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边时光:我的家及其世情的敞开与澄明
2019-02-14陆嘉明
陆嘉明
(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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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雅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又以梅、兰、竹、菊为“四君子”,是因竹既有形色之美、天籁之美、品性之美,并由此衍化为竹文化的“比德”之美,无怪乎宋司马光要说“一日不可无,潇洒常在目”(《种竹斋》)了。
竹的自然姿态和声色的美致,著名美学家金学智先生曾形象地描述过——
竹有四美。猗猗绿竹,如同碧玉,青翠如洗,光照眼目,这是它的色泽之美;清秀挺拔,竿劲枝疏,凤尾森森摇曳婆娑,这是它的姿态之美;摇风弄雨,滴沥空庭,打窗敲户,萧萧秋声,这是它的音韵之美。竹还有意境之美,清晨,它含露吐雾,翠影离离;月夜,它倩影映窗,如同一帧墨竹……
(《中国园林美学》)
再者,我们还可从竹的“比德美学”视角来看,始终体现了传统文化的主流价值,既为一种文化化人的价值,也是一种造化化人的自然价值,也即一种自然与文化相与融凝的美学价值。这是一个在历史时间中孵化的过程:竹性在阳光清露的滋孕中孵化成了人性,竹品在风霜雨雪中孵化成了人品,竹的声色姿韵孵化成了东方式的审美情趣……于是,竹,自然而然的“人化”了,情感化了,哲理化了,诗画交映审美化了。于是,随处可见的普普通通的竹子,则给人以精神的愉悦和抚慰,以及思想的启迪和力量。
竹子的这种超越自然本性,一旦融入深广的人文畛域,抑或人的心灵深处,便生发出别一番境界意思。
清代刘凤浩在为扬州个园园主黄应泰作《记》时说——
君子见其本,则思树德之先沃其根。竹心虚,君子观其心,则思应用之务宏其量。至夫体实而节贞,则立身砥行之攸系者实大且远。岂独冬青夏彩、玉润鲜碧,著斯筱荡之美云尔哉!
《记》说主人恋竹,实在“以竹本固”,竹之“虚心”与“高节”,恰与人旷达的文化心理契合无间,诚如钮陆琇在《竹连珠》中说:“其节劲,故卒成凌云之志;其心虚,故卒成耐寒之器。”
我也曾在拙著《游走在石头与时间之间》中说过——
自古以来,这普普通通的竹子,在《易经》《禹贡》《周礼》《诗经》等典籍中早有记载,经过漫长的历史积淀,已具有越来越丰富的文化内涵,历来文人墨客爱竹栽竹,吟竹画竹,其儒雅风流处,不仅在自然的竹影清姿潇然清声,而更在由竹的自然之品而生发出来的人文之品。竹与松、梅并列为“岁寒三友”,王冕称它“劲直不肯降霜雪”,赞其凌寒傲霜,铁骨铮铮。对此我也曾耳濡目染,深有体会,回望我曾住过的院子里的花坛丛竹,亭亭袅袅,摇摇曳曳,尤其是秋冬之时,霜凝清光,雪逗清趣,推开槅门可赏其劲节清影,人隔蠡窗则能听其潇湘之音,自觉雅洁盈怀,俗念顿消,清志郁勃于心,高情遥寄尘外。
又:
竹之品還在清高正直,心性孤傲,潇远风流,自绝流俗。《礼记》中称其“贯四时而不改柯易叶”,自有独立自许的品性。
并进而一言以蔽之:
在传统的文化美学中,有一个思想叫“比德”说,《管子·小问》:“物可比君子之德。”竹作为中国特有的一种文化生灵,作为高风亮节的人品象征,早已深入华夏民族的心灵深处,并作为自律的目标对道德修养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
这是我对竹子爱的告白,从内心幽微处,汩汩地流淌出清澈的感情和芊绵的思想。从亘古流到当下,从地老天荒流到海角天涯,从街巷俚语流到诗词文赋,从日常欲望流到人的灵魂深处……为了这纯真而劲节的竹子,我愿意在过往的岁月里再活一次,一直走到“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楚辞》)的远方。
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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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了竹,人心不荒凉。
迈出诗经的韵脚,合着楚辞的节拍,倾听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悲欣交集的旋律,当你的心情与生机勃勃的绿竹处于相对平衡时,生命的呼吸即吐纳着天地的气息;当你的生活与温煦而宁静的日月相与映照时,再平和淡泊的日常,也如同身居淇园,“如竹苞矣,如松茂矣”(《诗经·斯干》),人生即如松竹之茂既欣欣向荣又简朴闲静;当你的精神世界被世俗的浮云蒙翳时,但经与竹品竹性建立了一种诗性联系,那么,就会不知不觉中获得一种与之对称的神秘的灵性,目光清澈了,胸襟开阔了,内心变得强大而更有力量了,灵魂变得纯粹而更见平静淡定了……曾经被功利捆绑的心自然而然地松绑了,曾经为世俗所死死纠缠的私欲、庸念、烦恼、忧愁、疑虑、感伤、痛苦、邪思……等等负面情绪,一旦与竹子品行产生情感共鸣,斯时也自然而然地瞬即烟消云散了。
