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沈奕斐博士聊聊城市家庭的权力结构女性在家里获得真正平等了吗?
2019-02-13采访罗婷编辑刘斌
采访|罗婷 编辑|刘斌
你和谁一起住?你们家怎么吃饭?哪些人算你的家人?你们家谁做主?
2006年,复旦大学社会学系博士生沈奕斐开始做她的博士论文,研究上海城市白领家庭的形态与变化。之后的几年,不管走到哪儿,她都问人们这些问题。然而问得越多,调查越深入,她脑海里关于“家庭”的概念反而更模糊——家庭里充满着流动和不确定,甚至同一个家庭里的人,对这些问题的回答都不同。
后来她把这次田野调查写成了一本书,名叫《谁在你家:中国“个体家庭”的选择》。什么是“个体家庭”?过去,家庭是一种人生的必然选择,家庭有其自身的一套规范和原则,个体进入婚姻就必须适应这种规范和原则;今天,家庭是个人获得幸福的途径之一,是一种可能的选择,家庭内部的原则也会根据家庭成员的特点而不同,家庭会随着个体的选择而呈现不同的面貌。
一个最形象的画面,就是我们常常在婚礼现场看到的——大厅的门打开,新娘挽着父母走在前面,新郎挽着自己的父母走在后面。上了舞台,两束大光,一束照向新娘及父母,一束照向新郎及父母,两束圆形的光在中间重合,成为一个心形。这就是当下中国家庭的模型,和过去的父系家庭很不同。
至于那个最关键的问题:在中国家庭里,女性是否获得了真正的平等?沈奕斐认为,年轻女性在家庭里确实获得了权利和地位,但这并非来自男性,而是来自上一代老人的让渡。我们正处在“后父权”制时代,受压迫和剥削的,更多的是老年人,尤其是在经济上处于弱势地位的老年人,特别是老年女性。
人物PORTRAIT = P
沈奕斐 = S
P:2006年,你当时为什么会想到要研究这个话题?
S:这是我的博士论文主题。当时的想法非常简单——希望能解释我看到的和理论不一样的现实。因为当时有一种主流观点认为,中国家庭正趋于小型化和核心化,但是为什么我身边却有很多和父母住在一起的家庭呢?而且其中大部分都是父母离开自己的家。所以从2006年开始,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会问别人,有没有这样的例子?
后来我发现这是一个很常见的现象,就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我身边有学龄前儿童的家庭情况。一旦开始研究,我发现情况比我原先想象的更为复杂,家庭类型之多,超乎想象。每一个家庭似乎都有自己独特的一种方式。
P:你挑选调查对象的标准是什么?
S:因为我研究的是城市家庭,所以主要有四个条件:当时夫妇双方都在40岁以下、至少一方有大专以上学历、在上海定居、父母离开家和年轻夫妇住在一起。为了研究的客观性,还访谈了一些参照组家庭,最后一共正式访谈了46户上海家庭。
P:刚开始做调查的时候,有没有发现一些有意思的细节?
S:有,比如说填基本信息的时候,收入那一栏,丈夫往往会填得比较高,老婆会说:“你哪有这么多啊?”如果是老婆填,丈夫会在边上说:“还要再高一点吧?”老婆就会说:“你就这么点!”似乎男性更容易夸大自己的经济收入和家庭的和谐。所以我选择家庭信息提供者的时候,既希望能访谈女主人,因为女性更愿意说,也更坦白,而且比较好约时间,也希望访谈男主人,因为能听到不同的故事
P:每个家庭里都有隐私,可能有人不会非常愿意聊这些,怎么才能让他们打开心扉?
S:我常用的方式是自我揭露法。比如问家庭财政,你家谁管钱?得到的答案往往很简单。一般我会说,我们家怎么管钱,菜钱怎么给,水电煤怎么付,我老公怎么给我钱,逢年过节怎么给双方父母钱……参与者就会有回应,他们家是这样,或者不是这样,具体是怎样的。再比如关于家庭冲突,有时候对方会避免提到家庭冲突、婆媳矛盾,我开始谈论我们家发生的一系列矛盾,对方有时候会对我的情况感同身受,话题就慢慢打开了。一旦打开了,敏感的话题就不敏感了。
P:你会问每个人同一个问题“谁是你的家里人”,那他们都是怎么回答的?
