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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是使人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于我都是可亲的

2019-02-14

人物 2019年10期
关键词:木版画贵子浮世绘

葛饰北斋(1760-1849) 《神奈川冲浪里》 。作品由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ZENA帕哈提供

铃木春信(1725-1770)《夜之梅》。作品由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ZENA帕哈提供

活在当下,尽情享受月光、白雪、樱花和鲜红的枫叶。

就像一只空心的南瓜,漂浮于涓涓细流中

高桥由贵子女士快70岁了,她个头很小,细碎的银发别在脑后,总是笑得舒展和缓,大略只眼角处有细密的皱纹。她穿着一身棉麻白衣,唯一的装饰是一枚画着蓝色巨浪的圆形胸针,浪花取自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曾被梵高喻为“鹫爪”,这也是日本浮世绘里最为著名的作品。

高桥家族做浮世绘的上色印刷已经有一百多年了,高桥由贵子是第六代。8月11日,高桥由贵子在北京798艺术工厂参加“生生·浮世之光”浮世绘展的开幕式,这也是国内迄今为止举办的规模最大、展品最丰富的浮世绘展览。她是九个兄弟姐妹里的老幺,家业继承落不到她头上,但是父亲认为她可以怀揣着兴趣去从事这项工作,就问她:“你要不要尝试一下做浮世绘的工作?”

小时候,高桥由贵子就喜欢在工房里待着,不在乎工房里积着明矾和动物胶混合的臭味。“并不是因为看到上完色的作品以后喜欢的,工房里的所有这些东西我都喜欢。”太阳升起来,父亲和匠人们就开始工作了,调制颜料,打湿山樱花木版,涂上颜色,落上纸张,用马连(上色工具)摩挲,如此循环,能看上很久,日光尽了就休息。

家里人手紧张的时候,高桥由贵子会去给父亲帮忙,但父亲没正经教过她什么技术,连上色前刷胶矾水也不会让她来,只是让她把刷好的纸拿去晾了,不让纸弄褶,她还会把做马连的竹皮,用热水先泡软和——都是些边角料的活。到后来,在父亲的提议下,高桥由贵子准备继承家业,她也没在家里学,而是从东京跑到名古屋拜师学艺,“因为父女教学会吵架的”,而东京的同行又都认识她,不方便。

“战争之前,(父亲)和细川家合作塞尚的画,现在还收藏在美术馆呢。”高桥由贵子恬淡地笑。战争前,父亲做塞尚的画,和当时著名的制作浮世绘雕版的细川家来往沟通,总是带回来一些鳗鱼饭、高级寿司,直到现在,兄长们还会提起说他们家的饭好吃。父亲还被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叫去演示木版画,屋子里头是榻榻米,他要脱鞋的时候连着被对方叫说不用脱不用脱。

浮世绘是“描绘虚浮世界的画”,按照日本作家浅井了意的描述是:“活在当下,尽情享受月光、白雪、樱花和鲜红的枫叶,纵情歌唱,畅饮清酒,忘却现实的困扰,摆脱眼前的烦忧,不再灰心沮丧,就像一只空心的南瓜,漂浮于涓涓细流中,这就是所谓‘浮世’。”

浮世绘的线条纤细,构图独特,色彩艳丽,70%以上是妓画和伎画,内容包括拈花,燃香,描眉,醉酒甚至性爱,常被认为是典型的花街柳巷艺术,画师喜多川歌磨、鸟居清信则将这种美女画发挥到了极致。

张爱玲曾在文章《忘不了的画》中,写到喜多川歌磨记录艺伎24小时生活的《青楼十二时》:“《青楼十二时》里我只记得丑时的一张,深宵的女人换上家用的木屐,一只手捉住胸前的轻花衣服,防它滑下肩来,一只手握着一炷香,香头飘出细细的烟。有丫头蹲在一边伺候着,画得比她小许多。她立在那里,像是太高,低垂的颈子太细,太长,还没踏到木屐上的小白脚又小得不适合,然而她确实知道她是被爱着的,虽然那时候只有她一个人在那里。因为心定,夜显得更静了,也更悠久。”

“哎呀,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东西”

高桥由贵子并没像父辈那样成为给浮世绘上色的褶师,而是做了版元(出版商),她现今也是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的理事长。

版元更像是导演的角色,高桥由贵子曾经花了3年,把安徒生童话、皮诺曹和日本古代神话故事竹取物语,做成了一幅13米长绘卷形式的浮世绘,这个系列有13个部分,每个部分有七八个版,光是构思,她就想了一年。构思好了,还要寻找合适的画家、雕版师、褶师还有装裱师,在这个过程里她得不断检查工序、材料和颜色。

高桥工房第六代传人、东京传统木版画工艺协同组合理事长高桥由贵子女士

左图:浮世绘工匠现场演示制作,右图:浮世绘创作工具

高桥由贵子真正感觉到浮世绘的好,是50岁之后的事情了,“浮世绘是一个综合的工作,必须得有绘师、雕版师,还有上色的,了解这些人工作的重要性和精细的地方在哪儿以后,我才觉得哎呀,真的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东西。”

