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金瓶梅》仪式描写的文学意义
2019-02-16万明泊
万明泊
(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 071002)
一、仪式描写的美学价值及文学功用
在人类文明不断发展的进程中,仪式往往担当了一个颇为重要的角色,对人类社会有着极为深远的影响。它以高度形式化的表现流程,深刻地反映了当时人民的思想认知;以复杂多样的表现形式,折射出了当时深厚的社会文化心理。正如学者郭于华所说的那样:“仪式通常被视为象征性的、表演性的、由文化传统所规定的一套行为方式。它们经常被功能性地解释为在特定群体或文化中沟通、过渡、强化秩序及整合社会的方式。”[1]1可见,无论是在社会、文化还是文明发展中,仪式都发挥着极大的作用。它是人类众多文化现象的重要载体,承载了各种文明的不同风貌。我们去探寻仪式的内涵,其实也就是在探寻人类文明的重要隐秘,挖掘历史尘埃下深厚的文化心理。
而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仪式又被赋予更为浓厚的政治色彩。因为自从周公“制礼作乐”以来,中国古代的思想家与政治家就极为重视通过仪式来教化百姓、引导风俗,他们把自己对政治、社会和人伦的理想融入到仪式表达当中,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论语·为政》)。让百姓在参与的过程中接受礼乐文化的浸润,以此来进行思想政治的教育,维护社会的稳定与和睦。英国著名人类学家拉德克利夫·布朗在谈到中国传统仪式时,也慨叹道:“仪式使人的情感和情绪得以规范的表达,从而维持着这些情感的活力和活动。反过来,也正是这些情感对人的行为加以控制和影响,使正常的社会生活得以存在和维持。”[2]180正是由于仪式特有的表达方式,让中国的礼乐文化得以发扬,促进人的道德情操和伦常品性的进步,维护了社会的祥和发展。
同样,我们在评价中国古代仪式的社会功用时,也不能忽略其背后所蕴藏的艺术与思想价值。因为从仪式本身来看,它也凝结了诸多艺术与美学思想,其简约而又凝练的表现风格,值得我们好好把玩咀嚼。就像美国人类学家克利夫德·格尔茨表述的那样,他把仪式称作一种“文化表演”[3]131,就指明了仪式所具有的艺术特性。冯友兰先生也说:“《礼记》中所说之丧礼祭礼,是诗与艺术而非宗教。其对待死者之态度,是诗的,艺术的,而非宗教的。”[4]319在这里,仪式成了一种展现美的艺术,它超越了简单的工具性认知,变成了一种触动人心的艺术追求,让参与者感受到中国文化所独有的审美趣味。所以,我们去看中国古代仪式,它既有那种直接的社会功用,同样,在表现形式与方法上,也有艺术与美的追求。我们在分析它们的时候,也应该注重其蕴含的艺术价值与美学价值。就像人类学家特纳说的那样:“(仪式里)几乎每一件事用的物品、每一个做出的手势、每一首歌或祷告词,或每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单位,在传统上都代表着除了本身之外的另一件事物,比它看上去的样子有更深的含义,而且往往是十分深刻的含义。”[5]15在思考古代仪式内容时,我们也应该把目光投向更为深远的历史背景,探寻其背后的思想根源。
在中国古典小说《金瓶梅》中,就有不少关于中国古代仪式的描写。这些描写内容,一方面承担了一定的叙事意义,另一个方面,也折射出作者所处时代的精神风貌。目前,学界对此研究不多,有陈贵如的《〈金瓶梅〉中江浙一带丧葬习俗考》和潘万木的《〈金瓶梅〉:对传统仪式信仰的颠覆》等论文,他们的研究内容也只是对材料的整理和对历史的考据,缺乏对仪式内涵深刻的理解,缺少更进一步的分析和思考。而本文则通过对《金瓶梅》仪式描写内容的文本细读,从而去把握这部杰作对于类似叙事内容的不同处理,理解仪式描写对故事所起到的作用,感受作家那种别样的艺术洞察。
二、食色勾连与观照世俗的宴饮仪式
