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锟诗文所见仁论初探
2019-02-18陈炜舜
陈炜舜
[摘要]北洋将领曹锟(1862-1938),1923年10月以贿选大总统之举饱受指责。一年后的北京政变中,曹锟被推翻、软禁,又于1926年4月获释,不久寓居天津租界。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拒绝日伪的复出请求,故国民政府在其去世后追赠陆军一级上将,以资褒扬。曹锟晚节可风,盖因个人修养之加强。其下野后耽于禅修,兼及儒学,且文艺水平大进,有不少诗文书画作品流传。然其去世于沦陷区,且文名一直为恶名所掩,故作品至今罕为人知。此文尝试以曹锟诗文中所强调的仁论为基础,辅以关于其墨梅题咏的论述,考察其晚年三教合一思想之内涵,以见北洋政要之精神面貌于一斑。
[关键词]曹锟;北洋时期;古典诗;古典散文;仁论
[作者简介]陈炜舜(1975-),男,哲学博士,香港中文大学中国语言及文学系副教授,台湾“中研院”访问学者(香港)。
一、引言
曹锟(1862年12月12日-1938年5月17日),字仲珊,晚号乐寿老人、渤叟、惟仁,天津大沽人,北洋直系领袖,曾在贿选疑云中当选第三任民国大总统。北京政变后下野,移居天津租界。日军占领天津,几度派人游说曹锟复出,遭到拒绝。1938年病逝后,国府随即追赠曹锟为陆军一级上将,并发布褒扬令,赞许其保存民族气节。
一般认为,北洋诸元首除张作霖外,曹锟之文化水平属于较低者。盖其幼年家贫失学,稍长贩布为生。纵然肄业天津武备学堂时,仍须修读与文化相关的课程,但曹氏当时已二十余岁,且志在驰骋疆场,故于文化亦未必上心。然而随着官阶愈高,曹氏也愈感到文化之重要,并逐渐加以学习,而学习又以佛法为开端。参段祺瑞三女段式巽(1901-1993)所言,其父以为“作为武人,难免打仗死人,应该忏悔罪过”,故通过吃斋念佛来为过去在军旅生涯中杀人的罪孽而忏悔。而曹锟在大总统任内,也曾发信心将团城中清代人贡的白玉佛移至中南海紫光阁,以便早晚香花供养。①笔者以为,民国十三年(1924)北京兵变固然宣告了曹锟政治生涯的终结,而一年半后的获释却也标志着他文化生涯的开端。据记载,曹锟在幽居中南海期间以种菜自娱,并戒掉了鸦片瘾,由此可窥见其逐渐在生活习惯上的调整改善。曹氏获释不久发表于《仁智林丛刊》中的作品,对于佛理不仅颇有认识,且具新见,可推曹氏学佛,大约也始于延庆楼幽禁之时。观段祺瑞学佛始于直皖战争下野之后,曹锟军旅生涯与段氏相似,故其学佛大约同样基于军人之背景,始于政治上的失意。
进一步说,曹锟纵已下野,依然关心国事,又对自己曾任元首的身份颇为在意。因此,其学佛不仅只追求自了,也有普渡众生之愿。与段祺瑞不同,曹锟不仅强调佛法与儒学的同修,更尝试将儒学因素纳入佛法体系,而两者的契合点就在于对仁的论述。职是之故,本文就曹锟散文、佛偈、学术著述爬梳仁论的内涵,并探析其墨梅题咏诗作中如何体现这种仁论思想。
二、曹锟仁论内涵梳理
《论语·阳货》:“子张问仁于孔子。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这是早期儒家对仁之涵义的界定。曹锟少时学习过儒家经典,此后又耽于禅悦,故晚年下野时,极力提倡儒佛融合之论。而在他看来,二者契合之处即在一仁字。本节分为四目,依次探讨曹锟如何论儒家之仁、佛法之仁、儒佛融合之仁,及其与生活实践之关系,以对曹氏仁论之内涵加以梳理。
(一)论儒家之仁
曹锟论儒家之仁,以《仁书大成》所言较为全面。《仁书大成》盖曹氏鸠集幕僚编纂,以仁字为关键词,搜罗五经中相关文字,胪列注疏及诸家之说,最后断以己语,并加赞语。曹氏当初计划纳入多少种经书,已不得而知。由于《仁智林丛刊》前后只出版了三期,《仁书大成》也仅有四卷,分别为《周易》《尚书》《毛诗》《周礼》四种。四者所论涉及本体、民生、自然、政治四方面。兹逐一论析之。
《周易》方面,《仁书大成》卷一列举了《文言》《象》《系辞》《说卦》中出现“仁”字的文本,诸条之下罗列各家之说。而曹锟卷末断语云:
仁者,天地人参也。一在上为天,一在下为地,而人为参焉。老氏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是也。在人为仁,在天为元。伏牺作《易》曰:“乾,元亨利贞。”干备四善,而元为之长,万物之所资始。故孔子曰:“元者,善之长,君子体仁,足以长人也。”一阳生曰复,《复·初》之阳即《乾·初》之阳,《复·六二》之休复即《乾·九二》之见龙,故孔子于《乾·九二》言仁以行之,于《复·六二》言以下仁也。天地之大德曰生,大生,干之仁也。广生,坤之仁也。生生之谓易,圣人之仁也。天地(纟因)缊,万物化淳。仁为天地生人之本,圣人于乾坤见易之缊者,以此。于复见天地之心者,亦以此。故孔子曰“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也。
元亨利贞为四时之善,元为四善之长,君子体察、遵行即为仁心。换言之,曹氏认为仁就是天道乾元在人身的呈现。《易传》称《乾·九二》“仁以行之”,《复·六二》“以下仁”,于诸爻之中仅以仁字许此二爻,正因其爻象皆有仁厚爱人之意。曹氏引王闿运论《乾·文言》曰:“成明德不必在君位,凡长人者皆君德也。……上栋下宇,居之宽也,长人则仁行矣。”又引王弼论《复·象·六二》曰:“得位处中,最比于初。上无阳爻,以疑其亲阳,为仁行在初之上,而附顺之,下仁之谓也。”因此,天地之生人与长者之爱人,有着一样的模式与意涵。
进而言之,天地大德曰生,是因为民情本来就好生恶死。因此,为政者必须顺应民情。曹锟在《仁书大成》卷二之末断语曰:
《仲虺》言:“湯初征自葛,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篌予后,后来其苏。”苏之为言,再生也。桀暴则民死,汤仁则民生。好生恶死,民之情也。得民则王,岂有他哉!”
