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简本之释“道”
2019-02-18贾海增
贾海增
(杭州师范大学,浙江 杭州 311121)
《老子》以精辟的论述和深邃的思想囊括宇宙、自然、社会及人生各个领域。在这一宏大的理论体系之中,“道”为其根基,赋予《老子》鲜明的哲学色彩,从而奠定了该著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因此,探索《老子》的奥秘,理解以老子和庄子为代表的先秦道家的思想,离不开对“道”的体悟,它是打开老子思想世界大门的一把钥匙。1993年,湖北荆门郭店楚墓出土大批战国竹简,其中有《老子》若干章节,相关内容与今传本(以下简称“今本”)略有出入,对研究《老子》极具参考价值。在《老子》简本(以下简称“简本”)中,“道”是反复出现的一个概念,将这些论及“道”的文字整合起来看,可以归纳出一条相对清晰的线索,即从静态和动态两个方面对“道”展开论述,虽隐曲如迷雾,却也形象生动,初步形成了“道”这一哲学观念的理论架构。郭店竹简的抄写年代不晚于战国中期,具有一定的原始文献资料的价值,因而其对老子之“道”的阐述更接近老子思想的原貌。对研究老子及其思想的学者来说,深入挖掘简本中所记载的“道”,是重要且必要的。
一、静态:原始混沌,至朴至大
以静态眼光视之,在时间维度上,“道”是原始的,先天地而生;在空间维度上,“道”是混沌的,包纳万物而难以分识。简本曰:
有状混成,先天地生,寂寥独立不改,可以为天下母,未知其名,字之曰道。①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
“状”从“爿”得声,今本作“物”,无如“状”切意。“状”即《老子》第十四章“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②老子著,汤漳平、王朝华译注:《老子》,中华书局2014年版,第52页。,形容“道”的状貌。“状”与“象”意同,均给人以一种空间上立体的感觉,大而无边,虚廓混成,将“道”那种难以名状的形而上的特质描绘了出来。而“物”作为一个实在的指称,不宜用之于“道”。“寂寥”,上字原从攴从兌,下字原从糸从穆,即今之“悦穆”。《文子·精诚》谓道者“悦穆胸中,廓然无形,寂然无声”③王利器:《文子疏义》,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60页。,无形之大,无声之寂,构成“道”独特的气质。“独立不改”
指“道”不依附于他物以运作,且永恒如一地存在。今本在此句后多了“周行而不殆”,盖道家后学所衍。“可以为天下母”是由“道”的原始性决定的,“道”乃万物之本源。这个原始、混沌、悦穆、独立、永恒和为万物之生源的东西,就像它本身一样,没有名的定义和束缚,暂以“道”称之,这就是老子心中的“道”。
就人们对“道”的体认而言,“明道”并非最高境界。一方面,人们不可能实现“明道”。简本曰:
淡兮其无味也。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注]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第26页;第5页;第6页。
“道”之出言,平淡而无味,视之难见,听之难闻,其深远广奥不可纪极。另一方面,“道”本身不需要被明了。简本曰:
是以建言有之:明道如昧,夷道(如类,进)道若退。②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第26页;第5页;第6页。
简本“夷道”后残失,今本为“夷道若颣”。《说文解字》曰:“颣,丝节也。”[注]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72页。引申为不平之意,与“夷”相对。“□道若退”据今本补为“进”。“昧”“颣”“退”押物韵,具有声音上的美感。三句表明“道”既然是原始混沌的,对它的把握就具有不同于他物的特点,即“昧”“颣”“退”,蕴涵着辩证法的色彩。以“明”求“道”,不若以“变”求“道”。“变”即辩证,反向思维与把握之意,这是体认“道”——原始混沌之存在的应有之义。
由此,老子指出古之善为士者,即善于治道之士所具有的特点:
必微妙玄达,深不可识,是以为之容:豫乎(其)如冬涉川,犹乎其如畏四 邻,严乎其如客,涣乎其如释,混乎其如樸,沌乎其如浊。④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第26页;第5页;第6页。