因此,凡喜欢甚至痴迷竹子者,多有一颗平常心,一颗光明心。
知名散文家李汉荣在《与植物相处》一文中说过一段饶有智慧和哲味的话——
与植物待在一起,人会变得诚实、善良、温柔并懂得知恩必报。世上没有虚伪的植物,没有邪恶的植物,没有懒惰的植物。植物开花不是为了炫耀自己,它是为自己开的,无意中把你的眼睛照亮了。
说得真好,与植物尤其是竹子,更是如此。王子猷是,竹林七贤是,苏东坡是,郑板桥是……凡此出类拔萃者,无以一一列举,
庶几所有咏竹画竹的士人莫不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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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两汉时期竹文化的滥觞期,所见先秦诗文中的竹子,主要起“兴”或“比”的作用,多为喻体或象征物,还没有形成突出的中心意象和鲜明主题,只能称是咏竹诗赋的孕育期。魏晋以降,人们崇敬自然日盛,赏竹、赋竹、咏竹,几成一时风尚,犹若当今之流行文学和歌曲。名作纷呈,佳句迭出,琳琅满目不胜暇接。尤其在士族阶层,更是推波助澜,无论是得意抑或失意,无一不藉竹以抒发情志吟啸畅意。竹与人,彼亦为此,此也为彼,二者庶几融凝如一,咏竹,无论是明示还是暗喻,实是在咏自己,自己的情性,自己的品操,自己的人生寄托……
晋代所作多文赋。郭璞始作《山海经图赞·桃枝》,有云:嶓冢美竹,厥号桃枝。丛薄幽蔼,从容郁猗。簟以安寝,
杖以扶危。
江逌继之《竹赋》,更为具体形象:
有嘉生之美竹,挺纯枝于自然,含虚中以象道,体圆质以仪天。托宗爽垲,列族圃田;缘崇岭,带回川;薄循隰,行平原。故能凌惊风,茂寒乡,藉坚冰,负雪霜,振葳蕤,扇芬芳。翕幽液以润本,承甘露以濯茎;拂景云以 容与,拊惠风而回萦。
斯赋极“铺采摛文”之能事,從姿态、特性诸方面予以深情褒扬,其中寓意不难想起人应具有的品行和精神风貌。
南北朝时期,咏竹之诗似肇始于谢朓的《秋竹曲》:
娟绮窗北。结根未参差。从风既袅袅。映日颇离离。
欲求枣下吹。别有江南枝。但能凌白雪。贞心荫曲池。
诗人倾情咏竹之美、之品,是谓俱“贞心”之植,其不畏严寒忠贞荫他之性,显然暗寄诗人坚贞和忠心不二的操守。另有《咏竹》一诗,则以窗前丛竹寓其人间别离之情,此又别有一种情调。
唐宋之际,咏竹诗文日趋鼎盛,直至元明清乃至现当代,诗家墨客咏竹诗文,更是汗牛充栋,各历史朝代的代表作数不胜数。
唐代可以杜甫的《苦竹》为代表:
青冥亦自守,软弱强扶持。味苦夏虫避,丛卑春鸟疑。轩墀曾不重,剪伐欲无辞。幸近幽人屋。霜根结在兹。清晨止亭下,独爱此幽篁。
笔下之竹,即为自况,全然人格化、情志化了。
虽为一“苦竹”,然青苍幽远而坚贞自守,看似软弱却始终劲挺,其味虽苦但虫鸟远避,殿堂不重也无辞翦伐,幸近幽屋而霜根自结,清晨驻留一亭之畔,独独偏爱这一片稠密而幽深的竹林啊。
你看,你看,“苦竹”耶?诗人耶?二者皆身处卑微然心胸豁达坚贞自处,孤清自守而精神高洁,苦竹之性与寒士心志融为一体,令人于反复咏叹中顿起敬仰之情。
宋代可以王安石《华藏院此君亭咏竹》为代表:
一径森然四座凉,残阴余韵去何长。人怜直节生来瘦,自许高材老更刚。曾与蒿藜同雨露,终随松柏到冰霜。烦君惜取根株在,欲乞伶伦学凤凰。
斯诗立意与杜诗一般无二,所咏之竹,亦诗人自况也。
表里句句写竹,内在实为喻人;看来字字赞竹,心中实是字字自许。斯竹也,森然生凉,余韵悠长,直节瘦挺,刚劲超拔,乐与野蒿同承雨露,随松柏凌雪傲霜。经此一番描述渲染,一到结句则把心志和盘托出,恳请世上众者珍惜竹株竹根,也即珍惜其竹品竹性,以不负自然之赐大地生命。而诗人自己呢,则唯求如伶伦那样学凤凰之鸣而能谱出最美的乐声,践行高洁之志,给人带来福祉。
作为推行“变法”的政治家,结句之意借用“伶伦制律”的一个典故含蓄地袒露了他的政治志向。
伶伦,又称泠伦,传为5000余年前皇帝的一个乐官。伶伦作律可见之于《吕氏春秋·古乐篇》——
昔黄帝令伶伦作为律。伶伦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阴,取竹于懈溪之谷,以生空窍厚钧者,断两节间,其长三寸九分,而吹之为黄钟之宫,吹曰舍少。吹制十二律,以之阮隃之下,听凤凰之鸣,以别十二律。其雄鸣为六,雌鸣亦六,以比黄钟之宫适合;故曰:黄钟之宫,律吕之本。黄帝又命伶伦与荣将铸十二钟,以和五音,以施英韶。
这当然是个传说。有说凤凰“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诗人因之联想凤凰,并藉伶伦所学之声,以表一己高远之志和一位改革家的荦荦气魄。
宋人藉竹以申深融之意境,并染上了一层耐人寻味的理趣。
嗣后的历朝历代,咏竹虽不及唐宋时期那么兴盛,但文脉绵延不断,佳作联翩出现,余音绕梁,不绝如缕,兹不一一,有待日后再续吧。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