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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建常识:流动与抵抗

2019-02-16王欣然

中国图书评论 2019年12期
关键词:亚洲文化

王欣然

2014年夏天,我参加了亚际文化研究学会(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Society)的暑期班。在为期两周的课程结束后,来自亚洲各地的学生们相约一起去新竹的KTV唱歌。中文、英语、泰语、日语等各种语言的歌曲轮番出现,而能够引起全场合唱的,除了《国际歌》,便是《流星花园》的主题曲。大家或坐在沙发上,或站在屏幕旁边,所有人一起挥动双手高声唱着“陪你去看流星雨,落在这地球上”的画面,至今回忆起来仍是历历在目。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亚洲”这个名词如此具体地再现于日常生活当中,它不再仅仅是一个地理范围与概念。

同样令我印象深刻的是,那家KTV在点歌时需要拿着一本厚厚歌曲名录,歌曲名称的前方印着一长串的数字,点歌时需要将这串数字输入机器才可以开唱。这样的点歌方式,在当时中国大陆的大部分城市几乎已经绝迹,取而代之的是触屏的点歌台。那天晚上,这样一个厚厚的点歌本在数十个学生的手中来回传递,尽管有点麻烦,但对于原本有些陌生的人群来说,这样你来我往地转手,倒确实比触屏多了点温度。点歌本的意外出场让来自中国大陆的学生有种时空错位的感觉——中国台湾的娱乐业中竟然还保持着如此“陈旧”的器具,似乎略显“过时”。可转念一想,这样的“陈旧”在大陆消失的年头其实也不过10年左右。到底是什么时候起,事物的加速更新开始成为常态,并日渐为人们所接纳为常识?又是在哪一类标准的作用下,“好”“坏”的价值判断开始越来越同“新”“旧”相关,及至人们看到仅仅过去几年,甚至数月的物品,便会轻易产生惊讶或感慨的情绪?潜藏在点歌本与触屏界面之对比背后的,正是这样的标准所划分出“先进”“落后”一类的等级,也正是这一类标准,从亚洲的外部界定出了亚洲的概念——它总是存在于将西方作为中心的对比当中。

这样的对比与现代、文明、民族主义、殖民与后殖民这些百年来被持续讨论的议题密切相关,支配着人们在现实生活中的认知与行动,并同时作用于近几十年日益显现的城乡区隔、跨境劳动、流行文化、不稳定工作等新状况的出现——这些议题和状况透过不同的研究视角在《反戈一击:亚际文化研究读本》(后文简称《反戈一击》)中逐一呈现。对大多数人而言,对亚洲及世界的认知和感受往往无法直接同诸如“现代”这样宏大且复杂的思考相连,而是通常来自那些在KTV的合唱,抑或点歌本一类的具体事物。在同这些生产于亚洲,却又难以摆脱全球化之影響的文化产品和娱乐方式的互动中,人们感受到流动的自由,并在其中寻觅着彼此联系的纽带和新的认同可能。不过,这一纽带也同时与亚洲自身历史构造和现实因素所产生的种种不平等相互牵绊,因而显得格外脆弱和可疑。显然,参与全球流动的不仅仅是文化产品,还有作为其推动力的政治经济关系,在权力关系的作用下,必然会产生受益者和受害者。据此,本文试图从文化产品在亚洲内部的“流动”与全球秩序中受害者的“抵抗”两个角度切人对《反戈一击》部分文章的评析,探讨在复杂的文化现象中,人们何以能够透过对“亚洲”的认知和思辨打破固有的常识,进而建立起更为自主的心智结构。

一、流动中的文化产品:“关于‘新亚洲的事物”