“微”原“非”字,两者古音同在微部,故相通。“妙”原“溺”字,“溺”像人侧身小便之形,后写作“尿”,“溺”声即“尿”,古音“尿”在泥纽药部,“妙”在明纽宵部,宵药对转,故“溺”为“妙”之借字,与今本达到一致。也有另一种解释,如陈锡勇(2005)认为,“溺”从“弱”声[注]陈锡勇:《郭店楚简老子论证》,里仁书局2005年版,第64页。,简本甲编有“骨溺筋柔而捉固”句,其中“溺”读为“弱”,不排除“溺”亦可释为“弱”的可能,如为“弱”,则意当作“弱其识”,那么这一句的意思就是“虚其心,弱其识,深达于道理”。利用互文性试作新解,且深入其髓,陈氏之见,亦可备一说。拥有道心的士人幽奥玄妙、深不可识,乃源于“道”本身原始混沌、视之不足见和听之不足闻的特点。老子将大而无形的“道”人化了,体现为“道”对世人的自我修养作用。这种源于“道”的自我修养表现于外,即“豫乎”“犹乎”“严乎”“涣乎”“混乎”和“沌乎”。“冬涉川”与“畏四邻”表现为犹豫,内里则意味着对自然有敬畏之心,与“进道若退”相应;“若客”表现为恭谨庄严,点“道”之“穆”;“若释”表现为宽容舒静,点“道”之“悦”;“若樸”表现为质朴自然。“混”原“屯”字,“屯”是《易经》六十四卦中的第三卦,屯卦的主卦是震卦,卦象是雷,“春雷一声惊万物”,象征生命的起始。屯卦的客卦是坎卦,卦象是水,喻险。万物萌生大地,在生长过程中充满险阻,但只要顺应自然,就会欣欣向荣,这是屯卦的内涵,符合“道”化万物的运行规律。“樸”本义为未加工成器的木料,《说文解字》曰:“樸,木素也。”[注]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15页。它代表生命的原始状态,也意味着顺应自然、回归本真。今本作“敦”,敦厚,或云“屯”“敦”音近相通,然未若“屯”作卦象之内蕴深厚;“若浊”表现为混沌,即“大白如辱”“明道如孛”之意。“沌”原为“坉”字,“坉”从土从屯,声符为“屯”,“沌”亦从“屯”得声,故两者相通,意为水浊貌。老子用一系列比喻将抽象的“道”具象化,虽以人为论,却处处切近“道”。
“道”是原始混沌的,具有“樸”的特点,也能发挥巨大的作用,成为高于天地和使万物为其宾的存在。简本曰:
道恒无名,樸虽细,天地弗敢臣。侯王如能守之,万物将自宾。⑦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第26页;第5页;第6页。
“恒无名”即“未知其名,字之曰道”之意,体现“樸”的特点。“樸”意味着生命形态最初的样子,是没有被命名的阶段,一团混沌、无所指称,就像一块未加工的璞玉。“道”由于始终处于“樸”的状态,没有世间之“名”的束缚,才能以庄子所谓“无所待”的境界至大至远、至深至奥,变化无极而守中如一,这就是“道”自身所蕴含的辩证法色彩。一方面,“道”是“小”的。“细”原为“妻”字,“妻”是清母脂部字,“细”是心母脂部字,声为一系,韵在同部,故相通。今本作“小”,义与“细”相去未远,均与“道”之“大”相对而论。“细”与“大”对言,亦见于今本第六十三章和第六十七章,可见此处读“妻”为“细”是具有文本合理性的。或云读“微”,前“古之善为士者,必非溺玄达”,已有“非”作“微”之例,倘以“妻”再作“微”,何一本之中,通假字运用如此不统一?“微”“细”“小”三字虽在词义上相近,但就读音而言,“微”为明母微部字,在读音上显然是“细”更接近“妻”。故此处作“细”为宜。无名、樸质的“道”,是至小而无形的,又是无处不在的。因其“小”,故能成其“大”。“大”即“道”的另一面,体现在“天地弗敢臣”,且“万物将自宾”。“天地”,今本作“天下”,应以简本“天地”为是。“有状混成,先天地生”,“道”先于天地而存在,是天地万物之母。又:“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注]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第4页;第5页;第27页。“天”和“地”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能用“天下”来替代。“臣”,《说文解字》释为“事君也,象屈服之形”。郭沫若《甲骨文字研究》曰:“(臣)象一竖目之形,人首俯则目竖。”[注]王力:《王力古汉语字典》,中华书局2000年版,第1018页。“道”作为一切生命的本源,是不受任何东西支配的,包括在世人看来为至高之存在的天地。“道”不仅不为天地所臣,且能够化万物。“宾”,《说文解字》释为“所敬也”,引申为宾服、归顺,与“臣”相应。“万物将自宾”并不是使万物宾服于“道”之意,“道”既支配万物于无形,又具有自身的独立性,这一独立性表现在“道”不会被他物所主宰,也不会去主宰他物,当然不需要宾服。关键在于“自宾”,指自我主动地、像是本能一样地顺应自然,体现“道”无为而无不为的特点。“道”之大,正在于对天地万物潜移默化的支配和影响作用。故简本曰:
