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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情感结构的亚洲

2019-02-16谷李

中国图书评论 2019年12期
关键词:学者亚洲情感

谷李

《反戈一击:亚际文化研究读本》(后文简称《反戈一击》)是十分扎实的一本书,它的内容之丰富正如体量之厚重,所以很快就读了大半。然后的某个时刻,面前的文本仿佛只剩下能指之间的嗡嗡低语;我想,也许是边际效益递减的缘故,人在书斋待久了,再厚实的书也慢慢显得瘠薄。所幸这时,2019亚际文化研究会议就近在眼前了。

对这次会议心中期待已久。前往杜马盖地,只带了一个记事本。暗自希冀着在起点和终点问的时光碎片中收获一些实在,让亚际的旅行成为某种实践或阿伦特意义上的行动的契机。

对亚际文化研究同人的尊敬的种子是在2015年圣公会大学主办的《东亚青年的情动与文化实践》学术会议撒下,在2018年在加尔各答Ja-davpur大学电影研究系精心组织的暑期工作坊上扎根发芽。正如我后来不厌其烦地告诉很多国内师友的那样,在加尔各答接触到的学术积淀和城市文化沃土让我切身感受到印度乃至亚洲的丰富并在一种醒悟的心境中反观到我自身的贫瘠和缺失,而暑期班的师友让我更加认同Inter-Asia作为基于亚洲的当代跨国文化研究学术共同体的价值和意义。

《反戈一击》一书可以看作编者对这种价值和意义的理解和表述;而透过本书聚集的学术成果,可以看见对当代亚洲学者对这一理念的不同回应。如果可以把研究论文粗略地分为两个层面,即(一)案例和数据层面,以及(二)方法和理论层面,我们发现几乎所有论文在第二个层面都具有跨国性,而相对较少论文在第一个层面具有跨国性。也就是说,大部分论文的案例和数据取材于特定单一国家或地区,但其方法和理论部分的视野往往更为开阔。其中,少数论文自觉践行亚洲国家和地区间的对话、比较以及亚洲学者问的互引,堪称“亚洲作为方法”的范例(例如陈光兴、孙歌、墨美姬、金素荣、吉见俊哉);从这个角度看,米山丽莎的文章又尤为有趣,因为我们不妨说它的分析为我们揭示了美国帝业视角中的“亚洲作为方法”。即使是那些取材限于特定单一国家/地区的论文,也通过深描让社会问的可见性得到提升,从而为未来的亚际研究提供了有力的基础支撑(如何春蕤、邱林川、阿比丁·库斯诺)。

伴随着跨国资本主义商品生产、流通、消费,阶级构成和抗争也呈现日益显著的跨国性,我最关注的可能性是Inter-Asia在多大程度上体现对这一历史进程的学术自觉——所谓跨国性并不意味着对民族一国家概念和分析框架的简单否定或排斥,而是在历史性和整体性的框架下对其动态张力的变化保持警醒。本书中凸显这一分析视角的论文作者有江莉莉、阿希斯·南迪、S.V.思瑞尼瓦斯和项飚。

作为情感結构的亚洲

到达杜马盖地的傍晚,海离堤岸还很远。教科书式的蚂蚁搬家在竹制的建筑物上忙碌。清早醒来,海水已近在咫尺,不时地轻拍堤岸。

2019亚际文化研究会议的主会场设在Silliman大学的体育馆内,后者曾经是“二战”时美军的飞机库。会场左右两侧悬挂着参会者来自的国家/地区的旗帜,日本、中国国旗分别居左、右首。开幕仪式包括赞美词和奏菲律宾国歌。第一位主题演讲者是京都大学学者Caroline Hau,她追溯了亚洲——特别是东亚和东南亚区域——的现代地缘政经历史,并数次将其与欧盟相互参照,传递了对亚洲地区统合前景的不无审慎的乐观态度。然而听众的反应总体是淡漠的:在问答环节,几乎没有人对她的演讲提出回应或疑问。

两天后的会议闭幕式上,在听完闭幕致辞后,我再次想起Hau在讲台上的形单影只。三天的会议过程中,我既感受到亚洲文化研究学者们共同的智识取向带来的归属感,却也因为这份归属感和亲近感在某些时刻更切身地体会到情感乃至情感结构上微妙而执拗的距离感。这种若即若离的联系,大概就是陈光兴在Asia as Method一书的序言中所说的在亚洲各处与友人间感到的“不安”(uneasiness)。作为亚际文化研究的推动者,他说:“无论在何处——位于斯里兰卡或香港的NGO办公室、马尼拉或吉隆坡的路边食店、新加坡的小贩聚集地、首尔的卡拉OK店、台北的‘巴黎公社酒吧,或在位于东京、北京、班加罗尔的家中酒过三巡——我都强烈地感受到在不同地点生活的友人们之间存在着的紧张、焦虑和心神不宁。”他解释道,解开冷战、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的情感症结(affectiveeffects)不仅有助于消除这些障碍,更有助于获得对自身的重新认识。

那么,这些情感症结该如何打开?该朝向何处打开?“作为一个扩展的情感结构的亚洲”何以可能?面对这一挑战,Inter-Asia的学术生产如何回应?