在全球化逐渐加深的历史过程中,亚洲各国的政治经济联系日益紧密。国际竞争的加剧令各个国家和地区都更积极地寻求投资机会,以开拓新的、更大的国际消费市场,文化产业在这样的背景下得到了长足的发展,大量的流行文化产品被生产出来,并随着各类市场策略逐渐蔓延至亚洲各地。从动漫、电视连续剧、综艺节目、流行歌曲、电影,再到发型、服饰和装修风格,亚洲各个国家的流行文化几乎都曾有过风靡亚洲的高光时刻。如同本文开头所描述的那样,来自亚洲各地的青年人即便有语言障碍,但很可能体验和消费过同样的文化产品并深受其影响。流行文化的发展令亚洲不同国家和地区的人们可以共享某一类文化产品的感受和经验,从而保有沟通和交流的基础。但若依据法兰克福学派对大众文化的批判理论来看,涉嫌批量复制的流行文化充斥着同质化的内容,是典型的文化工业产品,对大众有着操纵和蒙蔽的负面作用。这种说法固然有极大的穿透力和解释力,但一方面,它消解了人们在消费此类文化产品过程中的快感和其他能动性的可能——文化背后的确存在着权力关系的运作,但人们并非如牵线木偶般任人摆布;另一方面,当这种解释从美国“二战”后期的社会历史环境中抽离到情况各异的具体时空时,必然需要同当下的社会现实进行参照。

《K-pop的亚洲化:在泰国青年中的生产、消费与认同模式》一文便带着对文化工业批判理论的怀疑考察了泰国的“韩流”现象,并指出,尽管娱乐制作公司的各类标准化操作践行着文化工业的同质化生产,但商业行为的不同层次在娱乐产业向外扩展和营销的过程中,却始终在为适应不同地区的本土市场而不断做出调整,因为最为成功的总是那些将全球化同本土化融合得最好的作品。而在这一融合的过程里,粉丝积极的情感劳动起到了重要作用。这些年轻人通常出身于中产阶级家庭,在追逐流行文化的过程中不断学习各种语言文化知识,和国外的粉丝一起组建社团,翻译歌词,组织线下活动,从而将在流行文化中对世界的想象落实到现实当中。在作者看来,这些想象部分程度地消解了国家/民族身份,为年轻人质疑和反抗国家权力的合法性提供了新的契机。换言之,流行音乐的政治性正在于它或许可以通过对世界的想象及对权威的质疑来为新生事物留下足够的空间——“‘民族大众文化(national popular cultur-al)……一种关于‘新亚洲的事物”。不过,作者尚未对这种“想象”及其作用展开更为清晰的描述,同样,对于中产阶级青年粉丝质疑或反抗国家叙事的动机及表现,也仍有待更多解释。

在对于流行文化产品的解读和思考方面,《印度二线市场中的香港动作电影》的作者S.V.斯瑞尼瓦斯以香港武打电影在印度二线市场的运作为分析对象,探讨了非西方空间内电影产业化的独特运作模式及其同受众的关系。这一分析指出,电影院并非完全是消费空间,更是一个重要的公共领域和民主实践空间,印度二线市场中非标准化的电影发行和影院文化令电影粉丝掌握了更多的主动权。在此,电影的工业化发展受制于行业内部包括观众在内的不同角色的互动,尽管某些角色拥有更大的资本和权力,但这些资本和权力在文化产品具体的生产和流动过程中却未必都能起到主导作用。在作者看来,文化产品和其他商品一样,同消费者互动的方式远非完全支持或彻底反对那样直接,而是因多重社会历史因素以及各个层级的中介作用而异常复杂。

通过这些对文化产品及其流动性的书写,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越来越多现实生活中的流动,包括移民、媒介传播、金融投资等正在和大量文化产品互相催生。如阿帕杜莱所指出的那样,生活在全球化中的个人正在不断地被五种流动性景观所穿透,个体在这些流动性景观中所体验和积累到的想象也正在作为一种有组织的社会实践而不断重新再生产着现实,如《在全球的子宫里:(孩子)和跨国想象的建构》中,电影主角在面对“国家新英雄”的话语宣传中所产生的国家及个人想象实际上已经成为她做出艰难决定的一项重要支持性因素。需要注意的是,尽管全球的流动性正在增强,但国家和体制的作用依然明显,项飚在《劳工移植:东亚的跨国劳动力流动和“点对点”式的全球化》中就清晰地指出了这一点:随着跨国流动的增加,政府和商业劳务中介也正合力加强对跨国劳工移植的管制。另一方面,文化产品的消费在亚洲各地以及世界范围内的不断扩张意味着对于“文化”“文化产业”的定义、解释及其相关政策的制定开始变得更加重要。