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③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第4页;第5页;第27页。
今本“道大”在“天大”“地大”之前,是就“道”先天地生、创生万物而言的,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有逻辑上的一致。老子强调的并非在生成论范畴内“道”的抽象与独立,而是将其融入天地万物中,通过它们来体现“道”的运化,置于天地之后正取“道”寓于天地万物间以发挥其作用之意。可见,简本更符合《老子》的原貌。
综上而言,“道”是原始的、混沌无名的、无形的。首先,“道”是原始的,先天地万物而存在,看似遥远但又无时不有、无处不在,四时变化、人事兴衰中都有其影子,仿佛融入了每个人的生命,似远而实近。其次,“道”是混沌无名的,像一团迷雾般让人难以捉摸,但又是宇宙间至真至明的存在,似浊而实明。最后,“道”是无形的,可以至小也可以至大,无状可循、无所羁绊、自由自得、深远又广大,这就是简本中意蕴复杂又难以名状的“道”之静态面貌。
二、动态:从有到无,返归其本
“静”其外、“动”其内,构成“道”温静容与而又生生不息的特质。“道”的动态生命力系于一字——“反”。“反”既有“返回”之意,也有“相反”之意。返回,即返璞归真、返归其本;相反,即相反相成、对立统一。前者强调朴真,后者强调辩证。事物在相反相成、对立统一中走向朴真,走向生命起步的地方。简本曰:
反也者,道動也。弱也者,道之用也。天下之物生於有,(有)生於无。④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第4页;第5页;第27页。
“反”原为“返”字,“返”指向“始源”,即事物的本质。“夫物芸芸,复归其根”,各返其所始也,以达到“樸”的境界。形之于人,则比于赤子。赤子是老子欣赏的一种生命状态,是人返归自我的结果。“天下之物生于有,(有)生于无”一句,运用逆向思维的方式道出世间万物生长的过程,反过来便是“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之意。 “返”的过程,是一个从“有”到“无”的动态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凭借的是“弱”,以柔弱胜刚强,如水般善利万物而不争,此“道”之所用也。
与“弱”相映,“损”亦为“道”之所用。简本曰:
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以至无为也。无为而无不为。⑤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4页;第4页;第5页;第27页。
老子将“学者”与“为道者”对比而论,将“道”之用弱的观念表达得更为通俗易懂。《说文解字》曰:
“损,减也。”[注]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55页;第99页。《易》云:“损下益上,其道上行。”[注]阮元校刻:《阮刻周易兼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2页;第218页。人后天所积累的一切物质和思想观念都属“下”,下者,损也;人本身所葆有的真质都为“上”,上者,益也。损下以益上,道之所行也。“损”是一个持续不断的过程,故曰“损之又损”,最终目的是“无为”。“无为”是道家的核心思想,它并非无所作为之意,而是蕴含着一个不断损销伪我、返归真我的过程。“无为”的结果是“无不为”,当真我回归之时也就达到无所不成的境界,这正是为道者高于为学者的地方。整体观之,“损”看似是一个从“有”到“无”的过程,实则是一个由“小”而“大”、积跬步以至千里的过程。“有”而“小”,“无”而“大”,可见返归之道并非退回原点,而是上乘大化。可见,事物返归本真是一个由强而弱、由增而损的过程。具体到修身与治国,则应遵循知足守柔之道。在修身层面上,老子强调知足保和、功成身退。简本曰:
