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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本芭娜娜小说集《白河夜船》中的梦境意象研究

2019-02-16璋,宋

长春大学学报 2019年3期
关键词:吉本娜娜潜意识

张 璋,宋 波

(南昌大学 外国语学院,南昌 330031)

纵观日本近现代文学史,梦境已然成为许多作家笔下经常出现的意象,在文本的建构与意义的表达等诸多方面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比如,日本著名作家夏目漱石(1867—1916)的《梦十夜》(1908),就是由十个充满奇幻梦境的独立故事组合而成的作品。再如,川端康成(1899—1972)的长篇小说《山音》(1954)中,共出现了十个梦境,并且梦境贯穿了小说的始终,充分发挥了象征与隐喻的作用。甚至也可以说,有关梦境的叙事为文学作品的创作提供了更为宽广的空间与更大的可能性。

在众多的日本现当代作家中,吉本芭娜娜(1964—)有关梦境的叙事是较为丰富的,同时也是较具代表性的。吉本芭娜娜是日本当代著名女性作家,自1987年凭借《厨房》登上文坛以来,相继获得海燕新人文学奖、泉镜花文学奖、紫式部文学奖等奖项。2000年,她凭借作品《不伦与南美》,获得意大利的多玛格文学奖。之后,其作品被翻译为多国语言,并在全球多个国家和地区出版发行,以至于人们将她与村上春树一起称为日本现当代文学的天王与天后。纵观其文学作品,可以发现超现实主义是其文学的一大特质。正如周阅所言:“在芭娜娜文学中,超能力的表现形式五花八门、数不胜数。如以意念治病疗伤或置人于死地、预知未来、生魂游走、亡灵显灵以及梦境的共有等等。”[1]240而其构建超现实主义作品的一个主要手段,就是对于梦境的运用与描摹。换句话说,梦境就是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中展现超能力现象的重要舞台。比如,《厨房》中美影与雄一共享同一个梦境;《圣所》(1988)中梦见已去世的友子在房间里游荡;《甘露》(1994)中通过梦得知好友真由的死,以及预感到飞机事故的发生,等等。1989年出版的小说集《白河夜船》较为突出地运用了梦境相关的意象。该小说集共收录了《白河夜船》(1988)、《夜与夜的旅人》(1989)、《一种体验》(1989)共三部作品。因为这三部作品大量涉及睡眠与梦境的描写,所以又被称为“夜晚三部曲”、“睡眠三部曲”。那么,吉本芭娜娜在这部小说集中,运用了怎样的梦境意象?这些梦境意象有着怎样的独特内涵?这些梦境意象又在人物的构建、意义的传达方面起到了怎样的特殊作用?笔者拟就上述问题展开分析论述。

在这里,鉴于梦境分析的特殊性,笔者认为,精神分析法可以成为深入挖掘吉本芭娜娜文学文本独特内涵与意义的切入点,也可视为解读其文学作品的一把钥匙。因为,荣格的许多研究者都曾指出:荣格的研究方法,尊重精神现象,承认心理现象(如想象、幻觉、梦等)在重要性和真实性上丝毫不亚于物理现象。荣格特别重视对梦、幻觉和想象的研究分析。他并不把它们看成是现实的歪曲的反映,反倒把它们看成是人类心灵的一面镜子,通过这面镜子就可以窥见人的心灵[2]3-4。据说在释梦这一领域,荣格分析与解释过的梦,总数不少于8万,因此被人们称为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释梦专家。由此可见,运用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来分析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中的梦境意象,是一种可行的方法,对于更加准确地把握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中梦境意象的独特内涵也有着重要的作用。有鉴于此,为了阐明上述问题,笔者拟以荣格的精神分析理论为依据、以小说集《白河夜船》为分析文本来进行具体的分析与论证。

