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盘骗局的灵魂四步

方菲

“这一切就像一场梦一样！但是，我再也不会夜不能寐了。”湖北女子曾慧记不清这是自己第五次还是第六次去湖北省襄阳市襄州区刑警队了，在被“杀猪盘”团伙诈骗了8.9万元后，每一次她都会被通知去辨认嫌疑人、做笔录，多次辨认否决之后，曾慧心中的希望逐渐破灭。但2019年11月19日这天，她拿回了自己被骗的一摞沉甸甸的现金。遭遇“杀猪盘”骗局的曾慧是不幸的，但又是幸运的，绝大多数“杀猪盘”受害者都不像曾慧那样追回被骗的钱财。

“杀猪盘”是“从业者们”自己起的名字，是指放长线“养猪”诈骗，养得越久，诈骗得越狠，“猪”就是指受害者。观察近一两年的“杀猪盘”案件，可以发现此类新型诈骗案件有这几个类型：打着恋爱、交友的名义，通过培养感情，直到取得信任后，再诱惑受害者去博彩网站上买入彩票，或者在投资平台上投资，甚至用开店需要送花篮、发财树，亲人生病、车祸需要钱等借口，从而实施敛财。

公安部门数据显示，2019年1月到8月，网络交友诱导赌博、投资诈骗共造成群众财产损失38.8亿元，占全部电信网络诈骗总损失的21.3%，在所有诈骗类型中造成的损失数最大。大部分现金经过洗钱，已经难以追回，能被返还现金的受害者不到三十分之一。

“找猪—喂猪—养猪—杀猪”是“杀猪盘”的灵魂四步。“找猪”是从陌生人到私加好友;“喂猪”是团伙成员盗用他人优质资料包装自己，向受害者灌输自己很成功、很优秀等信息;恋爱或获取信任的过程是“养猪”;欺诈过程叫作“杀猪”。受害者心中的完美爱情，在骗子眼里不过是一场“杀猪记”。

瞄准有实力的中年单身人士

根据公安部刑侦局官微披露，“杀猪盘”团伙把目标人群重点放在着急结婚的剩男剩女、急着想组建家庭的离异人士、意图出轨的寻求刺激者，还有感情不被大众认可的同性恋者身上。除了亲自在社交类、婚恋类平台上“找猪”，诈骗团伙会向婚恋网站、交友网站购买大量客户资料，包括身份证号、地址、收入状况、照片、兴趣爱好等。

“杀猪盘的特点是，骗子的目标明确，多是年龄20岁到50岁的单身人士，有一定经济实力。” 襄阳市襄州区公安局刑警大队副队长樊其江介绍。2019年5月14日晚，襄阳离异女子曾慧在“陌陌”社交平台上通过了一个男网友的添加。平日里，这位暖男“老哥哥”对曾慧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时不时还分享一下自己的高档别墅、出境游的照片。更重要的是他介绍了自己在国防部老战友的帮助下，在一个叫“中邦能源”平台上投资了赚钱的项目，并分享给了曾慧很多自己投入和收益的截图。看到老哥哥生活如此优越，曾慧心动了，于是，她在3天内共计投入10万元到该平台购买股票，而这位老哥哥最终都神秘消失。7月1日，专案民警将8人诈骗团伙全部抓获，受害人包括曾慧在内，共计66人。

“在杀猪盘案件诈骗中，‘找猪一直是重中之重。” 时任浙江省金华市公安局婺城分局刑侦大队副队长凌家正介绍。诈骗团伙青睐的是30岁左右的离异女性。因为这类女性有一定的物质基础，刚结束一段不幸的婚姻，迫切需要精神慰藉，这样骗子就有了可乘之机。南京44岁的吴女士就是骗子青睐的对象。2016年夏天，她在某交友平台上加了一位叫黄俊的男子为好友，对方成熟稳重、事业有成、温柔体贴，还有一个11岁的女儿，很符合吴女士心中另一半的形象。三四个月后，两人渐渐产生感情。在吴女士主动问起的情况下，对方透露自己在一个叫“香港高频彩”的网站上赚外快。在黄俊以未来投资买房、人生就要拼一把的甜言蜜语攻势下，吴女士东借西借，凑到120余万元后全部投入“香港高频彩”网，结果被诈骗团伙全部转走，吴女士损失惨重。2018年1月，金华市公安局婺城分局破获了6人诈骗团伙。