翻看《金瓶梅》,我们时常会感叹作者对于宴饮情节的细密刻画:那些精致的美食美器,那些繁复的饮食礼节,那些精到的聚会场面,无一不显示出宴饮情节在整部书当中的书写意义。据统计,《金瓶梅》一书中涉及宴饮活动的描写就有228处,并且其中不少内容绝非简单的一笔带过,而是有着非常详尽而深刻的记录。可以这么说,一部《金瓶梅》处处都在写吃,也在某种程度上写尽了吃。小说里人物的吃喝享乐,饭桌上的珍馐佳肴,都从侧面反映出了作者所处时代的风气。在这里,宴饮情节的描写意义不再简简单单是书中人物的“起居注”,更是一部晚明社会的“食货志”。
而在《金瓶梅》里,大量的宴饮活动都是围绕西门庆一家展开的,这些宴饮活动虽然表现各异,但无一不流露出奢靡的格调。比如第九回自打潘金莲入西门庆家,一场场奢靡喧嚣的宴饮活动就接连上演。不论是在家中的前厅后堂,还是在外边的勾栏瓦舍,都能找到西门庆家吃喝玩乐的身影。最为明显的是小说中第四十六回中的宴饮描写:从空间上看,作者把西门庆一伙人、月娘一伙人和春梅一伙人的宴饮活动并置描写;从时间上看,则是叙述时间从早到晚,一场宴饮活动接着一场宴饮活动,纷至沓来,令人应接不暇。在饮食的内容上,作者表现得更是极其讲究。一般客人多时是“四五十碟”,少时也起码有“十五六碗”,还要是那种“大盘大碗”。小说中为了表现西门庆家生活上的奢靡,在第十回中有这样的叙述:“水晶盘内,高堆火枣交梨; 碧玉杯中,满泛琼浆玉液。烹龙肝、炮凤腑,果然下箸了万钱; 黑熊掌、紫驼蹄,酒后献来香满座。更有那软炊红莲香稻,细脍通印子鱼。伊鲂洛鲤,诚然贵似牛羊; 龙眼荔枝,信是东南佳味。碾破凤团,白玉瓯中分白浪; 斟来琼液,紫金壶内喷清香。毕竟压赛孟尝君,只此敢欺石崇富。”[6]85如此奢靡的生活方式,令人震惊。而且如果我们更细致阅读就会发现,这些宴饮中的仪式也有一定的流程,它们形成了《金瓶梅》宴饮情节的重要架构。
在《金瓶梅》中,重要筵席开始时,往往以奏乐作为开场,由此来营造气氛。比如第五十五回中蔡太师筵席上,“鼓乐之声,如在天上一般”[6]496。在第六十五回迎接黄太尉的筵席上,“弹唱队舞,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声”[6]611。而在桌位摆放上,针对不同规格的宴饮,礼节表现也颇有不同。有款待贵客的“吃看大桌面”,次之则是“靠山桌面”,再后则是“五果五菜的平头桌面”等。其中的所谓“吃看大桌面”,指的是既有吃席又有看席的特殊设计。在《金瓶梅》里,这不简简单单是一个摆设,往往衍生成为西门庆行贿的道具。比如在第四十九回中借此所送的金银酒器,就说明了这一点。并且,在较高规格的筵席上,人们坐的方式与今天不同,经常是两人一桌,首席是一人一桌。《金瓶梅》里的高规格筵席往往讲究“三汤五割”,这是指的在席中要接连上五道“割”菜,要接连献三道“汤”。“三汤”的第一道汤是百宝攒汤,“五割”一般指割烧鸭、割烧鹅、割烧羊、割烧猪、割烧鸡。这些菜经常整只烧制,以此来表现筵席的规格和隆重。而如此繁琐的仪式,实际上却是对当时礼制的冲击与挑衅,反映了晚明社会下的人心浮动,传统礼制的威权也在逐渐动摇。
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在明代,某些食材和器具都带有一定的等级和阶层意味,不是该等次的人就不得享用,否则就算得上不遵礼制。类似前文提及的“三汤五割”中的“割烧鹅”,在食用上就有非常严格的等级要求。明末清初的学者谈迁在《枣林杂俎》“巡台私从”条中就谈到:“巡按向独身赴任。祖制:行李八十斤,出不马,食不鹅。”食鹅这件事在明代是有非常严苛的等级要求,一般的商户百姓没有资格享用。可是在《金瓶梅》的宴席描述上却常能见到食鹅的记载。在第二十回西门庆的酒宴中,一开场的大菜便是“头一道割烧鹅大下饭”[6]176。在第四十一回乔大户的酒宴中也是“厨役上来献了头一道水晶鹅”[6]365。鹅在这里面的书写意义不言而喻,它表明了晚明社会礼教的某些规矩逐渐瓦解,人们对于传统的仪式规则少了几分敬畏。还有在器皿的使用上,《金瓶梅》书中随处可以找到不少关于金银玉器的记载,比如像“银壶”“银酒杯”“银汤匙”和“玉杯”等。《明史》在叙述“器用之禁”时就写道:“建文四年申饬官民,不许僭用金酒爵,其椅桌木器亦不许朱红金饰。……正德十六年定,一品、二品,器皿不用玉,止许用金。商贾、技艺家器皿不许用银,余与庶民同。”[7]1650规矩定得如此之严,可是类似西门庆这样的富户,却可以无视礼法,在生活中随意使用金银玉器,这不得不说是一种莫大的讽刺,也是晚明社会礼法逐渐动摇的一个最好证明。