1 《白河夜船》中的梦境意象

小说《白河夜船》最初发表于1988年12月的《海燕》杂志上,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寺子与岩永的不伦之恋。寺子是一名普通的公司白领,与曾经的上司岩永有着情人关系。岩永的妻子在一场事故中成了植物人,在医院靠仪器维持生命。寺子有一位好朋友诗织,但诗织从事着一份奇怪的工作,即与那些在都市生活中感到疲惫的人共眠,但不发生肉体关系。因其心灵被黑暗所吞噬,诗织最终选择了自杀。之后,寺子选择睡眠来逃避现实中的一切。寺子逐渐发现她已经不能控制睡眠了,睡眠正在慢慢地吞噬她。以上就是小说的故事梗概。纵观整部小说,笔者发现该小说有两个梦境描写,即“寺子与诗织在餐厅插花的梦”、“寺子与岩永妻子相遇的梦”。并且,这两个梦境均在整部小说中起到了较为重要的作用。通过对这两个梦境的分析,可以清晰地解读出寺子从逃避到重获新生的心路历程。下面,笔者将结合精神分析法对这部小说中出现的梦境意象及其所起的作用进行具体分析。

1.1 潜意识的觉醒:与诗织在餐厅插花的梦

如前所述,该小说中出现的第一个梦境是“寺子与诗织在餐厅插花的梦”。诗织是寺子的好友,从事着一种特殊的工作——“陪睡”,但在前段时间自杀了。与岩永在宾馆约会后,寺子梦见了诗织。这个梦异常清晰、生动,宛如展现在眼前的现实一般。在梦中,诗织想把许多白色的郁金香插到桌上的黑色大花瓶内,可花朵纷纷翘向四处,无论如何也摆放不好。于是寺子建议索性将花剪短一些,而诗织觉得这样做太可怜了。于是寺子把散放着的郁金香一支一支递给她,她仔细地一一插上。当花收进花瓶后,寺子醒了过来。

关于这个梦境,周阅曾在《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世界》一书中写道:

郁金香的白色代表着现实生活中身心俱疲的人们苍白的生命,郁金香的“东倒西歪”又暗示出他们紊乱无序而又难以支撑的心理状态。黑色的花瓶则代表着吸收了客人们“心灵的黑暗”的诗织,她一个一个地容纳并且扶助了那些即将丧失生命支点的人。诗织不愿剪掉郁金香,体现了她温柔善良的本性,正是这一本性使她热衷于那个以极端的形式救治人们心灵疾患的工作,也正是对工作的忘我才导致了她向死亡的世界坠落。……睡梦中的白色郁金香和黑色花瓶构成了一组单纯的对比色,象征着生命中生与死的两极。[1]144-145

也就是说,周阅认为这个梦境主要是与诗织有关的,插花的这一系列动作象征了诗织善良的本性,以及不断吸收他人内心的黑暗而最终走向死亡的过程。但是笔者认为,这个梦境还需结合插花前后来对寺子的行为以及心理状态进行全面的分析。首先,来分析寺子在这个梦境之前的内心世界。在做这个梦之前,有一段寺子的内心独白:

他本身已经被各种事情弄得疲惫不堪,即使事情有了了结,他也不可能马上就与我生活在一起。而且就如诗织所说的那样,我究竟能与他交往多久还是个未知数。唉,结果到后来都一样,一切都不过是在兜圈子。对,目前我能做到的,就是保持沉默。[3]48

从这段内心独白,我们可以看出寺子对于自己和岩永的关系感到苦闷,并且对这段恋情是否能继续下去,也感到非常不安。一般认为,梦是无意识心灵最清楚的表达和显现,尤其是印象深刻的梦能够隐喻性地解释梦者的情绪状态。比如,荣格认为:“梦是无意识精神自发的和没有偏见的产物……梦给我们展示的是未加文饰的自然的真理。”由此可见,对梦境的分析,可以使人们意识到平常所未觉察到的某些内在心理。荣格还说:“梦的优点在于它们是不自主的、自发的,其性质没有被任何有意识的目的所歪曲,而是纯粹的无意识心理的产物。”[2]68换句话说,日常生活中未被人们所压抑或未被察觉到的潜意识,会借助梦境的形式呈现出来。由此可以推测,寺子的此次梦境与其内心的抑郁、不安有着密切的关联。

