在欧亚大陆腹地,即高加索山脉周边。他们南下移民到波斯和印度。所以语言学家通过比较神话重建了一个印欧文化的整体,这是一项不得了的成就,这已经不是什么文学研究了。所以19世纪的语言学主流是比较语言学,或者叫历史比较语言学的一统天下,因为最有成就的就是这一派。
到了20世纪,出了一位叫索绪尔的瑞士人,他提出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基本思路,即从能指、所指的结构对应看待语言,这些词你们可能比我都熟悉,对吧?这就是20世纪学术变化。语言学研究从历史比较范式,转向结构语言学范式。但是缪勒在法兰西又有一位后继者,他的名字叫杜梅齐尔,也是著述等身的大师。再加上一位罗兰·巴特,法兰西文科的最高荣誉领域,以神话学研究见称的大师级学者辈出。还有一位叫列维一斯特劳斯,你们可能都听说过,他也不是研究文学的神话,他是文化人类学家。我说的这位杜梅齐尔也是法兰西人,专门研究印欧神话,他懂12门外文,能够广泛比较各种印欧语言,所以比缪勒更进一步,建构理论。他的博士论文就研究“长生宴”,专讲罗马神话与印欧体系的关系。他提出了一个叫社会三重功能的理论,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影响。所以说国际上的神话学研究并不局限于文学方面,实际上等于是文史哲不分家,属于文科中最前沿性的一个研究领域。
那我们讲的“全景中国观”,它针对的是什么呢?针对的是汉字覆盖的中国。今天的汉字覆盖面比较大了,哪里都用了,对吧?但是你要想想,汉字产生的时候叫甲骨文,它覆盖多少地方呢?河南省外都覆盖不了,河南全省都覆盖不了,甚至南阳都覆盖不了,它覆盖的区域很小。所以我们讲的全景中国观,就是要找到一个比汉字覆盖面要大的符号。请大家看画面上这两件东西,这就是我们找到的华夏文明特有的一套符号,当然它不是语言符号,它是视觉的,也可以归人艺术史,也可以归人物质文化研究(Material Culture Study),就是研究物质。物质文化研究今天是人类学中的一个新领域,你们学新小说派的时候发现,这些作家怎么不写人、去写物了,这都是一个潮流。物不是大自然的物,大自然的物跟人一旦发生关系,主要通过物来讲人了。这个学科中的代表作叫《物的社会生命》(The Social Life of Things),作者是阿帕·杜莱。
物的研究给神话学和历史学带来极大启发。研究神话过去都是语言文字为主,今天远远地超出了语言文字的界限,我们敢说一个全景中国观,就是因为找到了玉礼器这样一个符号,这是孑L圣人心目中要恢复的夏商周的古礼的核心物质。孔圣人讲“礼云礼云”后边是什么?就是两种物质。没背过《论语》的同学,课后可以把这句话背下来:“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只有九个字而已。你要反问的话,就是孔圣人讲的礼,其背后为什么只剩了两种物质?过去就没人问此类问题。我现在给大家讲的,一是全景中国观。怎么全景?下边那一件玉器是2017年出土在乌苏里江畔,怎么全景?我刚才说了,甲骨文连安阳以北的河北省都覆盖不了,而这一件器物是黑龙江的,再过去就是境外,那上面那一件。下面一件玉器来自长三角,即杭州湾一带距今五千年的玉琮,上面的神像神徽都雕琢出来了,你不是研究神话吗?那半人半鸟半兽,獠牙呲着,大眼睛转着,那不是五千年前的神像出来了。
所以我们今天的研究,就是按照最初的大师们开辟的思路,把神话研究带出文学欣赏的小圈子,进入历史文化考古的大视野,得出了一个关于中华文明之源的认知。这是一套先于甲骨文的符号,是玉礼器的符号,只有华夏有,旁及朝鲜半岛和日本,至于古埃及、欧洲就不存在这个传统了,所以这是我们独有的。那么“万年中国说”就是强调玉礼器符号的年代久远,通常认为甲骨文有3300年的历史,玉礼器呢?其历史是甲骨文的三倍!这不是万年了吗?我们追踪这一套符号,讲出了在史前中国玉文化怎么分布,最后怎么建构成一套完整的史前信仰体系的。
谈到中国信仰似乎总会遇到这样的困惑,到处都看不到教堂,一看寺庙都是佛教,佛教都知道是从印度来的,道教也形成得比较晚,那中国本源的宗教在哪?这本《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就是要解答这个问题。这个研究缘起于2014年在北京语言大学召开的一场讨论会。讨论的核心就是玉石神话背后的宗教信仰。这个观点初听起来有点惊人,除了佛教、道教,我们哪有什么宗教?那我要问的就是为什么道教奉的上帝就两个字——玉皇?与之相对应的儒家,也有“君子比德于玉”的信条。过去我们就从这两家找早期中国的思想的主干,现在看谁也不是主干,只有两千多年怎么能成主干呢?它们都是万年中国这一棵大树长出来的分叉,儒家就是向君子和伦理的方向生长,道家求长生,中医还要吃玉,最好的酒都叫琼浆,也是玉。按照认知人类学的角度,你会发现语言一定反映的是观念,你的感知、你的思維和想象,都是被这一套信仰铸造出来、塑造出来的。所以我们讲万年中国观,根据先于甲骨文的这一套符号,讲出了这个信仰的由来。我们认为驱动玉文化发展的,先是把这种石头神圣化的信仰。有人说这是石头怎么能驱动信仰?大家读过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吗?马克思写那么厚的《资本论》,有一个关键词就是:商品拜物教。马克思就是用宗教学的眼光批判资本主义。什么叫拜物教?就是把一种物神化,认为它就是神,它比神还厉害。你上学背的书包,一百块钱的书包可以用了吧,便宜的20块钱也能背吧,你为什么要花几万块钱买名牌的包呢?这就商品拜物教。在观念的驱动下为不必要的东西付出高昂的代价,这里面的动机就类似宗教行为,或者叫准宗教行为。
理解玉石拜物教,最好的样板就是曹雪芹写的《红楼梦》。贾宝玉的脖子上挂着一个与生俱来的通灵宝玉,大家不妨想想看,看那玉上正面反面一共写了多少字,这个玉有什么功能,是不是跟阿波罗神庙,跟基督教教堂的功能基本上是一样的,你就能体会到玉到底是不是宗教。我们所提的“玉教”这个说法,就是对西方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的回应。德国社会学家马克斯·韦伯被视为20世纪社会科学的代表人物,他的代表作就叫《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什么意思?他之所以被视为变革者,就是因为他转而从人的观念中寻找驱动社会变革的原因。我们这个书就是要提出基于中国材料提炼出来的理论,这套理论是以一系列的命题来命名的,这就是我们今天的开场白:什么叫全景中国观,万年中国观。与《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同时出版的,有一本《文学人类学新论》,因为我们是在中文系工作,所以这个新学科之名离不开文学,就叫“文学人类学”。