“猎物基本是在交友网站上被‘屠夫们围猎的，因为能在这些平台上交友的人群，都需要交纳高昂的入会费和介绍费，算得上具有经济实力的人群。当然，在其他相亲交友平台上寻找猎物的也有一部分。”凌家正解释道，有一定的经济能力、处于感情空窗期、需要情感的慰藉的这类人，在投入一段新的关系时，很容易被蒙蔽双眼。

盗用他人优质资料进行自我包装

盗用他人资料，包装落实到细节，拒绝见面，是所有“杀猪盘”骗局的秘诀。总之，骗子會竭尽全力添补各种细节，利用充实内容的朋友圈或者其他平台，让受害者觉得自己在和一个有经济实力、健康向上的人士在聊天。“团伙的总监和组长会去设定相亲网站上人员的模式。”湖南省长沙市开福区检察院检察官梁伟博解释，团伙会为目标定制一个符合他（她）要求的“完美人设”。

“为什么不见面？”凌家正解释说，首先肯定是害怕暴露，因为是假扮他人的;其次，他们会利用受害人想见面的心理，不断提高对方预期，再随机寻找种种借口进行“递进”式诈骗。

骗子总会成为受害者的“理想型”，这也是“杀猪盘”案件的显著特征。利用虚假身份、虚假经历、虚假照片，建立人设，让对方产生好奇。一旦产生信任，就容易靠近，最终被诱导进入这段危险关系之中。比如，目标是大龄剩女，团伙成员就以事业有成、温柔细腻的成功人士形象出现;如果对方是大龄剩男，成员就以温柔贤淑的女神形象出现。利用这些完美形象，使用专门的沟通话术，是“喂猪”的关键步骤。

在这个过程中，团伙成员有专门的剧本、沟通话术，诱使目标爱上虚拟的人设目标。骗子从来不会直入主题，他们的“杀猪”流程有脚本依据。 在金华诈骗千万元的“杀猪盘”案件中，刚加微信时，黄俊跟吴女士只会聊些生活琐事、人生感悟，故意不去触碰真实生活，不急不躁，展示一副成功人士无欲无求的样子。例如在沟通前期，聊天风格偏冷，只表明一下身份，防止对方起疑会认为他别有所图。三天后才开始嘘寒问暖，只谈感情不谈其他。

凌家正介绍：“我们查获的一份诈骗团伙自编的‘最新杀猪攻略里，团伙要求每个成员要做到：成员的人设信息编造得引人注目，要把‘自己创业上进、奋斗坎坷最终成功的故事作为主线与目标沟通。另外，根据和受害目标的沟通情况，团伙成员会在合适的时机询问对方的身份和经济情况，如果目标经济情况符合预期，团伙成员就会利用‘话术层层递进和目标的关系，在成员严密的语言和心理攻势下，渴望爱情或寻求情感刺激的人就会放松警惕，进入圈套。”

边“谈恋爱”边“养猪”

“一般情况下，‘养猪的时间约为15-20天，而‘杀猪的时间只需要两三天。等到周期建立起来之后，每天都会有‘猪可杀，少则几千元多则上百万元。”樊其江介绍。骗子不会马上示爱，他们会给受害人时间，浏览自己的朋友圈，了解自己展示的“精致生活”，让受害人慢慢放下戒备心，再表达爱意。

今年，北京一位李女士，被“杀猪盘”团伙诈骗了160万元。原来李女士在交友网站上遇到了一位和她互诉衷肠的男子。男子总是给予李女士很多关心，也一直顺着李女士的心意和她聊天。“这个过程就是在‘养猪，看起来像是在恋爱。”