S:我发现即使是夫妻之间,对“谁是家人”的回答都是不同的。贝纳德曾经说过,当夫妻在谈论他们的婚姻时,他们其实谈的是两个婚姻:妻子的婚姻和丈夫的婚姻。
我的一个突出印象是,当我问出这个问题,大部分年轻女性都会问我:小家庭还是大家庭?她们对小家庭的界定一般有两种,一种是只有丈夫和孩子,另一种是再加上自己的父母。那公婆呢?如果关系好,可能会被算进去,如果关系不好就完全不会被囊括。有时候甚至父母都可以分开计算。而男性呢,他们第一个念头跑出来的就是大家庭。他们关于大家庭和小家庭的界定,一般都比妻子要大。
P:这么一来,夫妻是否会在某一些问题上存在冲突?
S:确实有。比如妻子解释为什么选择和公婆一起住的时候,常常表达出无可奈何的含义,表示自己并不是非常愿意一起住,只是形势所迫。而丈夫表达的这种被迫性会少很多。他们觉得如果岳父母来可以减少大家的矛盾,也挺好。
再比如有个家庭,丈夫是农村出身,责任感强,姨妈、舅妈的事情他都要管,兄弟姐妹的事情也要管,认为自己有“反哺”义务。但是妻子是独生女,她的概念里家庭就是父母,连兄弟姐妹都不涉及。所以妻子就认为,不可以把小家贡献给大家族,所以她大着肚子,也要去监督丈夫,不让他在医院里为亲戚出钱。这种不同的家庭认同,常常是家庭冲突背后的本质原因。
P:现在中国家庭里夫妻的权力关系是不是也在发生变化?
S:女性那一方的家庭,如果在经济实力、地域和男方处于同等层次上的话,那么完全可以和男性这一方平起平坐,处于势均力敌的地位,而不再像过去父系家庭为主的时候被隐在身后,而这也正是心形个体家庭模式的特点之一。女性对家族的认同,相对缺乏传统家族和宗族的概念,更强调直系的关系,这也影响到现在男性的家庭认同。我们原来说,父权制社会里“从夫居”,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年轻一代根据自己的需求和实际情况,来做出最利于家庭和个体的安排。
P:你书里有一节说,双职工家庭需要第二个“妻子”,这个第二个妻子该怎么理解?
S:在现代社会里,女性会有双重压力——作为妻子的义务,和作为职员的工作。以往家务劳动的承担者一直是妇女,现在虽然她们花在家务上的时间不及全职主妇,但丈夫们也不会因此就承担那些家务活。
西方的解决方式是,鼓励夫妻一方在特定的生命周期放弃职业,或者雇佣他人,或者依托社会机构和福利制度。而在中国,缺乏相关的社会支持体系,更为严峻的是,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各种相关功能重新回到家庭的时代,夫妻一方工作,又不足以养活全家人。
所以结果就是,年轻夫妇对父母的需求成为一种刚性需求。父母的帮忙不仅仅是锦上添花,简直是雪中送炭了。而且任劳任怨的父母来充当“妻子”,他们会做掉绝大部分的家务,放弃绝大部分的权利,堪称最完美的“妻子”。
P:那第二个妻子,是指父母,还是主要是母亲?父亲的身份会不会更复杂一些?
S:会。在我统计的所有家庭里,没有一个小家庭,是单独和父亲住在一起的。从性别角度来看,由于女性承担家务被看作是自然的,因此,老年妇女往往相比较老年男性更抢手。但是干不了家务活,又不能给孩子提供经济支持的老人,往往成了负担,因为年轻夫妇家庭需要的是“妻子”,而不是不挣钱的“丈夫”。
所以,很多家庭都是母亲单独跟小家庭住在一起,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一起住,那也是有先来后到。母亲先来,父亲后来,而父亲一起来常常是没有办法,因为留他一个人在老家,他没办法照顾自己。离开老家到上海的外地男性命运更加“悲惨”,因为他们发现如果不干家务就没有立身之地,而干家务对他们来说又是一件陌生的事情。所以,关注老年男性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话题。
P:当时你也问到了关于老人分居两地之后性的问题?他们怎么回答的?