就《金瓶梅》整体风貌而言,它对宴饮仪式的细节大肆表现,其实也暗合了其创作取向。那就是在《金瓶梅》中,食与色二者往往相互勾连,构成了一种独特的隐喻。古语有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8]916在小说中反复刻画的饮食细节,也涌动着人内心底层的欲望。在《金瓶梅》第二十七回中的葡萄架淫乱,饮食活动的叙述就构成连接故事情节的重要枢纽,情色描写与宴饮描写相互穿插;第六十八回,西门庆与爱月儿的淫乱也是穿插在宴饮过程的间隙,食与色二者是互相勾连、互相促成的。在小说中,对食色的追求占据了西门庆生活中的极大比重,作者不光对饮食活动作了细致刻画,而且还把这种描写引申到身体欲望上去,以此来表现西门庆的生活态度。那一场场繁琐细致的宴饮仪式,不仅是对生活奢靡的展示,更是把创作的笔触深入人性欲望的底层,作品的主题也因为这样的宴饮描写而愈发鲜明。黄霖先生说:“在整部小说的结构中,作者有意将一些情节安排成食与色的互动:常常是一场饮食活动的结束,即是一场男女之事的开始;当一场淫戏收场,又一场酒宴即开局。周而复始,故事就在食与色的互动中拓展。结果,西门庆的生命也就在这食欲与性欲的交攻中消竭。”[9]173这样的描写方式,也表达了《金瓶梅》的部分创作精神,即劝诫讽喻世人,不要沉迷于酒色财气之中,否则就会落得精气涣散、家破人亡的下场。
小说对仪式细节的详尽刻画还有一个作用,就是增强小说本身的讽刺效果。尤其是这种细节刻画得越是庄严繁琐,那些仪式下的参与者就越发显得道貌岸然、滑稽可笑。在书中第六十九回,西门庆拜会林太太,一开始表现得毕恭毕敬、礼数有加,林太太也设宴款待,礼仪上也合规矩。可到了后来饮酒吃饭的时候,全然不是这个样子,“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热腾腾美味佳肴,熬烂下饭,煎炸鸡鱼,烹炮鹅鸭,细巧菜蔬,新奇果品。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换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酒为色胆。”[6]655在这看似合规应矩的礼仪包装下,西门庆所做的却是僭越礼数、冲破道德的行径。在这里,作者把人性的另一面暴露出来,即往往有些人打着仪式崇高的幌子,以此来掩盖自己无耻的行径。在作者冷峻的笔下,这种正反的对比讽刺意味更浓,人性挖掘得也更深刻。
我们知道,《金瓶梅》创作于明代中后期,其中的不少内容是契合当时的思想和社会心理。在当时,一批思想家跳出了原先“存天理,灭人欲”的理论窠臼,勇敢地张扬人性,把人的欲求放在了一定的位置上。明代学者李贽就提出:“穿衣吃饭即是人伦物理。”[10]4把人的日常生活提升到了“道”的层面,这是对既有观念一种极大的冲击。袁宏道也提出:“目极世间之色,耳极世间之声,身极世间之鲜,口极世间之谭。”[11]205人的欲望被正视,对声色的追逐与享乐也被肯定。《金瓶梅》的写作也顺应了这样的思想潮流,大量展示饮食与情色的内容,表现了人的欲望与情感,勾勒出大时代背景下人的生存状态,也通过对仪式下群像的刻画,传达出传统礼制行将崩解的社会现实。
张爱玲说:“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它得到欢悦——因此《金瓶梅》《红楼梦》仔仔细细开出整桌的菜单,毫无倦意,不为什么,就因为喜欢——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12]111其实就像之前论述的那样,这种对物质细节的描摹,也是对时代背景的映射。在这种细腻的细节刻画中,我们能看出《金瓶梅》对生活本质的生动捕捉,也能看出作者在其中的匠心独运。