接下来,让我们来具体分析这个梦境的主要内容。笔者认为,这个梦境主要包含了如下三个方面:其一,诗织正在把许多白色郁金香收拢到花瓶内,但花朵倔强地翘向各处,收不起来;其二,“我”提议干脆剪短一些,但诗织觉得这样做未免太可怜了;其三,“我”取出了一个黑色的大花瓶,并将散落的郁金香递给诗织插入花瓶。这三个方面,表面看上去平淡无奇,但笔者认为,这些恰恰暗示了寺子内心所隐藏的三方面的潜意识,即无法收拢的郁金香代表了寺子纷乱的思绪;对于“我”的提议,诗织觉得可怜,表明了寺子对于是否结束这段感情的犹豫不决的态度;散落的郁金香被插入花瓶,则代表了寺子在理清自我的内在情绪。由此可知,虽然这个梦境的内容是寺子梦到了去世的诗织,并且帮助诗织把郁金香插入黑色的花瓶,但这个梦境实际上所指的不是诗织,而是寺子的内心世界,也是寺子希望能够清理自己的情绪,希望对与岩永的关系作一个了断的内心愿望的体现。对此,董彬彬也表达过同样的观点,他认为这个梦表达了“梦者寺子白天被压抑的不为她本人所知的无意识愿望:让这段感情死亡”[4]。

荣格曾说过:“一般来说,潜意识领域中的任何事件都以梦的形态向我们展现,在梦中,它并不作为理性的思想出现,而是作为象征性的意象浮现出来。”[5]48在这个梦境描写中,白色的郁金香和黑色的花瓶必然有其深刻的象征意义。正如董彬彬所言,白色的郁金香象征着感情的死亡,黑色的花瓶代表的则是黑暗,而插花这一动作代表着寺子想隐藏自己想结束这段感情的深层心理。此观点颇有见地。但笔者认为,仍旧留有可商榷之处。比如,文中还有大段的有关这次梦境的描写,即寺子和诗织用第一个黑色花瓶插花失败,于是又费了些周折去找第二个更大的黑色花瓶的过程。这一过程大约占了整个梦境描写一半左右的篇幅。作者花费如此大的篇幅去刻画这一简短的过程,必然是有所寓意的。假若如董彬彬所言,仅仅是要交代寺子希望将真实想法隐藏在“黑色的花瓶”之中的话,则花瓶的大小根本不需费笔墨去描述。所以,笔者认为,在这里白色与黑色造成的强烈对比也是值得注意的一点。如前所述,插花的梦境体现的是,寺子想要整理自己杂乱不堪的情绪,并且想要将与岩永的关系作一个了断的潜在心理,而诗织的劝说则是寺子本人内心矛盾的体现。所以可以说,这里的黑白色对比正体现了寺子强烈的矛盾心理。而换取更大的黑色花瓶,则是为了进一步强调寺子内心矛盾之激烈程度,同时又能增强文本的艺术效果,起到加强视觉效果的作用。

荣格曾说道:“梦的一般机能是竭力通过所产生的梦境——以微妙的方式重建整个心灵的平静——以恢复我们心理上的平衡。”[6]119依照荣格的理论,“我们每晚都会退回到睡眠中,这时候心灵几乎完全与外界脱离而回归到自身并从而制造梦境。这种夜间发生的朝向无意识的退行作用,可以给一个人提供有用的信息和建议,使他意识到阻碍他人格发展的障碍物的性质,以及克服这些障碍的方法”[7]。就寺子来说,来自外部的挫折(亲友的死亡以及对恋情的不安)打破了其心灵的和谐,因此在睡梦中,心灵会退行并转而关注其无意识的内部价值上。可以说,这个梦境呈现出寺子平时所不曾察觉的或者是不想面对的深层心理。在这个梦境中,散落的花朵被归拢于黑色的大花瓶中,由此,寺子暂时获得了心灵上的宁静。换句话说,通过这个梦境,寺子首次直面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而这正是她摆脱痛苦的泥沼并获得救赎的第一步。

1.2 走向自我救赎:与岩永妻子相遇的梦

如上所述,与诗织相遇的梦使得寺子终于认清了自己的真实想法,并且意识与潜意识的协调也使寺子得到了心灵上的一种平衡。因此,在这之后,寺子很快进入了一个“不记得梦中情景的,温馨而深沉的睡眠”[3]58。然而,在这之后,寺子意识到内心的真实想法是想要断绝与岩永的关系,所以,她再一次采用惯用的逃避方法——睡眠。但是,这次睡眠却与以往不同,她仿佛被睡眠吞噬了一样,就连岩永的电话铃声都无法将她唤醒。就在这时,她意识到再这样下去,自己有可能会像诗织一样只得结束自己的生命。寺子“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尽头”[3]63。就在她半梦半醒间,拖着沉重的身子朝家后面的公园走去时,遇到一个穿着牛仔裤的高中生模样的女孩。这个女孩很关心她的精神状态,建议她去车站,并接着说道:

