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梯畲话中的苗瑶语底层
2019-02-13陈胜凯侬常生胡石玉
陈胜凯,侬常生,胡石玉
(云南师范大学 汉藏语研究院,昆明 650500)
语言底层理论认为,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会发生语言转用现象,有的语言成为语言接触的胜利者流传下来,另一些语言则沦为失败者而消亡。在这个过程中,胜利的语言中所吸收的失败者语言的成分就是语言底层。中国东南部的方言普遍存在语言底层。这些底层词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构成了南方方言的特色词的来源。
本文主要依据如下三条原则对民族语的底层进行判定:一是汉语中没有本字,但可以在民族语中找到语音、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语素。这类词语可直接判定为民族语的底层。二是在汉语中能找到本字,但该字出现的年代很晚,且多是形声、转注字的。这条原则树立的理据在于,语言是人类交际的主要工具,一个语言的常用概念,如同经常要用到的工具,几乎不会是晚起字。如果这些晚起字还是笔画繁多,又是运用形声方法制成的汉字,则可能是民族语在汉语方言中留下的音译词;若在民族语的语料中,能够发现其相近意义的词存在语音曲折造成词汇派生的痕迹,即这个词在民族语的语料中构成转注关系,但在汉语中却没有这样的演化证据,也判定其为民族语的底层。三是汉语中能找到读音相似的字,但根据音韵分析,更接近民族语。
一、有民族语的证据无本字的底层
(1)蝴蝶pha31。云梯畲话中的蝴蝶有两种说法:一是pha31jəu325,二是ku44tiɑu42。第二种说法应该就是汉语中的“蝴蝶”一词。云梯畲话的pha31jəu325与诸苗瑶语的语音形式相近:王辅世将蝴蝶构拟为*mptse[1]109。苗语中[2]140,腊乙坪方言为pɑ44pə42,养蒿方言为kɑŋ33pa55ljə31,先进方言为mpou31kaŋ43ntsi44,吉卫方言为pɑ44pɤ31;布努瑶语大兴乡方言为ɦa21mphai43;标敏瑶语为sui53bia42;炯奈语[3]六巷方言为mpɔ32mpɛ22;巴哼语[4]滚董方言为qa22li55ljɔ22、文界方言为qa31li55lja31、虎形山方言为mpei55。汉语方言方面,温州方言为be44ʑai212、广州话为pɐŋ53ʃa53、阳江话为pɐŋ33ʃa33、厦门话为be51ia5、潮州话为bue53ia4。以上,本文认为云梯畲话中的蝴蝶pha31jəu325应当是苗瑶语的底层,另外,以上温州、梅县、广州、阳江、厦门、潮州等几个汉语方言点中的蝴蝶也应该是苗瑶语底层。
(2)菜刀pai44。云梯畲话说菜刀为tɑu44pai44。苗语中,养蒿方言为pen33/tiu53xhu33ɣo33,吉卫方言为qo35dei44,枧槽方言为pu24tɑo43;畲语罗浮方言为nui53pha35tɔ33;布努瑶语大兴乡方言为tɤu44pe54,长垌方言为dzu21;标敏瑶语为ȡu42;炯奈语六巷方言为ntan35naŋ31poŋ21。游文良先生认为:“畲语菜刀的tou1应来自苗瑶语,后来因语音与客家话的‘刀’相近,逐渐用了tou1 代替了古苗瑶语的tɤu1。”[5]刀,效开一,平端豪。游先生所列的各个畲话的“刀”与中古音在声韵调上均构成对应,无疑是汉语词。其实真正的苗瑶语底层应该是语素pai44,上述苗瑶语的语料可见,一些苗瑶语语言点中菜刀可以不同于类似“tɤu”的语素,但一定缺不了一个带双唇音的类似pai的语素,养蒿方言只用pen33就能标示菜刀,就是最好的证据。温州方言中菜刀有两种说法:tshe55t344/bu55t344,后者也和云梯畲话一样是苗瑶语底层,tɑu44pai44应是汉语和苗瑶语形成的合璧词。