如果要问文学和人类学在哪一部分是重合的,它们在一个对象上是完全重合的,就是两个学科都研究神话。文学是把它当成小说和想象叙事的源头,人类学是把它当仪式,当民间的信仰来看。原住民社会没有文字,全是靠口传叙事,都是来自神话。在今年的四月,上海交大开了一个成果发布会,就是推出文学人类学的理论建构成果。
玉石信仰是万年中国的核心,没有玉能叫中国吗?你把中国的“国”字一写,自己就明白了代表着什么?外边四方的方框代表城墙,城墙里边守着国宝。玉是不是国宝还要证明一下,把“宝”(寅)字再写一下,写完了合并同类项,就剩一个东西——玉。
顺着这个脉络,你如果是学认知语言学的,回去就可以深入研究《说文解字》第六个部首,里面一共有124个字,足够写几篇博士论文,而且很有意义。因为只有中华文化有这种现象。饶宗颐大师写了重要的研究玉文化的文章,他表示曾到印欧语言的字典里查,发现就没有相关的玉字。语言文字必然会体现文化观念的。带着这个眼光再看《红楼梦》,你就明白了,宝玉、黛玉都是带玉号的,两个玉能结合吗?中国人习惯说金童玉女,金玉良缘,这俩玉不能结合,那边还有一个钗,钗字还没写全,左侧的金字旁已经出来了。曹雪芹不是在闹着玩,他跟乔伊斯写《尤利西斯》一样,是用文化编码的方式来写小说的。不懂玉文化你也能看《红楼梦》,但是曹雪芹的用心你看不来,大荒山下一块石头也好,含玉而生也好,其背后潜隐的意蕴,整个是来自玉的信仰。
文学是在观念和信仰驱动下创作出来的,没有一个作家能跳得出如来佛的掌心。所谓文化自觉就是让大家都把对中国文化的再认识提到日程上。对于人文学者来说,不是跟着喊喊自觉的口号就完了,要把文化自觉落实到研究和写作中去。所以第一要从整体上认识这个万年中国文化脉络。第二是要深度的认知,怎么叫深度认知?过去认为找到《诗经》《楚辞》,这不就找到根了吗?再加上甲骨文,那就到头了,对吧?如今看这些都是浅层的。我们所说的大传统就是针对浅认知而提的,认为有文字记载的都是小传统。先于文字的才是大传统。古人做学问没有这个条件,当时没有考古学,不知道哪些东西是先于夏商周的,谁也说不清楚。如果是要说就是什么炎黄大战蚩尤,漫天飞沙,不辨东南西北。这就只能是传说了,没法考证,只能当作文学叙事来看。有了整体,有了深度,才会有了对中华文化的全新认识。我们这里说中华五千年就不是一个给自己鼓舞信心的说法了。刚才大家看的良渚神徽就是五千年前的,怎么样把它们系统地和有文字记载的文化连起来,其实都跟马克斯·韦伯那本书的名字有关系。如果你还没有看过这本书,不管你什么专业,这是名著中的名著,希望大家回去读读,书名就叫《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
这是一部社会学的奠基之作,韦伯生前用德文写的时候没有多少反响,翻译成英文后风靡全世界。通过对这个宗教观念信仰的梳理,我们说的玉石神话,就不限于文学,文学只是它的表现形式。曹雪芹在我们看来也是在写宗教,写什么?写中国一万年来的崇拜玉石的宗教观念在清代的表达。没有找到中国的国教以前,我们不知道华夏什么东西是主轴,现在看来一个大树干超过万年,道家、墨家、儒家,都是在2500年之际从这个主干中派生出来的,他们观念可以差别,但是崇拜玉这一点则是一样的。老子在《道德经》中对圣人有一个描述,四个字——“披褐怀玉”。金银那时候都有了,金玉满堂老子也写了,那为什么圣人身上不带个金十字架,不带个金元宝,就一个东西——玉?其实跟秦始皇统一天下的时候选择的是同一种物质,来作为统一国家、至高权力的象征,名字就叫传国玉玺。所以我们这个研究的课题就是想要找到上古的华夏信仰核心。
中国的神话学研究起步较晚,始于20世纪初年从日本传来的“神话”这个词。这个词一开始用在历史上,就是假历史、伪历史的意思。最早的国学传统根植于司马迁、班固这些皇家史官记录下来的正史。也就是说,中国文化的正统的脉络是由他们建构的,《史记》打头的一篇叫《五帝本纪》,这等于是中华文化认同的老祖宗家谱。这一套叙事就是古人认定的中国史缘起,算年代的话大约就是相传五千年前,但是黄帝是在什么地方建都的,在皇位上坐了多少年,他手下有哪些大臣?有多大地盘?一切都不知道。这些能全当历史看吗?古代都是相信司马迁的。到了20世纪开始怀疑了,叫疑古派,顾颉刚的古史辨运动就是要分辨其中真伪。顾颉刚是受胡适的影响,胡适是从美国学哲学回来的,认为这些都靠不住,所以中国的历史越往早越假,什么时候可靠呢?就是孑L子、孟子这些人开始著书这个时候比较可靠,所以他们认为东周以上的古史基本上都靠不住。东周以下的能靠得住,这样一来“五千年说”就变成多少了?以公元前475年拦腰一砍,就变成了两千多年的历史。就两千多年可信,商周以上不可信,夏王朝你信吗?你们小学、中学历史肯定都告诉你夏商周对吧?因为孔圣人是这么讲的,但是你看看人家《剑桥中国古代史》第一卷就没有夏朝,根本就不承认那是历史,那是传说,虽然有什么大禹治水,有夏启,有什么夏桀,对吧?这个时期的传说都是真假难辨,所以人家认为夏朝不存在。咱们国家的李学勤先生就是在上个世纪末开始的研究课题叫“夏商周断代工程”,原因就是说国外不承认我们有夏。夏商周断代工程就是要用多方面的材料来重建中国上古的历史脉络和正统谱系。所以李学勤说“走出疑古时代”,他的这一派叫释古,重新解释古代。
我们这一派叫文学人类学,比李先生刚好又晚一辈,我们要“立体释古”。“四重证据法”的意思就是光靠文献记的,没法释,真假都难辨,所谓立体就是靠多重材料,特别是有形象、有声音的,这就是用四重证据法激活早已经离我们远去的那个文化传统,我们称之为大传统。
同时我们又提出一个概念叫“神话历史”。这个词还是出自英文。神话叫myth,历史叫histo-ry,这两个词刚好都有H对吧?现在把这两个H拼在一起,就省掉一个H,就变成了mythistory,这是新史学派造出的新词。他们认为历史开始于神话。南开大学世界史教授王以欣指出,西方的歷史之父希罗多德,他的历史都是基于神话叙事,就跟咱们写文学作品一样。如写刘邦要写汉高祖先斩大蛇一样,都从神话开始讲,提示神话的因果。咱们今天意义上的历史科学说,是因袭的德国史学家兰克的观念。由于意识到一切族群的历史都是源于神话讲述,所以我们把神话和历史看成是不可分割的东西,即“神话历史”。
我们做这个课题,问题意识在哪儿?就是要瞄准20世纪以来最重要的国家的核心问题。以前我们也分析单个作品,作家研究,那走到这一步,我们把一个文明当作是人类最伟大的作品来解析它:怎么创作出来的,为什么是这样?核心的价值是什么?驱动它的是什么?因果关系在哪?这就是我们所谓的立体释古。