然后,买一份工作招聘的报刊。从里面去找一份打工的活儿,只要很短的期限就可以了。时装新品的促销员也可以,会展的接待员也可以,但不能做事务工作,这样你会睡着的。总之,要做一份站着的、舞动手脚的工作。你这样子我看不下去了。再这样下去的话,你就有可能不再是原来的你了。这真的很可怕的。[3]67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梦境中的这个女孩十分关切寺子现在的身心状况。她不但指出寺子已经面临极为危险的境地,而且还在这个梦中给了她非常具体的建议,即“做一份站着的、舞动手脚的工作”。在梦境的最后,寺子意识到这个给她建议的白衣女孩,正是现在躺在病房的植物人——岩永的妻子。

笔者认为,这个梦境可看作是来自岩永妻子的一个善意的警告。正如上文所述,作者通过一个带有灵异色彩的虚构的场景,将一个瘫痪在床的植物人和其丈夫的情人置于同一梦境中,进而使岩永妻子好心地提出了建议。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这个梦境同样可以看作是寺子潜意识中的危机意识的体现,并进一步暗示了逃离危机完成自我救赎的方法。有关梦境与潜意识,荣格曾说过:

梦有时在意外还没有真正发生前可能预言出来。这未必是奇迹或是先知先觉。我们生命中的许多危机就有一段悠长的潜伏历史。我们朝着危机一步步地走下去,并没有察觉累积起来的危险。但意识所不能看到的,通常都为我们的潜意识所认知,潜意识能通过梦把信息传达出来。[6]121

可见,心理学家认为,梦不仅会暴露我们私密的欲望和潜意识感受,而且当我们面临生活中的危机时,梦也可以提供启示与洞见,从而弥补我们关于自我认知的欠缺。因此,上文中白衣少女的建议,则可看作是来自寺子潜意识的对自己的直接批判。在梦境中,似乎是寺子的潜意识在提醒自己去逃离目前的困境,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在梦境中借由岩永妻子之口说出了而已。而且,正是这一点,也体现出女主人公的被隐藏的心理,即她渴望得到岩永妻子的原谅和认可。毕竟,正是对岩永妻子所怀有的愧疚感,才是造成寺子极大心理负担的一个重要原因。而在这个梦境中,通过岩永妻子的亲自劝说,寺子便可将这段恋情合理化,从而逃避内心的纠结和愧疚。

小说的最后,以寺子与岩永一起观看绚烂的烟花结尾。这样一来,结尾部分便与寺子那日夜昏睡的略显沉闷的氛围形成了较为强烈的对比。作者虽未点明寺子与岩永的未来如何,但绚烂的烟花,却代表着他们对未来的希望,同时也象征着寺子得到了精神的救赎。综上所述,与诗织相遇的第一个梦境使主人公寺子有了直面自己潜意识的勇气,而第二个梦境则直接激发了寺子心中的危机意识,并转化成了行动,最终获得了心灵的治愈与救赎。

2 《夜和夜的旅人》中的梦境意象

《夜和夜的旅人》发表于1989年的《海燕》杂志的第4期上,主要讲述了芳裕与美国留学生莎拉、“我”的表姐球绘这两位女性的感情纠葛。故事从一封主人公用英文写的信开始,这是写给哥哥芳裕在高中时交往的美国留学生莎拉的信。莎拉回波士顿之后,哥哥曾追随莎拉到美国生活了一年。后来,因感情破裂,哥哥便返回了日本,并开始与“我”的表姐球绘交往。他们的结合受到了家人的强烈反对,但这并没有阻碍他们的交往。后来,哥哥被交通事故夺去了生命,备受打击的球绘便将自己封闭在以前和芳裕住过的小屋中。在这部小说中,同样也有两处有关梦境的描写:第一个是在芳裕去世一年后,球绘梦见芳裕的梦;第二个梦境是,球绘在梦中得知芳裕没有完全从世界上消失,他和莎拉之间有一个孩子,并且这个孩子来到了日本。如果说,《白河夜船》中的梦境意象呈现出女主人公从逃避现实、潜意识的觉醒、采取行动进而到获得救赎的心路历程,那么也可以说,《夜和夜的旅人》中的梦境亦呈现出了相类似的精神轨迹。