《尚书·仲虺之诰》引用夏商之际人民之语,将商汤吊民伐罪比喻为令人复苏。曹氏就复苏一语加以发挥,指出为政者“仁则民生”,如此就能顺应好生恶死的民情。同卷又列举此篇之语:
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
曹氏引蔡沈注曰:“汤之用人处己者如此,而于临民之际,是以能宽能仁。谓之能者,宽而不失于纵,仁而不失于柔。《易》曰:‘宽以居之,仁以行之。君德也。君德昭著,而孚信于天下矣。汤之德足人听闻者如此。”更点出了为政者之仁爱不可毫无底止,而须宽严相济。值得注意的是,经文“克仁”一语,蔡沈解释为“能仁”,正为曹锟从融合儒释的角度建构其仁论提供了理论基础。此外,《仁书大成》卷三举《诗·召南·驺虞》云:
彼茁者葭,壹发五犯。于嗟乎驺虞!
又列孔颖达正义:“五犯止一发,不尽杀之,犹如战然,仁心之至,不忍尽杀之故也。”曹锟在断语申发日:
圣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搜田以供宾祀,国之大典,不可废也。于此犹有不忍之心,壹发而止,可谓仁之至矣。
以为礼制上虽要畋猎以祭祀,但猎人见到五头野猪却止发一箭,不忍赶尽杀绝,足见仁厚之心。而如此仁厚之心并非此猎人所独有,而是有圣人在位,将仁爱推而广之,由仁民而扩充至爱物之故。
再者,曹锟认为在上位者不仅要以仁爱为政,还要以仁爱为教。《仁书大成》卷四引《周礼·地官司徒》云:
以乡三物教万民而宾兴之:一曰六德,知、仁、圣、义、忠、和。
复引贾公彦疏曰:“仁者,内善于心,外及于物。”曹锟继而下断语道:
功成作乐,治定制礼。《周官》六篇,为周公致太平之书,所言治天下之故,至纤至悉也,独于司徒宾兴万民,以仁与智圣义中和为六德之选者,盖以一家仁一国兴仁,举一仁而不仁者远,即舜举皋陶、汤举伊尹之意也。
更进一步引申出人民学习六德、修养具足后,便能获得政府的拔擢,报效家国而造福万民。
除了《仁书大成》,曹锟还在其他篇章中阐释了相关思想。郑逸梅云:“贿选总统曹锟,为当时清议的不容,但其人却喜提倡旧道德。以《孝经》一书,孔子为曾子陈孝道,乃天经地义之著述……遂斥资雕版精印《孝经》一巨册,以贻戚友及僚属。”曹氏作《孝经叙》云:
孔子志在《春秋》,行在《孝经》。《春秋》拨乱世而反之正,圣人之用也。《孝经》明天经地义以顺民行,圣人之体也。国之本在民,治国者以正人心为本,正人心者以孝为本。故日圣人之德,无以加于孝也。吾愿吾国人童而诵之,成人而践履之,百岁皓首而不忘,使天下万世成知吾国人以孝为立国之大本,是则世道人心之幸也夫。
考曹锟前引《周礼·地官司徒》所教万民的三物,除六德外还有六行、六艺,而六行即“孝、友、睦、姻、任、恤”。而《论语·学而》记载有若之言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可见曹锟刊印《孝经》并为之作叙,也是基于其仁论思想。他希望全国老幼对于《孝经》皆能诵读、力行,对于世道人心自然大有帮助。
(二)论佛法之仁
曹锟的仁论融合儒佛,就佛法而言,主要是从释迦牟尼的汉语意译切人。《修行本起经》大三·四六二中:“汝却后当得作佛,名释迦文(汉言能仁)。”换言之,该经夹注以释迦之意为“能”,文(牟尼)之意为“仁”。后世相沿不替。然兹考诸梵文,释迦(gakya)字面之意固为“能”“大能”,但本为佛祖所属印度种族之名,原非其所专有;牟尼(muni)有二义,一为寂默,一为贤人。二语合在一处,即为释迦族贤人之意。古译“能仁”,亦即能族之贤人(人、仁相通)。谓牟尼一词有仁爱之意,未免曲折。当然,佛法未尝不言仁爱,其与仁爱相对应的观念即为慈悲(maitrya)。《佛光大辞典》云:“慈爱众生并给与快乐(与乐),称为慈;同感其苦,怜悯众生,并拔除其苦(拔苦),称为悲;二者合称为慈悲。佛陀之悲乃是以众生苦为己苦之同心同感状态,故称同体大悲。又其悲心广大无尽,故称无盖大悲(无有更广、更大、更上于此悲者)”。大乘佛教中,诸佛既以慈悲心拯拔世人,恰与儒家仁爱之概念相契,故中土将释迦牟尼一语译为能仁,也无可厚非。正因如此,曹锟对佛法之慈悲观念非常强调。如《说佛一》:
余书佛字多矣,千佛万佛,其实祗是一佛。即是慈悲救世之一心。人人心中存一佛,即人人心中存一悲慈救世之心,劫运自然挽回,天下自然太平。此则余书佛字之真意也。
面对清末民初列强人侵、内战频仍的时局,曹锟以为国人心中皆应存有一佛,发慈悲救世之心,这样才能挽救国家的劫运。而其常书佛字,便是敦促世人发佛心之意。又如《郑州海滩禅寺观释迦卧像记》:
或问余日:“我佛如来,三十二相,八十一好,娑婆众生仰瞻具足,于四大威仪中独现卧相,何耶?”余告之曰:“佛说般若波罗密,诸相非相,我尚不以相见如来,更何有于威仪之别耶?我正觉佛,自觉觉他,悲愿广大。今众生迷梦深矣,日颠倒于贪痴嗔恚之中,迁流生死,不自觉悟。我佛虽偃寝一堂,而无量慈悲,普照一切众生,十方目前,万年一念,吾不以相见如来,而以心见如来,如睹青莲妙目,顾盼众生,一一援手,引登彼岸也。”
曹锟依据《金刚经》中“诸相非相”之说,认为所谓四大威仪皆是虚妄。而卧像乃佛祖临终之貌,纵然世寿将尽,慈悲心却分毫未减,依然能普照一切众生。世人若可摆脱无明,觉悟佛祖的广大悲愿,则无论其相是否威仪具足,皆不要紧。再如《训言》一文,落款为“丙寅八月”、“于郑州”,当是为某法会所作。其言曰:
我佛如来,转大法轮,救一切众生,同证无上菩提。声闻缘觉独乐涅槃,我佛所诃责,正以其但知自度,不肯更发度人弘愿耳。文殊大心,普贤大行,开一切方便甘露门,凡以自度度人而已。世界众生,应以種种身得度者,观自在即现种种身而为说法,所谓自度具足,然后度人具足也。世界众生,有一未度,地藏誓愿,不先成佛,所谓度人具足,然后自度具足也。凡我会中大众,皆是福根深厚,与我佛有最大因缘,会师为大众先导,尤当勇猛精进,惟一不二,仗我佛大慈,生众大信,人人发文殊大心,人人修普贤大行,人人好生,人人向善,挽回今日世界劫运,其在于斯。