亚际后殖民批判的未来?

如果要评选本次Inter-Asia会议的情感主调,那么后殖民批判必定是热门候选人;在总共三次主题演讲和三组全体会议中,它至少获得了一半席位,涉及议题包括本土性别文化、政治理论、语言与翻译等。想来这应该是意料之中,毕竟打造相对独立于欧美的知识生产空间正是Inter-Asia最初的立意和自身定位之所在。当然,随着过去20年来国际政治经济图景的变化以及Inter-A-sia自身的发展壮大,亚际后殖民批判的存续也必须为自己找到新的支点和未来。

吊诡的是,崛起的中国大陆可能满足了某种特定后殖民批判想象:在全球化生产、贸易和投资中占有巨大份额、对国际自由贸易的强调以及在“软实力”战略下中华文化焕发的强大凝聚力似乎令某些学者感到恐慌而将中国作为新的标靶,例如将中美贸易摩擦问题归结为中国的新自由主义冲动,并将一个“生长于新加坡”的华裔出租车司机对中国的民族认同涂抹为中国爱国主义宣传的道德污点。作为Inter-A-sia未来的研究议程,这位学者进而提出将中国大陆作为问题化的对象(problematize China)。

当然,在一般的意义上,这位学者的主张应该说没有特别突出的新意。自近代以来,被问题化——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批判过程——始终伴随中国的发展。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以说中国的发展期待着问题化。但是这位学者的发言仍让我陷入了长时间难以平复的困惑:他所呼唤的“将中国问题化”是否只是“将中国当作问题(trou-ble)甚至问题制造者”?——如果说前者以一个学术性的中立姿态将“中国”设定为追问的对象,后者则仿佛摩拳擦掌地将“中国”放在了冲突的对立面;如果前者尚鼓励探讨、论辩,后者似乎已经走到话语的尽头。不同的情势问是巨大的落差。

作为后殖民批判的积极产物,如果Inter-Asia的特别价值在于主张让亚洲各个社会能够相互“看见”,彼此成为参照点,陈光兴提出的关于展开比较和对照的主张值得谨记:“不再是以所谓‘先进一落后的道德、价值标准来丈量分析对象的好坏、优劣,我们虽然无法丢开既有意识形态立场所暗示的价值判断,但是必须搁置、超越规范性论述的枷锁,进入分析及解释的层次,才可能逐渐透过对照,掌握历史基体中的具体社会实践。”“与其将后殖民社会中的争议现象立即道德化,我们必须开始学习放慢脚步,透过比较来进行细致的分析。”换言之,作为学者,我们唯有通过细致的描述、分析和解释,向彼此敞开自身的认知和知识生产——而不仅仅是结论和观点,才能克服和避免相互问的误认和误伤。这一点,我相信这位曾研究其本国的多民族文化和亚洲大众文化的资深学者不会没有体认,但他此次发言却由于完全缺失了细致的描述、分析和解释,而显得神秘莫测。无论是在描述还是分析的层面,他都没有细致地展开,而是让简单的结论替代了论证,让情绪化的语气暗示替代了澄清和说明。匆匆抛出的议程不仅无法帮助呈现其思想的来路,反而过快地遮蔽了任何可能存在的原则(princi-ple)或论理(reasoning)。这样的表述封堵了质疑的通道,使理性的回溯和梳理不可避免地受到挫折。这样匆忙的论述最终导致的结果是信息和情感的模棱两可、含混不清。因其随意涂抹,一个貌似开放的批判研究议程似乎已经被给予了“不证自明的”结论和感情基调:“中国”(或者可以是任何其他主体)被捆绑在“问题化”的对象位置之上并被封闭在已有的结论中。

中国作为方法

小小的机场上空,云朵低悬在天顶。离开杜马盖地时的心情是沉甸甸的,从此次会议带走的更多是疑惑和无明以及痛苦的感觉。

再次拿起《反戈一击》时,更能体会它的好了。重读《在全球经济的子宫里》和《劳工移植》,我会想起Renan和Russal,他们是我在会议期间认识的杜马盖地当地朋友,经由英语的中介,他们教会我一些当地传统的Bisayan语句,我也为他们展示了遥远的汉字。我也会想起在中转的机场遇到的一位中国大陆青年,他在电话里告诫朋友千万不要重蹈他的覆辙——他追随致富的梦想来到菲律宾,为华人经营的跨国网络赌场做名为网络客服实为网络诈骗的“工作”,那天他刚刚从那里逃离。