这个立体释古,就是说年表朝代怎么样,不是最重要的。什么东西重要?驱动一个文明诞生的精神因素,就是马克思·韦伯为什么要跑到新教伦理那去找资本主义起源的奥秘,对吧?人家的因果关系是非常直接的,你们自己一看就明白了,在我们这里,就是下面的内容,要找出催生华夏文明特性的信仰因素。我们先看古埃及大金字塔,在两河流域即苏美尔巴比仑是神庙,这些文明在起源的时候,其标志性建筑都和宗教信仰有关。还没有发现哪一个文明起源的时候,不是围绕着神来的,甲骨文是干什么用的?最初汉字给谁用,老百姓用吗?大臣用吗?说白了只给一个人用,只为一个人服务,为谁?商代的最高统治者——帝王,写甲骨的当然是朝廷里的宗教专职人员,但是这些人也不用,是用来向神灵占卜的,叫卜辞。所以上古文明的起源没有一个是由无神论驱动的。宗教信仰驱动文明,这个道理马克斯·韦伯讲清楚了,天主教、东正教、新教,教派不同,观念不同,他们的行为方式就不同。如此看,韦伯这个人太厉害,为什么要把他看成是整个社会科学的奠基人?因为他把方向指出来了,人是宇宙之间唯一由观念驱动行为的动物。
动物的行为是谁驱动的?饿了要吃,延续种族靠性活动,这是本能驱动,只有人脱离了本能。中国的圣人要到昆仑山去,唐僧要到印度去,这都不是本能,都是信仰驱动。有了信仰驱动,人就会做出超乎常人、甚至是近乎疯狂的行为。韦伯的这个思路告诉我们,要研究华夏文明,你不找它特有的宗教信仰,不到儒教、道教、佛教背后去寻找更深远的信仰根脉,就没有打开文明之门。所以,我们的问题意识就是要找出催生华夏文明的特定信仰。
那我们的出发点是什么呢?是文学人类学,又叫神话学,就是因为这两个学科都研究神话。它们在现代学术史上的脉络可以用以下几个关键人物勾勒出来。1932年有一位博学的现代大师级的人物叫郑振铎,他是中国社科院文学所开所的所长,同时又是社科院考古所的所长。他很重视人类学,读了弗雷泽的《金枝》,发现了巫术思维,对这个神话传说的支配作用专门研究,写出《汤祷篇》。商汤是商代的第一位王,因为天大旱不雨,他为了对天祈祷,要把自己的头发、指甲都剪下来,向天神谢罪。郑振铎读了弗雷泽的《金枝》,看明白了古代的王叫祭司王,你要为你的社会负责任,不下雨是你的问题,洪水泛滥还是你的问题,王的职责之一就是禳灾。我们把这一年,1932年,作为用人类学的方法研究中国文本的开端,可以说文学人类学在中国现在不到一百年。
1986年,在翻译介绍加拿大批评家诺斯罗普·弗莱创立“神话原型批评”派时,讲到文学创作背后都有原型在发挥作用。原型这个词是从哲学家柏拉图那来的,心理学大师荣格等人也用这个词做精神分析。如果神话和原型的关系支配了后代所有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想象,那该怎么办?先看希腊罗马神话,这就针对西方文学而言的。你要看希腊神话,到古希腊半岛走一圈,会发现雅典娜女神还在神庙里供奉着。所以要研究希腊神话,并不是在纸上研究就完了,你要进到雅典娜神庙。怎么样?这样文学研究变成了文学的人类学。所以1986年汉语学术中就出现了这样一些新词语——神话原型和文学人类学。
研究希腊神话就要研究神,希腊人在仪式上要供奉的,他是怎么个供奉法,需要田野调查,这就是人类学的作业方式,这样一来文学研究就扩展了。今天不但是研究文学的人,很多新潮的创作者都是这样,很强调田野调查。
21世纪出现了一本摧枯拉朽的畅销小说,当时几乎所有的畅销书都被它打败了,号称是21世纪全世界卖得最多的一本书,名字就叫《达·芬奇密码》。你要问作者怎么写的,他就是背着个行囊,今天在苏格兰,明天在法国,到所有的重要博物馆去调研,做的就是人类学的工作。按照弗莱说的,你研究雅典娜,你得进入神庙。基督教讲的是上帝。圣父、圣子不是父权制宗教的称呼吗?丹·布朗要告诉人们,基督教背后还有一个女神崇拜的团体,叫圣殿骑士团。他们崇拜的都是什么?都是女神的象征符号,什么最后的晚餐,什么十字架,什么黄金分割,经他一解释全是女神的象征。这一听就明白了,这就是走的田野调查之路,采集女神崇拜的民间素材。
1986年我们翻译介绍神话原型批评,是针对学术界的。今天的作家编导们都变成了背着行囊下乡的人了,咱们叫体验生活是吧?找灵感。丹·布朗可不是体验生活,丹·布朗告诉你,《达·芬奇密码》共有300多页,对吧?他到各地调研的笔记三千多页,比写一个博士论文要难得多。丹·布朗就是依照人类学的思路,他要讲的这个圣殿骑士团、女神的象征符号都是要有依据的,所以在书出版以后,光为他这本小说解码的书,就有几十种。当然小说创作,也不全是写实,里边就有真有假,他相当于曹雪芹所谓“假作真时真亦假”,留给后人慢慢研究去。这个主人公叫兰登,是符号学教授,从这个结构语言学中派生出一个符号学。是把神话当成文学的源头,然后通过田野调研去努力掌握各种文化符号的奥秘。
文学人类学研究会,是附属于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二级分会,当时乐黛云老师、陈悖老师等一些前辈学者们说,你们这个研究有特色,应该成立一个二级分会自己来活动。所以就从1996年开始,建立了这么一个分支机构——文学人类学研究会。继1932年、1986年、1996年之后,2009年我们这个学会开始办一个电子版会刊,到了2010年《文学人类学教程》出版了。教材是干什么的?就是告诉大家文学人类学作为一个新学科,它跟以往的文学概论、美学概论区别在哪,特点在哪。
有了这一套规范的建制,今天我们二级分会大概有百十来人,今年要开第八次年会,以前已开了七次年会,主要是在中国的多民族地区召开,大部分会员是中文系出身,也有外文系,也有历史系。以上就是我们做课题的出发点,通过文学和人类学的跨学科的結合。那刚才说两个大项目就是要用人类学的方式做田野调查。调查什么呢?调查中国文学的第一经典《山海经》。它讲了天下一共有400座山的物产,其中最关注的是有没有玉,出什么玉。这一点过去我们看不太懂,不知道作者是怎么编的这样一个经典。因为今人说玉就是什么和田玉、岫岩玉、蓝田玉,屈指可数,但是《山海经》将近200处玉产地讲不清虚和实,这简直让人云山雾罩。没有田野调研怎么办,根本不知道哪些是虚构的,所以要追问神话的虚与实,过去没有人把它当实的,全当成虚的。因为什么?因为这部书被司马迁判了一句,相当于判死刑了。司马迁写《史记》的时候,要把先秦的各种宝贵文献都拿来参考,专门在写作中说了一句,“至于《山海经》所言怪物,余不敢言也。”他嫌其太怪异了,写历史不用这个东西。难道写刘邦斩大蛇就不怪吗?秦始皇见了一个陨石马上要杀人不怪吗?其实中国的历史都是感应的历史,用司马迁的话说叫“究天人之际”,天人怎么样?在中国天和人的关系就跟阿波罗神庙跟荷马史诗的叙事一样,所以我们叫神话历史。刘邦一定要斩大蛇,否则当不了汉家王。在这种叙事中,把历史当成神圣的,《山海经》只能被当成虚假的。正统中基本上没人敢用。只有文人们,尤其是李白、李贺、曹雪芹这些人,读得简直人了迷。一起笔就是大荒山,《红楼梦》一打开,空间的距离就是《山海经》给的。所以《山海经》没读,中国文学就不容易读好。为什么?跟弗莱说的一模一样,希腊罗马神话没弄清楚,你研究什么莎士比亚、托尔斯泰,那简直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山海经》这样一部塑造了中国书面文学的书,我们认为古人不知道真假。其实是因为没有人去求证。所以我们就是要踏遍中国的山河大地,专门找他讲的玉的叙事的真伪,这样我们今天才总算可以读懂一些。刚才所说的“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这两种物质出现在儒家想象的背后。能勾勒出这个思想脉络,是因为有大量的新出土玉器分布,给我们提供了资料。