曹锟认为不应学习声闻、缘觉之小乘,止知自度自了,而无普渡众生的弘愿。他先后列举文殊大心、普贤大行、观音大悲、地藏大愿,以为皆是因自度度人而发,而自度度人之弘愿,则皆源于以佛为师。若大众生信、发愿而力行之,则世界之劫运,当可改变。进而言之,曹锟又在《金刚经叙》中指出,此经就是佛祖为破小乘执而作:
我佛如来,登等正觉,转大法轮,始说华严为第一时教,说阿含为第二时教,说方等为第三时教,说般若为第四时教,说法华涅槃为第五时教。《金刚般若波罗密经》者,佛为破小乘执而说也。佛于鹿苑说苦集灭道四谛,证诸小乘,入有余涅槃。复悯小乘之执为实有,乃广说般若,灭度无量无边众生,令入无余涅槃。般若之体,离诸名相。般若之用,能破一切。曹溪大师闻人诵《金刚般若》一句,徒步万里,求法黄梅。及至三鼓入室,受法传衣,毕竟祗是初闻初悟一句《金刚般若》而已。庞居士有言:“但愿空诸所有,切勿实诸所无。”吾愿善说般若者为世尊之不说说,吾尤愿善闻般若者为迦叶之闻闻也。
曹氏认为,小乘诸人因四圣谛而人有余涅槃,佛祖怜悯其偏执,方为灭度无量无边众生讲《金刚经》,令人无余涅槃。六祖慧能初闻初悟一句《金刚般若》,便能直指心性,彻悟大道,这正是般若之妙用。唐代禅宗大德庞蕴临终前向朋友赠言道:“但愿空诸所有,切勿实诸所无。”所谓实诸所无,即是以虚妄为实有,心生贪念,不断追逐,因求不得产生痛苦而永无止境。与其如此,还不如将身边所有视为空无,一无所求,不生妄想,自能法喜充满,与道相俱。由此观之,曹锟以为小乘之执也属虚妄,而《金刚经》恰能对治这种虚妄。虚妄既破,方能同体大悲,普渡众生。由此可见,曹锟论佛谈及的“慈悲救世”“无量慈悲”“自度度人”、“灭度无量无边众生,令人无余涅槃”等,虽皆为佛法思想,然无一不可归结为“仁”。
(三)论儒佛融合之仁
曹锟对于儒经中的仁爱颇有阐发,又对佛法中的慈悲十分强调,不仅如此,他在不少论述佛法的作品中,都增人了儒学因素。如《仁佛前偈》曰:
我佛能仁,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惟仁继佛度世,惟一弘愿日自度度人。自度度人,即心是佛。度人自度,众生皆佛。心佛不二,自度具足。度人具足,诸佛众生不二。度人具足,自度具足,诸佛说法惟一。日心离心别无佛法。惟仁说法,惟一日仁,离仁别无心法。万法不离一心,一心能生万法。众生本心,即是诸佛本心。诸佛本心,即是众生本心也。诸佛本心中一念之仁,慈覆众生。众生本心中一念之仁,悲仰诸佛。慈覆无量,本心惟一。悲仰无量,本心亦惟一也。诸佛众生,无量心惟一心。法无量,仁惟一。无量无量,惟一惟一,听吾偈曰:
惟仁弘愿度世,惟一大法日仁。
度人具足自度,自度具足度人。
佛法惟一曰心,离心别无佛法。
心法惟一曰仁,离仁别无心法。
仁是诸佛本心,仁为不二法门。
仁于无量佛所,种诸无量善根。
诸佛因缘出世,祗为众生大事。
众生一念菩提,佛佛等无一异。
曹氏将释迦牟尼称为仁佛,且提出佛法中惟一的心法、乃至诸佛本心就是仁,独一无二。而《仁佛后偈》则指出“仁是无量慈悲”,明确将儒学的仁与佛法的慈悲相对应。而所言“敬老慈幼”“爱物仁民”“视人犹己”“推己及人”皆为儒家之说,而“众善奉行”“诸恶不作”则语出《太上感应篇》,益可见曹锟之说不仅融合儒佛,也纳人了道教思想。类似观念在《好生说》中也有呈现:
孔子说仁、老氏说慈、释迦牟尼说度众生,总是此好生之一念而已。天地之大德日生,天地之所以能长久无穷者,祗在此一点生机,生生不已。人心一小天地,人能一念好生,即此一点生机便充满十方世界,所有山河大地、人民国土,无情有识,下至一草一木之微,莫不于此一点生机中自在游行,自然长养。学道之人,常将此好生一念种在心田,生生不已,一念如是,念念如是,乃至千万亿念无不如是,念念以度人救世为心,念念与孔子、老氏、释迦牟尼心心相印,息息相通,世界中一切恶念、一切杀机,从何而起?即自身中一呼一吸,总是春夏生气,不与秋冬肃杀为缘。心主泰然,百体从令。太和之气,发于一心而普及世界。一切兵戈水火、凶荒疾疫,不禳自解,岂非好生之德与天地同流乎?以此养生则长生
不老,以此治国则天下太平。余言虽浅,此理不虚。愿与同志共证之也。
此文仍承袭《易传》“天地之大德日生”的相关论述,将儒释道三家之说共冶一炉,以为只要心中常存好生一念,与圣贤相呼应,推尔广之,则劫运可救、世界可归于太平。不仅如此,曹锟更为自己取惟仁之法名。《法名自叙》云:
释迦名能仁,余名惟仁。释迦万能,余则惟一。释迦之仁,犹余之仁也。余之惟仁,犹释迦之能仁也。惟者惟一,不二也。惟初太极,道立于一。天得一以清,天之不二也。地得一以宁,地之不二也。惟精惟一,尧舜之不二也。一以贯之,孔子之不二也。抱一以为天下式,老子之不二也。惟一真实,我佛释迦之不二也。仁者,天地好生之德也。天地之大德日生,万物资始,天之好生也。万物资生,地之好生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圣贤之好生也。诸佛出世,惟一大事为众生开佛知见,为众生示佛知见,为众生悟佛知见,为众生入佛知见。如来慈覆,众生悲仰,三世诸佛之好生也。惟者仁之体也,仁者惟之用也。惟一者不二之体,不二者惟一之用也。仁者好生之体,好生者仁之用也。体用兼备,故曰惟仁者不二好生也。释迦以大慈大悲普度众生,余以不二好生普救众生。释迦以仁为万能之本,故曰能仁。余以仁为惟一之宗,故日惟仁也。