在金华诈骗千万元的“杀猪盘”案件中，受害人吴女士因为经济状况良好被骗子判断为一只“肥猪”，于是，团伙成员将战线拉长，跟受害人吴女士聊了四五个月，等两人感情逐渐升温，并且在吴女士主动询问的情况下，团伙成员才“无意间”告知吴女士自己在玩“香港高频彩”挣外快，引诱吴女士入圈套。

凌家正介绍，这都是诈骗话术。“养猪”的过程，也是设下诈骗套路的过程。比如，“我在看走势图”“我刚刚下注”“这是我的盈利截图”，其实是团伙成员发的PS后的大额资金图。通过与受害人谈恋爱，不经意间透露自己有一个好项目，或者自己发现一个网站漏洞等等，引诱对方把钱汇入能在后台操纵的博彩网站，然后诈骗受害人的资金。

当对方开始告诉受害人“后台系统出了Bug，在这个彩票平台上可以提前知道号码”，或者“我有经验，你要相信我，肯定帮你把钱都赚回来”，这时候，团伙要开始“杀猪”了，受害人投入平台的钱财会在瞬间消失。

“杀猪”：多种方式诱骗赌博和投资

9月19日下午，在“网络婚恋平台诈骗防范治理研讨会”上，婚恋社交平台企业与公安、法学界专家围绕如何有效防范网络婚恋诈骗进行了研讨。北京市公安局刑侦总队十支队政委王琪向媒体介绍，“杀猪盘”案件中，诱骗赌博和投资成为常用手段。

从感情切入博彩，引诱受害者投钱，“杀猪盘”团伙有的是方法。比如，千方百计地在话题中，提到某平台或者彩票，暗示自己的钱，都是从那里赚的。湖南周先生，在某社交平台认识了一名女子，对方是一位“完美女神”，周先生对其倾慕有加。对方说自己在玩一款彩票游戏、稳赚不赔，在其盛情邀请下，周先生持续跟进下注，后来周先生共计输了4.5万余元。2019年4月18日，长沙市公安局开福分局抓捕了这个拥有30名成员的诈骗团伙，短短2个月的时间，该团伙已诈骗170万元，受害者多达数十人。

另外一种情况是，诱骗赌博时，团伙成员通常虚构自己为某赌博网站的技术人员，发现了网站存在的漏洞，可以利用漏洞赚钱。自己不方便，请受害人帮助操作，并告知受害人网站地址、登录账户名、密码等信息，要求受害人将资金投入。

与此同时，团伙成员会在后台修改中奖率，让受害人前几次都能尝到甜头，在获取受害人信任之后，业务员谎称系统故障，鼓动受害人拿出全部资金来进行最后的投注，实施敛财。其实，这些漏洞，都是团伙成员在后台控制的，输赢都可以操作。

还有一种常见的是“诱骗投资类”的“杀猪盘”案件。犯罪嫌疑人自称从某投资平台赚来了巨额财产，引诱受害人在平台上投注。受害人在投资平台上能看到自己的账号金额，但无法提取，联系投资平台客服，客服诱导称到一定数额后才能提现，用这种方法循环诈骗。在湖北襄阳的一起“杀猪盘”案件中，“暖男老哥哥”告诉受害者曾慧，自己在“中邦能源”投资平台上购买股票，收益颇丰，然后引诱曾慧进行投资。

还有的“杀猪盘”诈骗案件是以“送花篮、发财树”为借口敛财。今年4月份，江苏省常州市的蒋女士通过某婚恋网站认识了一名自称陈某的男子。兩人在电话上聊得投契，很快建立了恋爱关系。相识10天后的早上，蒋女士接到陈某的电话，称“我们公司今天要搬迁，你送点花篮，过几天再将花篮钱退给你”。蒋女士一口答应，联系了陈某提供的礼仪公司，以一个花篮3998元的价格订了2个。随后，陈某再次联系蒋女士，要求蒋女士再订6个花篮。蒋女士用手机支付宝转账2.38万元给礼仪公司购买了6个花篮。到中午时分，蒋女士再次接到陈某电话，要求送个“财神”。蒋女士心生疑虑，没有购买。到此时，蒋女士再也无法打通陈某及礼仪公司的电话。2019年6月，广东省韶关市翁源县公安局成功捣毁一电信诈骗团伙，该团伙利用婚恋网站交友，以新店开张需要送花篮、发财树为手段实施诈骗，抓获15名犯罪嫌疑人，涉案价值逾百万元。以“送花篮、发财树”为借口进行的敛财，都是一次性“杀猪”，不会像其他类型的诈骗，依靠培养感情、长线投入，最后进行大额敛财。