今天我们解读这些玉礼器,认为每一种玉器代表一种神话观,相当于教义。没有一种玉器是造出来只为挂在身上好看的。孟子要形容孔圣人的伟大,怎么称赞呢?就四个字——金声玉振。从这里就知道中国人用字的分量,都来自我们说的大传统。金声玉振是一个音乐术语,以前我们不知道。在河南二里头王都遗址,发掘出一个三千多年的铜铃,铜铃就是编钟的前身,个儿小一点,能摇得响的,铃的舌是玉的。这里就用到了四重证据法:文献中讲的就是一重证据,但是没有对证,地下挖出来的,那比孟子的时代还早一千多年了,怎么样?金声玉振不是一句文学的形容词,它指代一种客观现象。今天没有金玉共振的乐器了,对吧?但是还有纯粹的玉乐器。玉本身跟玉之间的敲击声是最美妙的声音。郭店楚简挖出来后,我们才知道,形容儒家最理想的就两个字,叫玉音。在中国文学中只有白居易的诗里留下了一点玉音的记忆,那就叫“大珠小珠落玉盘”。如果你的乐感好,带着想象力自己好好听去吧,那是中国人认为最美妙的音乐。这过去我们看不懂的东西,就因为有了这些虚与实的考辨,我们现在看明白了,这是华夏的核心的精神,礼和乐是不可分的。
做完了“中华文明探源的神话学”,找到了玉石神话驱动的文明,解读了各种玉礼器的神话观念和信仰,就等于把华夏文明的驱动力之一找到了。每一个君子身上的玉都是他的标志,既是肩章帽徽,又是教条教义。神话故事就在里面,一直到曹雪芹写的贾宝玉。
到了2010年,又立了这样一个国家重大项目,叫“中国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这个时候就把以前研究的这些经验,往理论的方向提升了。我们提出的理论叫“文化文本”。在咱们这讲文本都很清楚,好像是文字才算文本,在我们看来整个文化都是文本。文本它有文字编制的部分,有先于文字编制的部分。我们把文字编制的叫小传统,把那个先于文字的叫大传统。刚才提到的图像、文物,表达了神圣的观念价值的,这是大传统,然后按照从没有文字到有文字,再到用文字写出经典,我们叫一级编码、二级编码、三级编码,《周易》《诗经》《尚书》,这些最早用汉字写的书成为经典,成为中国书写圣经以后,叫三级编码。再以后的写作,我们统称N级编码。按照这样一个模式来看,原来的境界只有汉字覆盖的小区域,现在是全景中国,万年中国。其中有文字的三千多年,没有文字的还有六七千年。
我们再把神话学研究在国际,主要是在西欧这一二百年的发展大概梳理一下,神话研究最早跟文学有关,比如格林兄弟的研究,今天继承他的衣钵的就是罗兰·巴特,他主要是以文学批评为主。另一派哲学家研究神话就是黑格尔,还有谢林,到了20世纪有卡西尔,法国人列维一斯特劳斯。把神话和历史、考古和求真的探索结合起来的是谢里曼和杜梅齐尔。杜梅齐尔刚才讲过了,谢里曼何许人也?考古学诞生以前,有一个德国人认为《伊利亚特》不是文学,是历史。所谓神话的真伪的问题不是我们提出来的。谢里曼坚信,荷马讲的希腊大军十年跨海作战,绝不是什么文学,而是历史。所以他要自己去挖特洛伊城,结果怎么样?真让他挖出来了,不但城挖出来了,黄金也挖出来了。特洛伊的黄金,变成了国家宝藏。这样一来,开启西方考古学的是一位文学爱好者,甚至是荷马的铁粉,别的文学都没兴趣,甚至对《奥德赛》也不感兴趣,一个荷马的铁粉开创了西方考古学。
在我们国家过去一讲到神话就被当成是民间文学传说之类的东西。这是一个误区性的导向。因为什么呢?因为早期研究过中国神话的是鲁迅、茅盾等人,他们自己都是文学家,所以神话概念被大大窄化了,神话变成了文学专业的专利。在欧洲,是整个人文学科的一些领军式人物在做神话学。这就形成鲜明的反差。我们国家哲学家很少关注神话,历史系也不开神话学的课程。今天弄明白这宇宙起源论就是哲学的本体论,就叫宇宙发生论。万物从哪来的,就从创世纪开始。无论是世界起源于火、水还是原子,最初都要讲一个开端,哪来的?《旧约·创世记》认为:上帝说要有光,混沌中就出现了光明,就是这样一套叙事。历史不用说了,你只要读希罗多德自己就明白。虽然希罗多德只在历史系读,文学系不讲,今天人家看明白,《历史》的叙事模式,就是来自神庙中的神话讲述。
文学人类学的理论提出得晚,方法论出现得早。1994年我先提出一个三重证据,大家知道王国维先生首倡的二重证据,就是刚说到的那个商王占卜用的甲骨卜辞。在刚开始发现的时候,文人不敢用,学者也不敢用,都认为那是中药铺抓出来的,谁能说是什么文字,没人信。后来安阳连续出土甲骨,现在已经有10万片了,不信也得信,这叫二重证据。除了《四库全书》传世的那些文献以外,我们现在有了新出土的证据,如果要问一重证据、二重证据哪个更厉害,那些3300年前埋到地下的原封不動,也不会有什么传抄的错误。后来的书抄来抄去都抄乱了。甲骨文哪一天哪一日写,都有记录,比传世的要可靠很多。只可惜它是占卜用的,只为最高统治者服务,不可能记述商代所有的国家大事,所以是可遇不可求的。
那么从甲骨到金文,再到今天发现的很多竹简书——主要是战国时代的——我们统统都归人所谓二重证据。文献的证据现在是两重。我们说的三重是什么?就是人类学家研究的对象,叫原住民。原住民有什么“史记”吗?有教堂吗?一切都没有,只有口头传统。他们甚至没有文字,就生活在口耳相传的文化传承之中,今天叫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把这个当做第三重证据。因为人类学家参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工作,提出了一个原则:光研究书面不行,世界上数以千计的族群都是没文字的,只有少数是有文字的,殖民时代的知识只看文字,肯定是偏向列强的,今天要在全球的范围内保护和抢救口传的与非遗的,中国就第一批加人了国际非物质遗产公约。这么一来,三重证据没有文字的老百姓讲了,讲唱的、跳舞的、表演的、仪式的、端午的、跳傩的、萨满的,所有民间的那些都算证据,什么证据?就是这些东西不是今天老百姓发明的,有很多东西是比孔子的时代还要古老的,也就是商周以前传下来的,比如说南方戴上一个面具跳的这个叫傩戏。有人说这是南方戏剧的起源,有的还要用傩舞驱鬼,驱瘟疫,至少这个在孑L子的《论语》里就能看见,叫“乡人傩”,那就说明2500年前这个驱邪舞蹈就已经存在了,不是今天的发明。所以你问它能不能考古?当然能了,它等于是活在今天的文化大传统,所以它的意义非常重要,很多文物挖出来,面具挖出来不知道干什么的,到傩戏展演现场一看就明白了,面具一戴神就降临了,是神的标志物。