此文可谓曹锟对儒家及佛法中“仁”之认识与理解的浓缩。此文之惟字有二义,一为独一,二为思维。曹锟认为,只有存有仁心,念兹在兹,不作他想,终能充盈宇宙,与佛相契。而一心不二,天地尧舜孔老释迦皆是如此,故能成其为天地尧舜孔老释迦(按:曹氏又有《不二说》一文,兹不赘论)。他又提出惟与仁、惟一与不二、仁与好生三对互为体用关系的概念,而三者又归本于惟仁二字。参以《仁佛前偈》中“惟仁繼佛度世”之言,可见惟仁一名,有取法释迦及孔老圣贤之意,并以救度众生之担荷自许。再观《学佛须知》,不仅依然强调儒佛融合,更在此基础上将佛法与民国的政治理念相结合起来,其第八章将平等、博爱、自由与自在、慈悲、解脱及三无漏相对应,更提出共和世界就是真佛世界。可见他虽然下野,隐居津沽,却依然心怀家国。故其学佛不仅为出世间法,同时也可算世间法也。
(四)仁论与生活实践
曹锟将儒学之仁与佛法之慈悲结合起来,形成其仁论思想。而这种思想也体现在他的日常生活之中。民国十一年(1922),时任直隶督军的曹锟在保定建成新官邸,名日乐寿园。同年,曹锟在此庆贺六十大寿。次年康有为到保定,特又为乐寿园题名“老农别墅”。曹锟自北京获释后,仍回保定乐寿园隐居,作《乐寿园自叙》,其言云:
乐寿园者,仁智之所宜居也。孔子尝日智者乐、仁者寿,又日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吾园盖居乎山水之间,其名之也固宜。若夫博施济众,尧舜犹难。之才之美,周公不足。惟仁与智,则吾岂敢?虽然,吾既有斯园也,务勉吾仁智而居焉,人之情也。
可见此园名为乐寿,一有颐养天年之意,二则运用《论语》“智者乐、仁者寿”、“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的典故,以仁智双修、勇猛精进自勉。故自字号乐寿老人、刊物名《仁智林丛刊》,良有以也。其言又云:
吾园罕台榭而多树植,罕台榭故人之造作简,多树植故天之畀予丰。惟夫天之畀予者丰,故吾之居是园也,寡求而恒足,身劳而心逸。人之与吾处者,安其率易而无虞诈。物之与吾群者,恣其长养而无矫揉。乃至吾园中一昆虫草木之微,皆得有以遂其天年,斯则吾之所谓仁也。惟夫人之造作者简,故吾之居是园也,偃息其间易以为安,传之子姓易以为守,斯则吾之所谓智也。自今以往,乡人父老宾客故旧之从吾于斯园也,其有乐天之天,举天之所畀予者以相娱悦,吾愿得而为邻,相与永朝夕焉。于古有之,所谓里仁为关处仁,是智者也。其有乐人之乐,举人之所造作者以相诏勉,吾则谢不敏焉。《易》不云乎?仁者见之谓之仁,智者见之谓之智,斯亦吾之所谓见智见仁也。于是记焉,以谂来者。
这段文字进而阐发仁、智之涵义。园内少台榭而多树植,这显然延续了其软禁时期种菜的习惯,康有为题此园为老农别墅,并非无因。由于园中与曹氏相处的人皆率意坦诚,园中的动植物皆能享其天年,在曹锟看来,这就是仁的体现。而乡人父老宾客故旧随意进出此园,与自己叙旧言欢,则契合孔子所谓“里仁为美”的择邻之智。有学者指出曹锟晚年隐居天津时,每到夏日的傍晚,院子里常常有些穷邻居来闲聊。这些人中有拉洋车的,也有卖菜的,还有卖大碗茶的。大伙坐在小板凳上,喝着茶水,聊着天。曹锟不让家人给他摆躺椅,也坐在小板凳上,光着膀子,挥动着大蒲扇,和大伙聊年景、聊行市、聊政局,谈笑风生,好不自在。实际上,曹锟这种择邻之举,在隐居保定乐寿园时便已开始了。
曹锟对仁论的实践,不仅囿于自身之赡养,更包括对百姓的关怀。丙寅夏日,河北久旱。曹锟担心农作物失收而导致饥荒,于是在保定设坛求雨,三日后竟天降甘霖。有人请他藉此机会说佛法,“使众生知真乐之所在”。于是曹氏作《得雨记》,先以“八苦”之求不得苦切人,以为古人嗜欲简,故容易知足;今世嗜欲日孳,故常为求不得苦所折磨,耕者常饥、役者常痛,甚至沦为盗贼。由于人类不厌求索,然求得之乐少,求不得之苦多,追逐无休,故世尊悲悯众生之心也无休。然而,曹锟仍以求雨、求丰收为务,而以求雨成功为乐。其言云“苟有稍苏吾民者,则尽吾力以求之”,此“苏”字显然取自《尚书·仲虺之诰》中“后来其苏”之“苏”,使万民自灾祸中复苏,便应合上天好生之德,就是仁爱的极致。因此在曹锟看来,自己本无所求,求雨乃是求众生之求,得雨之乐也是乐众生之乐。因此所谓真乐,乃是无求而求,无得而得,一切以众生为依归。
再如民国十八年(1929),曹錕应武术家薛巅之请,为其《形意拳术讲义》作叙。据记载,曹锟少时看到善良的父母经常受到渔霸和恶棍的欺凌,便产生了有朝一日为父母伸屈报冤的想法,于是一面读圣贤书,一面学习武术、练拳脚、舞棍棒,打下了一定的功底。虽不能说是文武双全,但也不是大字不识的鲁莽汉子和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加上曹锟日后加人军队,故对于武术救国之道深有体会。他指出,中国六艺可与西洋德智体三育相对应。中国古代便注重体魄之训练,但后来因科举勃兴,重文轻武,武学遭到边缘化,不仅秘而不传,乃至好勇斗狠。但是,他认为文事、武备两道不可偏废,若现代学校能将拳术列为专科,必然大有益于国民。盖体育本为德智二育之重要辅助,只有身强体健,才能仁智双修,造福世界。
三、从墨梅题咏看曹锟对仁论的表述
曹锟与文学的渊源,民国廿五年(1936)的《星华》杂志便有报道云:“曹津居无俚,常检视历来名家诗词,加以整理,辑成《古今百家诗钞》一书,计搜罗名诗一千首,如宋元之陆放翁、萨雁门,明清之唐六如、袁子才,近人中之林子超、胡展堂、汪精卫等,皆有作品被搜集,分门别类,批注详尽,现已付梓,不日出版。”当时国府早已北伐成功,而曹锟作为北洋遗老,能选录林、胡、汪等国府政要之作,一方面可见其选诗之视野,另一方面也可知其业已放下政治成见。惜此书今已难见。而张高评教授说得好:“梅之见于诗歌,从先秦两汉之实用功能,发展为六朝唐五代以来作为审美欣赏主体,至宋代而梅花之象征意象始告完成。梅花象征意象之生成,受宋型文化之制约,得儒家比德文化、文士写意寄兴、禅师游戏三昧之触发,加以咏物诗、题画诗之兴盛,于是诗情、画意、禅趣融通,而蔚为梅花审美文化之集大成。”而曹锟的墨梅题咏,就其写作动机与内容而言也不出张氏所归结者。民国十五年的一幅墨梅中,曾引用近代诗僧八指头陀(1851-1912)的《白梅诗》前四句作为题词:“一觉繁华梦,惟留淡泊身。意中微有雪,花外欲无春。”可见曹氏在发掘梅花特质与佛理共通之处的同时,也从前人诗作中找到了文学上的印证。