(3)东西。云梯畲话说“东西”为nɔ31。畲语莲花方言为na31,罗浮方言为na31;勉语为ke2naːi3;优诺语黄落方言为hoŋ13nən33;炯奈语六巷方言为nei53ʑa31。温州方言表达“什么、东西”有两种讲法:a44ȵɛ31、mø44se312(么什)第一种也可能是苗瑶语底层。
(4)闻phɔŋ31。云梯畲话说“闻”为phɔŋ31和phi31。畲语莲花方言为kuŋ31,罗浮方言为kuŋ31;勉语方言为n°om52;布努瑶语为m°en42。另外,鼻子在畲语中说khuŋ33piu42(莲花方言)huŋ33piu42(罗浮方言)。闻:臻合三,上微闻。中古的微部字畲话中一般读ən、ət、iəu、un、y、yn。臻摄的韵母在中古多带有-n鼻音,云梯畲话中除了“闻”字外,并没有从-n尾转成-ŋ的现象。声调方面,云梯畲话中的312调对应中古汉语的去声,也不合闻在中古音体系中平声的音韵地位。
汉语方言方面,温州方言为hoŋ42;梅县客家话为vun11;广州话为mɐn21;厦门话为bun24;潮州话为②2/4表示“闻”在潮州方言里有第二调和第四调两个声调。buŋ55/buŋ35;福州方言为uŋ52。以上各方言点,除了温州方言与云梯畲话都为去声调外,其余均不能与云梯畲话构成对应。畲话中的“phɔŋ31”应该是畲语底层。
(5)撕pa31。云梯畲话说撕为pa31。畲话莲花方言为ta33,罗浮方言为ta33;勉瑶语方言为pit55。云梯畲话为pa31,在语音形式上与畲语、勉瑶语语音相近意义相同,可能是苗瑶语底层。
(6)抱tshɔn325。云梯畲话说抱用tshɒn325。tshɔn325既可用作动词,又可用作量词。苗瑶语中也有“抱”同用情况据《苗瑶语方言词汇集》,“抱”做量词和动词具有完全一样的语音形式[2]10。汉语也有用“抱”做量词情况,但频率较少。本文在ccl语料库中对“抱”的现代汉语(现代汉语方言也属于现代汉语的范畴)用法进行检索,发现,汉语中“抱”的用例一般都是用作动词、名词(抱负),就几乎没见到量词的用法。
苗语腊乙坪方言中“抱”为tɕu44,石门坎方言为ɳtsa31,畲语莲花方言为[6]tshu42,罗浮方言为tshu42。以上民族语的语音形式与汉语中表达“抱”意义的“抱(效开一,上並皓)、搂(流开一,平来侯)”等字有十分巨大的语音差异,但这些字与苗语、畲语却音近义同,应该是苗瑶语的底层。
(7)忘记ȵoŋ22。云梯畲话“忘记”说thai42ȵoŋ22。苗语中,腊乙坪方言为“忘记”说noŋ33,养蒿方言为n°hoŋ33/n°hoŋ33qaŋ33,先进方言为n°au55;布努瑶语为ta5n°uŋ3。以上苗瑶语语料的语音形式与云梯畲话十分接近。忘:宕合三,去微漾,中古音拟作*miwɑŋ。汉语方音字汇载诸方言“忘”字的读音:梅县客家话为mɔŋ4;广州话为mɔŋ4;厦门话为bɔŋ4;湖州话为buaŋ4;福州话为uɔŋ4;建瓯话为uaŋ4;北京话为uaŋ5。这些方言点不是唇音声母就是零声母或者唇齿声母以及带有合口的浊喉音(合口的浊喉音,其本质和w就没什么差别了),并没有一个点的方言是以舌尖鼻音做声母的。而在这一点上畲话的特性与民族语十分吻合。从调型上看,大部分民族语的调型与畲话的ȵo22一样都是平调。因此,畲话中的ȵo22应是苗瑶语的底层。