我们通常说的神话是纯文本的、审美的、艺术的,在生活中神话总是伴随着宗教和信仰。先民没有不信神的,他的一切都围绕着信仰展开。中国民间表演的戏都与信仰相关,村社都有戏台,戏台一般都对着什么?对着神庙,或者是土地庙,或者是城隍庙。鲁迅不是写过《社戏》吗?社就是土地神。什么是社?今天说的社会的社,就是祭拜土地神的地方,所以最初的表演不是娱人的,是通神的,娱人是副产品。你要把最好的东西献给神,又吃、又喝、又有酒,对吧,你也跟着狂欢一下,所以说希腊悲剧也起源于酒神祭祀,这原理太简单了。这都是人类学出现以后才发现的。以往只研究文献,只研究语言,出现了较大的偏差。人类的文化大部分时间段是没有文字的,所以三重证据法一开始就把民间的这些口传叙事的内容包括进来。到了21世纪,就把考古发现的这些特别是有形象、有塑造,特别是跟神圣信仰有关的,比如半人半兽的、半禽半兽的、半禽半人的所有这些图像中的神话形象,当做第四重证据。因为什么?因为他们有年代标记,所以我们的万年中国说,主要是对地下出土的四重证据的系统归纳。
沿着这样一个理论,我们在2010年提出了文化分两个传统。以前我们只知道文献的传统——小传统的存在。所以我们把所有的神话问题还原到文化编码的先后程序中来考察,编出一部《文化符号学》。比如讲雅典娜的这一章题目就叫《八面的雅典娜》,一般人知道雅典娜是希腊的守护神,城邦的建立者,但是雅典娜的Logo是猫头鹰,猫头鹰被认为是智慧女神的Logo,眼睛能穿破黑暗的迷雾,具有神的目光。同时雅典娜还戴着头盔拿着盾牌,干什么?那就是亚马逊。亚马逊是什么?女武士。所以雅典娜不是那么简单,用今天的一个什么神格就能概括的。所以我们用大传统到小传统、从无文字到有文字,主要是地中海地区的女神像的系列,把雅典娜的身份分为八个层次,最后建构成又文、又武、又智慧的雅典守护神形象。这样的研究是前人确实没有的,因为以前没有关于大传统的知识。今天做人文研究较为前沿的一批学者,特别关注我们所说的大传统,在国际上掀起一个学派,人家不叫大传统,叫大历史学派。
这几年图书市场上最热销的一本学术书《人类简史》就是这个学派研究的通俗版。上来就讲人类三次革命,第一次七萬年前发生在非洲,人类从那里走出来后,分布五大洲。赫拉利讲的历史,已经把文献史学放到一边去,根本不看什么帝王将相,改朝换代之类。他告诉你七万年前人类怎么走出非洲的,一万年前怎么开始种庄稼,走人农业革命的,然后是三百年前发生的工业革命。今天人类又面临着一个AI带来的新革命,所以这样的三次革命的宏观历史眼光是从来没有过的。以前的西方历史名著,《伯罗奔尼撒战争史》《罗马史》都是几千年来的小历史;赫拉利博士一上来就讲从七万年前开始的大历史。这位1976年生的以色列教师,非常有才。我们中国的大学培养不出这样的人,因为什么?我们高校学科分得太厉害,学科本位主义盛行,大大限制了求学者们宏观思考全球问题的能力。赫拉利虽然是牛津大学历史学博士,但人家的知识贯穿人类学、考古学、生物学,什么宇宙大爆炸,霍金的假说和人工智能的进展等,全部在他的参考之中。赫拉利之前,还有一个大师叫大卫·克里斯蒂安,就是国际大历史学会的主席,他更宏观。其大历史从一百多亿年前的宇宙大爆炸讲起。所以大家要补习一下方兴未艾的大历史,看完再看你的专业,就更明白了。以上两个案例,说明四重证据法怎么样求证神话的真和假,就是虚与实的求证问题。
众所周知,司马迁写了咱们炎黄子孙的初祖黄帝,有个圣号又叫轩辕,又叫有熊。轩辕俩字一看就知道都跟车有关,什么车?指南车、指北车。那熊不用说了,这字一看是指一个猛兽,黄帝是开动物园的吗?没有,他不养点牛羊,家里养熊干什么?看不懂了吧,司马迁看不懂了。《史记》下边还有《楚世家》,楚国的王者原来都姓芈,“芈”就是《芈月传》那个“芈”。“芈”其实就是一个象声词,它的发音就是咩,那个字一写,一看就是一个羊头羊角,所以按照四重证据法去看一级编码、二级编码,那甲骨文就是羊头羊角形的姜字和羌字,所有这些,什么羊大为美,中国的美学的美字都是羊头羊角形。二级编码即汉字起源,相当于甲骨文。比文字更早的原型,就是羊这类的实物。
但是所有姓芈的楚王登基立位的时候,即变成王者的时候,留下来的名字全都不叫芈了,全叫什么?熊某熊某,一共记了20多位。楚王可不是一般人。黄帝也不是一般人,伏羲还有个雅号叫黄熊。长沙子弹库挖出了一个帛书,写在丝绸上,叫子弹库帛书,讲的是伏羲的创世伟业,伏羲叫什么?叫天熊。一出场就是熊,你要如果是研究中世纪英语文学的,那有一个史诗叫《贝奥武甫》,发音一读你自己就明白了,伟大的英雄一定跟熊有关系。1946年有一位美国人类学家赖斯·卡彭特专门写了《奥德赛》的人类学解读之书《荷马史诗中的民间故事、小说和传奇》。什么叫奥德赛?就是熊图腾支配的荷马叙事,其词源意义很简单:奥德修斯的爷爷叫什么?阿尔克西奥斯,意思就是“熊的孩子”。阿尔忒弥斯知道吧?什么标记?跟这一样,批着熊皮的女神就是阿尔忒弥斯,所以凡是有“阿尔”为词根的词,都与熊相关。熊因为冬天躲在洞里,半年都不见,夏天又出来,所以古人认为它的行为是什么?死而复生。一隐一现循环往复,那奥德修斯不是打大仗几十年没回家吗?最后又返回来了,隐喻的是熊的出没和消失。
所以卡彭特认为这个《奥德塞》的思维起源于熊的词根,人家是从希腊文的词根中来的,就是奥德修斯爷爷在希腊文中的名字就是熊的词根(Ar-)。同样,“贝奥武甫”之名也跟熊有关系,Beo-wulf(贝奥武甫)和bear(熊)的读音一读,就明白了,都跟熊有关系。这我们不多说了,但是中国的黄帝与熊有什么关系的问题,没人知道,也无人去认真探讨。我们把民间文化叫三重证据,对吧?华佗有个五禽戏,有一个姿势都是模仿熊的修炼法,名字就叫熊戏,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非物质遗产。如果你是学武术学健身的,你会知道熊戏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模仿这种伟大的猛兽。因为什么?因为熊就是能的意思。熊这个汉字,把下面四个点去掉是熊的本字,为什么能?六个月没吃没喝怎么样?生命还在,还有比它能的吗?它就是先民心目中的生命力楷模。古人的神话都不是瞎编乱造,他一定有他的推理,有他的仿生学的原因的,当你没找到原因时,神话就是个待解之谜。你只知道今天人把熊当成骂人的话语,你根本看不懂这套密码。古代说谁虎背熊腰,那简直是最好的夸赞词。还有庄子说的熊经鸟伸,绝不会是贬义词。还可举出相关的第三重证据:就是萨满跳神的时候蒙上熊皮。至于第四重证据,在距今五千年的中国史前神庙找着了。刚才说要找雅典娜的神庙,那是传承到今天的雅典娜女神的信仰,但是在中国,五千年前信仰什么神,古人都不知道。在中国大陆只要旅游,主要看的佛教寺庙,那都是汉朝以后传过来的,不到两千年。中国的史前女神庙,在辽宁的一个县(建平县)里,距今五千年以上,被称为牛河梁遗址。在辽宁朝阳市,距离承德避暑山庄没多远。