(一)曹锟墨梅题咏的缘起
曹锟晚年喜好书画创作,尤爱画梅,这种爱好可追溯至其直隶督军任内。当时曹锟和前清大吏张之万的公子张瑞荫过从甚密,瑞荫将表兄李清芬推荐给曹锟当任秘书。李清芬字子苾,号梅坡,直隶宁津人,光绪十七年(1891)举人,书法欧虞,画承家学。曹锟爱才,让李氏每天作画,不与他务,人称“画秘书”。曹锟爱上画梅,乃是受到李清芬影响。两人关于梅花的对话,有这样一段记载:
有一天,曹督军和画秘书在书斋闲谈,话题谈到梅花。曹锟问:“为什么古代人称梅为‘花魁呢?”梅坡说:“因为每当春回大地之时,在群芳之中,首先发舒的便是色香并茂的梅花,所以人们不但赞它为‘花魁,还习惯称它为春梅。”曹锟又问:“古诗中有‘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这也是赞颂梅花的佳句吧?”梅坡说:“松竹梅被世人誉为岁寒三友。有人喜梅之清香,赞它‘香中别有韵。有人好梅之风采,喻为‘月明林下关人来。有人爱它‘冰肌玉骨,有人称它‘世外佳人。但对它最高的颂赞则是‘凌厉冰霜节愈坚。”曹锟听到这里,点头赞赏说:“你我所见略同,我也认为‘凌厉冰霜节愈坚这句话,才是对梅花最大的推崇。”曹锟身边有这么一位画秘书,耳濡月染,日久天长,再经梅坡加以指点,画法大有长进。尤喜画梅花,经过十多年的笔耕,画的梅花别具一格,高雅有致。如果这段对话可信,足见曹锟在直督任内,已经有一定文艺修养。李氏以外,他对文人墨客也颇为礼遇,齐白石便与曹锟交情甚厚,他的印章多是齐白石所刻。不过,曹锟将精力投入艺术创作,还是要等到下野之后。此时的曹锟身体多病,只要病情稍有好转,他便练习书画。有人指出:“他在传统绘画方面的造诣可谓别具一格,高雅有致。曹锟尤其擅长梅花,其画面清爽,用笔简洁干净,浓淡相宜,给人清秀疏雅、意境含蓄之美。一笔一墨均是作者一片心灵风景,梅花的风韵和气节得以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不过,较少为世人所知的是,曹锟在不少墨梅图中都有七绝形式的题画诗。在《仁智林丛刊》中,便收录了几首他的墨梅图和诗作。随着近年曹锟书画作品逐渐重新出现在拍卖场中,我们更发现大量相关作品,如“曹锟自咏梅花诗一百首”册页即是。这些诗作大抵都是他的原创,格律谐和,文字雅致,意态往往生动活泼。学者吴梅曾在《词曲通论》中讥评道:“比如咏梅花者,累代不能得数语,而鄙者或百咏、或数十咏,徒使开府汗颜、逋仙冷齿耳。”②吴氏所言是否针对曹锟而发,尚待进一步考证;但所谓“累代不能得数语”,却不尽然。且毋庸置疑的是,曹锟墨梅题咏,也属于其学佛及仁论的一个环节,因此他往往透过诗作阐发其理,也属自然。如其题墨梅道:
梅花之香,一切香中之最清之香也。梅花之色,一切色中之最净之色也。我写梅花,愿众生鼻界中闻无上清香,不闻其他一切之香,愿众生眼界中见无上净色,不见其他一切之色。无上香、无上色,是为香色中无上菩提。
曹氏以梅花之香色为香色中无上菩提,最清最净,可令众生透过鼻界、眼界得以彻悟。又一则题词曰:
若彼国土天人见此树者,得三法忍。一者音响忍,二者柔顺忍,三者无生法忍。
三法忍之说,出自净土经典《无量寿经》:“又无量寿佛,其道场树,高四百万里,其本周围五十由旬,枝叶四布二十万里,一切众宝,自然合成……若彼国人天,见此树者,得三法忍:一者音响忍,二者柔顺忍,三者无生法忍。”又云:“闻其音者,得深法忍,住不退转,至成佛道;……目睹其色、鼻知其香、舌尝其味、身触其光,心以法缘,皆得甚深法忍,住不退转,至成佛道。”隋代慧远《无量寿经义疏》卷下解日:“慧心安法,名之为忍。忍随深浅差别为三,次列三名:寻声悟解,知声如响,名音响忍,三地已还;舍诠趣实,名柔顺忍,四五六地;证实离相,名无生忍,七地已上。”曹锟题词将梅花当作无量寿佛的道场树,显然是因其清净的特性趋近佛理。世人见真梅也好,见其所绘之梅也好,若能悟得以无我的慧心而安住于真实法,即如见佛,得三法忍。曹氏既“老耽禅悦”,除对净土信仰了解外,也熟稔禅宗信仰。其另一墨梅题词曰:
世界间有无量无數无边梅花,即有无量无数无边众生见梅花而得度。我写世界间无量无数无边梅花,亦即有无量无数无边众生见我所写梅花而得度。众生以见见梅花而得度,不如以不见见梅花而得度,是为真得度。
之所以能见梅花而得度,乃是因为梅花清净,比于涅槃。而曹锟曾说“写梅姿态是为写真,传梅性情是为传神”,透过笔墨将梅花的姿态、性情展现予众生,让众生参悟清净涅槃之理,便是画梅的功德。不过诚如《金刚经》所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不可以三十二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梅花之清净固然无与伦比,但若执着于梅花之香色,而不知诸相非相之理,便无法得见如来。这正是曹氏“众生以见见梅花而得度,不如以不见见梅花而得度”之意。故曹锟将画梅之举称为“梅花禅”,其因在此。
再看曹氏又一墨梅题辞云:
数点梅花天地心。《易经》云:“复,其见天地之心乎?”渤叟于此一点梅花中,见伏牺、文王、孔子三圣人之心矣。
可见他还将梅花忍寒报春的特征与复卦相扣连,并由此直追儒家古圣人之心了。复观现存百余首墨梅题画诗之内容,即可窥见曹氏晚年如何透过文学的手法,体现自己对仁论的理解与追寻。
(二)曹锟墨梅题咏中的心灵图像