S:我一直在主观上认为,性对家庭而言是个非常重要的话题,但怎么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一直让我很困惑。我问他们关于夫妻分居有什么想法,他们都不知道我想问什么。比如我有个好朋友,她妈妈一直在上海,她们也希望她爸爸能赶快过来。但我问原因的时候,她们自然而然避开了性,说主要是不放心他一个人。
我觉得他们都没有往那方面去想,但我也得到了想得到的答案——当一个老人的生活完全是以子女为中心的时候,他们把自己的所有都奉献给了子女,性方面的牺牲在全方位的牺牲中就变得微不足道了,或者说,在他们的理性中,完全可以说得通。
P:你提到过,当三代人一起生活时,如果大家对“谁是这个家的主人”这个问题有分歧,矛盾就很可能会发生?
S:对,一个家庭里只能有一个男主人、一个女主人,只能是一对夫妇的家。如果对这个问题搞不清楚,矛盾就会发生。比如有一个案例,婆婆刚刚到小夫妻家里的时候,婆媳经常因为类似毛巾放在哪里、洗衣服放多少洗衣粉这种小事吵架。两人互不相让,媳妇认为这是我家,这些事我做主。后来她们一致认定,媳妇是女主人,矛盾就平息了。那后来媳妇到婆婆家里去,婆婆这些习惯,她又不反感了,不提意见了,那是因为她觉得那是婆婆的家,她的家她做主。确定家庭角色是家庭和谐的第一步。
P:那有没有老人做主的特殊案例呢?
S:也有的。有的家庭里,父母比较强势,经济收入和地位都更高,家庭的主人就是老一代。有一个案例,媳妇是围棋老师,她丈夫刚刚失业,而公婆都是军队的,房子也是军队分的。我去她家做访谈,全程就在她的小房间里。他们家装修很有意思,整体是沉重的深棕色,明显是中老年人的风格,而她的房间是粉红色的,是他们结婚之后媳妇用自己的钱装修的。在她看来,只有自己的房间才是她的“家”。
但是与传统家庭不同的是,婆婆不再觉得自己可以支配媳妇,也不会要求媳妇做家务,最多可能会暗示和引导。这与年轻人当家做主也不同——如果老人住在子女家里,只有义务,权利很少。如果子女住在父母家里,可能权利不多,但也不承担义务。
P:你在书里提到,人们现在关于“孝顺”的定义跟原来不同了。
S:在传统的儒教文化里,孝顺除了是经济上的赡养之外,更强调尊重与顺从。但是个体化进程中,强调的是个体之间的平等。我在访谈时发现,年老一代自觉把孝顺的要求降低到了经济支持和照顾。而年轻一代则认为孝顺就是经济方面的支持,是否要照顾老人取决于感情和老人对小家庭的贡献。而且现在年轻夫妇不再是孝顺的一个整体,现在很多年轻人实行“各自管各自父母”。
P:那这个改变是怎么发生的?
S:在过去30年中,父母的权威下降得非常迅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打破了子女必须服从父母的逻辑,子女甚至被鼓励揭发父母。计划经济时代,单位领导部分地代替了家庭行使某些权力。市场经济时代,年轻一代在见识和对社会的适应性上都可能比老一代要强,父母那些过来人的经验可能对子女来说意义是不大的。老年人过去拥有的权威不再有了,这一点深刻改变了孝顺作为一种社会结构的意义。
P:如果我们全面来看,这些家庭内部权力关系的真实状况,会是什么样子?
S:在中国城市家庭中,比起以前,父亲的权力衰弱了。我们发现今天仅仅想要以父亲的身份获得家庭支配权,已经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了,一个父亲要有权力,一定要有其他因素的支持,比如有钱或有权。从这个意义上来看,原来的父权制已经瓦解了。
但是性别之间的关系却没有发生质的变化——整体女性的权力没有质的改变。年轻女性获得的权力来自于老年女性的权力让渡。所以我们看到的“性别平等”,是因为看到了年轻女性的权力上升,而实际上,一旦进入老年,就意味着权力的减弱。正因为年老一代承担了大部分的责任,并让出了很多的常规决策权,才使得年轻一代,既能摆脱繁重的家务,又能获得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