这地方挖出了什么呢?就是中国也是全东亚最早的一个神庙建筑,这个庙中供奉着泥塑的神像,刚才说了《达·芬奇密码》,人家是女神复兴运动在文学的最突出的表现,在我们这儿更厉害,这个庙是五千年的,所以你要是写小说根本不用虚构,照着写就行。五千年的神庙里供奉着女神的像,于是就把这庙叫做女神庙。那问题就来了,为什么只有女神,没有男神?刚不是说了,炎帝姓姜,黄帝姓姬。你把这俩姓写一下,然后合并一下同类项,都有一个要素:女。然后你再把中国人的百家姓的姓字写一写,你自己就明白了。只剩了女生俩字,男的不见了。为什么女神优先,这个是历史给的程序,不是任何人能编出来的。当然在我们的传统中,目前还没有早过一万年的出土材料。在欧洲,比如奥地利、德国、法国都挖出了巨腹丰乳的小雕像,被称作史前维纳斯。打开任何一本世界艺术史,排在第一页的图像都是三万年的那些史前维纳斯。莫言写小说,用《丰乳肥臀》这个题目就是受到了女神文明的启发。
上万年前,男性的至上神没有出现,宙斯、耶和华、伏羲等等,都还没登场,三万年前哪有男神,全部是女神,因为什么?人类的生命是从母亲身体中诞生的。史前时代没有解剖学,没有医学,不知道男性在生育中扮演什么作用,这是人类学家的一个假说。我们看到牛河梁女神庙中除了供奉女神像,还有熊的头骨、下额骨、獠牙都在,这表明至少从北京往北二百多公里就有崇拜熊的庙。这个五千年,刚好是咱们传说中的黄帝时代。这个传统在造型艺术中没有中断,一直在延续,东汉灭亡以后基本上没了。三重证据激活了出土的熊形象的意义,它说明中国人把熊当成能量源,当成象征死而复生的神圣动物,所以崇拜它很合情合理。
下面一个案例跟玉石神话也有关系,叫良渚文化鸟人形神徽,代表着研究神话如何从文字文本研究走向文化文本的立体解读。走進上海博物馆玉器馆就能看到一个一尺长的玉器,距今又是五千年左右,外方中空,名叫玉琮。代表什么?因为这东西过去在紫禁城皇帝手上也有,但是不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乾隆叫它大车杠,好像套在车辕上的。1986年因为发掘出良渚文化顶级大墓,才知道这是五千年以上的长三角地区的发明。五千年以前没有,距今五千年左右长三角地区先民发明的它,然后顺着黄河和长江的水路传播到中原。玉器的生产停止以后,瓷器生产中有一类就叫琮式瓶,有的还把八卦符号刻在上边,就是按照玉琮为原型的。这个玉琮造型,低等级的只有几何形状加一点纹饰,最高等级的一定刻有神徽形象。这个神像雕刻精美,精到什么程度,就是眼力不好的根本看不清楚那细如头发丝一般的线条。今天的玉器工厂手工工人看到都很震惊,五千年前没有金属,没有工具,精细到如此程度的图案是怎么刻出来,用什么东西加工出来的?张光直是一位华裔人类学家,曾经在哈佛大学做过人类学系的系主任,代表作《中国青铜时代》。他写过一篇研究玉琮的文章。认为玉琮是外方内圆代表中国人的天地宇宙。中间那个孔代表天地贯通,是统治者的象征物。
这个良渚玉琮王上面雕刻的造型,是不是很奇特?人、禽、兽三者都有:头上戴的是插着羽毛的大鸟冠,鸟羽冠,脚不是人脚而是鸟爪子,身体中间是两个大眼睛,还长着獠牙,等于是鸟、人、神三者的结合。我去年写了一篇《创世鸟神话激活良渚神徽与帝鸿》,如果要问帝鸿是什么?华为刚刚宣布了一个鸿蒙系统,其名称就是取自中国的创世神话。哪里来的?就是《山海经》。《山海经·西山经》中叫帝江,又写作帝鸿。鸿字一写,这鸟就出来了。什么叫创世鸟神话呢?就是在北美印第安萨满出神的想象产物,认为太阳升起给黑暗的水面带来了光明。什么叫创世记?原来创世前的混沌都是黑的,什么也没有,白天黑夜不分,空间没有,上帝的灵运行在水面上,只说了三个字,要有光。你找个高山看一次日出,就会知道不用上帝说,太阳一升起来就是“要有光”。所以先民认为不是太阳要升起,是由神鸟把它叫起来的。今天叫什么?雄鸡报晓。什么叫黎明创世鸟,一听这名字就知道,这就是每天的日出带来光明的是鸟,是能飞上天的动物。甚至太阳从东到西落下去,都是飞过去的。中国人认为有个大乌鸦叫“三足乌”驮着它飞过去。其他的国家的太阳还有长翅膀的,不用多说了。要看明白所谓创世鸟,一定要突破你所学的有限的知识,把你的无神论的知识观变通一下,变成有神论者的想象世界,这样神话就活了。
这一活怎么样?考古发掘出的东西,比如良渚神徽这个半人半鸟的形象,我们就看明白了。再看一下这个线描图清楚得很,精细到了头发丝那么细的程度。你看看那人脸是不是人?鼻子、嘴完全是人的,只是因为戴了一个巨大的鸟羽冠,看上去已经不像人了,对吧?在咱们太平洋西岸这边,戴着羽冠的人如今已经没有了,对吧?只要到太平洋那边去一看地方文化,全是戴着大鸟羽冠的族群,无论是夏威夷还是南北美洲的原住民,都是如此。所以张光直教授拥有跨文化的宏观视野,他提出环太平洋史前文化是一个整体。核心就是萨满教通神的这套思维。看完神徽的大羽冠,再看看那个形象的脚是什么样子,就是老鹰的,猛禽的爪子。神徽中间有獠牙的部分一定跟兽的想象有关,所以我们说它是人禽兽合体,简称鸟人,半人半鸟。这个东西出世,刚开始确实惊动的是美术界,因为美术界找一个唐代的真迹已经了不得,唐代才一千多年,这东西是五千年前的造型艺术,肯定是无价的。这就是大国工匠的源头,五千年前的人已经达到这种工艺水平,表达什么?表达一种通神后穿越性的幻觉或幻象。
这个东西刻在哪?就是杭州余杭区出土的一个顶级大墓。什么是顶级大墓?这个大墓里出土了数以百计的玉礼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玉琮,最大的一个玉琮六公斤多重,玉琮不是四方的吗?四个面刻了八个这样的神徽在上面,极尽奢华之能事。表明五千年前的墓主人是良渚王,玉琮上雕刻着他们心目中的上帝神。今天浙江省政府建起良渚博物院,保护和展出这个遗址。下次你们到杭州去,西湖啊、龙井茶啊都不算什么,请先朝拜华夏五千年的大神。世界文明古国的几大宗教都禁绝偶像崇拜,中国是个例外,因为中国的佛像都是有形象的,但是你再看看那边怎么样。先要问一下佛教是中国的土产吗?那怎么产生在印度?印度今天没有佛,都跑到我们这儿来了。研究宗教史,研究比较文化的人,先要问佛教产生在南亚,它应该等距离传播,非洲、欧洲、中亚和西亚都应该传遍,怎么全跑到咱们东亚这边了?还是马克斯·韦伯的思路,从犹太教开始,对上帝耶和华就没有具体的形象描述。接下来是基督教,也没有偶像崇拜。十字架代表的是上帝的儿子,也不是上帝的形象;伊斯兰教更没有偶像。整个中亚、西亚到欧洲全是禁绝偶像的文化,只有古埃及是有偶像的,佛教没办法空降,绕不过去禁绝偶像的地带,只能向东传到我们中国和东亚这边,因为我们五千年前就崇拜偶像,看明白了吗?这是我们的传统,所以我们堂而皇之地接纳了印度人赠给的偶像崇拜礼品,这就是佛教和佛像传统为什么不能世界化,全跑到东亚、东南亚来了。就是因为我们自己有着深厚的偶像崇拜的传统。学习比较文学或接受理论,你接受什么取决于你的基因里有什么。如果有个犹太教在这边,佛教肯定进不来。当你看明白这个鸟人形象是东亚洲五千年前萨满穿越性的幻象,用造型艺术的方式留下来,打开这个墓是1986年,到现在才几十年的时间,但是我们已经看到中华文化背后的崇奉玉石的宗教信仰,玉文化的传播能力更加惊人。今天的文物工作者把当时的良渚国王的形象复原出来,头上就戴的是巨大的羽毛冠。那怎么复原的呢?就是依据发掘的墓葬实景,打开一座墓,就看到了玉璧、玉琮、玉钺,包括上面刻着的神徽。良渚之王逝世,就是这样给他们安排去处,全是这些玉礼器陪着他升上天堂。