和其他画作不同,制作一幅浮世绘,需要很多人的努力。版元确定题材,绘师画画,雕师刻出墨线主版和上色的彩版,拿到雕版后,褶师就可以开始给浮世绘上色了。

手艺高超的雕版师能分毫不差地雕刻出不到1mm的线条,喜多川美人画作里的头发便有如此精细。雕版的工作台上,会悬挂着一个装满水的烧瓶,电灯光打在烧瓶的水上会产生不规则反射,工作台上就不会有影子了。雕师会顺着画稿的墨线轮廓,用小刀顺着雕出线条,再用凿子把周围的木头清理干净。

雕刻《神奈川冲浪里》的所有木版大约需要 3 周时间,剩下的就是属于褶师的工作了。在北京798艺术工厂的浮世绘展区里,水泥屋顶高得空旷,与高桥由贵子同行的还有一位女性褶师,她盘腿坐着,挺直,短发,40岁上下,全身着黑,右手边放着各色颜料,左手边平放着几块规整的木板,面前是一个往前倾斜的工作台。

木版是山樱花木做的,质地坚硬,木纹十分细腻,吃墨好。主版全黑,洇着蓝色的墨,褶师拿出雪白的和纸,小心地摸着版木的底边标记,让纸精准地落在版上。一旦位置稍有偏差,作品就作废了。

为了让木版上的墨色颜料渗透到和纸的纤维里,褶师会拿马连摩挲纸张,每次用马连之前,褶师都会先用马连贴一下脸颊,沾着油脂的马连更易将纸晕开。“这个看起来,老师做得非常轻松,但其实用了很大的力气。”高桥由贵子在一旁站着解释,在她年轻的时候,褶师行业都没什么女性。

绕着主版抹了两圈后,褶师把和纸拿起来,纸上已经拓下了清晰的巨浪、载着船工的船只和远处的富士山。

上色,从淡色开始,船的淡黄,天空和海相融处的渐变墨色,浪花最浅的蓝,渐渐转向浪尖的深蓝。处理渐变的墨色,要先用湿布擦拭想要晕染的部分,靠着褶师的经验和技术去调整颜料、水和特质糊的比例,颜料在木版上晕开后,再用马连压拭和纸,制造阴影明淡的晕染效果。798这次浮世绘展览里的作品《格子写乐》,光是黑色,就反复晕染,上了7次颜色。而高桥由贵子的父亲,曾经复原过塞尚的画,用了900种颜色。

左图:铃木春信(1725-1770)《雪中情侣伞》, 中图:喜多川歌麿(1753-1806)《江户宽政年间三美人》,右图:溪斋英泉(1791-1848)《新吉原全盛之大黑屋》。作品由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ZENA帕哈提供

一碗荞麦面的价格

在生生·浮世之光画展上,高桥由贵子穿着鹅黄色的和服,长及脚踝,她踩着木屐走到一幅画前,那是《蒲原:夜之雪》,有三个尼姑在山间的雪里行走,高桥由贵子记得自己还小时,常常看到尼姑们在街上吹笛子,天色太晚或是下雨下雪的时候,家里人看到了会唤进家里休息,“我到现在还能想到小时候笛声吹起的样子”。

山上和屋子都被白雪覆盖,画里头大面积的阴影和白色,这种白不是颜料而是和纸的原色,“为什么不用白色呢,是因为大家想把它做成成本更低、更便宜的商品。”高桥由贵子用开玩笑的语气陈述事实:“在江户时代,这一幅画的价值相当于吃一碗荞麦面,15文的价格,现在可能就是一碗拉面的钱吧。”

浮世绘的源起更像是一场隐形的反叛和逃离。17世纪的东京,政局较为稳定,町人阶级(城市居民)崛起,那也是日本封建社会的末期,有着极为森严的等级制度:武士、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且各个等级之间严禁流动,农民的儿子永远是农民,手工业者和商人得不到丝毫尊重。无法打破阶级壁垒的人们,将内心的压抑寄情于娱乐,浮世绘就像江户时代老百姓追求的生活,热闹、轻松、浓烈、活在当下。

菱川师是一个以画春宫见长的画家,也是第一个尝试将浮世绘与木刻工艺结合的大师。虽然平民并不把享乐与德行视为对立面,但那时贵族并不承认描绘歌舞相扑、花街柳巷的浮世绘。画家们也不敢在春宫画上署名,因为会被抓坐牢,但这并没有影响浮世绘的流行。

早期的浮世绘,画的大都是艺妓、歌舞伎和情爱场面,多只有黑白两色,手绘,只作为书籍里的插画,但后来慢慢发明了锦绘,用色繁复,引入中国和西方的技法,题材逐渐往风景画转移。

在大正二年,经明治维新,浮世绘已经退幕,日本作家永井荷风不满日本抛弃浮世绘而转为对西方的全然模仿,“歌麿和北斋向我诉说着更多更多的日本妇女和日本风景所包含的秘密。”“雨夜啼月的杜鹃、阵雨中散落的秋叶、落花飘风的钟声、途中日暮的路雪,凡是无常无告无望的,使人嗟叹此世只是一梦的,这样的一切东西,于我都是可亲,于我都是可怀。”