2.1 与芳裕相会的梦境

在芳裕去世后,球绘独自躲在曾与芳裕同居过的小屋里,“所有的百叶窗都关了起来,屋内充满了一种从脚底心渗透上来的寒意。我从没觉得有这么可怕过。那时我已认定屋内有尸体了,小心地一步步往前走。眼睛很快就习惯了屋内的黑暗。我发现了裹在毛毯里的球绘。她发出睡着时的呼吸声。呼吸均匀而平稳,应该没吃过什么药。”[3]146这是一段有关球绘受到心灵创伤后的描写。从这段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出,在受到创伤的初期,球绘与《白河夜船》的主人公寺子一样,试图通过睡眠来逃避现实,进而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起来。之后,球绘曾暂住在“我”即芝美家中,但是芝美“却感觉不到球绘鲜活的生命力,只是觉得她像漫画中的怪物Q太郎,或是机器猫那样,是一个与我们相处融洽的幻影”[3]110。即便是不把自己关在房间,也“不是开开心心地夜里出来游玩,而是类似梦游症一样的游荡”[3]114。这些都表明,在芳裕去世后,球绘面临着巨大的丧失感,并在精神方面也处于濒临崩溃的边缘。

第一个梦境的描写,是在芳裕去世一年后的某一天。球绘突然半夜从家里偷跑出来找芝美,并告诉芝美自己做了有关芳裕的梦:

芳裕的梦,真的有好几个月没有做了。我在梦里见到他穿着黑色夹克的背影。我正在路上走,见到前面的人群中有个熟识的背影。我心想,这是谁呀?谁呀?就想,先去看看清楚吧,于是就追了上去。走得越近,心里就越紧张,简直要喘不过来气了,胸口剧烈地上下翻腾。这是个非常可爱的背影。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总觉得非常可爱,真想奔过去抱住他跟他好好亲热一番。就在我要把手搭在他肩上时,突然想起了他的名字。“芳裕!”我叫出声来,被自己的声音弄醒了。[3]103

从上述引文的某些细节可以看出,这个梦境对球绘来说意义非凡。首先,她是在一个下雪的深夜,瞒着父母从家里翻窗出来找芝美的。其次,在这样一个下雪夜,她居然光着脚就跑了出来,可见她是多么急切地要与芝美分享这个梦境。并且她一开头便说“芳裕的梦,真的有好几月没有做了”,结合前后文我们可以看出,在芳裕死后,球绘非常希望能再见到芳裕,哪怕是在梦中,但一直难以实现。而时隔好几个月,终于梦见了芳裕。所以她才如此兴奋,如此迫不及待地要在半夜跑来告诉芝美。“说出了想说的话之后,球绘笑着对我挥挥手说‘再见’,然后消失在雪景中。”[3]103球绘如此兴奋地跑来向芝美传达这个梦境,与之前宛如游魂般的精神状态,形成巨大的反差。球绘在向芝美描述梦中的场景时,语言十分生动,让人感觉到她的体内又注入了生命的活力。

现实生活中,人不能死而复生,因此,阴阳两隔的人自然无法沟通。然而,梦境具有非理性和无序化的特点,是不受理性思维支配的,在梦境中,人可以不受身体的支配,自由地在精神世界里徜徉。吉本芭娜娜正是利用了梦的这一特点,让笔下的主人公在梦境中与失去的爱人或者亲人短暂地相聚甚至进行交流。正如周阅所说:“芭娜娜文学中众多主人公的心灵救赎都是通过与亡灵的沟通获得的,而沟通的途径正是睡梦。”[1]269通过球绘在梦境前后的精神状态的比照,我们可以看出,这个梦给了球绘一丝希望,受伤的心灵暂时得到了宽慰。也正是通过对梦境的描述,作品才能摆脱日常的理性化思维,使得生者与死者的交流变得可能,并将读者带入了一个充满奇幻色彩的艺术世界。