例如在中国,有报道指出,“我国文化产业在2004年到2017年的增速两倍于GDP增速”,从近年来“数字文化产业”的提出到对文化旅游产业的整改,以及文化产业“产学研”一体的推进均可看出,政府、商业资本以及知识界都在积极参与到文化产业的布局中去,积极地争夺和实践着各种不同的“文化”。读本中的诸多文章实际上已经参与到这种争夺当中,这其中对“文化”相关制度和政策的分析应得到更多重视。如江莉莉《从文化产业到创业产业及回归?廓清理论与政策再思考》一文便从理论和现实两个层面对此做出了初步阐释,指出了理论和政策制定之间缠绕的逻辑关系,并提出了此一领域中研究者未来可供努力的不同维度。

二、抵抗的可能:“假设英国人已经走了,这时你会做什么?”

1908年,甘地在《印度观点》专栏中以问答体向假想当中的读者提问:“那么,让我们假设英国人已经走了,这时你会做什么?”彼时关于印度自治的各种论断及行动正轮番上演,为了回应印度主张暴力反抗的派别,甘地写作了一本关于印度自治的册子,在其中讨论了关于印度自治和现代文明的诸多问题。什么是真正的自治?是否只要赶走了侵略者,压迫就自然而然地得以解除?甘地认为,如果对英国殖民为代表的现代文明毫无反思,那么即便赶走了英国人,印度的自治实际上也很可能是“没有英国人的英國统治”。

这是一个思考抵抗起点的问题,它不应该被设置为如何清除眼前的障碍,尽管这是一个首要的问题,但并非最重要的问题。具体的困难随时都有可能变化,而真正能够破除障碍的,是对何谓真问题的发现和思考。读本中章太炎的《俱分进化论》和幸德秋水的《论爱国心(节选)》便分别通过对单线进化思维的批评和破除,以及对“爱国心”和“帝国主义”“民族国家”进行剥离来试图清理出新的问题框架。在既有的等级秩序中去思考抵抗,无论如何抗争,也只能依旧活在被等级制度支配的不同形式之中,只有在努力破除等级秩序的问题框架中,才有可能去探讨何谓人类社会的平等,去追求更加多元的价值,这是亚洲早期现代思想提供给后来者的宝贵思想资源。

如今亚洲依然面临着百年前甘地所提出的难题,即“没有英国人的英国统治”。殖民者虽已离开,但依托西方殖民历史和思想资源所造就的现代政治体制及其背后的观念体系依然存在,亚洲各国逐渐走上了以追求经济增长为核心的发展主义道路,由此带来的各种社会问题及抗争,也一直未曾间断。在《让我们活!日本临工运动的培力和生活修辞》中,卡尔·卡塞格描述了成立于日本八九十年代的社会运动团体,以及受这些运动团体影响而诞生的新一代临工运动。90年代日本陷入泡沫经济以来,越来越多的人开始陷入因经济衰退、失业率增高而引起的不稳定状态当中。而在这一不稳定状态中,“生存”和“生活”的紧张关系得以呈现。如果说“生存”意味着最基本的物质保障,那么“生活”则意味着超越新自由主义工作伦理的驯化,要求通过提高工资或获得“基本收入(basic in-come)”等手段来保障所有人最低限度的生存,以便能够摆脱工作带来的负面影响,过上更有意义的别样生活。

临工运动的独特意义正在于此,它能够广泛地联结新自由主义体制下社会中的边缘群体,使其正视和洞穿自己的处境源自社会结构的压迫,而非陷入失败者的自我指责中去,并要求社会在为其成员提供基本物质保障的同时,给予他们同样的文化保障——不稳定无产者需要稳定的生存条件,同时也需要社会对其不稳定的身份保持认可与尊重,这是一种培力的过程。不过,若要将临工运动的意义普遍化,一方面还需要对日本的社会结构进行更细致和具体的分析,比如其成员的城乡身份、收入、受教育程度、其福利待遇与日本国内的正式职工的相差程度等;另一方面,也需要将日本置于全球化的产业链条中进行比较。在这样的内外双重视野下,不稳定无产者的处境或可得到更为准确的定位。