后来西方人发现并向世界传播了浮世绘。谷崎润一郎在《阴翳礼赞》提到,这并不是因为西方人更有卓见,而是因为“在他们那种只有‘恋爱’和‘人事’才能成为艺术的思维中,浮世绘最容易为他们所理解。”谷崎润一郎还写道,“我们传统并非不承认恋爱的艺术——虽然内心非常感动,暗暗享受这样的作品,这也是事实——但表面上尽量装出毫无所知的样子。”

因为西方的认可,日本国内也开始逐渐认可浮世绘的艺术价值,但日本真正将浮世绘作为艺术品看待也不过才20年。在高桥由贵子小的时候,日本国内没多少人关注。“浮世绘是在江户时代的产物,它反映当时生活的人的样子,穿的衣着,发型等等,就是为了让大家了解当下最流行的是什么。到现在,日本最流行的是动漫,动漫就是现在的浮世绘了。”

左图:葛饰北斋(1760-1849)《凯风快晴》,右图:歌川广重(1797-1858)《龟戸梅屋铺》。作品由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ZENA帕哈提供

歌川国芳(1798-1861)《相马旧王城》。作品由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ZENA帕哈提供

即使是现在,相比于其他艺术品,浮世绘的评价仍然比较低,因为它不是独一无二的,而是印刷物,“可能会有一半日本人以为现在没有人从事浮世绘的工作了”,高桥由贵子拖长了这句话的尾音,有些感慨。

时间在此被拦截下来

高中和大学的周末,高桥由贵子常常去美术馆,父亲让她站在美术作品中间,让她去猜这些画是谁的。“我父亲很早就跟我说,不要光看浮世绘,要看世界上所有的好作品。”父亲还教导她,在35岁之前一定要看被公认的好作品,因为“要培养眼睛”,这样下来,到35岁之后,即使不是专业画家的画,也会发现其中的好。

高桥由贵子小时候,家里到处都是葛饰北斋、歌川广重的浮世绘,她看着这些作品长大,但更多只是把浮世绘作为家里谋生的手段:“相比于艺术,浮世绘对我们更是商品,就像肉店的孩子看到猪肉、牛肉,菜店的孩子看到胡萝卜、大白菜一样。”

但浮世绘——这种“反学院派”的绘画方式,传入欧洲后,打破了当时画界的条条框框,直接推动了印象主义到后印象主义的绘画运动。19世纪中期之前,画家们都严格地依照“透视”、“明暗”的技法,但浮世绘强调线条,不加阴影,用色大胆艳丽,透视关系不严谨,这些极大影响了莫奈、梵高、高更、毕加索、马蒂斯等一批画家。

梵高在写给弟弟提奥的信中也曾提到:“我的每幅作品都深受这些日本画的影响。”“我羡慕日本作家,在他们的作品中,每一样事物都是那么清晰。他们的工作如同呼吸般简单,总是以有条不紊的二三线条描绘着人物的快乐。”浮世绘贴满了梵高整个画室,其名作《星夜》中的涡卷图案也被认为参考了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

画家们也因为浮世绘充满了对日本的向往。1888年2月20日,梵高抵达法国南部,认为那里的风景与日本颇为相似的梵高向高更描述自己当时在列车上的心情:“我还能够清晰地记得这个冬天,当我踏上从巴黎去往阿尔勒的旅途时心中的那份高鸣。想着‘就快到日本了,就快到日本了’,心中犹如万马奔腾般激动不已。简直就像个孩子。”

歌川广重(1797-1858)《骤雨中的箸桥》。作品由东京传统木版画协会、ZENA帕哈提供

以歌川广重的《骤雨中的箸桥》为本,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波兰女作家辛波斯卡写了一首诗《桥上的人们》,探讨艺术家企图用画笔拦截、摆脱时间束缚的用心,其中她写道:“云不曾改变颜色或形状。雨未见增强或停歇。小船静止不动地前行。桥上的人们此刻依旧奔跑,于刚才奔跑的地方。在这关头很难不发表一些想法:这张画绝非一派天真。时间在此被拦截下来。”

歌川广重也是高桥由贵子最喜欢的浮世绘画家。虽然葛饰北斋的知名度更广,“但我更中意(歌川)广重作品中的温度和湿度——下雨的声音、人们生活的场景,这些都让我感觉很温暖。”

在8月的一个午后,阳光洒在桌子上,高桥由贵子拿出从日本带来的歌川广重的浮世绘,那是《骤雨中的箸桥》和《庄野白雨》。“看画不是用眼睛看,而是去读。”她指着画里的雨、桥和人,有些欣喜,语速轻快,描述自己是怎么去“读”这两幅画的。

《骤雨中的箸桥》里,雨“哗哗”地下,打在木头桥上,声响是脆的。行人们穿着木屐,在急雨中跑,木屐啪嗒打在桥上,还有跑步嘎达嘎达的响声。《庄野白雨》里,一群在山中干活的人突然遇到了雨,雨也下得急,但声音不一样,“我会想象这些人的对话,肯定是,哎呀,不得了,赶紧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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