持而盈之,不若已。揣而群之,不可长保也。金玉盈室,莫能守也。贵富骄,自遗咎也。功遂身退,天之道也。[注]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持而盈之”,“持”表示一直拿着不放的状态,使所积累的东西越来越多,以至盈满。盈满之时,亦即出溢之时,得而复失之时也。故不若及时停止,行知足不欲之道。“揣而群之”,今本作“揣而锐之”,王弼注:“既揣末令尖,又锐之令利,势必摧折,故不可长保也。”[注]老子著,王弼注:《老子道德经》,古逸丛书景唐写本,第4页。《老子》第四章有“挫其锐”语,可与此处互映。“金玉盈室”,是“持而盈之”的具体所指。“莫能守也”,则是“不若已”的原因。《说文解字》记载“盈,满器也”⑤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55页;第99页。,意为使容器满。满甚之,则转为流而失之,故金玉固不可守也。在春秋战国时代,追求富贵越来越成为一种主流价值观念。老子一反时风,提出富贵而骄,是自遗灾祸,过莫大焉。相反,功遂身退,才是修身保身之道。在此,老子把关注点放在如何处理物与我的关系上,特别是“得到”之后应该做的事,即守中有度、知足保和、以“退”为“进”。这是老子在战乱时代得出的求生、益生之道,功成身退也成为世人的人生追求。相比“功成”,“身退”对世人来说更难以达到,它是人摒弃外物、返归真我的过程,与万物行自然周返之道而生生不息融为一体。
在治国层面上,老子强调无为而治。“无为”意味着用弱、守柔、不争,顺应天时、不耗人力、与民休息。简本曰:
以道佐人主者,不欲以兵强於天下。善者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弗伐,果而弗骄,果而弗矜,是谓果而不强,其事好长。⑥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
这是老子运用“道”以治国的具体表现,说明老子笔下的“道”,不是脱离现实、空无一物的抽象概念,而是最终指向人事,观照现实世界。《左传》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注]杨伯峻编:《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2016年版,第941页。春秋战国时代,国土分裂,战乱不断,军事力量成为衡量国势强弱的一个首要标准。在此背景下,老子提出“不欲以兵强于天下”,重在养民之力,不以无谓之战伤民赘国。佐人主者,必以“道”辅,不私一己之利。“道”之用在“弱”,以弱用兵,意在“果而已”。《说文解字》记载“果,木实也”[注]许慎撰,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114页。,《论语》曰“言必信,行必果”[注]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01页。,谓行之成。此处“果”指杀敌,但达到目的即止,不应无休止地用兵。“‘果’犹现代哲学之‘度’,若及于‘度’,仍骄矜不已,仍逞强不已,则过犹不及。”[注]刘信芳:《荆门郭店竹简老子解诂》,艺文印书馆1999年版,第7页。老子强调对“度”的把握,超过“度”就会得不偿失。“果而不强”具体表现为“弗伐”“弗骄”和“弗矜”。“伐”意为夸耀自己。《尚书·大禹谟》云:“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阮元校刻:《阮刻周易兼义》,浙江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372页;第218页。“果而弗伐”,即战胜而不自我夸耀之意。“骄”意为骄傲,《商君书·战法》曾云:“王者之兵,胜而不骄,败而不怨。”[注]蒋礼鸿:《商君书锥指》,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9页。“果而弗骄”,即战胜而不骄傲之意。“矜”原为“”字,今本作“矜”,当为“矝”之形讹。《说文解字》曰:“命,使也。”[注]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页;第163页;第20页。又:“使,令也。”②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页;第163页;第20页。“命”与“令”转注,故“”“矝”相通。《毛诗传》释“矜”为“偏独忧怜也”。《论语·子张》曰:“上失其道,民散久矣。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注]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5年版,第293页。这里的“矜”即为“矝”,意为哀怜。