如果金字塔代表着五千年前北非人升天的模式,这就是我们东亚统治者五千年前的升天模式。因为玉就代表天。如果你还不信,你写个作文用到琼楼玉宇,你就明白:古人信仰的整个天体都是玉的。今天我们当成修辞,当成文学的现象,在古代则先是信仰。这个信仰在我们当代已经全然失落了,我们没有人给它归纳出教义一,教义二来,所以每一种玉礼器方的、圆的、三角的都有观念和教义在其中。古人绝不会做没有意义的行为或器物。看完整个的大传统的文化呈现,它基本是用视觉方式传达的,你要是会创作,一晚上不知道能够穿越出多少灵感来。这些材料,前代的学者和知识人都没见过,司马迁也没见过,孔子也没见过。你看见了,不应无动于衷吧。孑L子教学时,常常一上来就是夏商周怎么怎么样?对吧?但是你要说孔子见过哪个东西是五千年前?一个东西他也说不上来。但是我们今天却看到了实打实的证据。良渚文化统治者死后的情景,五千年后被打开了王者墓葬,我们解读了,大体能看懂一些了。所以说玉琮、玉璧、玉钺是良渚文化奉献给中华玉礼文化的三件重器。后来《周礼》里边叫六器,其中一多半都来自长三角地区。根据这样的新发现,新的神话材料的出现,我们的研究穿越了汉字的有限性,突破文献记录的局限,进入到了东亚地区深远的文化传统。
根据玉礼文化从黑龙江一直传到越南的这个情况,我们提出了“玉教文化先统一中国”的观点。在没有文字的时代,率先實现的是特定神话信念的传播,也就是凡是使用生产玉琮、玉璧、玉璜这种大件玉礼器的,他一定是信仰者,因为玉一不能吃,二不能喝,吃不饱饭的人决不会要它,又硬又难加工,只能是社会领袖们的一种宗教狂热行为。所以我们认为哪里出现了玉礼器,哪里就出现了以玉为神或以玉通神的信仰与祭祀礼仪,这乃是华夏文明之根。
最后再针对玉璜这一种玉礼器,结合着《山海经》中的文献叙事,说明一下四重证据法的操作范式。听起来好像很玄乎,其实很简单,就是将文献写的内容作为一重,这是古代人和今人所共享的资料,大家一视同仁。但是有些文献记录的内容,司马迁时就看不懂了,不知道是说什么的。这样情况下,让四重证据出场,可以打破困局。四重证据指出土文物和图像,一般都有年代的,这样就先把文献的时间限制突破了,年代向前延伸了。然后再借助三重证据,去发挥激活作用。三重证据指口传的民间传承文化,或称活态文化。由此可以建构出立体的文化文本,将文献内容呈现为视觉形象。先于甲骨文的实物原型,就是文化的一级编码。课件中这件玉璜是五千年前的,也是在辽宁的红山文化祭坛发掘出来的,干什么?就是祭拜神灵用的。这个璜很特殊,双龙头,一龙身。
这样的生物,在儒家的文献里都没有写,只有《山海经》里有类似的双头一身或一头双身的动物。所以司马迁说这些怪异我不敢言,因为他自己已经看不懂。我们今天可以判断,《山海经》不是哪个文人瞎编乱造来唬人的。这样的穿越性幻象,五千年前就已经存在,我们也不知道《山海经》的作者的信息是哪来的,至少这个信息是来自我们说的大传统。把这个叫文化的一级编码,由此看出一级编码催生二级编码的生动案例。甲骨文中有一个“虹”字,就是以这个形象的玉璜为原型。这是对玉璜的说明词,红山文化玉璜,有四公分长,双龙首玉璜,辽宁喀左县东山嘴遗址出土,现藏辽宁省博物馆,仅此一件,非常珍贵。再看看甲骨文中哪一个字是以它为原型的,就是双龙头一龙身的字,它是甲骨文中的彩虹的虹字。双头龙张着大嘴,彩虹是下过暴雨才会出现的现象。暴雨让天上的水全下到人间了,怎么办?所以先民会想象,祖宗在天上,神灵在天上渴了怎么办?化作双头龙到人间来喝水。它本身像一个彩虹桥一样,人家来喝水来了,所以这个文字背后就是一个教义,一个神话想象,当你看明白了这个字就是双头龙的时候,你再看看文本中记载的天和人之间怎么样取得沟通。中国不是叫天人合一吗?怎么合一?没有中介物能上去吗?看看《搜神记》说的:“孑L子修《春秋》、制《孝经》既成,……告备于天。……赤虹自上而下,化为黄玉。”告诉你什么?彩虹。还告诉你什么?玉。还告诉你什么?璜。所有的底牌都在这。“长三尺,上有刻文”。这段话里有彩虹,还有玉。长三尺上有文字。这就相当于宋江从九天玄女那儿得到的天书吧!中国人的“圣经”全在玉上了。玉来自天,来自神,不是任何人能编出来,贾宝玉只有到警幻仙姑那才能看到的东西,在孔子这里居然也会表现出来,表现形式是什么?玉璜。至于什么姜太公钓玉璜,周公东封鲁国“夏后氏之璜”一类史书叙事,就不用一一细讲了,我们的整个历史全是神话历史,关键是神话教义没解开,不知道说的什么,教义一解开一切迎刃而解。
再看这一件楚国出土木棺上彩绘的升天图像,一个变体的玉璜还像桥一样,对吧?干什么呢?通天通地,两个仙人带着翅膀,干什么?要升天去了,骑在两个豹子上,这就叫玉璜加天虎的升天图,这看明白了,玉璜就是天人的中介,所以史前玉器一出现,谁戴着玉璜就表示:我有能力沟通神人,不是宗教领袖(巫师)就是王者。这个时候你就知道中国的王权背后一定有玉教的信仰在支撑着。所以到了周公东封自己儿子到鲁国去时,只有一个东西镇得住东方的鲁国,当时有一件镇国之宝,就叫夏后氏之璜,就是一件玉璜,什么颜色都不知道,什么形状没有人见过。国之秘宝不可示人。周公的儿子拿去了鲁国,鲁国就此变成了天下最讲究礼乐的地方,恰好也是诞生孑L子的地方。
《山海经》还有两个叙事都跟玉璜有关的,看完以后自己就明白,玉璜代表着彩虹桥,咱们从上海的机场起飞,这机场的名字就叫虹桥机场,每天起飞的无数人,根本不去思考这个名称,实际上虹桥就象征着天地之间的桥梁。《山海经·海外经》讲到夏朝第一个在位的王,叫夏启,在此舞《九代》,乘两龙云盖,左手操翳,右手操环。最后只有三个字,佩玉璜。看起来是在那跳舞的,实际上是宣示他是王者。他为什么佩玉璜?因为他是天子。天子就是中国最大的神话观念。他是天在人间统治的代理人,如果天上最突出的意象是太阳,他就是人间的小太阳。天之子,怎么样上下沟通呢?就靠三个字,佩玉璜。
再看下一个叙事,《山海经·大荒西经》:“有人珥两青蛇,乘两龙,名日夏后开。开上三嫔于天,得《九辩》与《九歌》以下。”讲的是什么?讲的是中国人的文艺起源论。什么叫九辩九歌,最美的音乐诗歌哪来的?先上去再下来,干什么?天赐给你的。什么叫夏后开,就是夏启,因为避汉朝皇帝刘启的讳,启字不能用,改叫夏后开。开启不是同义词吗。刚才已经告诉大家他怎么上天的,还是“佩玉璜”。