三、冷热对比与洞察人心的丧葬仪式
《金瓶梅》不仅展示了人的欲望与放纵,还揭示了人的消亡与寂灭。小说中就是以卜志道的葬礼为开篇,其间出现了像“坟山”“骷髅”“棺材”等字眼,为全作定下了悲凉的基调。小说的最后则是以周守备、庞春梅的葬礼为收束,其间又穿插了武大、花子虚、李瓶儿、西门庆和潘金莲等一系列人的丧葬描写。据统计,《金瓶梅》中凡涉及丧葬仪式描写的就有二十九回之多。可以说,丧葬仪式描写对《金瓶梅》有着颇为重要的叙事意义。而大量的人物葬礼的穿插,也体现了作者强大的艺术调控能力。并且,其对葬礼活动的叙述上也有不少细致的刻画,葬礼仪式的过程环节也表现得比较完整。尤其是小说对李瓶儿的葬礼描摹,作者更是着墨颇多。在将近五回的篇目中,对李瓶儿的葬礼进行了全方位的讲述,是小说中对丧葬仪式叙述最完备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研究当时丧葬仪式的重要参考。而对丧葬仪式进行如此多的描写,也表明了该部分内容在小说中有着极为重要的叙事意义。
从叙述手法来看,作者对于丧葬仪式的描绘往往穿插在小说的写作中,而非集中地表现。且在某些时候,丧葬仪式往往还作为小说叙述的重要枢纽来连接其他部分的内容,既展现各个层次的人物与情境,又推动整体故事情节的发展。比如在叙述有关于李瓶儿丧葬仪式时,作者并没有直接将整个过程和盘托出,而是在此插入了诸如玉箫受约、宴请黄太尉等情节,使得整个事件层次变得更加丰富,故事内容更加饱满,形成了一种多种情节交叉的叙事形态。而在叙述西门庆的丧葬过程中,更是把西门庆周围人的丑恶嘴脸揭发出来。在西门庆死后,他身边的好友应伯爵等人立刻转投他人,并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潘金莲也是在西门庆丧葬期间与陈敬济通奸有染,其内心也没有丝毫的哀伤之情。而之前围绕在写西门庆身边的商人群体,也是立刻背信弃义,转投其他人。由此可见,《金瓶梅》对于丧葬仪式的叙事并没有停留在简单的生活记录上,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更为深刻的人性阐释,把世态炎凉的社会现实展现出来,就像开篇诗中所说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6]1。这种繁华过眼成空的思想情绪弥漫全篇,构成了小说中重要的基调。
在这种悲凉复杂的情绪下,小说中大段的丧葬仪式也被赋予更为深刻的社会意义。在《金瓶梅》后半部分,许多主要人物接连去世,人性也被挖掘得更为深刻。宁宗一在评价《金瓶梅》时就指出这“一连串个人的毁灭的综合就是这个社会的毁灭”[13]182。所以,我们去分析小说中丧葬仪式的过程,其实也就是在观察当时社会的状态,并且看得出来,《金瓶梅》给我们呈现的画面是非常阴冷惨痛的。比如在武大的丧葬仪式上,作者用笔极为辛辣。本该是为逝者超度的严肃仪式,我们看到的却是西门庆与潘金莲的肆意调笑与淫声浪语;而那些给武大做法事的僧人,一看到潘金莲,“一个个都迷了佛性禅心,关不住心猿意马,七颠八倒,酥成一块”[6]72,可笑至极,也冷峻至极。在这里,僧人的神圣性被瓦解,成了被嘲弄的对象,仪式的崇高性也开始崩塌,变成了小说中讽刺的重要一环。而在西门庆的葬礼上,水先生的一篇祭文采用戏谑的口吻评价了西门庆的一生,也把整场仪式变得滑稽可笑。鲁迅先生在论《金瓶梅》时指出:“作者于世情,盖极洞达,凡所形容,或条畅,或曲折,或刻露而尽相,或幽伏而含讥,或一时并写两面。”[14]144这种讽刺手法的运用,就反映在小说丧葬仪式的描写中,在小说内容的讲述里,作者冷眼旁观,把人性那可悲可鄙之处揭露出来。