“果而弗矜”,即战胜而不自我怜惜之意。只看到自己的伤痛而加以怜惜,却不推己及人,有违人道。以上三者谓为“果而不强”,不强者,乃以一颗包容、良善和谦恭的心对待战争,如此才能走得更远。除了在战争上守“不强”之道,在治国的其他方面也应以“治人事天,莫若啬”为准则[注]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第33页。。《说文解字》载道:“啬,爱濇也,从来从,来者而藏之,故田夫谓之啬夫。”⑤许慎著,徐铉校定:《说文解字》,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26页;第163页;第20页。丁原植(1999)云:“‘啬’指一种态度,一种要求,一种把握,一种节制,也就是一种面对‘治人事天’之事的能力。这种能力,来自于如啬夫般勤奋地种植着、珍惜地节省着,并守护地收藏着。”[注]丁原植:《郭店竹简〈老子〉释析与研究》,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1999年版,第254页。将“啬”的几个义项包括“节省”“爱惜”“农夫”统一起来,与上述“道”之用“弱、虚、损”相应,指向“道”的深厚蕴涵。
以上就是“道”从有到无、返归其本的动态过程。返归其本,是事物向自身的回归,这个回归的过程不等同于倒退,而是向着至高之境前进。在此过程中,它需要以“弱”和“损”为凭借,“无为”以“无不为”。一方面,老子认为从小到大、从弱到强、从无到有是事物的一般发展过程,也是必须经历的过程。而天下之母“道”的体现,则在于事物的特殊发展,即由大归小、由强归弱、由有归无。“小”“弱”“无”本身不代表至高之境,而是在返归生命始源的动态过程中脱离了原始的纯稚,走向更高层次的纯熟,从而达到至高之境。另一方面,老子标举“道”的目的在于用世,主要表现在修身和治国两个方面。小到保身,大到治国,“道”均能给人以有益的指导。于己而言,贵在存身,故不重外物,知足知止而已;于国而言,贵在存民,故兵用不强,事天以啬,顺时任运而已。从抽象的“返”到具体的“返”,老子勾勒出“道”的动态运行之轨——从有到无,返归其本。
三、结 语
简本从静态和动态两个方面对“道”进行阐释,深化了人们对“道”的认识,具有特殊的参考价值。简本关于“道”的讨论,多立足于“道”本身,很少涉及排斥儒家的内容,其唯一正面论述的内容是:
故大道废,焉有仁义。六亲不和,焉有孝慈。邦家昏乱,焉有贞臣。⑦李零:《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6页;第33页。
理解这段话的关键是“焉”,“焉”原“安”字,两者均为影纽元部字,音同相通,而今本无此字。“焉”有三种解释:一为疑问代词,意作“哪里”“怎么会”,整句话的意思是“大道没有了,怎么会有仁义?”将大道与仁义相容,这是违背老子思想的。因为“道”不管是从静态还是从动态来看,都是指向“樸”的,即不假雕饰、纯任自然,是“道”的根本性质。而仁义之属,为人精神品格之修饰,与“道”之“樸”不可能完全相容。故释“焉”为疑问代词是不正确的。“焉”还可解为连词,意作“则”“于是”,与今本文意相合,整句话的意思为“大道被废弃,于是有仁义;六亲不和睦,于是有孝慈;国家陷于昏乱,于是有忠臣”。该意与老子思想相合,当为确解。简本丙组第一节有“信不足,安有不信”之语,意为“统治者缺乏诚信,也就得不到百姓的信任”。这里的“安”读为“焉”,释作连词,与“安有仁义”之“安”是同一用法,进一步说明“焉”作连词的正确性。仁义忠孝是儒家所标举的道德人格,是成为“君子”所必须具备和修养的品质。在老子看来,所谓仁义忠孝君子之风,不过是大道不至的表现。大道不至,意味着“伪”行于人世。仁义忠孝,正是这种“伪”的体现。仁义是大道废弃之伪,孝慈是六亲不和之伪,正臣是邦家昏乱之伪。“天下皆知美之为美也,斯恶已”,仁义忠孝是世人所认为的“美”,而对“美”的肯定却建立在丑恶的基础上。人们往往只关注“美”而忽视“美”背后“恶”的存在,这是以儒家为代表的世人的偏执狭隘之处。
但是,老子并不否定“美”本身,而是认为“美”不能代表人们的终极追求,它只是一个必经的中间阶段,达到“美”之后仍应回望自我、去伪存真、返归朴质。最终无所谓美丑善恶,“和其光,同其尘”,一切都将混沌而纯明,这就是老子所追求的“道”的境界。在这个意义上,儒家与道家并非截然相对、势若水火,而是呈现某种包容性。不妨说,儒家是“功成”之道,道家则是“身退”之道,两者共同指向个人的发展,这是儒家和道家包容性的一个体现。儒道互补能成为中国士大夫阶层所追求的人生范式,正基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