四重证据法怎样重建起中国神话背后万年传承的信仰,以上基本上可以说明白了,我只举了玉璜和玉琮两个,玉礼器那么多,大家自己可以去链接一下,举一反三,自己去弄明白。这样看,只要玉璜在,中国人的升天神话就不需要金字塔,不要那么笨重浩大的奢侈方式,用几十吨重的大石头去堆砌,那得耗多少劳动力,对吧?佩玉璜。贾宝玉也佩玉,他当然不是统治者,但是玉的第一功能是挡住一切妖魔鬼怪,对中国人来说,这就是信仰,而且是根深蒂固的信仰。统治者在六千年前要挂一大排玉璜,一个天桥的力量不够,就用一组。这些东西的出现,就表明没有神话观念支配,他不会有这个行为。找到了这个信念,就是找到了文明的灵魂,通天的灵魂。我新出版的这本《玉石神话信仰与华夏精神》,核心内容就是告诉大家,要把人类的文明当作人类最伟大的作品来解读,你首先要解读这个作品怎么创作出来,它的魂灵何在,也就是说要找到信仰,这个信仰是一以贯之的,它不但是古老的信仰,今天还在传承。所以对我们来说,只用外国来的哲学讲中国的思想,这个路径是有问题的。没找到魂灵,没找到信仰之根,只拿着亚里士多德的那些概念来套在老子、孟子这些人的身上,这完全是张冠李戴式的解读,对重新认识中华文化非常不利。
我们如今用大传统视野重审中国文化,有以下新认识:
第一,中国没有形而上的传统,只有神话的传统,只有神话感知和天人合一的这个想象传统,它没有产生西方式的哲学,就是理所当然。
第二,中国历史上从来没有过以哲学突破为标志的轴心时代。好,今天你们打开讲中国上古的书,一上来都要说雅斯贝尔斯怎么怎么样,雅斯贝尔斯跟我刚说的这一位韦伯一样,在德文写作的时候默默无闻,世界上没有多少人知道,一旦翻成英文,到了帕森斯的手里,美国人把他捧上天。所谓轴心时代,指耶稣、佛陀还有中国的老子、孔子都出现在同一个时代,经过这个轴心时代人类共同崛起走向哲学突破。中国有哲学吗?孔子的哲学叫仁者爱人,这是什么哲学啊?这就是张冠李戴式地把人家形而上的东西套在我们自身传统上来讲中国。大家已经成习惯了,但是人类学不认这样的讲法。人类学研究一个部落文化,都得进到部落里面,通过信仰才能了解。你拿一些外来的抽象名词概括没有用,就像西医的什么x光或化验,永远也照不出你的经络和穴位一样。它们是两个系统,不兼容,不是说一套标签到处能贴的,人类学家就是一个部落一个部落地考察,先读懂它。中国历史上没有所谓的轴心时代,它始终被神话思维和神话观念所笼罩,所以在我们的观念中,“中”是神话概念,“国”也是神话概念,汉族的“汉”是神话,神州、九州之类名目,就更不用说了。以往我们在大学里只在民间文学里讲神话,这是很荒谬的一件事情。没有神话的视野,中国文化认知的大门你都无法有效打开。我讲的是一万年的传承,今天人也戴玉饰璜,但是你问他什么意思?没有了。戴着好看,值钱,收藏。玉文化传播至今几乎完全丧失了魂灵。
第三,天人合一的早期资料不在汉字文献里,而集中在玉礼器。是通神的玉礼器的符号直接引出了通神的甲骨文符号,二者都是通神用的,但是一个在先,一个在后。若你要问甲骨有两种材料,一个是龟甲,一个是兽骨,其实都跟通神的想象有关系,至于怎么有关系,我们今天就不讲了。
第四,中国文化的基因只能在甲骨文产生以前的大传统中寻找。国家现在号召我们寻找华夏文明催生出的中国道路,中国故事的原根在哪里。现在我们初步认定的标准是:如果要判断一个文化基因,两个标准,第一,四、五千岁!甲骨文3300岁,就说我们要判断一个基因,没有四、五千岁,别跟我说是基因,因为文字太晚了,只能是孙子辈或者是儿子辈,基因一定在祖宗那去找,因为这个文化是延续的,没有中断,中断了就没法找了,你不能在孙子辈上去找祖宗的基因,一定要尽可能找最早的祖辈,这就是第一点——五千岁。第二,跟一个文明的核心价值有关,一个文明最崇尚的物质和精神一定就在这里。西方人说什么生命诚可贵,自由价更高,中国人就八个字:“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也许你们写作文都写过,但是你没有认识到,它就是你的核心信仰,它是一个万年的信仰。还有另一句,同样体现在大家熟悉的汉语表达中,中国人这么广大的土地,能实现多民族的团结,靠的就是这个核心价值观:“化干戈为玉帛。”
在上可溯至甲骨文以前的大传统中,玉神话已经孕育出了鸟人形的神徽,并孕育出了龙与凤,后来在周代的玉璜上就表现为双龙头。后来天人合一被讲成哲学,这是一个很大的误区,因为中国人是信拜物教的,离开了这个中介物,离了贾宝玉戴的那一块玉,什么叫通灵?灵是什么意思?灵就是神灵的意思,就是正能量的意思。就是今天认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你到民间问一个老太太,你戴这个玉镯子挺好看,她会说这不是好看,是人养玉,玉养人,是保佑生命的。就这一套说辞,也不是哪一个村民能自己编出来的,它是传承万年的人与玉的关系的产物。这就是我们在研究中国神话的过程中,进入深远的大传统得出的一些粗浅的结论。
最后做一个总结:这些理论命题是按照年代出现的,1986年在介绍神话原型批评时,文学研究变成“文学的人类学研究”。1994年把人類学家研究的口传文化,或者今天叫活态传承的民间文化,命名为三重证据。到2005年,把出土的这些器物和图像叫四重证据。到2009年提出我们不再研究中国神话,要开启新研究的是:神话中国。
河北省离北京很近的地方,有个县叫内丘,你们到那去做个调研,因为那里的非遗就是地方美术遗产:神码,一种类似年画的图像。铺天盖地,见到拖拉机,要为它造一个神像,见到自行车,也要造一个车神像,上茅房有厕所神,进灶房有灶神,门神就更不用说了,这就是中国活态传承至今的民间文化样板!老百姓还活在各种神灵共在的幻想之中,有大玉皇,有小玉皇,万事万物就没有不神的。理解原生态的中国文化,先要到内丘去,到朱仙镇去,到杨柳青去,到中国老乡那去调研,56个民族没有一个不受神话观念支配。有感于此,2010年我们提出了文化大小传统论,2013年出的书就叫《文化符号学——大小传统新视野》。新在何处?新在动态的文化文本概念,即多级编码的文化理论。2013年还提出玉文化先统一中国论,2014年提出神话观念决定论。
是什么意思呢?人家古埃及也有升天,我们这也有,但我们这里是靠玉璜升天,所以我们的文化跟他们的文化不一样,文明的差别不在地域人种,在信仰的具体对象。你要问奥运会发奖牌,为什么冠军一定拿金牌,那还用问吗?希腊神话告诉你第一个时代叫“黄金时代”,奥林匹克是西方文明的产物,肯定体现人家的文明观念。但是2008年在北京开奥运会的时候怎么办?中国人要把传国玉玺的元素弄上去,所以有了金镶玉的金牌。中国人的价值观已经开始向外传播,但是我们过去没有把这认为是神话,如果我们把神话局限于民间文学,讲中国文化,讲历史、讲哲学、讲思想、讲政治,都脱离了根源。我希望咱们能培育出一门横贯整个文科的神话学,把这个神话的内容,把中国文化真正的认知打开一个思路。
以上就是今天的全部内容,谢谢各位!
(黄悦、王含章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