随着国际分工进一步展开所造成的产业转移以及信息技术快速发展带来的岗位流失,新自由主义体制下的不稳定阶层将在全球范围内加速蔓延,但国家(包括其在国际竞争中的位置、财政收入、分配制度等)依然是区分这些阶层真实处境的重要因素。正是这些更为具体的条件决定了潜在的抗争者如何理解自己的身份同社会结构之间的关系,并做出相应的行动。在不同的社会条件和历史情境中,压迫性力量和不同群体抗争的形式都会有所调整。在《当代中国第二代农民工的身份认同、情感与集体行动》中,出生和成长于中国大陆改革开放后期的第二代农民工所面临的困境是进入城市后缺乏稳定的收入来源、社会保障以及相应的尊重,同时又缺乏回归乡村创业的资本条件以及对市场的把握。在同工厂老板的抗争中,除了拿回自己的应得收益外,他们更要“为打工仔争取到一点公平”“惩罚没有良心的老板”。在此,身份认同的困境转变成了认同政治并成为激发集体行动的力量;在《以农之名:台湾战后农运的历史考察(节选)》中,自20世纪30年代到2010年左右,面对日本殖民者的剥削、新自由主义经济秩序下农业被挤压以及环境污染等社会环境的阶段性变化,台湾“以农为名”的社会运动也随之经历了从“阶级”到“环境”,再到“土地”的焦点转变,并在2008年前后形成了不同主体参与共建的“台湾农村阵线”,由学生、学者、律师等不同群体组成伙伴关系,在保障民众财产不被政商联手侵害的同时,新农运也更加关注生态环境的改善与社会关系的重建。

无论是日本城市中的临工运动、中国大陆第二代农民工的抗争,还是中国台湾80年代以来的农民运动,这些抗争主体都可普遍地视作新自由主义主导的政治、经济及文化秩序当中的受害者:在贸易协定中被当作“代价”而被抛出国家保护体系的农民群体;城市产业转型升级时被吸纳进来却缺乏社会保障和认同的农民工二代;已经在全球经济结构中占据优势地位,却被迫承担着政府和企业因泡沫经济转嫁的社会风险,日益边缘的不稳定无产者们……类似的群体想必还有很多,他們是“亚洲崛起”后重新陷入后殖民状态的受害者,也是光鲜背后的阴影。而正因有了研究者们对此一现状的书写与介入,这些阴影才得以被一一勾勒出来,从而使世界图景更加真实与可感。

在《“亚洲”作为方法(节选)》中,陈光兴指出,之所以选择“亚洲”作为思考主体性的中心,是希望能够“透过亚洲视野的想象与中介,处于亚洲的各个社会能够重新开始相互看见,彼此成为参照点,转化对于自身的认识;在此基础上,能够更进一步,从亚洲的多元历史经验出发,提出一种重新理解世界史的视野”。孙歌亦从相似的角度出发,在认识论的层面上对“亚洲”普遍性与特殊性的难题进行了深入的梳理。这一难题粗略地说,是指百年以来,亚洲的诸多发展途径实际上都不可避免地以西方的“现代”“先进”经验/知识作为参照,并在此基础上来理解自身及世界图景。尽管历经多年的知识生产,“冲击一反应”式的东/西二元对立学说已渐式微,诸多后殖民理论更是对西方中心主义不断发起严厉的批判与冲击,但“先进一落后”的等级秩序规则,习惯性地将“国际”等同于欧美发达国家——或者与此相反,极力撇清同西方思想资源的关系,略过受压迫者的反抗力量而仅将贫弱视为道德制高点——这一类的思维方式和心智结构却始终萦绕于我们的现实生活当中,构筑起一道坚实的常识堡垒,阻碍我们认识和面对真实的历史经验。

不过,打破堡垒,重建常识的各种尝试,也正呈现于读本所选的各篇文章当中。诚如雷蒙·威廉斯所言,“社会中的每个人所知道的东西都是经过选择的社会事实”,在这一漫长的选择过程中,人人都有机会通过对周遭事物的体察、判断与记录,做出同以往相异的选择,并作为社会整体文化的一部分留存下来,逐渐积累成新的文化观念。就此而言,《反戈一击:亚际文化读本》中关于“亚洲”的各种思考,既是这一选择性文化中的一部分,也同时为更多愿意认真思考当下困境的人做出更为独立、自主的选择,提供着持续不断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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