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杀猪盘”案件较为常见，就是利用亲人生病、遇到车祸等借口骗取钱财。南京一名无业男子陈某，与7名女子“谈恋爱”，以手机掉水里泡坏、母亲生病需支付医药费等理由，频频向女方借钱，涉案金额高达150余万元。其中，陈某与一名女子认识才一个多月，已经向对方“借”了将近4万元。

网络遇到“爱”需谨慎

2018年4月，48岁未婚的贵州姑娘被“杀猪盘”骗子骗了72万元，其中60万元借的网贷，而她每月工资仅为5000元。在每日都想自杀的悲观情绪下，她于8月患上重症肺炎去世。

根据公安部刑侦局官微资料，“杀猪盘”案件的受害者多数负债累累。骗子故意告诉受害者，多玩几盘，再投一点，就能把之前输的赢回来。这就是为了榨干受害者最后一点钱，也是真正的“杀猪”一刻。

“我们是自愿赌博，你报警没用的。”赌博是违法的，在骗子的表述里，如果受害人报警，意味着也会受到牵连。大部分受害者因为恐惧，只能选择放弃。

如果骗局被拆穿，骗子会进入“逃脱模式”：我也是被骗进来的，我也不想继续再骗你了，但是，我对你的爱是真实的，来博取受害者同情，有些受害者就会被继续欺骗，陷入新的骗局。

在遭遇“杀猪”后，不少受害者因上当受骗而背负上了巨额债务，无法回到正常的生活;有的受害者人生观、世界观从此崩塌，性情大变不再信任他人;甚至有一些受害者，由于无法接受事实，最终选择结束生命。谁也想不到，一场“恋爱”竟然毁了自己的一生。

那么，被骗资金是否能够追回、尽量降低受害者损失呢？中央民族大学法学院院长韩轶告诉《方圆》记者，“杀猪盘”骗局中骗子声称的所谓“彩票漏洞”或“投资平台”本质上都是违法违规的诈骗平台。目前来看，“杀猪盘”犯罪成本很低，因为互联网的隐匿性，也给警方的经侦和调查取证带来了很大的难度。案件破获的难点主要是通缉抓捕的难度大及资金难以追回。

京师律师事务所主任张凌霄表示：大量案例显示，集团性质网络诈骗中的犯罪分子多是将受害者在第一时间引导到网络第三方平台实施诈骗行为，如果洗钱成功，会给平台的监管、调查和取证工作造成极大的难度。比如，2019年9月25日，广西壮族自治区桂林市平乐县公安局破获一起涉案资金达2500余万元的特大电信诈骗案。在这起案件中，嫌疑人通过“杀猪盘”骗取资金后，利用网店以购买虚假商品等形式将资金提现，再将诈骗资金“洗白”转到境外。

那么，如何才能避免“杀猪盘”骗局呢？安徽省反诈中心民警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表示：网络世界是虚拟的，无论对方是“高富帅”还是“白富美”，都很难甄别，希望大家能够树立正确的婚恋观。不要被感情冲昏头脑，另外，接到自称“投资专家”“投资平台工作人员”等加好友拉你进入股票、虚拟货币等平台转账投资的陌生人大部分是诈骗;有的网络博彩网站是违法的，所谓“牛市”“小投入高收益”大都是犯罪分子设计好的骗局;“炒股群”“虚拟货币投资群”等投资类群要注意甄别，很多类似的群是诈骗分子建立的，如果遇到这种情況，要立即报警。

最重要的是，要懂得规范自己的行为，远离网络违法行为，比如网络赌博、网络招嫖、网络兼职刷信誉、网络集资等。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要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就能够在很大程度上避免交友类诈骗犯罪的发生。

（文中涉案人物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