作为一部刻画世情的杰作,《金瓶梅》还反映出了当时人们趋炎附势的社会心理,许多人唯利是图,置基本的礼义廉耻于不顾,展现了他们对礼法的无视。邓狂言就认为《金瓶梅》的作者“胸中抹煞一切才子佳人小说……皆政治小说而寄托深远者也”[15]2。那些看似寻常的生活记录,实际上隐含了作者对现实社会的批判。像小说中描绘的李瓶儿葬礼,上至朝廷高官,下至流氓帮闲都前来吊唁,葬礼表现得热闹非凡,极尽铺排张扬之能事。一口棺材就花费了三百二十两银子,更不消说其他流程上的花费了。可是还没到三个月,等到西门庆葬礼时,就繁华景象不再,对比李瓶儿的葬礼显得冷清得可怜。更为可悲的是,在丧葬活动期间发生了像潘金莲通奸和应伯爵叛离的事,更是把一个大家庭内部的腐化揭露出来,把社会中趋炎附势的现象勾勒得淋漓尽致。可以说,正是由于小说中对丧葬仪式的详尽刻画,才给出了这样关于人性社会的独到思考。就像张竹坡评点《金瓶梅》时说的那样,“《金瓶梅》是两半截书。上半截热,下半截冷;上半截热中有冷,下半截冷中有热”[16]65。在这种强烈的冷热对比下,《金瓶梅》的讽刺效果愈发明显,对社会的观察也愈发深刻。
在《金瓶梅》中,作者运用了高超的讽刺技巧,揭示了一个家族由兴盛走向覆亡的过程,也由此展示晚明社会礼制逐渐崩溃的社会现实。在作者冷峻的笔调下,丧葬仪式的过程被详尽记录下来,世间众生的丑态也得以展现。如果说在宴饮仪式下我们还能看到些许光亮,那么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人性那层悲凉的底色和人们钻营势利的可笑行为。尤其是作者对当时世态炎凉状况的展现,依旧值得现在的我们去思考。
四、结语
《金瓶梅》这样一部刻画世情的杰作,其详尽的生活细节描写值得我们好好咀嚼。正如夏志清所说:“(《金瓶梅》)那种耐心描写一个中国家庭中卑俗而肮脏的日常琐事,实在是一种革命性的改进,在以后中国小说的发展中也鲜有作品能与之比拟。”[17]171也正是由于对这种日常琐事的精心雕琢,让我们看到了那个时代中国人的生活方式,感悟到当时人们的审美趣味,理解当时人们的社会心理,尤其是对仪式过程的刻画所展现出来传统礼制行将崩解的现实。比如西门庆家这样的富商家庭,他们跳出了原有道德观念,一切行为只从人生基本欲望出发,追逐人生的享乐与放纵。而像这样人物形象的塑造,为我们理解晚明社会提供了非常好的样本,也为整个中国文学史增添了一个意蕴丰富的形象。
法国学者兹维坦·托多罗夫说:“在文学中,我们从来不曾和原始的未经过处理的事件或事实打交道,我们所接触的总是通过某种方式介绍的事件。”[18]27在《金瓶梅》情节中,作者正是通过对仪式细节的描写,完成了对事件的改造,传达出了作品的内涵。无论是小说中宴饮仪式还是丧葬仪式的描写,都不止让我们见识到了仪式本身,而是由此为基点,辐照出了当时社会的万千气象,让我们看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社会图景。在仪式过程中纷纷出场的众生相,也让我们看到了仪式的原始意义被嘲弄、被解构的现实。作者运用对比的手法,辛辣地讽刺那些繁琐仪式下虚伪的形象。
我们说,像《金瓶梅》这样意蕴丰富的巨著,是可以从多种角度去读解的。在《金瓶梅》的故事架构中,人物的命运与经历似乎处在一种循环往复的状态,就像小说结尾处的那句诗:“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6]988在书中,许多事情似乎都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所操纵,谁也逃不开这样的结局。浦安迪在《中国叙事学》中也说:“中国最伟大的叙事文作者并不曾企图用整体的架构来创造‘统一连贯性’,它们是以‘反复循环’的模子来表达人间经验的细致关系的。”[19]97这让我们不禁想起了仪式的特性。中国许多传统仪式不就是蕴含着这样“反复循环”的特色吗?所谓世事沧桑,此消彼长,或许这样独到的表达方式,也恰恰暗合了中国文化对于人生历史的思考,以及对艺术创作的美学关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