2.2 有关芳裕的预知梦

在第一个梦境描写之后,作品中通过倒叙的方式,细致地交代了芳裕为何会与莎拉分手、与球绘相恋的过程,芳裕车祸的详细情况,以及在此之后球绘犹如游魂一般的心理状态。此时,故事出现了一个转折点,即芝美在某个宾馆中遇到了来到日本的莎拉。她身边跟着一个小男孩,这个小孩有褐色的眼睛和褐色的头发。芝美立刻就察觉到,他是哥哥芳裕和莎拉的孩子。回到家后,球绘告诉芝美,自己刚才做了一个梦,“梦中见到你遇见了芳裕,跟他在说话。好像是很明亮的地方,好像是在宾馆大堂那样的地方”[3]142。这样一来,芝美知道已经无法隐瞒。球绘通过这个预言般的梦知道还有一个孩子活在世上,芳裕并没有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

上述梦境便可称为一种“预知梦”,即通过梦境得知了现实中真正发生的事情。可以说,“预知梦”是吉本芭娜娜小说梦境描写中常见的一种叙事手法。比如在《哀愁的预感》(1988)中,弥生梦见自己亲手杀死了一个婴儿,而随后得知以前的确发生过这样的事件,并且以此为契机找回了遗失的回忆;《蜜月旅行》(1997)中,通过梦了解了丈夫裕志的父母所从事的宗教活动;《雏菊人生》(1998—2001)中,通过梦境得知孩提时代的玩伴达丽亚的去世,并且通过梦与她进行交流。上述梦境,均可视为吉本芭娜娜在文学创作中运用过的“预知梦”。

吉本芭娜娜之所以会反复运用“预知梦”的描写方式,与梦的另一个特性有关,即梦的预知性。荣格认为:

梦可能具有一种先行的或曰预后的特性(prognostic aspect),任何试图为梦释义的人都应将此考虑在内,当明显有意义的梦不能提供足以解释其本身的来龙去脉的背景时,尤其应该考虑这种因素。这样的梦经常蓦地出现,人们会感到奇怪,那唤起梦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当然,假如人懂得了它秘而不宣的要旨,梦的起因就清楚了。因为只有我们的意识不知道梦的起因,而潜意识仿佛早已知晓,而且潜意识已经得出它将会在梦中显现自身的结论。事实上,潜意识仿佛也如意识一样,能够明察一切从事实中得出的结论。甚至潜意识可以运用某些事实,预示它们可能产生的结果。我们之所以不知道,只是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的存在罢了。[5]189

也就是说,有许多信息,虽然我们没有意识到,但潜意识已在不知不觉中获取这些信息,并隐藏在心灵的深处,有时会通过梦境的方式表达出来。所以,在某种程度上,梦可以“预知”一些未来发生的事情。

如上所述,《夜和夜的旅人》中的第二个梦境,通过“预知梦”的方式使球绘知道,芳裕虽然去世了,但他并未完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而这带给了球绘极大的安慰。在这个梦境之后,小说进入了尾声。在文章的最后,芝美总结道:“我说呀,球绘,我们这一年可真是不寻常呀。在人生的旅程中,其空间和速度竟都有如此的不同。好像被关闭在了里边,非常安静。有时候回过头来看一下的话,一定会显出独特的色彩,这一段人生。”[3]152在说完这段话后,芝美和球绘都进入了梦乡。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即便芳裕的死带给芝美和球绘较大的打击,但这段经历并没有完全击垮她们,相反地,她们在走过这一段人生的低谷后,反而迸发出新的光彩。

3 《一种体验》中有关歌声的梦境意象

如前所述,《白河夜船》和《夜和夜的旅人》这两部小说中的梦境描写呈现出某种相似性。比如,这两部小说中都有两个梦境描写;从这两个梦境在小说中起到的作用来看,这两个梦境都对故事情节的发展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两个梦境也分别是主人公从逃避到面对现实,再到获得救赎的重要契机。与此相对,《一种体验》中的梦境描写,则与上述两部作品中的梦境呈现出不同的特性。