(8)喊。云梯畲话“喊”为uɔ325,严式记音为γwɒ325。苗语中,先进方言为ho44,石门坎方言为xu22;畲语莲花方言为khɔ6,罗浮方言为khɔ6。
二、体现形声、转注特色的晚起字
(1)推。云梯畲话说推为“搡”,语音形式是soŋ325。苗语中,腊乙坪方言为tɕhoŋ35,养蒿方言为xhoŋ35;畲语莲湖方言为suŋ22;标敏瑶语sɔŋ35;勉语foːŋ52。
搡:宕开一,上心荡。畲话方言谓“推”为“搡”,并没有推的说法。《汉语大字典》引“搡”字的文献多出于《集韵》 《字汇》 《红楼梦》 《儒林外史》中古后期及近代的文献而非《广韵》。《说文解字》等早期的汉语字书中并未收录过“搡”字。王力《古汉语词典》:“搡,晚起字,用力推人。”[7]说明“搡”字在当时(切韵时期)并不流行于主流的官方语言之中。而在汉朝时期,作为“推”这样一个极为常见的动作,却不见于汉朝的字书之中,也进一步加大了该字是汉语借自少数民族之后产生的可能性。《集韵》中未见于先秦的典籍却在唐宋时大量产生的形声字,有可能是少数民族语借词。基于上述假设,再联系上述苗瑶语的例子,本文认为“搡”是苗瑶语的底层词。
(2)树/柱。云梯畲话称“树”为ɕy31,对应汉语中的树。但畲话也称“柱子”为ɕy22təŋ325。栋:通合一,送去端,中古音拟为*tuŋ。中古的送韵在云梯畲话中一律读成了oŋ韵母而没有əŋ韵,从声调来看,云梯畲话中的325调应该是上声,这也与栋字在中古归入去声不合。因此,语素təŋ325不对应汉语中的“栋”。但畲话中的语素təŋ325与苗瑶语中的树语音相似:王辅世将树构拟为*ȵȶjaŋ[1]265。畲话莲花方言为tɔŋ31,罗浮方言为tɔŋ31;腊乙坪方言为qɔ35ntu53,养蒿方言为tə44,先进方言为ntɔŋ44,石门坎方言为ntao22;勉语方言为djaŋ24;布努瑶语为ntaŋ42;大兴乡方言为ntaŋ42,长垌方言为diaŋ24;标敏瑶语为diaŋ24;龙华方言为ntɔuŋ35,六巷方言为ntaŋ22。本文认为畲话中的təŋ325对应苗瑶语的树。从语料来看,各苗瑶语中柱子与树的读音都有某种程度上的相似(见表1)。
表1 苗瑶语“树”与“柱”比较
上述“柱子”与“树”的语音形式具有一定的相似性,从历史事实解释,可见古代楼房的柱子都是用树的主干做的。由此,本文认为,苗瑶语中的柱子是以语音曲折为手段“转注”派生而成的。转注者,建类一首,同义相授,老考是也。老考二字构成叠韵,其派生形式类似于所谓的“一韵之转”[8]。而云梯畲话中的柱子,其语音形式为ɕy22təŋ325,是由汉语的“树”与“təŋ325”合璧而成。将“树”与“柱”的意义合璧,体现了云梯畲话中的柱子是由“树”转注而来的痕迹。且təŋ325的韵母不符合送韵在云梯畲话的今读情况。由此,该词为民族语的底层。
三、语音上更接近民族语的本字
(1)尾巴。云梯畲话说尾巴为“mi44tiu44”。畲语莲花方言为ka22tɔ33,罗浮方言为ka22tɔ33;苗语腊乙坪方言为pji44tə44,养蒿方言为qa33tɛ35,先进方言为ko44tu55,枧槽方言为ku44du55;瑶语大兴乡方言为ku44tau43,长垌方言为tuei53;标敏瑶语为kɔ42duai31;勉语为twei221;布努瑶语为tau343;优诺语小寨方言为kə33te22,黄落方言为kə33te22;巴哼语滚董方言为tai33tai22,文界方言为tɦɤ33tɤ31,虎形山方言为tei33tei13。王辅世[1]201将尾巴构拟为*twu。扬雄《方言》十二:鬌,尾,梢,盡也。尾,梢也[9]。扬雄并没有标示通行的地域,可能当时“鬌”的说法已相当普遍,不具有地域特征。