六朝以来咏梅者虽多,而重要者首先当数宋初林逋“孤山八梅”确立梅花的隐逸形象,其后苏轼提出梅格——梅花“孤瘦雪霜”的品格,并与之比德。其《红梅三首》即日“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而南宋陆游更有“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之句,在诗中将自己与梅花融为一体。至于墨梅题咏之举,张高评教授认为始于宋代僧人华光仲仁,其以“淡墨晕染,烟雨朦胧”之匠心,创为墨梅画法。墨梅之作,出于文人画之墨戏,所谓“适兴寄意”,中多游戏三昧之禅趣。墨梅题咏,为咏物诗之流亚,故除画中有禅外,诗中有画、画外传神,更为诗人所重。这些梅花审美文化的积淀,也承载于曹锟的墨梅题咏中。如其《咏梅百首》其八四日:
俗务烦劳半点无,偏从春色觅工夫。不知我淡还花淡,一样冰心画入图。
所谓淡,于人则是屏除俗务烦劳,于梅则是不着旖旎风情,因人之淡,故能画出花之淡,两者心心相印。所言深得陆游旧作之遗意。曹氏还曾题词道:
余少习戎旅之事,老耽禅悦。暇日临池,偶以余墨为梅花写生。或言似甚,或日不似。余纵意挥洒,不知吾心之所至,为笔之所至耶?不知吾笔之所至,为心之所至耶?或问:“画有法耶?”余日:“恶得无法?宁独吾画云尔耶?兵家之于兵,为有法耶?为无法耶?法耶?夫吾画亦犹是也。”
笔至与心至,都在于人花之间的心灵契合。一旦心灵契合,绘画时一片神行,纵无法而有法;一旦格格不入,绘画时绞尽脑汁,纵有法却无法。故此,对于梅花的描摹,无论图像还是诗句,都不在于画工,而在于化工。再如《咏梅百首》其二:
花如玉片干如银,非是毫端出样新。心地生成仙品卉,自然清净不沾尘。
玉、银色皆浅,极言梅花之淡雅。而如此美色,并非笔墨可轻易描摹,而是梅花与画师二者都具有清净不沾尘俗的心地,才能达到这个境界。当然,梅花的花色多样,并非只有淡色一种。然而正因这种花朵生于寒天冷冻之时,故天然造就了耐寒自得、不竞繁华的本性。因此,即便有的花色较为秾丽,却也并不妨碍其淡雅之本性。如其四九云:
描摹梅格意悠悠,万象寒光一笔收。莫道癯仙色不艳,春情无限露花头。
一笔之间,便勾勒出在万象寒光中酝酿生成的梅格,因此纵然其有艳色春情,也依然清净。曹锟此处所画,当是红梅。南宋范成大《梅谱》称:“红梅,粉红,标格犹是梅,而繁密则如杏,香亦类杏。”而苏轼《红梅三首》则有“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二联,曹锟此诗当源于此。进而言之,曹诗所谓“春情无限”,点出梅花除了耐寒,还有报春的特征。春至阳气萌动、万物复苏,正是天地好生之德展现的重要时刻。如《郑州行邸写梅花题诗》云:
写梅难到是精神,写得精神便是真。万壑千山冰雪里,祗凭一点便生春。
“一点”语带双关,既谓梅花之一点,也谓挥笔之一点。梅花一点是一瓣知春,挥笔一点是着手成春。若说梅花之耐寒象征自度,其报春则象征度人了。梅花禅成为曹锟仁论的重要环节,不为无因。类似的作品还有《咏梅百首》其三八曰:
一味清真耻懒残,涤新墨砚似汤盘。毫端探得勾芒信,点破孤山万种寒。
为了好好画梅,连砚台都要日日清洗,所谓“日新又新”也。而下笔点出梅花,每一点都捎来春神勾芒的消息,千点万点便营造出整个春天。复如其十五曰:
傲雪凌霜骨格癯,未春花事早荣敷。行将定任调羹业,止渴还孚众望苏。
此处所言“众望苏”,正与《仲虺之诰》“后来其苏”之语相呼应,不赘。然而,当春天终于降临,繁花吐蕊之际,当初占得春机的梅花却功成不居,其五一曰:
春令休和雨洚濡,百般凡卉尽华腴。此花冷眼微含笑,伴我严寒傲霜[雪]无。
所谓“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梅花之冷眼不必深求为嘲讽不屑之意,盖其生来冰肌雪骨之故。曹氏另一首题咏可为佐证:
万树梅花一草庐,随缘写作放翁图。大千世界同春色,到此方知德不孤。
纵然其他花朵不似梅花耐寒,但毕竟也有眷恋春阳之心,这与梅花是没有区别的。然而不同的是,梅花在一阳初生时召唤春光,众花则在三阳开泰时沐浴春光,梅花俨然是众花的先导与魁首。因此,梅花所生宜冬宜春,梅花之色可淡可浓,但人们不应徒因其色而联想到男女闲情。《咏梅百首》其七六曰:
摹写花枝入素纨,消[肖]形容易入神难。横斜却有坚贞操,莫当相思豆蔻看。
当梅花与其他花朵共同沐浴在大干世界的春色之中,人们不知道它曾经历过多少严寒,具有多么坚贞的节操,此时若只简单根据表象将梅花也视为男女闲情的化身,实在谬以千里。此后,即使花陨芳落,梅花却仍旧保持着自身的品格。其五九曰:
闲寻生意话诗囊,惟有梅花兴味长。天地心培仙骨格,纵然憔悴也清香。
“縱然憔悴也清香”一句,令人联想起陆游《卜算子·咏梅》:“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即使飘落的花片碾作尘泥,永久的芬芳依然留在人间。如此品格,自非其他花朵所能及。因此曹锟认为,在冰天雪地之时,只有梅花坚守着那一丝春阳之气,一直等到花团锦簇之时却又冷眼旁观,不自竞逐。对于修道之人来说,实应以梅为师。
(三)曹锟墨梅题咏中的创作影迹
张高评教授以为:“题画诗本咏物诗之一种,咏物往往借物写心,题画则因画寄情。”曹锟的墨梅题咏正是如此,一方面描绘其心灵图像,另一方面则记录其创作影迹。前者主要以梅花为主体,而对其姿态、品格加以咏叹,建构出清净无尘的理想世界;后者主要以作者自身为观照,而对其创作过程、思考加以描绘,点染出自得其乐的生活态度。两者相辅相成,将精神与现实两个层面密切无间地结合起来,予读者、观者以审美之愉悦、修道之领悟,这正是曹氏所谓“梅花禅”之本质,而“梅花禅”乃系其仁论的一种诗意体现。如《咏梅百首》其二五云:“欠伸静空倦治经,又向梅花淡结因。香茗熟煎荡胸臆,挥毫发泄满腔春。”可见其墨梅题咏乃是读经之余的一种调剂。有关曹氏的创作影迹,前目已略有涉及,本目再进一步申发之。