《一种体验》中的梦境描写,并不是前面的那种有着具体内容的梦境,而是一种贯穿着唯美歌声的梦境描写。小说的开篇这样写道:

待喝得晕晕乎乎迷迷醉醉地倒在床上的时候,我才能听到那令人荡气回肠的歌声。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枕头在唱歌。因为我觉得在任何时候都温柔地拥着我脸颊的枕头,好像是能发出如此清澈的声音的。……这是一种比天使的声音更官能性的、更真实的、声音飘渺的歌声。我想要捕捉着歌声的旋律,用残留的一点点清醒的意识拼命地去倾听。但睡意昏昏然地把我包裹了起来,把这幸福的旋律也融汇进了梦里。[3]156-157

在小说的开头,作者就描绘了这样一段亦真亦幻的梦境。其中虚无缥缈又极具诱惑力的歌声,不但刺激了读者的感官,同时又让作品充斥着一种神秘感。对此,笔者曾撰文进行过分析,认为比起小说的故事性,吉本芭娜娜更加倾向于将“感觉”、“感受”放在首位,且试图通过文学作品与读者产生精神上的共鸣[8]。这段有关歌声的梦境描写,便可视为这一叙事手法的具体体现。它能够充分发挥读者的想象力,使其沉浸到文本的艺术世界中,从而在内心深处产生强烈的心灵共振。实际上,有关歌声的描写在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中并非个例,而是其常用的一种叙事手法。比如,《甘露》(1994)“死亡与硫磺”这一章中,还有《阿根廷婆婆》(2002)中与阿根廷婆婆最后一次见面时,都涉及到有关歌声的描写。

若对此进一步分析则会发现,此梦境中的歌声实际上是联系生者与死者的一个载体。在《一种体验》中,主人公屡屡听到这种令人迷醉的声音,也因此逐渐意识到,是有人希望用这种方式向她表达什么。最终在灵媒的作用下,见到了曾经的“情敌”阿春。前文中已经涉及到,吉本芭娜娜的文学作品中,常常使生者与死者通过梦境进行交流。而在不同的小说中,连接生者和死者的载体则各有不同。如在《月影》(1988)中将五月与阿等联系起来的就是“桥”这一意象。而具体到这部小说,则是运用歌声作为联系生者与死者的载体。

由此可见,《一种体验》中的梦境描写与前面两部小说相比,呈现出不同的特点。首先,作品中梦境所起到的作用是不同的。前两部作品中的梦境描写均为小说中的重要转折点。可以说,没有这两个梦境描写,小说本身的故事情节将无法成立。如果说,前面两部作品中的梦境描写是“主角”的话,《一种体验》中的梦境描写则只能充当“配角”,因为它并没有在整部小说中起到决定性的作用。其次,《一种体验》的梦境中的歌声是连接生者与死者的一个载体,这是前两部作品中不曾出现过的。它通过梦的听觉化的特征,丰富了文本的艺术性,带给作品独特的艺术氛围。

4 结语

在日本现当代文学中,梦境意象越来越多地出现在作家的笔下,并且在故事情节的架构以及作品人物的塑造方面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吉本芭娜娜就是一位擅长运用梦境叙事的作家,她甚至专门出版过一部有关梦境的散文集。她的小说集《白河夜船》中的三部作品涉及到多处梦境描写,是这方面较具代表性的文本。比如,《白河夜船》中的梦境意象呈现出女主人公从逃避到重获新生的心路历程;《夜和夜的旅人》中的梦境意象则表现出女主人公对于往昔的追忆以及对于未来的憧憬;《一种体验》中的伴随歌声的梦境则转化为连接生者与死者的一个载体。可以说,有关梦境意象的描写在吉本芭娜娜的文学创作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些梦境意象是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的显著特色,同时也彰显出其文学世界的艺术魅力。而从梦境意象的角度对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进行的分析,则成为其文学研究方面的一个越来越重要的切入点。正因如此,本文才对其小说集《白河夜船》中相关梦境意象展开了分析。但这仅仅是吉本芭娜娜文学作品中的一部分,而对吉本芭娜娜其他作品中的梦境意象的分析,则留作日后加以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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