《说文解字注》卷九,髟部:直追 切,髮隋也。从髟,隋省。接着查《广韵》鬌:直垂切,平支定:鬌髮落;丁果切,上果端:小兒翦髮爲鬌;徒果切,上果定:没有解释意义。以上《说文解字注》的解释及《广韵》的三个读音,均与尾巴、末端无关。因此,鬌应当是扬雄在作《方言》时所用的一个音译词,其本意与云梯畲话以及苗瑶语的尾巴音近义同。经过上述分析,再反过来参考以上语料,“鬌”作为尾巴的意思在苗瑶语族语言中是广泛存在的。因此,本文有理由认为畲话中尾巴的语素“tiu44”应是苗瑶语的底层,畲话中的“mi44tiu44”实为“尾鬌”,这应该是苗瑶语和汉语形成的合璧词。
(2)粽子。云梯畲话的“粽子”叫ku44ku55-44pɒn325/p325。现在依然说粽子为粑粑的苗瑶语有:苗语腊乙坪方言pi为44pɑ35;瑶语长垌方言为puo33kɔ54dʑuo21;标敏瑶语为piau33kɔ42ȡu35;巴哼语虎形山方言为pa55;炯奈语龙华方言为mpaŋ53ntʃoŋ53,六巷方言为mpa35ntʃoŋ35。其他跟畲话“ku44ku55-44pɒn325”音近义同的语言点还有布努瑶语jaŋ21ko8θuŋ24。跟很多苗瑶语一样,最初畲族人端午不吃粽子,而食粑粑。所以尽管粽子和粑粑是不同的食品,当粽子随着民族交流而进入生活,他们仍采用了最初的叫法。
这是来自民族语的证据。从汉语历史文献看,“粑”字在《广韵》 《集韵》这样的大宗韵书中都无法找到,《方言调查字表》也未将其列入调查范围之内。《汉语大字典》给出的三条注释均显示其为方言词。其中,仅第一条是指食品,但三条注释均未引用官修辞书或者古典文献作为其证据。说明在上古、中古乃至近代,“粑”字均未在汉语世界并长期广泛地通行。《故训汇纂》引桂馥《札樸》卷十:“滇人呼饼曰粑。”[10]再回顾上述民族语的语料,可以猜想“滇人呼饼曰粑”,乃至南方方言中广泛存在的“粑”很可能是来自于苗瑶语的底层。
(3)舔。云梯畲话“舔”说ɕai44。畲语莲花方言为zi35;苗语腊乙坪方言为ʑa33,养蒿方言为ʑi31,先进方言为ʑai24;罗浮方言为zi35;布努瑶语ja43。王辅世将舔构拟为*ʑæp[1]280。舐:止开三,上船纸。中古音拟作*zye(据韵典网)。支部字在畲话中一般读ɛ、i、oi、ɿ、u韵,云梯畲话中的舐在声、韵、调三方面都与中古音不合,也不符合支部字在畲话中的演变规律。但畲话中的舔与苗语支的舔音近义同,也更接近王辅世的构拟,故可能是苗瑶语的底层。
(4)扫帚。云梯畲话说扫帚为kuan55①该语素的调值记为55调,因在汉语中找不到本字,且该语素无单说的情况,只能得到其连读的调值。sɑu44。苗语枧槽方言为khau31tʂhuɑ43,养蒿方言为tiə33ken35;瑶语长垌话为phout54dau33kaːn53;标敏瑶语为su53kuan35;勉语为dau33kaːn35。云梯畲话的“kuan55sɑu44”应该也是苗瑶和汉语接触所形成的合璧词。
从文献角度看,对云梯畲话的底层探析尚属首次,该研究的方法和结论或许有待后期进一步完善和修正。由于畲族人发生语言转用的现象比较久远,加之其族迁移历史漫长,也使得畲话不可避免地与迁徙地原住民发生接触现象。在这个过程中,可能会使得一些苗瑶语的底层词进一步失落,也可能会阴差阳错地吸收南部其他方言的民族语底层词。如,畲话说“溪”为“坑”,符合壮侗语对溪流的说法,但据研究,说“溪”为“坑”在粤语中也有广泛的使用。因此,后期对这些底层词进行形成层次的分析或是本研究的一个富有挑战性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