墨梅之外,曹锟还喜画松树、怪石、佛像等,但配以题诗的画作,大概还是以墨梅为主。这固因曹氏对梅花情有独钟,并可藉其特性来说法。《咏梅百首》其一便开宗明义地说:
随缘度日乐闲居,尽把繁华意念除。花落花开春自在,个中妙里[理]借梅舒。
曹锟隐居,虽已无权可掌,但仍身处繁华的天津。但曹氏自云在这片繁华中,只是随缘度日,花开花落皆淡然处之,而墨梅题咏正是要阐发这个道理。世界纵然烦嚣纷扰,曹氏却以闲居自乐。这在《咏梅百首》其四也有言及:
月日何堪忙里催,不如自在养灵石[胎]。于今悟得神仙术,只要冰心似玉梅。
他以为只要保持如梅花的一片冰心,便是培养自身的灵胎。其七亦云:
静向梅妆写影疏,百忧千虑总消除。春来春去花长好,搦管栽培不用锄。
若要保持这片冰心,以笔墨绘出梅花的姿态,便是最好的方法。画梅不仅可将诸般忧虑消除,而纸上之梅不必荷锄栽培,也不会因季节轮替而萎谢,自可随时精进。再观其八六:
天授生花笔一枝,青莲佳誉每神驰。我令濡翰描清卉,却怕中书老秃时。
曹锟甚至担心笔毫老秃,足见其画梅之勤。他将此笔称为“生花”,一则确是用来画梅,二则不无自许之意,一语双关的同时也添上几分幽默。又如其四一:
片时描得百忙身,飞笔挥成几幅屏。未识旁观称意否,自家殊觉味津津。
他说自己在画梅时津津有味、怡然自得,乃至旁若无人,这不仅是绘画心无旁骛,更意味着对于大道之深契。复观其十二:
欲描梅格骨棱棱,十指俱僵风味澄。休怪瘦枝花透雪,砚池墨汁也凝冰。
曹锟此诗讲述了自己在冬日画梅的情形:砚墨结冰、十指僵硬,但依然乐此不疲,觉得自有一种澄澈的风味。在如此作画环境中,更能理解、感受梅花耐寒的特质,臻至人梅合一的境界。
抑有进者,既然梅花禅是仁论的诗意体现,故曹锟十分乐意把墨梅题咏这种神仙之术与大众共享,藉以传道弘法。如其曾先后题咏两首道:
万树梅花乐寿仙,偶从静处悟先天。闻香说法吾无隐,春在枝头玄又玄。
万树梅花乐寿仙,一枝瑶管得春先。清香妙谛生何处,三十三天自在禅。
所谓“春在枝头”“得春先”便是曹锟标举的仁论,前文已详论,兹不赘。“闻香说法”,便是以梅花喻禅,而“无隐”则是法布施的真谛。而“三十三天自在禅”一句,“梅花禅”的名称更呼之欲出。又如《咏梅百首》其十八云:
绘梅成癖自津津,酬应知交不厌频。到处宜人无雅俗,何妨都赠一枝春。
由于曹锟性格宽厚,晚年隐居之际,慕名登门求字画者络绎不绝。曹氏对这些请求大多一一满足,無论登门者是雅是俗。时人指出,曹锟不善治财,“视金钱如粪土,到手辄尽,所以下台之后就根本没有几百万几千万存人银行中,在津十载,早将少数流动金用罄,生活因之发生问题”。又云:“曹素不喜声色,暮年生活,更淡恬洒脱,除买些碑帖书籍外,倒也并无其他奢侈的消耗,但最感困难的乃是各方的赈灾公益捐款,而且捐起来也不便过少,因此他每月消耗于捐款的,有时连两个四百元也不够,这一点常使他捉襟见肘,愁眉不展,临时要想办法弥补。”有人以为曹锟靠书画润笔颇有进益,然观《咏梅百首》其十七所言则未必然:
栽培桃李口难糊,笔放梅花意自愉。知己不须榆荚换,好吟香句答清癯。
曹氏自言,若是欣赏其画便是知己,不须润笔,只要赋诗酬答即可。这种慷慨,仍是基于其仁论之思想。如其十四曰:
日寻梅格结时盟,笔砚耗神快[娱]半生。知好相因托知好,怕题声价重调羹。
所谓“结时盟”,就是后文所言“知好相因托知好”。曹锟以墨梅题咏相赠,乃是希望获赠者能藉此悟得“梅花禅”,与自己结成同道。参其九九云:
交结何须动誓盟,梅花心事见生平。交称莫逆都缘淡,画到名家一味清。
曹锟有一方“数点梅花天地心”的印章,往往钤于墨梅题咏之上,乃是自许淡泊明志,一如淡雅梅花之耐寒报春。这种淡泊也体现在友情上,如《庄子·山木》曰:“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意指君子间的交往源于诚信与欣赏,和而不同,如此友情虽平淡如水,却细水长流。进而言之,既然画梅、赠梅属于法布施,本当无偏无私,不论雅俗贤愚,有求便要必应,更不当收取润笔,破坏了修道的纯洁性。即便请托者一时不能参悟,也不必在意,盖种子识已自此种下,终有发芽的时机。他唯一担心的,倒是请托者转相炒卖,背离了法布施的原意。实际上,对于身边出现的躁进者,曹锟并非茫然无知。如其七十曰:
呵砚开冰写淡妆,冷然风味指俱僵。世途多少趋炎客,好向清氛泄热肠。
可见他依然希望这些“趋炎客”看过墨梅后,能够静下心来反思内省,提升自己的精神与道德境界。
如何创作好的墨梅题咏作品,曹锟自有其心得。如《咏梅百首》其五三日:
诗到无题情益挚,画嫌有样格常新。诗宜浓艳画宜淡,淡到梅花殊绝伦。
此作融论诗、论画绝句于一体,可谓提纲挈领的真知灼见。曹氏以为,无题诗正因没有将主题限死,故每个读者都可以依据自身的生活经验从中觅得共鸣感。而绘画讲求视觉效果,如果千篇一律便乏味可厌,因此必须在布局、格套上推陈出新。诗歌是文字的组合,绘画是图像的呈现。文字组合中如果能承载最大的讯息量,与人以最大的想象空间,则是浓密;图像呈现中如果内容过于密集,颜色过于秾艳,无所留白,便会扼杀想象空间。因此,可以说曹锟的题咏虽皆名为咏梅诗,内容却颇为多元化,而并不一一标明,庶几无题。其笔下的墨梅姿态各异,然皆以淡色为主,咏梅诗七绝廿八字,却承载了大量的内容。诗画之间既具有张力,也达到了和谐。再如其二四:
老本茁芽翻细嫩,瘦枝荣雪惊肥腴。何须读易求深奥,天地盈虚一画图。
曹锟这幅画,梅枝瘦削而积雪甚多,似乎不成比例。但梅枝绽放的花骨朵如一阳初生,积雪如层阴在上。阳虽弱、阴虽强,但终有三阳开泰的一天。这正与《周易·复卦》的道理相应。但曹锟说,与其深求抽象易理,不如从梅花的具象来参悟天地盈虚,既直接又便捷。又如其题词日:
佛经八字读作沤和。所谓“以字不成,八字不就”者也。余借以作梅花中之须与蒂,写