有的文章原本觉得太有距离感,现在似乎也不那么遥远了。凭借对传统道德和传统智慧的信心,甘地坚决拒斥任何改变印度“现状”的干预,虽不无武断却也元气淋漓地坦诚和可爱。(我很好奇,关于特南贾娜书写的女性主义和她在文化混杂性方面的引人入胜的实验性实践,他会说什么呢?)章太炎试图纵观世界历史,在佛学、西方哲学之间求索历史的进路,最后将“有为胜过无为”确认为道德且智慧的历史立场。而幸德秋水以抽丝剥茧的逻辑演绎了对名为“爱国心”实为日本帝国主义的批判,眼界何等开阔通透。——这些文章的写成已然久远,观点和论证我也未必都赞同,但它们宏阔的视野时常把我带出无明的纠结,即使后者会再次把我拉回疑惑的现场。

亚际会议召开的过程中,特朗普政府挑起的中美贸易战还未停止,从6月开始的香港示威游行活动仍在继续。许多分析认为,崛起的中国之所以在此时面临着如此巨大而复杂的挑战,正是因为它挑战了美利坚帝国的全球霸权。换言之,面临挑战的不仅是中国,还有未来的新的国际秩序。然而,前面提到的那位资深学者的发言不仅没有对面临艰难挑战的中国给予任何同情,还将它草草地指为问题制造者。或许正是这样,他的发言在造成理解的困境之外也催生了不平和愤怒的情感。

难道我苦苦纠结想要的是一份同情——这里的同情不是怜悯,而是“看见”和认可(recognition)?论及自己对民族主义的体认轨迹时,陈光兴提到他早期对台湾民族主义的尖锐批判被认为因缺乏同情而有失公允,而在他周游亚洲社会,亲眼见到民族主义在人心中树立的高墙后,他逐渐“有条件地”——我想也是有原则地——接纳民族主义:“我想,小国的民族主义应该没有大碍吧。”比如韩国的民族主义运动和一些艺术的民族主义表达。

“看见”、可见是同情(sympa-thetic recognition)的认知前提。彼此可见时,可以看见对方以及对方眼中的自己,由此获得同情力,进而改变同情心的流动分配。当彼此间可见性消失,对方眼中持有的自己与自己眼中的对方一同消失,互惠开放通道将无法延续。因为同情是结构上的互惠(reciprocity),无法看见彼此可能导致进一步的揣测,此时倍加的努力也难以防止表达沦为羞辱,同情退化为猜疑。

在本案例中,我发现自己在无明中不停地追问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样树立标靶式的表述?这种表述究竟是一个无心的误差,还是如其所愿地表现了这位学者的理性判断、情感偏向?他是否对中国缺乏同情?为什么?——尽管就事论事地看,我个人如此反应或许有些小题大做,因为听众们如第一次主题演讲一样,没有给予这位学者积极的响应,但必须承认的是,这位学者所做的发言却带给了我最多最深的思考。

徐贲曾以认可(recognition)为基础,提出“正派社会”作为现代社会的规范性伦理概念,认为正派社会应该是不会羞辱其公民的社会,而避免羞辱的另一面就是给予认可。由此,认可的给予和分配不再是应景或特权,而是社会主体问对彼此应承担的互惠责任。或许,我的纠结和愤怒正源自对Inter-Asia的這份期待。

然而,正如“当代中国学者缺乏亚洲意识”(孙歌语)所指出的那样,我绝不是说在亚际社会问相互认可的给予和分配问题上,唯独中国社会不幸地受到了冷遇。相反,中国社会和中国学者在这方面还需要进行深刻的反思,需要努力承担更多的责任。在2019年亚洲研究学会会议上,当一位印度学者充满深情地感叹印中人民的友谊时,另一位在中国大陆执教的著名印中文化学者立刻指出中国网民对印度人的态度有多么恶劣(“nasty”)。在巴基斯坦青年和中国青年中,巴基斯坦学者也感到两国民众问认知和情感的不对等。实际上,我们不只是缺乏亚洲意识,我们也缺乏包括全球西方和“北方”以外的世界的全球意识。比如,尽管近年来,伴随着“一带一路”的建设,相关的学术生产和社会意识有所增强,但种族主义言论也在中国网民乃至知识分子中逐渐泛起。

作为中国学者,或许我们可以在这样的意义上,在“看见”和“同情”的意义上,思考“中国作为方法”。

尾声

从“情感”的视角再次审视,在对《反戈一击》的欣赏和喜爱之外更收获一种期待:一方面,在文集所汇集的研究视野中,情感和情动的脉络已然存在并以多种形态、多种指向(国家/家国身份、性别身份、公民身份、阶级/民族文化身份)呈现丰富的面貌;另一方面,除了在屈指可数的极少数案例中,这些情感的构成界面仍限于国家或社会问的区隔之内,也就是说,跨国的或亚际的情感实践还较少得到直面的重视。也许,我们可以更多地、直接地关注、探索和培育亚际社会问的情感维度,而这或可作为对“反戈一击”的补充和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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