成观之,但有一花,即有一八字。系以诗日:以字不成八不就,开经先要念沤和。我今借作
花须蒂,一朵梅花一佛陀。
所谓沤和(upaya)在梵文本为方法、教法之义,佛教解作权宜之法,亦即方便善巧。盖佛理闳奥,难以阐明,因此需要以种种权宜方便,帮助众生参悟契道、离苦得乐。曹锟以为佛经中代表沤和的癶字,可用其笔法描绘梅花的须蒂。这固然是其自创的画法,同时也融人了佛法,故云“一朵梅花一佛陀”。曹氏以具象的方式,表达了“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的教义,诚然巧慧。
值得注意的是,曹锟似乎还曾借梅花来说世间法。如其于民国十七年(1928)8月有一墨梅题咏,题款为“汉卿贤侄”,亦即张学良,诗日:
北枝传到春消息,烂缦南枝几日开。惟有老人都道好,要他着手便春来。
“烂缦”一语,与北洋国歌《卿云歌》的歌词互文:“卿云烂兮,纠缦缦兮。”而所谓北枝、南枝,则令人想起当时南北政府对立的局面。当年6月4日,张作霖在皇姑屯事件后去世,其子张学良接掌东北后,随即酝酿东北易帜,到同年12月终于实现全国统一。“惟有老人都道好”一句,似乎显示曹锟对南北政府保持中立态度,只要能“着手成春”,有益于国计民生,便会予以支持。如果这番解读无误,可见此诗不仅向晚辈张学良表达了鼓励,也从超越政治立场的角度流露了对全国统一的支持态度。曹氏《学佛须知》谓“真共和世界即是真佛世界”,可与此诗交相印证。
四、结语
一般认为北洋元首中,曹锟文化水平较低。实际上,他和段祺瑞、冯国璋一样,幼年曾就读私塾,而因家贫辍学。后又就读新式军校,重新接触文化。据记载,曹锟在卖布时:“因为他为人直爽,又好酒贪杯,经常喝醉了便席地而卧,街上的顽童趁机把他的钱偷走,他也不当回事,只是一笑了之。当别人告诉他,是谁谁谁拿了你的钱时,曹锟也不去追讨,别人问他为什么,他笑道:‘我喝酒,图一乐耳;别人拿我的钱,也是图一乐耳,何苦再去追拿?”此后曹锟在军中,也以宽厚著称,可见性格一以贯之。然而与段、冯不同的是,曹锟的政治立场长期摇摆不定。如他曾支持袁世凯称帝,获封一等伯,并赴四川镇压护国军。其后又参与张勋复辟,旋随段祺瑞讨伐张勋,任西路讨逆军总司令。直皖战后,曹锟以恢复法统为名,迫使徐世昌引退,重迎黎元洪复位。然当初安福国会选出徐世昌后,曹锟却跃跃欲试担任副总统。其政見前后不一如此。故方惠芳认为:“可见其态度依回,南征北返,皆着眼于增强己身实力及谋求利益,并无特定的政治立场及政治理想。”又说:“曹锟之崛起固因具有观测军阀间势力消长之识见,而能因缘际会,步步为营,考虑本身军事实力之发展,延揽人才,收束将领,巩固派系内部之聚合。但也由于曹锟与北洋军阀之形势发展有深切认识,其个人遂受到袁世凯、冯国璋、段祺瑞等人发展模式之影响,而隐含达到最高权位之权威意识。”然而,曹锟急于接任总统大位,罔顾爱将吴佩孚之劝阻,甚至以贿选的方式达到目的,其识见未及冯、段,故因贿选而贻敌对政治势力之口实,不待蓍龟而知。
诚如龚鹏程所言:帝王诗原本是我国诗史上的主体。古代所谓“诗教”,重点亦正在于王者教化这四个字。天下风气风俗,必定是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上梁不正则下梁歪的。帝王倘能作诗,且能以诗风化教化臣民,自然社会也就温柔敦厚了起来。现实上,汉代诗坛文坛亦以帝王为领袖。刘邦之歌大风、汉武之咏柏梁,带动了一批文学侍从之臣的献诗献赋,形成了具体的文学集团。直到曹魏时期的建安七子、六朝时期的竟陵八友等,结构莫不如此。帝王身边团结了一群文人,而帝王就是中心,曹操、曹丕、曹植、梁武帝、简文帝、陈后主之例,都鲜明不过了。唐代其实也仍如此。唐太宗、唐玄宗尤其杰出,武则天也不俗。因此他们不是附庸风雅,而是主持风雅,风雅由其主导。而这种主导又并不是政治性的,乃是文学的。不是因其权势及政策施为导引了文学的发展,而是他们的文学。在其文学集团中,他们总是最显眼的,文学造诣确能服众,因此才能主导一代文风。⑧北洋时期的元首,也往往继承了这种“诗教”心理。曹锟早年接受传统文化教育,进入军政界乃至下野后,始终倾向儒佛二道。如前文所言,报导指曹锟晚年生活并不宽裕,但却热心于赈灾公益捐款,且“捐起来也不便过少”,足见他对前总统身份之在意。他对国民教育的重视,在督直时期便有显现。有记载道:“曹锟重视文化教育,重视知识分子,并时常到学校视察。天气炎热时,他看见教授们在课堂内讲得满脸是汗,就命令校工以后上课时必须送毛巾,给教授们擦汗。教授每次发薪,曹锟都会来到学校,将薪水用红纸包好,放在托盘上,高高地举过头顶,敬呈教授。”民国十三年(1924)冯玉祥发动的北京政变,虽意味着曹锟政治生命的终结,却也象征着他文化生涯的开端。他在幽禁中南海时期以种菜自遣,获释回到保定后开始修佛法,并在余暇透过书画诗文明志。移居天津后,这种生活模式依然持续,直至去世。如保定时期刊印的三期《仁智林丛刊》,便收录了不少曹氏的诗文偈语及书画作品。而其刊印《孝经》、编选《古今百家诗钞》等,亦可见其文化事业之一斑。笔者以为,曹锟投身文化事业,一则排遣无聊,二则还含有向社会作自我辩白之意。如此辩白未必能够赢得对贿选之举的谅解,却足以向后人展现一个不同于固有军阀形象的晚年曹锟。
曹锟的诗文作品长期湮灭无闻,随着近年网络信息日益发达,才逐渐为世人所知。笔者认为,曹锟的思想主体是贯通儒佛二道,而贯通点则在一“仁”字,故本文先以曹氏的仁论为中心,考察其对儒家之仁、佛法之仁、儒佛融合之仁及仁论与生活实践,以梳理其内涵。然后再以其墨梅题咏为主,探讨其画梅的缘起及其中的心灵图像、创作影迹,以见其如何表述、体现仁论思想。限于笔者水平,及文献难征,本文所论必然多有不足之处,还望方家多多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